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确实曾满怀“无法原谅”的心情
宋蔚然曾经问过我,对迟雪到底抱着什么态度。
她很简单,在她心中,迟雪就是个少时玩伴,他能在名利场混出名堂来她打心底里为他高兴,出名后的他到底还跟不跟自己有联系、有关系,她不在乎。
她也知道,我不同。
我当然同样会为迟雪的成功感到高兴,但永远无法纯粹地高兴。宋蔚然以为,我是因为迟雪在向美芳病重的时候离开而无法原谅他。
不可否认,我确实曾满怀“无法原谅”的心情,在年少气盛时。
二十岁之前,我每每回想他的离开都觉得揪心和愤怒,幻想有朝一日再问问他为什么。
但人生经历多以后,许多事情会被看淡。不解、愤怒、执着,如今已然无声消散。真要回答宋蔚然这个问题,我也想不出一个清楚确切的答案。
我只是没办法对他怀抱任何一种单一的情感和情绪,这些年来我一直深深地思念他,同时本能地抗拒他。
我想象了无数次再见他的场景,却没有想过,真的能再见。
这次相聚三天之后,我感受到了“名人效应”这种东西。
那天心里虽然已经确知被郑老板放鸽子,但为了春风不醉的活路,我还是摆正心态积极争取,又再联系过他两回,然而结果不尽人意。
正是一筹莫展时,宋蔚然忽然打电话说店里来了好多客人,她和佳佳两个都忙不过,让我过去帮手。
听她的语气,别有深意。我平时也没少被她灌输娱乐圈知识,略一联想,就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
“是迟雪的粉丝?”
“你还算明白人!”宋蔚然忙中抽空,喜滋滋地给我解释,“隔壁饭店有人发那天的合影去网上,扒着扒着就把我们店也扒出来了,结果就很多人组队来朝圣。”
“哦……仅此而已?”
宋蔚然那边犹豫停顿少顷,转而小声道:“……嗯,也扒了书店老板,也就是我们俩,和迟雪的关系。不过你放心,没什么东西的,就说是素人朋友而已。他粉丝也只是好奇来看看,过两天就忘了。”
我一介普通人,有什么可担心,顶多是有点别扭:“那行,就正常待客做生意,嘴上多把门,别给人家招麻烦。”
“这我还不知道吗?”宋蔚然嘟囔,“你快点儿来吧,我们咖啡机都开了,之前备的咖啡豆今天搞不好能消耗完。”
“好。”
挂了电话,我直奔店里。
兰亭从来没有这么拥挤过,但凡能坐人的地方都坐了人,到处是脑袋也不妨碍小姑娘们拍照,她们总能找到角度拍出还不错的照片。
“帅哥,你是店员吗?能合个影吗?”正端着盘子送咖啡,一个女孩儿叫住我。
客人的合理要求当然不能拒绝。
我走过去听从她们的摆布,站在一盆万年竹旁边。一个小姑娘自然地将身体倾向我,几近接触到又保留一丝距离,是动漫中常见的姿势。
“帅哥,笑一笑。”拍照的同伴指挥道。
我下意识盯住镜头,咧嘴摆出笑容。
不知道对面到底拍了多少张,我笑到快要无法保持自然,才看到那边比划出“ok”的手势,我如释重负。
但还不能走。
合影的小姑娘看着挺可爱,性格却异常霸道,非要拉住我一起看,一副如果没有满意作品就得补拍的架势。
我十分无奈,却也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想着宋蔚然下一波咖啡也没那么快做好,便耐下心呆在窗边等她挑。
临窗往下看,又见到有三五结伴的女孩子在路边张望,发现春风不醉的店招之后立马兴奋欢呼。
确实,书店自开业以来头一回有这样的人气,我理应高兴——我当然也高兴,然而正如对迟雪的态度那样,我高兴得不纯粹,总觉阳光之下有什么阴影。
仔细想想,其实打从和迟雪偶遇重逢到现在,我都在心里对他敬而远之。
那天我对宋蔚然说“哪个迟雪都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迟雪”,事后回味,这话实属敷衍之辞,甚至言不由衷。
不是的。
有个声音在我心中小声说——不是的,你才不认为这个迟雪是你认识的迟雪,你根本就觉得,你认识的迟雪已经死了。
死在他反复掰开你挽留的手,执意离开的那一刻。
“……这张可以!这张的阳光最温柔,显得我特别好看,和小哥哥的气质也好搭!”
思绪被身边小姑娘欣喜的惊呼打断,我闻声往她的手机屏幕望去。
在我看来,它和其他的照片相差无几,光影构图都平庸,不知道她怎么得出“特别好看”的评价。
不过,她高兴就好,我的任务终于圆满完成:“是挺好的,那我就先走了。”
“哎对了,帅哥,你认识迟雪吗?”她拽住我刚拿起的托盘。
来了,果然在这儿等着呢。
我摇摇头:“不认识。”
“听说你们老板是他朋友,他还来过你们这里,你没遇到吗??”
