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终有归途
时却左手拎着一大袋水果,右手抱了两箱牛奶站在骆文骄家门口时,心里是有些忐忑的。
虽然骆文骄说过家里什么东西也不缺,但他还是执意买了些日常的见面礼带上,毕竟算是应有的礼貌。
这里位于北原最西部的城区,是最近几年才开发的新地界,时却之前上学时从没来过。驾车从学校附近到这大概要半个多小时的时间,越往西走就越能感觉得到,这里的环境要比老城区好了不少,没有吵闹的街道和灰蒙蒙的雾霾,是个适合养老的好居所。
小区里四处都种植着腊梅和雪松,即使在北原这样寒冷的冬天,也能多些生机勃勃的诗意。
整片住宅区并没有高楼,全都是被小院子围起来的联排跃层。时却跟着骆文骄从车库一路走上来,来到了最靠边一户人家的门前。
骆文骄敲门的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最终又放了下来,转身犹豫着朝时却道:“待会儿见到我妈,先别告诉她……我们……”
时却一愣,很快点了点头,用安慰的口气道:“嗯,放心,我明白的。”
骆文骄神色柔柔的,朝他笑了笑。
“咚咚”两下,门内很快有人应声。
“是文骄回来啦?”开门的是个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矮个子女人,腰上系着围裙,笑起来嘴边还有两个酒窝,看起来很是和蔼,“呀,还带了朋友,快进来快进来。”
女人朝他们二人摆着手,热情地叫他们进屋来,还不忘递来两双舒服的拖鞋。
“丽姐。”骆文骄礼貌地朝她打了声招呼,看了眼身后的时却道,“这是我原来在A大的同学,跟我来看看妈。”
“你好。”时却脸上微微一红,“我叫时却。”
“哎你好你好,快把东西放下吧,怪沉的。”丽姐热心肠地接过了时却手里的东西,又立马对骆文骄说道,“姚阿姨在阳台浇花呢,我去喊她过来……阿姨——文骄回来啦!”
骆文骄看着她跑去了后院,转而对时却解释道:“这是我家保姆,帮忙照顾我妈有些年头了。”
时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刚换好鞋,就看到丽姐推着一架轮椅从房里走了出来。
轮椅上坐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头发蓬松又微卷,神色很是安静。见到女人的第一眼,时却就知道那一定是骆文骄的母亲,他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相似,大抵是他们眉眼间都有一种叫人过目不忘的凌厉气质。
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是坐在轮椅上的。
“妈。”骆文骄把外套脱掉,沉声道。
时却瞧了他一眼,连忙也向姚珺问好道:“阿姨好,我是时却,是文骄的大学同学,这次跟他过来一起看看您。”
姚珺乍一见家里一下子回来了两个又高又帅的男孩子,笑得眉眼弯弯,嘴边上的两道法令纹愈加深了些,“哎,快进来坐,从来不见虎子带过朋友回家,这下可是瞧了个新鲜呦。小丽啊,一会儿把那排骨炖上,让孩子们多吃点。”
“哎,好嘞。”丽姐连忙点头,转身进了厨房。
时却见姚珺一脸和蔼的样子,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骆文骄其实也对姚珺的反应有些意外。这次来之前,他虽然提前打过招呼会带个朋友过来,但也会担心姚珺会不会刻意为难时却。
距离他第一次和姚珺谈起性取向的问题,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在这期间,他其实都在对这种敏感的话题避而不谈,每次极少数情况下姚珺问起,他都只是会说一句,“妈,先不说这个了”,然后埋头干些别的。
所幸这次,她好像暂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不知是不是感觉错了,骆文骄甚至觉得她是发自内心地欢迎着时却的到来。
茶几上摆了许多的瓜子水果,姚珺仍不得闲,熟练地操纵着轮椅上的方向轮,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会儿拿来一盘新买的点心,一会又是刚沏好的茶水,只要是她能想到的,就都要亲自找过来递到时却跟前。
“阿姨,不用麻烦了,我够吃的。”时却嘴里刚塞了一把开心果,眼看着姚珺又要给他剥橘子,连忙阻拦道。
