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二十二)为恶不常盈(1 / 1)

求侠 群青微尘 3167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231章 (二十二)为恶不常盈

  刺客们围坐在暗室里。

  土壁参差不齐,仿若豁牙皱面。唯一的一扇漆木窗被钉上长楔,严实地掩着。地上星点排着几支黄蜡烛,火光曳曳。

  水部刺客们三三两两地聚坐着,在休憩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儿,焦急地想将口中话语吐尽。毕竟若是从暗室中出去,上到观音阁里的卧房中,兴许便会被夜叉拧断头颅。伴着左楼主的时候每时都凶险万分,那围着纸帐的床榻仿若染血拼杀的战场。

  颜九变被冷落了,孤丁丁地缩在墙角。没人愿意撇他一眼,只将他视作害群之马。

  “听说最近左楼主叫咱们侍寝的时候少了,兴许是得了新欢……”

  刺客们七嘴八舌,有人奇道:“新欢?莫不是从哪个村儿地儿又捡了个更像易情的回来罢?”

  有人看了一眼颜九变,冷嘲热讽道:“哪怕是脸长得像,左楼主不中意也不成。这世上总有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颜九变冷冷地一眼瞪过去,讥笑声却愈发高涨。

  “但新欢这传闻却似是真的!听闻左楼主这些时日都闷在卧房里不露面,也不叫咱们服侍,上回水二十一偷往窗格子豁口里望了一眼,说是在房里见着了两个人影…”

  “对咱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件好事?”叹息声四起,人人敛去面上笑意,“兴许一日不见左楼主的面,咱们便能多活一日……”

  天底下定不会有人比他们过活得更惨了。颜九变默默地想,既不似刺客,亦不如娼|妓,是介于这二者之间的暧昧模糊的人。他们总是顶着旁人的面貌,在形形色色的人身下雌伏,虽使着暗刺的手段,却叫同寺的人轻看。

  今日左楼主依然未叫他们服侍。

  等了许久,传令人皆未来。颜九变松了口气,却旋即被叫去守在阁下。左楼主办事儿时是不喜人近卧房的,颜九变在外头守过几回,都听得里头传来血肉刮擦同惨叫声,今日却一片死寂。

  须弥座上的泥塑观音巍峨森严,仿佛耸起的怪石。他候得无聊,竟也大着胆子提身跃上腰檐,坐着吹了会儿凉风,又顺着斗拱爬到廊上。

  房里似是有些细簌声响。既像是呢喃细语,又仿佛有些衣物脱落声。左不正似是在对房中的人轻声细语,柔情蜜意得不似那位昔日凛若冰霜的夜叉。

  夺衣鬼皱眉,蹑手蹑脚地屏息接近,往门缝里一瞧,却见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掩在纸帐间。

  那该是水部刺客们口中所说的“新欢”了。颜九变心里一阵发寒,当初夜叉将他从颜家手中买下时,亦十分欢喜,将他看作最似易情的玩物。他也极尽娇宠,本以为能受人高捧地度过往后时日,却不想终究被她玩腻了,先扔到窑子里让几伙地棍轮番占了他身子,做了个受尽人鄙弃的鸨儿。

  而如今左楼主身边又换了个人,初时定是极尽宠爱,后来也定会弃若敝履。

  从窗缝里瞧去,只见左不正身着素衣,腰里系着犀角带,正紧紧地拥着怀里的一人,亲昵地在那人耳旁窃窃私语。

  颜九变心里有些嫉恨,却霎时间看清了那人的脸,顿时浑身一颤。

  ——是金五!

