第249章 (三十七)尘缘容易尽(1 / 1)

求侠 群青微尘 4655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249章 (三十七)尘缘容易尽

  玉乙未扶着水十九跪坐下来。

  他摸了摸水十九身上的骨头,所幸都没断,看来身上皆是些皮肉伤。可再硬骨头的刺客也禁不住几月来的痛打,候天楼刑房里都是宽板儿荆条一齐用上,若用刑人有心,准能将人打成肉糜。

  但水十九还有气,候天楼想留着他来钓出自己的话。玉乙未想起自水十九眼瞳重瞥见的身后刺客们的倒影,他们虽围在驿舍周围虎视眈眈,却暂无下手的打算。这群恶鬼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若不是他偶然瞥见,还不知这驿舍外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你怎么了?为何伤得这么重?”玉乙未虽是明知故问,心里却也焦急,慌忙问道。

  水十九却连支起眼皮的气力也无了,他颤着眼睫,又轻而缓地问了一遍:“我与你…在并州……是不是放过了一人?”

  在这种时候他还在说些听似无关紧要的话,更让玉乙未听得心急如焚,但同时也觉蹊跷。水十九说的应该是他们在并州放过胥益的事,这事他俩早心知肚明,更要守口如瓶,不对外人提起。

  可如今水十九却在气若游丝之时当着众刺客的面频频发问,也正是说——这是一个诱他道出实话的陷阱!

  也不知是什么把柄落在了刺客们的手里,这才使得水十九被严刑拷打了一番。玉乙未也拿不准这家伙有没有吐露实情,当即紧张地摇头:

  “你在说什么话?这事从未有过……”

  水十九默然地盯着玉乙未,神色微缓,紧绷着的眼底透出几分苦涩的宽慰。

  但他的气息太轻了,每一次呼吸都断续犹如细丝,面庞苍白如雪,仿佛所有的血都已从他的躯壳中悄然流走。

  身后传来冰冷砭骨的声音:“…你还要狡辩!”

  刺客们一刹间鱼贯而入,漆黑的身影挨挨挤挤地充塞了驿舍。两人像被黑幕子重重围起,被一双双仿若枭鸟的眼死死盯住。

  刺客中忽而走出一人,凶恶之极地望着他俩,正恰是只青面恶相的无端鬼。无端鬼手里提着只方鸟笼,其中关着几只灰羽令鸽,毛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鸽子不安地扑楞羽翅,咕咕大叫,叫声在空廓驿舍里一波三折地回荡。

  “这笼中本有四只报信用的飞奴,如今却只余两只,你把另两只放去了哪儿?”无端鬼一把揪起玉乙未衣襟,恶狠狠地发问,“水十九在并州杀人时走漏了风声,有邻舍说见你俩寻了一大捧稻秸秆铺在车上,你们是不是藏起了人?”

  无端鬼又咄咄逼人地问道,“给水九…少楼主报信的令鸽被掉了包,这又是不是你搞的鬼?”

  玉乙未惶急摆手,大喊道:“没有这些事!你们是不是哪儿弄错了,凭什么要污我的清白!”

  “那你和水十九出并州城又是如何一回事!”

  “我…途中便与他走失了,”玉乙未临急扯谎,“先前与水九在一块儿时,他吩咐我去购置些素绸,用作衣裳裁料。哪想到与水十九走丢了,我那日就与他待过半天,后来他去作什么事我一概不知!”

  众鬼沉默地伫立。玉乙未扯谎可算是一把好手,再加上他搬出了水九的名头,愈教这群刺客拿捏不准。

  良久,有人道:“这小子虽说可疑之极,但确实并无证据说他与这水十九有所勾连。”

  “不错,虽说是水十九的搭伙人,但毕竟是各为两部的人,其间未通过气也算得寻常。”

  “他是火部的人罢?咱们不好动,让火七来好好审他一番…”

  喧杂的低语在群鬼中响起,嗡嗡作响,好似蝇虫飞旋。

  看来候天楼确实并未抓住他怀有叛心的确凿把柄,玉乙未心里先微松了口气,却依然如临深渊。他们兴许是怀疑上了水十九,可还没能将他彻底打为叛犯。

  他已隐隐察觉候天楼中亦有等级之分,众鬼们对金、火二部敬重之情较其余几部重,约莫是这两部管着兵铁杀伐。若是随性杀了,定是候天楼一大损失。

  无端鬼凝望着鸽笼,鬼面后的眼里却迸发出浓厚的戾气,又狠狠扫向玉乙未,“不,不能轻易放过这小子。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

