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朝暮二
晨雾笼罩在寂静的墓园里,天色阴沉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声惊雷炸开后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孤零零的墓碑前矗立着将近四十个人,他们纷纷脱帽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鞠躬,接连抢救了三天,下了无数次病危,最后还是没能挽回这位老人的生命。
所有人都陷入了永久的沉默,仿佛人间被案下了暂停键,连老天都在为黄戎辛的离去哀悼,林霜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连鬓角都斑白了,可她无疑是个坚强的女人,她早已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殊不知,魂魄离体的黄戎辛正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沈晏执了把黑伞为他遮蔽雨水,他轻声问:“为什么不让他们最后再见你一面?”
黄戎辛下半身已经呈现半透明状,他仍是那天的装束,腰板挺得依旧直,毫不留情回道:“那样只会平添他们的痛苦,倘若有一天你不得不离开小逢,你会在走之前让他见你,还是独自一声不响地离开呢?”
沈晏因他的话微微皱起了眉,没有再接话。
“亲人离世的痛苦,一生一次就足够了,不要再多了。”黄戎辛下意识掏兜拿烟,这才发现自己早就成了一缕魂魄,而兜里也早已空空如也。
沈晏缓缓转过身,面对黄戎辛无比诚恳地鞠了一躬:“谢谢。谢谢您能把盛逢从监狱里带出来,谢谢您能不计前嫌地倾囊相授,谢谢您……帮我照顾他这么久。”
黄戎辛啐了一口,大骂道:“你不要以为你是什么鬼王,老头子我就不敢打你!什么叫帮你照顾小逢?他是老子一手带出来的好苗子,老子照顾徒弟天经地义!”
沈晏也没反驳,只是静静站着接受黄戎辛相当无理的语言指责。
黄戎辛劈头盖脸地骂完一通,心情顿时舒畅了不少,他瞥了一眼此时乖顺的鬼王:“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妻女,最后走的也那么仓促,连句话都没能留给她们……如果她们有难处,能适当给她们一些提示吗?”
沈晏望着老人,点点头。
“还有小逢,我很放心不下他,其实自从我看到他脖子上的疤痕,就猜出来他不是普通人了。这孩子的心性我最清楚,什么事情都喜欢一个人扛,所有苦楚都往肚子里咽……”黄戎辛看向沈晏,淡淡道,“好好照顾他,别让他再受伤,这算是你我的约定。”
一种莫名其妙升起的惆怅萦绕在沈晏内心,他听见自己回了一个“好”字,之后就见黄戎辛的魂魄变得越来越淡。
直到阳光洒下,雨过天晴,魂消魄散。
沈晏透过伞沿沉默地望向自厚重云层里洒下来的光束,他的沈祝遥本应被暖阳包围,他的盛逢更应该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里,而不是陷在如今这般泥沼中无法自拔。
黑伞转了个圈,滴落在伞面上的雨如碎珠纷纷滑落掉在草地上,萦绕白雾的凶鬼融入雾气中,消失不见。
奴骨境的黄沙掩盖了圆月,沈晏靠在床头细细端详着盛逢的睡颜,后者睡得极不安稳,总是渴望与沈晏靠得更近些,直到攥住了他的衣袖,眉头才有了那么一丝舒展。
当沙尘再一次席卷,干燥的气息毫不掩饰地冲进屋内时,盛逢这才被大亮的天光刺痛了眼睛,被褥被好好地掖着,身边自然是没人的,但余存的气息和温热仿佛在时时宣示主权。
进来的仆人服侍他洗漱穿衣,一开始盛逢因为黄戎辛的事情连眼神都不分给他们半个,仆人们早已做好再次被轰出去的准备,然而今日的盛逢倒是很配合,态度也比前些天温和了许多,对于仆人送来的那堆花里胡哨的古代衣袍也不再排斥。
苏景然给盛逢差了两名贴身小厮,美其名曰伺候他的衣食住行,实际上就是赤裸裸的监视。
“上次擅闯奴骨境的就是您吧,我那日躲在城楼上看见您了,真威风!”身后弱不经风的侍从正摆弄着他幻化出的将至腿腕的长发。
盛逢慵懒地靠在红木制的圈椅里,鬼丹确实是个好东西,一晚上就能将他身上的内伤治的大差不差,难怪从古至今关于鬼丹而起的争斗从未平息过。
“陛下对您可真不错,这满屋子的装潢用的都是奴骨境最好的东西。”
这侍从似乎对苏景然有一种莫名的崇拜,盛逢闻言冷笑一声,广袖撩起就见纤细的手腕被细绳一般粗细的锁链绑着,他侧目讽刺道:“这殊荣让给你,你要不要?”
侍从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立马吓得魂飞魄散,“扑腾”一声跪倒在冰凉的地面上,盛逢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
“小的说错话了,小的说错话了,您千万不要告诉陛下,放小的一条生路,小的知错了!”侍从边磕头边求饶道。
只是一句话就能到这般程度,这宫殿中的仆人的如履薄冰令盛逢惊讶,他冷漠道:“苏景然让你们监视我,每天说这些褒扬他的话来麻痹我,还真是用心良苦了,若我不去见他,倒是辜负了他这一片苦心。”
说完这句话,他那双散着雾蓝色的眸子淡淡地望着跪倒在地上的仆从。
仆从猛地摇了摇头:“不....不能,陛下知道了一定会把小的碎尸万段的!”
