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如果能回去(一)(1 / 1)

稚齿 好雨知时 3634 汉字|4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73章 如果能回去(一)

  地理是会考第一天的第二堂。

  会考作为一次市级以上的统考,是比校内期中期末更为正式的考试,每个考室三十人,配有甲乙两名监考老师,并且乙监考是来自于其他学校的、过来交叉监考的老师。

  所有流程都按照正规考试来严格执行,各校只在考试时间上把控得相对宽松一些。

  周建业走进考室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大家遵守考场规则,原则上,开考半小时后才可以交卷。”

  意思就是提醒大家半小时后可以撤退了。

  考生们其实不需要周建业提醒,毕竟大家都准备赶紧考完赶紧去上自习做卷子,但当堂考试,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文科会考内容对于文科班同学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作为任教文科之一的老师来说,周建业在会考时,总算有了一种“大家在我地盘上”的感觉。

  他觉得题目如此简单,大家都该抓紧时间做完后交卷,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但席彦他们考室却有个女同学,因为有两三道拿不准的题目,一直在犹豫,整个考室里的考生陆陆续续站起来交卷,周遭环境越来越嘈杂,她也仍在继续推敲和检查。

  会考是按照学籍号来排的座位号,席彦当时并不知道那位女同学是文科班的。

  也正因为她是文科班出身,连这样简单的题目都拿不准,才会在考试时产生相当大的心理压力和焦虑情绪。

  ——席彦不知道这些。

  他跟在交卷人群的尾巴上,正要到讲台上去交卷。

  那女同学就坐在席彦的斜前方,席彦站起来,刚好瞥见她把笔握得死紧,路过她时又不经意看了一眼,发现那女生已经急出了一脑门的汗。

  席彦抬头看向讲台,外校的乙监老师正在整理试卷,而周建业作为本校甲监,却已然露出了十分不耐烦的神态来,一直不停用眼神示意那个女生,想让她尽快交卷。

  于是席彦脚尖一转,又悠悠哉哉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

  周建业无法明目张胆逼迫学生交卷,当场噎得红了脸。

  又过十多分钟,那女生终于检查好自己的卷面,也交了卷子,走出考场时还回头看了席彦一眼,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席彦原本已经打算跟着她交卷了。

  但周建业却在这时候用一种不满而埋怨的语气说了一句:“我看有些同学就是故意拖延时间……你们年纪小,觉得自己还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不务正业、无所事事,但老师们的时间还是很宝贵的,经不起你们这样浪费。”

  外校老师摇了摇头,好像也觉得周建业这话说得不妥,毕竟当堂考试只过去了不到五十分钟而已。但周建业是甲监,是主监考,她作为乙监,又是一中过来交叉监考的,也不好喧宾夺主在考试途中多说什么。

  ——而席彦听完这话直接打消了交卷的念头,稳稳当当坐在他的座位上,一坐就是满满两个小时,好在他的考室吊车尾,是空教室,并不耽误别人上自习。

  席彦这两个小时,没睡觉、没愣神,全程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中途还有模有样地管乙监老师多要了一张草稿纸。

  无论考室门口围了多少看热闹的学生。

  也不管他们的议论声多大、声音有多嘈杂。

  席彦岿然不动,直接把周建业那张原本就气红了的脸给憋紫了。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席彦面无表情上去交卷,周建业一把夺过席彦手里的卷子,也不管乙监老师劝说了些什么,愤怒地拂袖而去。

  等他走了,席彦才终于恢复平日里的样子,对素未谋面的外校老师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发自内心抱歉道:“老师,对不起,耽误您时间了,请您吃食堂吧?”

  老师叹了口气,伸手在席彦额头上点了点:“……你啊。”

  第二天原本还有一堂历史要考,但席彦却缺席了。

  因为在周建业的推波助澜下,他背上了一个恶意扰乱考场纪律的警告处分,变成了被杀来儆猴的那只鸡,别人考试的时候,他正蹲在江水办公室里被迫写检讨。

  警告处分虽然会在期末之后自动撤销,但席彦缺考的一门只能参加最后的大补考,就算他考满分,终成绩也只能算C等级,虽不影响毕业,却很膈应人。

  李文睿得知这个消息后愤愤不平:“你扰乱什么考场纪律了?!考试时间两个小时明文规定!你耽误一分钟了吗?你影响别人了吗?啊?!凭什么给你处分啊!”