  这刺客眼珠一转,忽而桀桀发笑,便向其余人摆手,“不若将他放到刑房里,在武盟大会前看死了他。免得教左楼主为诸多琐事分神。”

  “唉,就这么办吧。咱们这段时日也忙,把黑火末运到天府也费事儿,分不出心来管这末多。”

  刺客们看着一副颇不耐烦的模样,有数人走上前来,以蛮力制住玉乙未,把他的臂膀牢牢钳起。玉乙未起先仍挣动几下,可刺客们按在他肩头的手却冰冷有劲,让他再丝毫动弹不得。

  玉乙未被一路拖去了山驿的刑房中。说是刑房,却是天龙山边的一个洞窟,里头幽森森的,树了密密栅栏将窟中各处隔起。窟中灯火阑珊,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儿。凄厉惨叫与含混低吟交织作一块,仿若古怪的乐曲。

  他的脖颈上被扣上了只木枷,上面用朱笔书了个监字,意为不准再踏出那刑房一步了。刑房里四处有看守着的候天楼刺客,个个都带着刀,眼神也同刀锋般寒光锃然。

  刺客们倒是没对玉乙未上刑,兴许是因为动不起火部的人,只把他撇在地牢里,每日供些难吃至极的饭食。玉乙未躺在草堆上,心里却躁动不安,他在想水十九。刺客们不知把水十九拖去了哪儿,以那人身上的伤势,不知如今可还安好?

  想到这处,他心头愈发鼓噪,跳起来哐哐地拍着牢槛,嚷道:“有人么?来人啊!”

  有刺客提着灯盏走过来,重重地踢了牢槛一脚,铁条嗡嗡震鸣。“做什么呢!在这儿扯着嗓子喊这么大声!”

  玉乙未忙诚恳道:“我是火十七。本来也没犯什么事儿,您看能不能把我放出去在外面溜达一下,我保准不出去。”

  “想得倒美,给我乖乖躺着!”刺客并不买他的账,高声喝道。

  “你们缺人手罢?”玉乙未道,“这处是不是关着天山门弟子,一个个料理可麻烦得紧。又要喂饭又要清扫的,土部又不在,准累坏你们了。”

  刺客斜着眼睨他颈中木枷,眼珠子转动,似在思索。“…你是火部的。”

  玉乙未知道他略有些心动,赶忙点头。这段时日并州山驿里的刺客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一人掰成两人用,既要应付武盟大会那边左楼主的号令,又要处置一批天山门弟子,这才叫他有机会在坑道里布火线。

  再加上火部刺客在候天楼里颇有些实权,虽说不比高高在上的金部,却也颇受刺客们忌惮。他瞧这成日看着他的刺客对金、火部刺客都分外恭敬,显有巴结之意,如今看来是猜对了。

  “你同火七走得近么?”那刺客忽而凑近他,鬼鬼祟祟地低声发问。

  沉默片刻,玉乙未立马领会了他的意思。火七是火部之首,这厮保准是想找他打点些关系,当即也对他低声道:“那是自然…!我同火七大哥那可是交情甚厚,他对我分外照顾。不但如此,我还与当前的少楼主走得近,他颇为看重我,上回还向我应承了带我去见左楼主一面!”

  那刺客似是满意于他的回答,微微点了点头。玉乙未一咬牙,伸手探入衣中,把内里缝的衣袋扯开,将几粒金子抓在手里,塞到那刺客手中。这可是他省吃节用攒下来的月钱,如今为了出去也只得平白交出。

  刺客压着嗓子对他咕哝:“你替我给火七说一声,让他给我换个火部的接应人来,要身手好的,先前我那接应人只习了些三脚猫功夫,孬得很。”

  玉乙未赶忙京巴狗似的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之态:“成成成,我把准在他面前美言几句。”