  金五微睁着眼,像是半寐半醒一般。他这段日子喝了许多药,人是愈发呆怔了。此时他正仿若木人儿一般,倚在左不正怀中。

  “易情,好久未见…”

  左不正叹息着搂住他,“…太久了,久到不知过了多少年……”

  颜九变只觉眼睫发颤,眼前的光景灼得心生疼。

  自己心中该如何作想呢?他对金五有作朋友时的欢喜,有愧疚,有无伤大雅的讨厌,此时却都融成一股莫名滋味。

  他贴在槅子前,颤抖着将那两人的身影收在眼中。女人的玉指滑过漆黑发丝,轻扯着绸发带,将发丝散开。金五被她死死地搂着,仰起苍白的脖颈,眼瞳却混浊宛若灰池,骨骼咯吱作响,仿佛要散架在她怀中。随后他被翻了个面,却仍然牢牢禁锢在那囚笼似的臂弯里。

  颜九变发颤着后退,跌撞着碰到栏杆上。

  他在门隙里看到的最后的光景,是左不正捧着金五的脸,虔诚却又扭曲地望着怀中的人。

  两人的面庞在日光里交叠,轮廓在明晦里渐趋朦胧,暧昧而缱绻。

  -

  自上回檄讨雷家失利后,同乐寺里便仿若盖着一层愁云。断肢残臂的刺客们垂丧地聚在柿树下,目光黯然,犹如行尸走肉。

  过了半月,金五的伤好全了。伤痂脱落,浅白而微微隆起的疤痕却仍盘踞在身上。他开始慢吞吞地在寺里闲晃,活动腿脚,有时练几式带剑、缠头刀,手里抓着一把飞蝗石打柿叶子。

  颜九变依旧给他煲药,惯常地将青瓷瓶里的药液混进水汤中。金五似乎察觉到了,但对此缄口不言,只是每回都会沉默着将他带来的药喝尽。

  他俩的话愈来愈少,常常说了上句便断了下文。

  这日正恰轮到他二人值守山门。颜九变靠在漆柱边,凝望着郁葱翠林,金五翘腿躺在鸱吻边,懒洋洋地晒着日头,浑身舒展开来,仿若要将身上霉点都晒去一般。

  “…对不起。”

  颜九变垂着头,忽地没来由地道。

  金五没回话,似是睡着了一般。

  “你是在怨着我么?这半月来,我们都未说过几句话。”颜九变沉着眼眸,细声低喃道。微风拂掠而过,将他的话语悠悠吹上寺檐。“你若是心里怨恨我,当面同我说也无妨。”

  等了片刻,檐上却无动静,只听得林中虫鸣沙沙作响,在耳旁喧嚣不已。

  罗刹鬼这段时日同块钝木似的,对他的话含糊应答,四目相接一瞬便抢着要移开眼。他俩都仿佛心虚了般避着同对方见面,可毕竟是搭伙接令的一对,如今若是就此分道扬镳也颇为古怪。

  颜九变心里焦躁,却又隐隐生出一丝寒意。他咬咬牙,仰头往山门檐上望去,问道。“还是说…你如今得了左楼主厚爱,再看不起我们这等卑贱之人?”

  眼前闪过那日在槅扇后两人交叠的身影,颜九变心中霎时升起灼痛感。一霎间他仿若再无立锥之地,论武功剑法,他比不得武艺超群的金部,可要论如何取悦侍奉人,他竟也比不过这人。左不正凝望着金五时那般悲喜交集、却又笑逐颜开的脸庞已深深烙入他眼底,如今回想起来依然刺痛不已。

  口中泄出了讥嘲的苦笑声,颜九变艰涩地笑道,“哈哈,是了。我怎么没想到呢?你是少楼主,是被她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的人物,正算得天上之骄阳,我们如何比得?”