  席彦却一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反倒宽慰李文睿说:“算了,C就C,不影响高考我都不气。”

  这个“C”虽然并不影响毕业和高考,但却避无可避地……影响了席彦的“风评”。

  在不知道考试当天发生了什么的那些小同学们眼里,席彦就是个愈发顽劣的刺儿头。

  高一军训就敢顶撞教官,高二又在校园里滋事打架,现在竟然还在别校过来交叉监考的老师面前败坏了五中的名声。

  ——席彦就是从那时候起,真正而彻底静不下心来学习了的。

  甚至……他连学校都不大想去了。

  或许高二以来,席彦的性格在潜移默化间改变了些,不像以前那样开朗了——席彦从同学看他时躲闪的目光里也能稍微“反省”一二。

  他少年时候,狗脾气是大了些、性格是不服软了些,可是……

  谁少年时候没点猫嫌狗不理的臭脾气呢?

  走到这一步,就全然都是他一个人的错吗?

  成年人误入歧途都尚且可能只是一念之差,更何况他那时还只是个三观与人格都正在成长与健全过程中的少年人呢?

  不过是冲动间挥出去的拳头、说出去的气话,何错至此,要赔上他的青春和往后的人生呢?

  席彦不懂,也想不明白,索性就走到哪儿算哪儿,不去想了。

  很多年后,席彦再回头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过往,难免觉得当初的自己幼稚可笑。

  拳头还不够硬,却张牙舞爪到处乱挥。

  人也不够聪明,把喜好和厌恶全然都写在脸上。

  甚至也不明白该计较就得计较一下的道理,平白让一些压根不认识自己、不了解自己的小同学传了那么多的流言蜚语。

  时过境迁,席彦一度认为自己和五中的缘分会止步于高考结束。

  但当他酩酊酒醉,在更加复杂而身不由己的社会里摸爬滚打过一遭,却发现自己最怀念、也最感到遗憾的,还是那段原本可以精彩纷呈、灿如花火的少年时光。

  如果能回去,他一定会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

  至少他会更坚定些,也更积极些。

  至少……他能无视那些偏见和私心,保持自我,永远当个直白而干净的纯粹少年。

  ——席彦眼见那只黑黄相间的流浪狗蹒跚逃走,脑海中顿时嗡的一声,瞬间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回忆。

  有太多难以与人言说的情绪堵在他胸口,这些情绪压抑而汹涌,裹挟着迟来的愤懑、遗憾和委屈,再次把他推上了人生的转折之处。

  这时,有七八个结伴而行的男女同学正从教学楼某一出口拐出来,往水池这边靠近,谈笑间似乎是说要趁着体育课自由活动,去高三山成楼下的银杏园看一看金黄的落叶。

  他们不知道这边正在发生什么事,其中一个同学忽然指着地上惊呼了一声:“你们看!那儿有条流浪狗!”

  学生最爱干的就是一堆人排一横排压马路挡道,那只狗已经受了伤,却被前面一行人挡住了去路,即使与学生们还隔着一小段距离,但它却在慌张之下,下意识扭头想要往回走。

  ——可是后面又有两个喘了口气正要追上来的保安。

  那只流浪狗去也不是回也不是,一下就被逼上了绝路。

  于是它面对保安低伏在地上,瞬间压着嗓子低低吠了起来,鼻头颤抖着皱起,终于恶狠狠地露出了锋利的犬齿!

  “等等!——”

  席彦从混乱的情绪和回忆中抽出神来,他抄了个近道,直接飞身跃过那排灌木丛,闪身拦在了其中一名保安身前,并且伸手拽住了另外一个保安。

  被挡住的保安一个急刹车,另一个保安被拽了一踉跄,席彦也没站稳,往前跌了两步。

  保安怒道:“干什么你!”

  席彦慌乱之中,急道:“我……我来!我养狗的!有……有经验,我来把它弄出去!”

