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嫡
展眼小半月即过,薄恩寄出的那封联络信果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卫迟栖怕他难过,安慰着又让他写了一封,这回自己亲自骑马到城中驿站投了。
薄恩起身,越过窗望着卫迟栖携信离开的身影。院里的山茶开始逐渐谢去,整朵整朵地从枝上落下,跌在地上,却完好得仿佛泥里新开出来的花。
忽然一瞬,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倘若送去的信永没有回音,倘若谁人也寻不着他,倘若他真的就是寻常小公子傅思,该多好……
卫迟栖走了,卫茵茵就来看他,小院里总是热闹的。
卫茵茵拎着个食盒,杏黄的衫子衬得小姑娘灵动又活泼。盒子里头,一层是柿饼,一层是琥珀核仁酥。
“迟栖哥说小傅公子写字好看,让我来跟你学呢。”卫茵茵道,她那手字,比他大哥的还不如。卫迟栖瞧她与其跟着铭风几个越混越糙,不如跟着傅思学学斯文,好歹安静些。
“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薄恩道,对着托腮而望的小姑娘,还有些腼腆。
卫茵茵却似乎得了比练字更有意思的事,眼底亮晶晶的,冲对面的薄恩笑道:“那你以后就是我的小先生啦!”
她觉得小傅公子瞧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就叫起了人家“小先生”。
年轻的小先生红了脸,更不好意思了。
从此小院里就多了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带着来给先生的点心,也多半进了她的肚子。说是练字,连悬腕都十分难为她,非得趴在书桌上挨着桌面写。弄得薄恩也不知道怎么教了,只好写些笔画出来,给她临摹。
卫迟栖则破天荒地嫌弃起自家妹妹来,每回来找薄恩时,看着他被卫茵茵围着转,唧唧咕咕地问长问短。薄恩又不比铭风油嘴滑舌地会应付,常常手足无措地捧着茶杯,坐又不是,走又不是。
卫迟栖就嫌着丫头吵,让她以后少来。卫茵茵却自认占了理,手里把着枝紫毫,握笔也仿佛跟拿剑似的,得意洋洋对着她大哥道:“是迟栖哥把我赶来学字的,如今又要撵我走,可不能够了!”
“让你学字?你学出了什么来?”卫迟栖扫了一眼书案上那些鬼画符,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便是猫爪子抓出来的,也比你这一手强。”
“略!”卫茵茵不服气地皱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薄恩出来打圆场,上前拉了拉卫迟栖的袖角,柔声道:“还是有进步的……”
“你别总纵着她,以后更来闹你了。”卫迟栖回头道,转腕就自然握了对方的手,嘀咕了一声:“怎么那么凉……”
薄恩也不是头回被他牵住,此前要去些什么地方,卫迟栖总担心他跟不上落下,或是性急等不得,就拉了他一道去。
这回倒有些心怦怦的,不能说是不自在,甚至仿佛有些受用,这些来自卫迟栖的照顾。
他自打出生起,就被人围着照顾,事事不必自己操心动手。那不过是因了身份地位的恭敬顺从,可卫迟栖的不一样,太过自然而然,就像他们本该如此。
卫迟栖也没料到自己怎么就顺手把人牵了,又没什么要去哪儿的由头。只是身后的人说话声轻轻地入耳,又讨情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就动作比脑子还快,转手就握上了。
再松开又显得刻意,握到他小一圈的手,在秋日里凉冰冰的,只好嘀咕一声,担心他冻着。
卫茵茵瞧着方才还气势汹汹,要弹她指头的大哥忽然就安静了。也不再管他,倒一心顾起了她的小先生。
便觉出其中一样来:小先生,不仅能教她写字,还能辖制住她大哥。
真是两全其美!
