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信仰我会死在雍州吗?我们还能再见面……
怀真震惊地望着他,她以为此情此景下,他会说出什么豪言壮语的。
不曾想却是柔肠百转缠绵悱恻,她有些惭愧地想,也许深情是种禀赋,我终究不及他。
“会有那么一天的,”她心里也没底,但还是尽力安慰道:“肯定会有朝夕相对的一天,但不是现在。”
她翻身起来道:“我们自己赖床,丢着客人不闻不问,这什么道理呀?”
他哭笑不得道:“我竟然完全忘了他们。”
怀真坐在榻沿弯身着履,回头笑道:“你方才何必费半天劲穿衣服?现在又得重来……哎呀!”
“怎么了?”谢珺忙起身查问。
怀真揉着脚后跟道:“撞得我好疼。”
她俯身去查看,看到榻下的箱笼,笑道:“三郎,这里藏的什么宝贝?”说着便拖了出来。
谢珺窘迫道:“没、没什么,就、就是换、换洗的衣物罢了。”
他这副支支吾吾的态度反倒助长了她的好奇心,“我才不信。”
她像是怕他抢夺一般,迅速扳开铜扣掀开了盖子。
结果大失所望,她还以为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可惜并不是她想的那样……还真就是衣物。
“你为何要藏一箱子破衣服?”她皱着眉头拈起来,一件件抖开,摇头道:“真是莫名其妙,哎,就没有一件完好的,都发黄了,怎么还有这么小的?”
她抬起头,笑望着他道:“莫不是要留着传给儿孙?他们不给你踹翻箱子才怪。”
那是蛰伏在心底不敢碰的刺,也是梗在胸口难以消融的块垒,更是他以为终生不能忘怀的屈辱和怨愤,可是就在她几句云淡风轻般的玩笑话里,一切突然烟消云散。他不愿再对过去耿耿于怀,甚至连看都不想再看,遑论伤怀?
从太皇太后的赐婚懿旨下达后,他们母子就彻底反目了。所以这次她弃他不顾,也在情理之中。父母对子女的爱并非毫无缘由,他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很早以前……”他笨拙地编造着理由,“以前放在那里,实在太忙,忘了处置。”
“幸好是在楼上,勉强还能防潮,否则都该发霉了。”她笑着缩回手道:“你还要留多久啊?嬷嬷说,旧衣服长时间不穿,会生虫子的,所以都要烧掉才干净。”
“那、那就烧掉好咯。”他弯下身穿靴子,随口道。
见他出声,她便合上盖子,蹲在地上将那口箱子推了出去。
谢珺急忙整理好散乱的衣襟和歪斜的发髻,这才转了出去,听到怀真在廊下和阿柯说话。
“这炭火有点熏人,我都快掉眼泪了。你从哪找来的?”
“主人屋里平常不用火盆,所以一时也不好找,正好外面王爷们在烤鱼,我就去借了点炭火,都是普通的炭,味儿难免会有些大。”
“那……你家主人,他都不冷?”
“主人常年习武,比我们耐寒耐热。”
“夏天住这挺舒服吧?可以戏水,可以钓鱼,还能泛舟呢!”
“就是……蚊子太烦人。”
“怎么没听三郎抱怨过?”
“蚊虫不叮咬他,就把我和阿楷咬地满身包。”
“哈哈,那我和他一样,蚊子也不咬我。小的时候,身边嬷嬷说,是我太凶了,连蚊子都怕。”
“主人倒是不凶,就是……”
“就是什么?”怀真追问道。
他不知道阿柯会说什么,忙咳嗽了一声,阿柯立刻惊跳而起,迎过来道:“主人,我只是帮公主拿了火盆而已,没什么事就退下了。”
怀真耳聪目明,早就听到他靠近,没想到现在才出声,回过头道:“瞧你把人吓得。”
他不动声色地走过来,摸索着将阿柯做过的蒲团拖过来,挨着她坐下,隔着黑巾望着跳动的火焰。
“交给他们去办就好了,何必亲自动手?”他叹道。
“难得有机会玩玩火。”她用铁钳子挑起一件衣衫,看着火焰从袖头席卷上来,初时只是轮廓,最后漫上来吞噬一切,心里便有种说不上来的痛快,毁灭和创造一样,都会让人感到愉悦。
她心里的恨无法消解,只能以此来泄愤。
这些大大小小的衣衫,背后的破损处皆一模一样,她不可能猜不到是什么缘由。但他讳莫如深,她自也不会去问。
她抬头见他似有些闷闷不乐,不由笑道:“舍不得?”
他也笑了,摇头道:“没有,我怕火星溅到你身上。”
“回去后我赔你新的。”她柔声道。
“泱泱,谢谢你。”他靠过来,揽住她的肩道。
怀真转过头,望着他的侧脸,这段时间养伤倒是白了不少,在黑巾的映衬下泛着象牙般的色泽。
千言万语涌上来,最终却又咽了回去。
“三郎,”她吻了吻他的面颊,低声道:“箭簇还在吗?”
