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十七)为恶不常盈(1 / 1)

求侠 群青微尘 3383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226章 (十七)为恶不常盈

  卧床上吱扭儿作响,交错的人影投在纸帐上。明瓦窗没关严,晃入几丝微寒晨风,透过浸着乳香的纸帐落在身上,冰冰凉凉。

  颜九变一睁眼,便觉身上痛痒交加。低头一看,遍体尽是淤青红痕,身上开了个染铺似的。床上窸窸窣窣地一阵响动,有几个水部刺客从薄衾里钻出,白净的身躯上伤痕斑驳交加,尽是昨夜左楼主留下的凌虐印迹。

  床边瘫着一滩血泥,瞧不出人样。可不一会儿便会有土部刺客来将此处拾整,不留半点血痕。颜九变冷漠地看了一眼,下床抖索着从衣桁拿起衣衫盖在身上。夜叉总爱在床笫之欢时变着法子折腾人,轻则皮开肉绽,重则首颈分离。颜九变是她最中意的一人,虽说折磨得比旁人都要狠些,却也不致下杀手。

  “伤膏还有么,水九?”

  “没了,得向木部再讨一些。”

  “那得小心,在那之前别被左楼主折腾死了。”水部刺客们朝颜九变僵硬地一笑,嗓音沙沙哑哑。

  刺客们整好衣衫,各自出门。颜九变咬了咬牙,拖着疲累的身躯爬上观音阁阑干,飞跃而下。

  轻身功施展得还成,颜九变心里一松,却在踏上银杏树枝头时倏地脚滑了一下,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一旁传来细碎的笑声,颜九变恼怒地抬头望去,只见八角亭边围坐着几个金部刺客,扛着砍马刀朝他抛眼色调笑。左楼主不在时他们是能放肆嘲弄人的,金部刺客都是些历经刀光血影的狠角儿,最看不起做出卖皮相的勾当的水部,觉得水部里都是些以色侍人的孬种。那几人轻蔑地朝他吹了声啸,捏着手同他作了个媾合的手势,旋即像鸟雀似的叽叽喳喳地发笑。

  “昨夜厮混久了…”

  “…水部的……活该遭万人欺压…”

  颜九变心头火起,悄然按上玉扳指,这玉韘侧边开一小口,微微一推便能让银弦射出。兴许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用天蚕线缠上那群刺客的头颈,将他们于无形间绞得四分五裂。

  扳指一动,弦线倏时飞出,在日光下微微地泛着鳞光。金部刺客们似未察觉,只咬着耳朵说些闲话儿。颜九变心里一喜,忙操动弦线往他们袭去!

  谁知这时从旁忽地探来一只手,那手上握着支方从树上折来的、挂满鲜红山里果的树枝,只灵巧一旋,便把他射出的银线绞作一团。可怜那天蚕线还未触到金部刺客的一枚发尖,便被卷得乌七八糟,打着旋儿收了回来。

  “我入你娘的…又是谁!”颜九变气不打一处来,循着那树枝望去,只见罗刹鬼正站在他身旁,将鬼面顶在头上,一手把满满的山楂果抱在怀里,另一手握着那枚树枝。

  金五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面无表情地嚼着酸果儿。良久,好不容易咽了一口,才含糊道:

  “不要动手。”

  颜九变快要气得喷火:“怎么又是你!”

  这同他搭伙的、叫金五的罗刹鬼三番两次地坏他好事,虽说是他的接应人,先几日在中州钱家时就往他背上狠踹过一脚,险些踢断了脊梁骨。如今又出手扰乱他天蚕线,着实可恶。

  “别在…寺里杀人……嗝。”金五在吃果子的间隙里艰难地说话。

  “谁定的规矩?”颜九变冷笑道,“左楼主尚且未说过不准同部之人自相残杀,我杀一两个污辱水部的人都不成么?”