骆文骄见状有些无奈,将姚珺手里的橘子拿了过来,淡淡道:“妈,我来吧。”
时却看着骆文骄细长的指节将那颗橘子的皮一点点扒下来,连果肉上多余的橘丝都没放过,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烫。
“给。”骆文骄将剥好的橘子塞到时却手里,温热的指尖和他的手掌心稍稍碰了下,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还是一贯的沉默寡言。
和他并不一样,时却明显要健谈许多。和姚珺相处时就可以很好地体现出来,大部分光景,都是时却在陪着姚珺一起闲谈,礼貌又得体地和她说着初次见面时都会聊起的话题。
姚珺好像很开心家里能有孩子能和自己聊聊天,弯弯的眉眼一直没落下去。
她儿子一向是个不太会和她交流的人,能有这样的机会同时却说说话,让她很是满意。
晚饭时间,保姆丽姐做了一大桌子的菜,有鱼香茄子,有锅包肉,有白菜粉条,还有一大盘飘香的红烧排骨。
桌边摆了五副碗筷,一人一副,还多出一套。
姚珺把餐具摆在桌角没人坐的位置,见时却好奇,又向他耐心解释道:“孩子,你别在意,今儿是小寒,是虎子他爸的生日,阿姨多摆一副餐具,好好吃你的就成,别放在心上。”
时却一愣,看了眼身边的骆文骄,犹豫地问:“你爸……”
骆文骄低着头,自顾自开了瓶白酒,给自己和姚珺倒好,并没支声。
还是姚珺帮时却盛好了米饭,一边解释道:“他爸是个消防员,十几年前东北下了场特大暴雪,牺牲了。”
说这话时,姚珺并没有特别的伤感。她的眸子里一直是有光的,一闪一闪,透着骨子里的坚毅。时却终于知道骆文骄那种强硬的性格到底是随了谁,岁月在姚珺的身上刻下了无数道痕迹,却并未夺走她内心的那股子韧劲。
“也是苦了虎子这孩子,从小就一个人到外边上学,后来我在药厂工作的时候,被机器伤了腰,腿走不动了,虎子又从南方回来,一个人照顾我……”
姚珺叹了口气,又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笑脸,看着骆文骄道:“他呀,就是一直这么不声不响的,其实一个人多孤零零的啊。我这个当妈的就老是想着,他能早点安定下来,有个能陪着他照顾他的美满的家……”
“妈……”骆文骄手里握着酒杯,眼看着好好的一顿饭画风突然跑偏,连忙叫停了姚珺,有点不高兴地道,“说点开心的。”
“哎呦。”姚珺也有点反应过来话说得不太对,拿起了桌上的酒抿了一小口,对时却抱歉道,“阿姨不是那个意思,是我嘴笨,不会说话。”
丽姐也帮忙打着圆场,给每个人饭碗里添着菜,“来呀,吃菜吃菜,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
之后饭桌上的气氛又变回了正常的样子,四个人一边吃着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话题大多是骆文骄的童年壮举,以及关于他长到这么大,个性还是冷冰冰的吐槽。
其实聊天的只有三个人,骆文骄大多时候只是在边上听着,专心吃饭喝酒,外加在姚珺和时却笑他笑得太过猖狂时,配合着挤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脸,最后再不屑地翻个白眼作为回应。
毕竟,聊他总比聊些别的要好。
时却吃饭吃得很是开心,脸上一直挂着柔和的笑脸。只是脑袋放空的时候,还是会想起刚才姚珺说过的话。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但却并没把所有想说的都放在明面上。时却倒是能理解到她的苦心,毕竟看到儿女成家立业,过上看似幸福美满的生活,才是大多数父母的愿景。
在这件事上姚珺没有错,他和骆文骄更没有错,错的只是这个世界对于他们太过刻板的偏见而已。
吃过饭后,骆文骄因为喝了不少酒,目光显得有些涣散。
姚珺看他们面有倦色,本想让他们干脆在家里住上一晚,骆文骄却说明天一早还要去学校,执意要走。
临出门前,姚珺让保姆从冰箱里拿了两大盒冻起来的饺子,硬要让他们拿上,说是没空做饭的时候煮着吃,少点外卖。
骆文骄有些皱眉,刚想说不用这么多,就瞧见丽姐冲他摆了摆手,把他刚要往回推的胳膊顶了回去。
“阿姨特意让我买的好猪肉馅,我俩包了老半天的,拿着吧。”
骆文骄无奈,将手里抱的水饺分给了时却一盒,正要往外走,又被背后姚珺的声音喊住了。
“虎子啊……”姚珺手上控制着轮椅,进到有些狭窄的门厅,轮子还被门口的鞋柜撞了一下,真正瞧着两个人,又有些欲言又止,半天没说什么。