  保安抬手就要推开席彦:“胡闹!给我让开!”

  李文睿见势不对,也越过灌木丛,想也不想就冲上来把保安给拉住了:“叔!叔叔叔!冷静!冷静啊!”

  保安没办法,只好和李文睿纠缠起来:“我冷静什么冷静!危险你们知不知道!啊?给我让开!”

  看热闹的学生越围越多,但也不敢靠近,都站在远远的地方,那只流浪狗抓紧机会想要从边侧跑走,但脚下却突然一跛!

  可能是方才情况紧急它顾不上疼,现在勉强停下来,再动起来就难了!

  “席霸霸你……你快点儿我拉不住啊……!”

  席彦赶紧抓住机会,他一边使劲用后背抵住其中一位保安,一边弯腰半蹲在地上,焦急地朝流浪狗摊开手:“过来,我带你走,过来……”

  ——席彦却没想到,在他蹲下的瞬间,那只流浪狗竟然应激地向后退去!

  席彦啧了一声,糟了。

  蹲下这个动作,会让野生动物、流浪动物误认为是在捡石头一类的东西,是一个有威胁性的动作。

  席彦紧皱眉头,心中着急,想朝前走几步让它看见自己手里没有东西,就在这时,忽然有人牢牢攥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回拉了拉。

  是钟秦。

  那双手温暖、坚毅,无数次给过他力量。

  钟秦说:“我来。”

  “你怎么……”

  席彦看见钟秦的瞬间,吊在嗓子里的那口气就松了。

  他话没说完就止住了话音,扭头跟李文睿一起扒拉保安去了——一回头还发现杨子阳正帮李文睿扯着人呢。

  “叔叔叔,咱们有事儿好商量……有事儿好商量啊!”

  一米八、二百来斤的孩子往这儿一站,再来两个保安那也挣不开啊:“起开这儿!你们这有商量的样子吗!……”

  席彦怕把流浪狗吓跑,就和杨子阳、李文睿一起,死命把保安给拉开了老远,一边拉,席彦还一边注意着钟秦。

  就见钟秦并不着急蹲下,反而后退小半步,两个掌心向前,做了个轻轻下压的动作,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半蹲了下来。

  那只流浪狗虽然依旧没有放下戒备,但却并不后退了——毕竟后面围了好多看热闹的同学。

  钟秦蹲下后,一只手腕一翻,朝前伸出手,低声说:“来。”

  流浪狗必不可能就这样过去,但它似乎感觉到威胁它的人正在渐渐远去,就轻轻动了动鼻子,嗅了嗅。

  钟秦彻底蹲下来,一只手伸着,一只手轻撑住地面,很慢、很缓地往前挪动了一步:“来,过来。”

  那只流浪狗的鼻子不停嗅着气味,紧跟着,它的前爪就焦虑地在地上刨了刨——好像是试探着,想要往前走上一步。

  钟秦略略屏息,依旧伸着手,又慢慢往前挪动了一步:“不怕,来。”

  钟秦养狗,救过太多的流浪动物,好几年都混迹在流浪动物收容基地里。

  一方面是怕给小动物们带来什么病菌,一方面是钟秦自己爱干净,席彦总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好闻的洗衣粉味——当然,也有席彦的鼻子闻不到的……狗味儿。

  对于那只流浪狗来说,再没有什么,是比钟秦身上的气味更能令他安心的了。

  钟秦一步步朝它挪动的速度稍快了一些,它也试探地,朝钟秦走了一步。

  慢慢地、慢慢地……

  钟秦的指尖,终于轻轻碰到了它的鼻头。

  它将鼻子蹭进钟秦的手心,嗅了嗅,钟秦就摊开五指,任凭它湿润的鼻子在自己手上蹭来蹭去。

  席彦的眼睛一下就湿了。

  杨子阳和李文睿这边的动静也小了下来,因为保安也愣住,不说话、不挣扎了——

  他们诧异地看见,那只方才还濒临发狂的、凶狠的流浪狗,竟然在这个少年修长手指的安抚下,十分温驯地……平复、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