盛逢仰头轻笑了几声,眼神中含着从未有过的阴鸷:“我手脚上绑缚着的咒语都被苏景然加固了两层,你真的单纯地觉得只凭你身上那一枚钥匙就能解开这条锁链吗?你之前也说过,苏景然看重我,可你又不是他的心腹,他就这么放心地将困住我的锁链钥匙交给你?”
“若你不给我钥匙,恐怕你只会死的更惨。”
悠长的宫殿走廊只能听得到衣摆扫在地面的声响,奴骨境之前的大殿被苏景然废弃在了黄沙漫天的荒漠之中,而真正的宫殿却建在黄沙之下,盛逢踏出门的那一刻才发觉自己的屋子周围被设上了结界,结界里有阳光微风,但出了结界,只有无边的黑暗和阴冷的走廊。
他赤脚走过层层叠叠的台阶,侍从给他选的衣衫、梳的发冠都像极了曾经的沈祝遥,盛逢以前世的经历为耻,所以顶着这样的衣服和发饰,丝毫不能让他感到半分轻松。
“下次!下次再给你们找几十个漂亮活人,供哥几个消遣!上次给送来的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就那几个女人看着舒服点儿,结果老子我还没尽兴就给玩死了。”
盛逢路过一扇虚掩的石门,其中的污言秽语不加掩饰地一句一句传入盛逢的耳朵,他靠近那扇门,透过缝隙往里望去。
大着肚腩的恶鬼围坐在杯盘狼藉的长桌前,桌上一只可怜的猪头被啃得只剩骨架,一屋子乌烟瘴气,盛逢粗略地数了一下,大概有二十多头恶鬼,它们簇拥着主座上的凶煞,刚才说话的应该就是他,此时这怀抱小倌的煞正恶心地舔着怀中人的脖颈,小倌则像只瑟瑟发抖的小鹿崽,缩在软垫上一动不敢动。
二十名被鬼啃得只剩骨头的失踪者。
盛逢沉默了半刻,接下来他微微抬手,淡然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石门。
正在酒池肉林的众鬼被突然闯进来的盛逢惊扰到,纷纷将目光移过去,只见那人气质出尘,纱衣拖在地上,干净澄澈的目光居高临下扫过这饕餮盛宴,缓缓抬起白嫩的脚踩在了屋内柔软的地毯上。
顿时,恶鬼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肉眼可见的欲望。
“美...美人....”坐于主位的恶煞无情地推开了怀里的小倌,眼睛死死盯着离他最远的盛逢。
盛逢没了沈晏的一魄,再无法融入进鬼的世界,身上携带的活人气息近乎毒药一般诱惑着众鬼,他目不斜视地跨过地上零零碎碎的骨头和污秽,一直往主位走去。
恶煞惊喜地快要跳起来,边冲盛逢招手,边用袖子擦着嘴边的口水:“来来来!美人,来这里,来我怀里。”
盛逢微微勾着唇,在群鬼艳羡的目光下走到了那只恶煞的身边,这散发恶臭的屋子让他很不舒服,于是他装作羞怯,抬起一只广袖掩住了鼻,这薄料的纱衣给他添了一丝神秘。
这群恶鬼从未见过长得这样雌雄莫辨的美人,盛逢身上隐约透出的清冷气质更加激起了它们的占有欲,恶煞从位置上摔下来打了个滚,他想去捉盛逢的脚和衣袖,却被后者巧妙地避开了,顺滑的衣料就这么在手里溜走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恶煞就要恼羞成怒,面前的美人却开了口:“你喜欢吃人吗?”
这句话逗笑了全场的群鬼,恶煞从地上翻起来,活像一只胖头鱼翻了肚:“吃!当然喜欢吃,怎么?美人怕了?放心,只要你脱了衣裳取悦我们,老子就不吃你。”
话音刚落,石门应声关闭,群鬼又开始大口吃肉,顺便准备看一场好戏。
“取悦你?”
寒光一闪,恶煞还没来得及说出他下一句污秽之语,就感受到空气透过他的肚子。
满肚子的脂肪和内脏被削肉的刀捅了出来,面前刚刚还笑容满面的美人还是没心没肺地笑着,然而他半张侧脸都溅上了血,手里还握着一只仍在跳动的心脏,他朱唇轻启:“区区宵小,你也配?”
下一秒,心脏在他手里化作成了迸溅开来的黑雾,被掏了心的恶煞也在这一刻化成了齑粉。
苏景然跟随侍卫到达此处时,盛逢正站在一堆血肉模糊的恶鬼尸体旁边淡然地擦着手上的血,苏景然丝毫不意外地跨进石门,掏出干净帕子来:“我记得你以前喜欢渡化,怎么现在搞得这么血腥?”
盛逢冷淡地推开他的帕子,独自跨过屋子里的累累骸骨向石门外走去。
苏景然像是得了甜头:“不过...现在的你确实比之前更有吸引力。”
作者有话说:
我家小逢也是狠角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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