薄恩没想到卫迟栖随口一句“手凉”,次日就送了许多衣服被褥过来,连银炭也赶着铭风他们抬来了两三篓,俨然一副过冬的架势。
不知情的看了,还以为已经是冬月飞雪天气了。
“哪里用得上这些,我……”
薄恩话还未完,卫迟栖已经不由分说地抖开一领天青的暖缎氅衣,将他眼里“弱不禁风”又“气血寒凉”的小公子给裹了起来。
薄恩无法,只得乖乖受着,由着卫迟栖张罗,说一句:“谢谢迟栖哥。”
落在卫迟栖耳里,软软的语调,恍若春柳的一尾嫩梢,伴着东风拂来,一下扫在人心尖上。
铭风抬肘怼了怼一旁的铭云,好让他理一理自己,歪着头凑过去说小话:“你说我要是喊冷,咱们少庄主会不会也给我送炭送衣裳?”
素来不爱搭理他碎嘴的铭云,冷笑一声,难得回话,抱臂斜看,对他说道:“会,少庄主还会把你埋炭里,挖都挖不出来。”
铭风被从来缄默的兄弟震惊了,怎么出口就如此恶毒!
卫茵茵几日没来,跟着老庄主学掷镖去了。他们几个聚在院里无趣,说罢了山庄里的趣事,就开始聊起了天下大势。
说到这些年老皇帝昏庸,不立太子,又不能制衡,由着底下的几个皇子闹。大皇子年长,参政多年,又占着长子的名头。三皇子不中用,五皇子更是出了名的断袖,京城笑谈。唯独四皇子,军功累累,是沙场上实打实杀出来的功绩。此番率部回京,必定要大展拳脚。
还有一个皇后嫡出的老七,没听说过有什么名堂。只知皇后早逝,老皇帝珍爱幼子如宝,许多人揣测过将来或是太子之尊。
如今老皇帝病故,大统继位却没有着落。朝堂上就大皇子和四皇子在明争暗斗,一个在政,一个在军,各有长短。近日京中还有流言传出,说是先帝临终遗言托付的是嫡子,两个兄长不服,这才迟迟未拥新帝。
更有说,那七皇子已经遭人暗害,下落不明。究竟这天下归属谁手,也未可知。
而朝中一班老臣,身为朝廷肱骨,辅政多年,谁都不认,嚷嚷着要先帝亲笔加盖大宝玺的遗诏。皇族亲贵,则是不知来日事,哪个都得罪不得,只好各自避嫌。
然而先帝临终前,最后留下的,是自己的嫡子。之后七皇子便下落不明,其中猫腻,实在是不由得人不遐思。那些老臣更知道,所以咬死了牙撑在那里,要匡扶正统,承先帝遗愿,拥护嫡脉。
“三个皇子,一个占嫡,一个占长,一个拥军。你们觉着谁的胜算大些?”铭风问道,讨论起天下事来,语气仿佛跟开骰盅差不多。
铭云向来注重实力说话,选了手握兵权的四皇子。
卫迟栖则若有所思道:“都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个七皇子最得圣心,又是正嫡,却迟迟不出头,想来也不简单。”
就剩一直安静听着不发一言的薄恩了,几人自然地看向他,他却不是揣度朝堂易主属谁,而是接着卫迟栖论起七皇子的话头往下说:“或许是这个嫡子真的没本事,寻个地方躲起来了呢?”
铭风却哈哈大笑,说道:“我要是老七,能得圣旨,早登基做皇帝了,还躲什么?”
越说越没边,被卫迟栖一掌拍下:“你少兴头些!”
又感慨道:“不管最后谁承位,我只盼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就是真正的幸事了。”
如今两派相争,京城乌烟瘴气,可谁又管过平头百姓的死活?他这半年游历,难道见的还少吗?
薄恩深深望了感慨的卫迟栖一眼,在阔袖的遮掩下,攥紧了左手腕上的那个镯子,每每触碰,都冰得他彻骨寒凉。
他就是那个没本事的嫡子,铭风口中的,真得了遗诏的老七。京中两位兄长争执不定,而帝位归属,全在他这个下落不明的七皇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