“嗯?”他有些不解。
她轻轻抚了抚他的左眼,黑巾下隐隐露出未擦干净的血丝,她却没敢动,怕他会觉察到。
他点了点头道:“在呢!”
“送我吧!”她向他讨要,语气不容置喙,“我留在身边辟邪。”
他忍俊不禁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快去拿吧!”她催促道。
他便起身进屋去了,她将余下几件衣衫一齐投入了火盆中,望着泛黄的丝麻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她眼中的暖意也渐渐消失。
**
怀真长公主和谢家三郎的婚事最终被皇家判了义绝,京中都在盛传是长公主本人不愿下嫁。
谢家三郎因获罪被免去军职,又伤了一只眼睛,而谢家另外两位郎君也莫名其妙遭到贬职,所以长公主悔婚也在意料之中。
原本并不是多离奇的事,所以起先并无多少人在意,直到开春后听说谢家三郎不服判决,被处徒刑一年,京中便又开始炸了锅。
承庆二年仲春①,谢珺前往雍州杨昌麾下服刑。
故交同僚们设酒践行,将他送出了城,怀真亦在其列,抛下众人将他送出三十里,直到暮色渐至,依旧不愿折返。
“三郎,劝劝长公主吧,她这样跟着也不是个事儿。”宋友安遥望着后面的马车,不由得虎目含泪,长叹一声道。
同行的随从们也都停下了下来,七嘴八舌地劝他说句话,否者以这种速度,等到雍州该入秋了。
他们私下里尚未道别,他极不愿面对这样的时刻,他希望她的车一直跟在后面,他甚至希望她就这样跟他去雍州,但那只是痴人说梦。
他策马奔到车旁,正犹豫着时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笑意盈然的脸容,“三郎,我送你到前面驿站吧?”
他以为她会愁容满面泪痕斑驳,所以他连唤一声都不敢,没想到她竟如此平静从容。
“不行,”他跳下马背摇头道:“返程时那么远的路,我不放心。”
她只得命令停车,弯腰出来时,看见他呆立在丈许外的地方,便朝他伸出手去。
车夫在看着,车后的数名护卫也看着,他便有些迟疑。
她心里窝火,怒瞪了众人一样,大家只得别过眼。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想扶她,她却倏然收回了手,美目圆瞪,气哼哼地盯着他。
他只得张开手臂,她这才嫣然一笑,跳进了他怀里。
其他人不敢打扰,自发将车马远远赶到了一边。
“你在恨我?”她从他怀里挣开,盯着他问道。
怀中陡然一空,他心头上涩然,垂头不语。
“其实去江南也好,去雍州也行,只要远离洛阳就行了。”她喃喃道,“你闹得这一出,很多人都会以为是我薄情自私势利眼。”
“不是,”他忙摇头,决然道:“我只是想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明白,我就是不服,我就是不愿。军职我可以不要,假以时日还能再赢回来,但我不甘心放弃我们的婚约。”
“你以为我甘心?”她从怀里取出一只精心缝制的黑色眼罩,放在他掌中道:“此去千里,你要保重,眼睛若是不舒服,记得要找军医看诊。三郎,你不要急,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呢!无论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我有的是耐心,我都等得起。那你呢?”
他定定望着她,脸上愤懑之色渐消,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他凝视着她,眼波温柔似春水,殷切道:“我也等得起。”
他将那只小小的眼罩放进她手中,轻声道:“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好。”怀真接过来道。
他微微弯下腰,将脑袋低垂在胸前,感觉到细柔的手指拂过他的面颊和脑后,就像曾经帮他拆解发髻一样,轻巧地摘下旧的眼罩,换上了新的。
他突然悲伤难抑,想到渺茫的前程,还有他们无望的未来,他觉得脖颈好像被命运之手扼住了,恐惧渐渐攫住了他的心。
“泱泱,”他紧紧抱住她问道:“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你告诉我,我会死在雍州吗?我们还能再见吗?”
她心中暗流汹涌,激动难耐,深深吸了口气,郑重道:“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你前途无量,将来会权倾朝野位极人臣,连皇帝都能轻易废立。到了那时,你就是自己的天,再没有什么能压在你头上。也再没有什么人敢算计你陷害你,夺走属于你的任何东西。”
“那你呢,你在哪里?那个时候,你又在哪里呢?”他捧着她的脸,右眼中泪光点点,带着一种令人动容的虔诚和痴狂。
怀真心头微窒,连忙牵起唇角,微笑着道:“我还能在哪里?当然在你身边呀!”
“真的吗?你真的会在我身边?”他带着几分孩童般的稚气,追问道。
“当然,我哪里都不去,只和你在一起。你走以后,我会天天求神拜佛,希望他们保佑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她忽然间有些担心起自己来,除了要避开分娩,还要避开什么呢?
“好,我信,我会一直等着那一天。”他长吸了一口气,神采奕奕地向她道别,不像是去服刑,倒像是去奔赴一场辉煌璀璨的梦。
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大道尽头,怀真才忍不住堕下泪来。他这一走,她长长松了口气,可是心里也像被挖空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