  “老天爷可真是独待你好,你生的模样好,又有武才,左楼主对你又青眼相看…”夺衣鬼心里忽地涌起一股嫉愤之情,闷声道,“怕是同我说话都会脏了你的口。”

  风声凝滞,死寂在山门边弥漫开来。

  许久,头顶飘来金五微弱的声音。

  “并非如此。”他说。

  颜九变正垂着脑袋,用剑鞘有以下每一下地戳着沙地,此时听得那人开口,竟腾地跳起身来。他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在听到这人发话时心里竟喜出望外,仿佛干涸之时忽逢甘霖一般。

  “你原谅我了么?你同我说话,算是原谅我了罢!”他死死盯着寺檐,目光似是要将青瓦洞穿,连珠弹似的急切发问,仿佛生怕晚了一瞬。“你还乐意做我的接应人么?”

  风里似是传来轻弱的叹息,仿若历经了踟蹰、迷茫与犹豫,但片刻之后那一如既往的、冷淡的声音从上方飘来。

  “…嗯。”

  这一声应答仿若在心里激起千般涟漪,一瞬间颜九变热汗涔涔,惊喜欲狂。檐上的人呓语似的发话,声音轻飘飘地落在耳里,又瞬时化作一记惊雷,震得他浑身战战。

  多余的言语尽化作叹息,身躯与心都疲惫得沉沉欲坠。

  隔着厚重而漆黑的寺檐,金五望着湛蓝如洗的天际,喃喃道。

  “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啊,水九。”

  -

  值守完山门后,罗刹鬼从檐上跳下,轻巧如飞燕地落在寺中。

  颜九变默默地注视着金五在兰锜前驻足的身影,那人正仔细地挑拣着刀剑,将一柄柄铁剑拔出鞘来细察着刃锋。刺客们三三两两地聚上前来,也默不作声地从兰锜架上拣用趁手的斧钺。

  每两日会布一次令,传令的水部刺客来了,将五色密令盒放在架前的长桌上。各部密令盒皆不同,刺客们也依着自己所属各部打开盒盖,从中拣出分给自己的密令。

  金五没急着去看分给自己的密令为何,而是依然在兰锜前闲晃。他从架上抓起一柄刃身漆黑的钢剑,饶有兴致地翻来覆去地盯着看。

  颜九变见状,走上前去笑道:“是柄好剑。”

  他同金五这段时日说的话少,如今便总想千方百计地同他搭话。说实在话,比起成日抱剑入眠的金部而言,他对刀剑知之甚少,顶多也只在人家寝房里见过供奉的金钢钺刀,讲些片面之见。

  话音未落,他忽见金五脚步趔趄了一下,捂住了额,微微地喘着气儿,便忙问道:“怎么了?”

  罗刹鬼捂着额闷声不响地站了半晌,才缓缓将手放下,煞白着脸摇了摇头。可颜九变分明瞧见他抬起眼来时眼中似云萦雾绕,在瞥见自己的一刹时目光里多了几分空茫。

  “…没事。”金五道。

  颜九变拍了拍他的肩,叹气道,“你若是伤还未好全,再回八角亭歇几日也成。我接的令八成也不需什么接应人,凭几枚天蚕线便能将那群犬豕搅个稀烂。”

  金五黯然无语,可眼里现出几分没来由的困惑。他忽地往后退了一步,颜九变只觉掌下一松,便见他抽身而出。

  这举动仿佛在默然地抗拒着他,霎时间颜九变哑口无言。

  “你…”金五眨了眨眼,目光在他周身逡巡,欲言又止,最终摇头道,“无事。”

  颜九变又气又笑:“你搁这儿同我打什么哑谜?方才不是还说要原谅我么,转眼便翻了脸啦?”

  金五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这情形放在他身上可真算得稀奇。他犹豫片刻,才迷茫地往长桌处一瞥,“你…不去接令么?你是水部的罢,密令盒放在桌子中间。”

  这人说的话听起来总有些古怪,颜九变却没作多想。他往长桌上一望,却倏时怔了神。

  在水部那掐丝珐琅的密令盒中,放着一支丝蚕纸筒。纸筒上写着他的名字,是给他的密令。颜九变倏时一阵恶寒,两腿战栗。

  那是——声闻令。是候天楼最高等的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