骆文骄浑身是酒气,见她特意过来,叹了口气道:“妈,不用送了,等我到家跟你说一声。”
姚珺一脸的担忧,走到近前来,锤了一下骆文骄的腿,犹豫了片刻才小声嘱托道:“你啊,别总是这么板着一张脸,也多笑笑,别让人家时却受了委屈。”
俩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愣。
骆文骄脸上紧绷着,仿佛从刚才游离的状态一下抽身回来,讶异于姚珺话中的意思。
“妈,你……”他蹲下身去,好让姚珺能平视自己的脸,一下也不知说什么好。
姚珺笑了笑,伸手将儿子紧皱的眉头熨平,声音低沉又宛转地道:“妈希望你高兴。”
“嗯,我知道。”骆文骄喉头一苦,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来。
“还有时却,有时间就多和文骄回来看看。”姚珺抬起头,面带笑容地对门边站着的时却说道,“把这当成自己家……”
“好嘞阿姨。”时却强忍着想哭的冲动,无比真诚地点了点头。
俩人肩并着肩,从家里走了出来,将饭菜的余香和暖融融的温度关在了那扇门之后,踏进浓黑的夜色里。外面很冷,让骆文骄不由得紧紧拉住了时却的手,十指相扣。
虽然已经从家门走出过无数次,但这是骆文骄第一次觉得,这里是个完整的家了。
地下车库气温比普通室外还要低,骆文骄喝了酒,将姚珺带的水饺放进后备箱后,自动坐到了后排。
时却看他一手撑着脸,整个人有些低落的样子,一下有些心疼。
他走到驾驶室打着了火,把暖风打开,也不着急开车,钻进后座把车门关上,和他坐在了一起。
车里温度还没上来,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互相取着暖。
“你妈妈是个很好的人。”时却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把头瞥向一边的骆文骄,柔和地道。
骆文骄蛮不讲理地顶了回去,依旧偏着头,满是不屑地“切”了一声。
“你是没见过她当时和我吵成什么样子。”
时却挑眉,好奇问道:“为什么吵架?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刚毕业没半年,好像就是那天刚在京潮见过你。”骆文骄目光远远的,仿佛聚焦在窗外的某个未知名的地方,或许是酒精的催化,让他的话比平时多了一些,“那时候我妈刚出事,情绪什么的也不太好,又因为早先我说起过想和一个男生在一起,在家又哭又闹的。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还真是不太好过……”
时却一下有些哑然。他还记得那天和骆文骄分别时的样子,如果让他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再放他一个人离开。
这些年来,骆文骄究竟是怎么样照顾两腿瘫痪的姚珺,怎么样一边忍受自己腿伤的折磨,孤身去做手术,最后再回到学校成为篮球队的教练和任课老师,将一切拨回正轨,时却无从想象。
他只知道那一定很辛苦。
“以前我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个像样的家,上学时要住在二叔那里,工作了也只是一个人住在职工宿舍。”骆文骄仍然使劲扭着头,以便不让人发现他脸上湿漉漉的一片,一边在身后紧紧拉住了时却的手,“现在我有两个家了。”
刚出来的地方是家,此刻的时却身旁是家,只要情之所在的地方,无论距离多远,都是能让他栖息的地方。
“你妈妈很爱你。”时却眼前一热,低头吻了下骆文骄身侧的胳膊,小声道,“我也爱你。”
骆文骄忽然扭过脸来,眼睛红彤彤的,像只受伤的小兔子,靠在时却肩膀上。
“你家人不会比我妈还难搞吧?”骆文骄冷不丁地笑了起来,仿佛刚刚经历过什么极为开心的事。
时却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故意捉弄他道:“那可说不准。”
“没事。”骆文骄将时却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吸溜着鼻涕,很柔和地道,“反正你已经是我的家人了。”
外面还是一片冰凉的温度,车内的暖风好像已然起了作用,在车窗上形成一层薄薄的雾。
“少臭美了。”时却用手轻轻地揉了一把骆文骄的头发,两人彼此玩闹推搡了片刻,忍不住相视而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