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倦春归 尽余杯 2095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5章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究竟发生了什么!?云哥儿你是如何认识阿诚的?”

  裴敏知情急之下双手紧握云哥儿的双臂,扮正了他的身子,迫使他抬头面对着自己。

  云哥儿的眼眶竟也有些红了,但他对自己一向狠得下心。紊乱的呼吸,灼热的泪水,难以压抑的悲伤转眼间便被他生生伪装起来,只留下一副空洞精致的躯壳同这茫茫世间漠然相对。

  他勾了勾嘴角,似乎是在笑,用唇语缓缓说道:

  “公子忘了,我是一个哑巴?”

  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给你答案?

  无论是刚才他片刻真情流露时的惊鸿一瞥,还是此刻的浑浑噩噩,都让裴敏知觉得难以面对。

  他颓然松开了手,放云哥儿自由。

  云哥儿铺了一张崭新的宣纸,神色凝重地提笔。一行一行晕染开来的是他比这墨迹更为暗淡的过往。一向沉默的他,此时此刻似乎有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要讲。

  “公子当真想听,我便如实相告。只不过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不如一无所知。

  我和阿诚自然是在象姑馆里认识的。当年我被卖到里面之时,阿诚哥已经在了。我们两个,还有其他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每天一同被逼着接受龟公的调教。虽说同样是食不果腹,动辄遭人打骂,但或许是因为我生得娇小,很符合客官们的胃口,龟公对我便比其他人更加看中一些。结果招来了其他小倌的排挤和刁难。

  那时候我孤立无援,只有阿诚哥一个人愿意理我,帮我。我的饼被人抢走时,他把自己一半分给我。大冬天被人故意关在门外,快要冻晕时,他拉着我跟他挤在一张草席上取暖。

  他哪里都好,就是啰嗦极了,整日拉着我说这说那,讲的全部都是他以前侍奉过的一个小公子的事迹。在他口中,那位小公子漂亮善良,对他又极好,是我们这种人做梦都想象不出的神仙般的人物。

  一开始我总不愿信他,可是后来……

  后来随着身体逐渐发育起来,阿诚哥越发显得高大壮实起来。龟公嫌他粗手粗脚,对他的态度也一日不如一日。龟公骂他不是做小倌的料,罚他去干最苦最累的活计,他还是整天乐呵呵的。说再苦再累,也好过出卖身体。因为他家公子告诉他做人要坚强。

  有的时候,他自己明明被打骂得最厉害,却还傻乎乎地愿意出手帮我。他说因为他家公子告诉他做人一定要善良。

  有一天,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客观故意招惹是非,偏偏让阿诚哥给碰上了。那老家伙在二楼回廊里同阿诚拉扯起来。客官教训小倌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众人见他财大气粗,没有一个愿意上前规劝。没想到不多时,那人竟然发狂将阿诚哥从楼上推了下来。阿诚哥从栏杆上重重跌落,脑袋在台阶上磕个正着。

  我听到消息跑过去看他,他已经躺在了一摊血水里,神智竟还是清醒的。他让我别哭,说自己死了也好过被逼着做那些下流勾当。因为他家公子告诉他做人要清清白白的有骨气。

  他用最后的力气,把手腕上的木头镯子摘下来戴到我的手上。说这是他这辈子最珍重的东西,让我好好留着它,当个念想。他说这木头是死的,刻出来的折柳却是活的,是春天的意思。他让我一定好好活着,因为他家公子说过就算是枯木也能再次遇到春天。他说自己已经遇到过春天了,所以把这镯子留给我,我也一定可以遇到。

  那时我终于愿意相信他了,愿意继续听他说那个神仙公子了,可是他却死了。”

  *

  故事听完了,裴敏知的眼泪也流干了。朦胧的目光中他又看到了那个虎头虎脑的小阿诚,睁着好奇的眼睛,在他身边左摇右晃地问个不停。

  “公子,这镯子当真是要送给我的?”

  “公子,这上面上刻一段柳条是什么意思?”

  “公子,歇歇吧,小心伤了手。我觉得已经很好看了,你怎么还一直刻个不停?”

  “阿诚,你不懂。这是一段折柳,它意味着春天。我想把它刻得再鲜活一些,这样就算以后我们分开了,我的思念和祝福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公子,就算我们分开了,阿诚一会一直想着你的。”

  小阿诚纯真的笑脸渐渐模糊远去了,裴敏知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木镯上那一截细细的柳条,弯弯的柳叶。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重复着。

  “千雕万琢间,枯木又逢春。”

  “就是这句话!”

  云哥儿急切地碰了碰裴敏知的手臂,飞快地提笔写道,

  “那位公子教给阿诚哥的就是这一句话!”

  阿诚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了,云哥儿那双极美也极为淡漠的眼眸换回了裴敏知的神智。因为那双习惯了淡漠的眸子里,罕见地漾出了惊喜的神色。

  “没想到,你就是他整日念叨的那位神仙公子!

  阿诚哥的神仙公子,那么好的人,竟然真的被我遇到了。”

  “神仙公子?好人?可我连护他周全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带走,去送死……口口声声说记挂着他,可是虚度了这许多光阴,我仍然没有能力找到他!你告诉我,什么样的神仙公子会像我这样懦弱无能?”

  裴敏知再也写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手指抖得厉害,而是因为一种冰凉的,坚定的触感帮他分担了内心的慌乱。是云哥儿纤细苍白的手指,覆上了他青筋凸起的手背。

  指尖透出坚定的力量,两个人的温度在紧密贴合的肌肤间流转,互相抚慰着彼此。

  这是自从认识云哥儿以来,他第一次主动的触碰。

  裴敏知的泪水滴落,把字迹弄糊掉了。

  云哥儿索性接过他的笔来。

  “我明白那不是公子的错。在这世上,步步维艰,一个人活着尚且不易,何况是保护其他人呢?譬如我,别说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了,甚至连这只小小的镯子都保护不了。”

  裴敏知闻言,紧紧回握住了云哥儿纤细的手指。

  “云哥儿……如果阿诚知道这镯子曾在最无望的时刻帮助到你,定然也是欣慰的。”

  “公子,对不起,我不懂什么是信任,长这么大都在想方设法提防着所有人。但如果你当初不那么心软,设法逼问我阿诚之事,或许我们之间就会省去这许多磕磕绊绊的猜忌与误会。”

  “正所谓好事多磨吧,只要你还愿意去相信,我便觉得值得。”

  “云哥儿,你愿意试着去相信我吗?”

  云哥儿睫毛轻颤,雾蒙蒙的眼睛直望进裴敏知的心里。

  “如果是你,我愿意试试……”

  裴敏知见他写的这句话,胸口积郁的悲痛竟似消解了大半,不由激动地站起身来。

  谁知,身子还未站稳,只觉头晕目眩得厉害,腹中更是一阵翻江倒海。

  情急之中裴敏知推开慌忙上前搀扶的云哥儿,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去,吐了个昏天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