  金五说:“我定的。因为脏了这儿…嗯……就咽不下东西了。”

  说这话时他还在孜孜不倦地在枝头拔果子吃,一口两个,看样子倒像个八百年没进食过的镬身饿鬼。颜九变哑口无言,目光落在他那似泛着幽碧光泽的眼眸上,忽地想起往时确是曾见过此人。金部的罗刹鬼,在杀人这事上似是有着天纵之才,兴许是候天楼往后最利的一把刀。

  颜九变眼前闪过他在中州雨夜里踏着血河与钱老鬼拼杀的模样,手起刀落,锋芒逼人。可更多的时候这罗刹鬼似乎只会待在同乐寺的葵菜地里打盹儿,偶尔从菜叶间翻一两只虫子果腹。

  夺衣鬼忿忿地将弦线收好,转身将喧杂的讥笑声挡在身后,眼里泛红,对罗刹鬼冷冷道:“你也是金部的人,是来看我笑话的么,你也同他们通过气罢?心里觉得根本用不着什么接应人,你们金部的自个儿上去杀一通便是了!”

  金五眼珠子转了一周,才慢腾腾地欲盖弥彰道:“没有。”

  “怎么没有?你们不都是嫉恨我们能近左楼主的身,能得她的宠嬖么?”颜九变快步往观音阁边走,拐过角后见四下里无人,才朝他厉声喝道,“你是不是也不服气,觉得我们只消同左楼主有些肌肤之亲、被翻红浪就能在候天楼立稳脚跟?”

  罗刹鬼慢悠悠地跟了上来,碧眼里闪着幽光,忽地惊道:“…你这么喜欢左不正?”

  “那又要我如何!要一面受左楼主的折磨一面恨她么?你不知道她每夜是如何待我的,将每人从头到脚的细细抚摩过一遍,若是身上有半点儿不似她那旧情的地方,便会被她亲手血淋淋剜下来,丢在地上。再往后便是用铁刺鞭抽在身上,说是要教我们受尽她那故交的苦,每一记都带下皮肉来,有时能开膛破肚。我若是再不喜欢她,每回在心里念着是我心甘情愿受的苦,得迟早死在那处!”颜九变愤恨地直瞪着他,几近声嘶力竭地道,“你如何会懂?金部的人不过只用挥刀杀人,余下的时候只消逞口舌之快便罢了!”

  金五许久没往嘴里塞果子,沉默了片刻后道:“我懂。”

  颜九变刚想回一句你懂个屁,就见他把怀里的山里红小心地放在树脚,拍了拍黑绸衣,将前襟缓缓松开。颜九变发泄完方才那遭,气喘吁吁地望着他,却见他露出胸前颈上的一片惨白肌肤来。其上有一枚刻得极深的如意纹,每一笔都似是灌进了千钧力道,像是盘亘在他身上的深邃的伤疤。

  这道如意纹竟是用刀刻出来的!在目光落在那纹样上之时,夺衣鬼不仅打了个寒颤。候天楼刺客在刺如意纹时使的是蘸着青莲汁的毫针,入肤后极难褪色。可在金五身上刻如意纹的人却不同,仿佛是想让这伤痕刻入骨髓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皮肤上刮剜着。

  “我刚候天楼的时候,也被左不正折腾得够呛。”金五把衣衫理好,仰着头想了一会儿,但脑海里依然云萦雾绕似的,“她把我手脚都打断了,捆在榻上过了三月,每日都灌些又苦又稠的汤汁。后来好了些,那老姆姆又想把我整废了,要我在床上陪她一辈子。”

  “…然后呢?”

  金五从树脚拣了一只果子塞到嘴里,“她想要木部的人剪断我手筋脚筋的那一日,我把她带来的人全杀了。”

  夺衣鬼抖了一下,他似乎隐隐听过这事。刺客们私下里有些传闻,说是左楼主曾经带过一个小孩儿回来,那小孩儿手脚皆被生生拗断了,还被左不正打得脏腑错位,带回来时活像一个血人儿。可不知怎地听说那小孩儿竟伺机咬了把双股剪,发狠地把一屋的人切开了喉颈。

  原来是他么?

  颜九变死死盯着金五。这人身上的散漫气、戾气都糅合作一块,看着锋芒毕现,却又捉摸不透。于是他颤声道:“你…真全杀了?”