  牢门打开了,玉乙未被撵了出来。那刺客嗤笑一声,道:“虽说如此,但我还是得看着你,只许你在这地牢里走动,不准出去。”他解了玉乙未颈上木枷,却给他手上又牢牢套了一个。

  刺客冷笑,“待会儿我同守门的报一声,其余人见了你也不会把你捉回牢里去。但你要是胆敢出这牢窟一步,哼哼,你的脑袋可要比你的脚先落地。”

  “还有,去给刑场那儿帮把手。”刺客在玉乙未的背上猛推一把,往幽深的窟中指去。那处有幽荧的火光,嶙峋的洞壁上明明灭灭,像落了一片殷红的血。有呜咽的啼哭声断续地飘来,仿若叫唤地狱。

  玉乙未起了身鸡皮疙瘩。刺客在他身后阴冷地笑,“你不是要帮咱们排忧解难么?任你在这地牢中闲晃也不妥,我现在押你过去,你给他们去做个帮手罢。我也正恰能让那边的人好好盯着你,不让你捣怪。”

  “那边…是什么地方?”一滴冷汗从玉乙未颊边淌下,他喃喃发问。

  刺客道:“是关押天山门弟子的槛牢——不过你若是想将他们开膛破肚,以此作乐也可以。毕竟咱们在这儿待久了,也没什么好耍乐的。”

  说着,他便猛地钳住玉乙未肩头,往洞窟深处推搡而去。

  玉乙未头昏脑胀,耳鸣嗡嗡。他微张着口,只觉胸中鼓沸着一团烧红的铁浆,要将浑身燃烧殆尽,七窍中透出震悚与怒火交织的沸腾之气。刺客方才的言语化为针锥,狠狠钻在心上。

  这处是……关押天山门弟子的地方?

  不过那厚重浓郁的血腥味、时时盘桓不散的悲鸣声似乎早已让玉乙未心中略有了些猜测。施刑的鞭声、烙铁贴在皮肉上的焦烂声不绝于耳,他向着洞窟内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欲陷。

  恍惚间,玉乙未似是看见自己正踏在通往武场的山壁边的小径上。天山沧冷凄寒,芦花似的白雪纷飞。他拾级而上,身边有天山门门生嬉笑着飞奔而过,笑声银铃似的清脆,洁白的衣袍角在他身边一掠而去,带起回旋寒风。

  可再往前踏一步,他又从这幻境中转醒。颊上伤疤忽而火辣发疼,冷硬的无常鸟面覆在脸上。沙土在脚底下咯吱作响,层层叠叠的悲鸣在洞壁上弹动回荡,余音一浪接着一浪地向他奔涌而来。

  “乙未,你又迟来了!”他隐约看见在天山的漫天飞雪间,众门生蹲在武场前,抬起被冻得红彤彤的脸蛋冲他哈哈大笑的模样,口中呵出的白气汇进一片素裹银装间。见他前来,众人便笑着骂道,“你这懒骨头,总爱赖在床上不动,这才害得执徐也迟到!每回他受罚,有八成都是你的错…”

  这话听得他颇不服气,扯着嘴角辩道:“他自己走得慢,关我什么事儿?你们说我是懒骨头,这我认了,可他也是个拖拉成性的……”

  众门生先是对他摇头嘘声,又混笑着用揉好的雪团子砸他。“你又说领班坏话,咱们告状去!”他东躲西藏,放声大笑,也蹲身去抓了雪扔门生们。玉执徐在他身后无奈地看他们,板着脸清咳了几声,于是众人便也附和着大咳特咳,磨蹭着列队。

  在朦胧的幻景里,天山的一切都仿佛蒙着一层模糊的光影,看着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即。那冰凉却清新的晨风、银辉熠熠的霜雪,像鸟雀般叽喳闹腾着的弟子,还有玉执徐的身影都在渐渐离他远去。

  他只瞥见了玉执徐恬淡而含笑的侧脸,像微茫的月色般,在身边轻轻一晃便消散了。于是这幻梦也随之而散,只余眼前漆黑的洞穴与透骨的寒凉。

  玉乙未在浑浑噩噩间下了石阶,耳边的惨叫声愈发清晰可闻,厚重的石壁也掩不住凄惨的啼哭声。

  刺客把他推入一个洞窟里,逼仄的甬|道后别有洞天。但那处简直是只有地狱才有的光景,一股连鼻子都会歪掉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仔细一瞧,一排排木桩如林而立,桩上不知捆着多少鲜血淋漓的躯体。有的甚而脱了水,干瘪瘪地缩成一团,瞧不出原本作为人的形状。