“……遇到了。”
她两眼放光:“天呐!那你怎么没有抓紧机会认识他?!”
她的语气听起来简直是绝望,好像没抓住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的人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先前我从来没接触过追星族——在我小时候,人们是这样称呼这个群体的,现在好像已经有所不同——她的感情这么饱满,一时有点震撼到我。
像是一波热浪,在空气里化出了实体,轰然朝我扑过来。
怎么会这样?她们明明都不认识迟雪,没有跟他说过话,没有亲身感受过他是怎样的人,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却能这么光明正大地、赤诚而热烈地爱他。
有那么一刹那,我竟然感到一丝嫉妒。
“也不是每个人都在乎他的,你们喜欢他才会觉得能认识他是一种恩赐。”我稍稍用力,拽回托盘,看着她,“对我而言,给他送咖啡和给你们送咖啡没有任何区别。”
说完,在小姑娘再次缠上我之前,快步往楼梯口走去。
烦躁和不安无缘无故缠上我。之后的整个下午我都感到一股无名火在心脏和腹部之间流窜,轨迹飘忽,有时隐隐约约,有时汹涌翻腾。
相处太久了,我的情绪逃不过宋蔚然的眼睛。下午四点,店里还是很多人,我正要接手她的活儿,她努努头,目光投向角落里的钥匙。
“你去接茉莉吧,这里我来应付。”
她眼中含着一种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笑意。这是茉莉来到世界上之后,才在她那双眼睛里悄然生长出来的东西。
它原本应是茉莉独享,然而我凭着离她们的生活够近够长久,经常能够蹭到。
“谢谢妈妈。”我毫无心理障碍地卖了句乖,拿起她的钥匙去开接送茉莉专用小电驴。
为了工作生活的方便,茉莉就读的幼儿园就在春风不醉附近,距离我们住的小区也不远,这样早送晚接都顺路。
接送小电驴是按茉莉喜好买的,粉红色。我一个大男人骑一辆粉红色的车在路上跑,还挺招回头率。
到幼儿园时,有家长接的小朋友都已经依次排队出来。其中没有茉莉的身影,她大概是在教室里等。
我隔着铁栅栏往里张望,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基本空了,只有茉莉一个人。
她与众不同,从小不怕孤独,空荡荡的教室似乎令她更自如。她正面对着锃亮的瓷砖墙面,从容自在地做出自己平时舞蹈的基本动作,姿态随意而舒展,像个小大人那样自娱自乐打发时间。
我不忍打断她,这么看了好一会儿,眼见她一套动作完成,才敲敲栅栏,喊她:“茉莉!”
她扭过头,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跑过来扑到窗边:“阿程,是你啊!”
“你妈妈没空,你快出来吧。”
“好,我来了!”
她转身便往门口跑去,我提醒她“书包”,她又折回座位拿书包。我走到接孩子的幼儿园大门那边等,正好见她飞奔的小身影。
“宋茉莉,今天是谁来接你啊?”守门的老师例行问道。
茉莉仰头骄傲地说:“是我大舅!”
守门老师笑眯眯地送她出来,和往常一样,又对我夸赞一番孩子如何如何懂事。说五六岁的孩子中,就数茉莉最省心。
和老师寒暄完,我拉着茉莉的手出去。她蹦蹦跳跳很开心,到了车边,把书包甩给我就自己站上前面的“专座”,双手扶住车头。
“阿程,我们去兜风吧!”
“好啊,今天想去哪里兜?”平时宋蔚然是不会答应她这种要求的,嫌浪费时间,我就捡漏扮演慈父。
“去公园吧,我想去看别人玩滑板!”
“好,那就去公园。”我把粉红色的小头盔盖在她的小脑袋上,坐上车,双臂围拢她握住车头把手,“出发喽!”
她在车开起来那一瞬间快乐地欢呼,我开得不快,几乎是徐徐路过她学校门口这段路。
四月,阳城路边粉的红的紫荆花开满枝头,远看一片片,分不清是紫荆花樱花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像雪。
驶出这段花海街道,车进入一条宽大的主路,我正要提速,忽而感觉有一辆车逼近。
自后视镜看,发现那竟是一辆卡宴。而且对方的逼近不是恰巧,是有意。
我有些纳闷,回头去看怎么回事。
——是迟雪。
奇妙的是,我并不吃惊。
似乎是见我发现了,他干脆加速开过来。我们的眼神短暂相碰,他视线朝路边一瞥,示意找个地方停下。
我心里有些打鼓,那种烦躁不安的情绪又冒出来,并不是很想跟他接触。可他这么驱车跟着我也不是办法,至少不安全。
简直没什可权衡的,两分钟后,我找了个地方停车。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也在我旁边停下,然后倾身探向靠路边的车窗仰脸看着我,面带晃眼的笑容。
“你们不是要去兜风吗?我带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