  “嗯,所以左不正觉得我该来做刀口舔血的勾当,我兴许是一把好刀,能替她杀许多人,就放了我到金部来做刺客。”金五一颗颗捡起山楂果,擦了擦后仔细地塞进衣兜里,平淡地道。“不过总有一点不好,她总要我去最险的地方探路,诚心要弄死我。”

  “所以我想同你说的是,金部也没那么好。你记得你这个月换了多少个接应人吗,水九?”

  夺衣鬼深深地出了口气,说:“九个。”

  与他搭伙的接应人向来是金部刺客,偶尔会有几个火部的,但都换得极快。因为候天楼里从来少有活得长久的刺客,昨日还在招呼的伙伴,今日兴许便化作腐肉白骨。

  金五难得地舒开眉头,往他手里抛了个山楂果儿,声音依然冷冷淡淡,却似是有了分笑意。

  “这第十个接应人,我会当得久一些。”

  日子像织机上的杼梭,一晃便过去了许多。同乐寺里一片茂林深篁,夏树苍翠。

  闲着无事时,颜九变开始练剑。他从兰锜架上挑了一柄上好的夹钢剑,可不论什么好剑都在金五面前失却削铁如泥之性,仿佛一条粗钝的木枝。处得愈久,颜九变愈觉得这人果真是个武学奇才,不论何等功夫一眼便能瞧出其中窍门。他常费尽全身气力狂杀而去,却被金五轻而易举地一脚踹翻。可他偏不服,于是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愈多,大多时候都灰溜溜地躺在沙地里挨揍。

  颜九变喘着气,仰倒在银杏树下,斑驳的日影碎金似的洒在脸上。“…你说,我要是剑法练得比你们金部的厉害,那左楼主能要我接声闻令么?”

  候天楼密令分三等,比丘、帝释与声闻,声闻令是最高一等,平日里只有各部之首能接。颜九变眼酸惯了,觉得能接声闻令的都是大人物,他也想早些出人头地。

  金五在盯着手里的拨浪鼓摇晃,这是他先前出寺门时路过镇里时顺带买的。此时颜九变翻身起来刺他,他便如飘叶似的闪身而过,漫不经心道:“你问我有何用?我又不是左楼主,我管的是你能不能把这剑法学好。你难道是什么天纵奇才么,躺在这儿也能把剑学了?”

  “——继续!”颜九变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冲上前把手中夹钢剑舞得虎虎生风。

  罗刹鬼笑了一下,“弓步,伸臂,起剑!”

  二人像模像样地在竹篁中比划,金五一面看颜九变出剑,时而提点一二。他看似心不在焉,却总一语中的,又对百家之流烂熟于心。颜九变与他不过对练几月,便觉功力如有神助,突飞猛进。

  有时练得久了,他便会坐在竹荫里歇息一阵。金五却总是一副不嫌累的模样,还有兴致倒悬在枝梢摘一串红艳艳的地捻子吃,有时还上树捉鸟,下河摸鱼,耍得不亦乐乎。这人铁打似的,颜九变从没见过他疲困的模样,总是神采奕奕地踹他起来让他继续挨打。

  颜九变终于力尽筋疲,瘫在石地上一动不动。他胸膛剧烈起伏,喘了一会儿气,见金五正巧捧着一衣兜的橡子果在他身旁坐下,大嚼起来,便道:

  “喂,你教了我剑法,我也教你一样东西罢。”

  金五面无表情道:“不用。”

  “为何?”

  “我一看便会了,不用你教。”

  “……”颜九变先是哑口无言,随后爬起来望着他。看了许久,忽而不怀好意地笑道,“是么,可是有样事儿你不但没见过,见了也学不会。”

  金五没说话,但墨碧的眼里透出一丝迷茫来。他囫囵将橡子果吞了,生硬地咽下肚里,扑眨着眼无言以对。这世上似乎就没什么他记不住的物事,也并无学不会这一说。

  颜九变爬过去俯在他耳边,将潮热的吐息洒在他颈上,带着分旖旎的意味神秘地道:

  “…上床的本事,我教你,你学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