  地上似是挖着接血的渠子,蚊蝇盘踞其上,甚而有漏出的五脏六腑在其中堆积着。候天楼刺客们聚在还活着的人边上,嬉笑着用铁剪剪去他们的手指。玉乙未微微一瞥,便从那些因痛苦而扭曲、被鲜血糊满的容颜上认出几个昔日熟识的伙伴来。

  “去吧,拣一个你喜欢的审着玩玩儿。”刺客在他肩上推了一把,“他们都是天山门的二珠弟子,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留几个做药人就成了。余下的想如何杀就如何杀,反正咱们带着这么多人不便回同乐寺里。”

  “嗯……嗯。”玉乙未神情恍惚,含糊应道。

  他跌撞着走向那群被捆在桩上的天山门弟子。还有几个活着呢?玉乙未心惊胆战地扫一眼过去,可已没几人鼻翼仍在微微翕动了。

  天山门在遭这次血洗后,已是名存实亡。

  玉乙未缓缓在木桩间迈着步子,愈看愈是胆颤心惊。他深深地埋下头去,颤抖着吁了一口气。若是闭上眼,兴许就不必看到这番惨象。但在踉跄着走过一枝木桩时,他的耳旁忽而飘来一阵古怪的低喃声。

  这低喃声嘶哑含混,听不清那人是想说什么话。玉乙未抬头,只见那木桩上捆着一个血淋淋的人。

  那人可谓是凄惨之极,浑身的皮都似被剥去,露出暗红的血肉,用细布裹着,却仍有殷红的血水洇出。玉乙未看着就觉得痛,身上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自己划过半边的脸皮,就已痛得死去活来,也不知这人是遭受了何等非人的苦楚。

  “咿……”那人低吟道。

  蚊蝇在他溃烂的伤口上盘旋,有些伤处甚而有白花花的蛆虫在蠕动,散发出浓烈恶臭。玉乙未皱了皱鼻子,转头看了一眼四周的候天楼刺客,见没人看着他,便问道:“你想说什么?”

  “…咿……”那人竭尽全力挣动,像是要对他说话似的抻着脖颈。这一动血肉便似剥落一般扑簌簌落下。

  见到这副光景,玉乙未眨了眨眼,被吓得微退了一步。但他再一瞧那人遍布血丝的眼,发觉那人正死死盯着自己的胸前。

  他的胸前有何物?

  玉乙未低头一看。先前他的衣襟被刺客们粗暴地揪乱了,如今正微微敞开,露出了胸膛,还有颈上挂着的一枚铜钱,在火光里泛着黯淡光泽。

  那枚沉甸甸铜钱上系着根红线,是某一人亲手交予他的辟邪之物。

  在天府的蜿蜒小道中,在雨后闷热的夏时,那人将这枚铜钱塞进他掌心里,对他说这是西川祭礼里用的辟邪钱。“方圆一体,生世难分。在我们西川,这是结了缘分的意思。虽是迷信的物件,但这段时日江湖风雨难测,你且收着。”

  又拿淡然的语气对他道,“如此一来,下回你若有难,我便能赶到你身边,与你并肩。”

  心里忽而天翻地覆似的剧烈震动起来,玉乙未一刹间如坠冰渊,从喉口挤出断续而微弱的呻|吟。他听清了那被捆在木桩上、血肉模糊的人的话。

  那人在艰难而痛苦地发出声音,嗓子里似是充满了血,发出嘶哑难辨的声响。

  “咿…………乙…”

  “…乙……未。”

  刹那间,玉乙未的心整个摔进了谷底,彻底摔了个四分五裂。他藏在鬼面后的面庞沉痛而难过地皱起,喉咙干涩,仿佛已然龟裂。霎时间他眼前闪过过往的明媚光景,可在片刻后即刻化为深沉不化的漆黑。

  他看着这皮开肉绽、已不成人形的人,抱着难以置信之情,颤抖着道:

  “执徐……”

  “…你是……玉执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