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聿秀皱皱眉,他将那照片从程先鹤手中夺下,看了看里头那人,又看看程先鹤。即便照片中的程先鹤背对着镜头,可那背影同程先鹤至少有七分相似,怎会那么巧,在他华阳画堂的地盘还能有身形背影如此相仿的人不成?
他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这画托,不是你请的?”
程先鹤不答,反道:“《宁报》自许家小少爷打理之后,出过许多滑稽之事,何先生初来乍到不清楚,程某久居宁浦却也是见怪不怪了,何先生何至于为了它如此动怒,与其因一篇不实文章而发怒,倒不如看看其他人的评论文章,要知道,宁浦可不止他《宁报》一份报纸,要是果真因为一篇文章坏了你我之间的情谊,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说罢,他手轻轻一挥,几份报纸被递到了他手里,程先鹤接过来,递给他道:“想必先生听过王陆生先生的名讳吧,王先生可是王陆屏的胞弟,写得一手好文章,在画儿上有着自己的见地,他可鲜少这么夸人,今儿王先生便在这报上写了长文万分赞许何先生的画,一是这王陆生先生着实欣赏您的画,二是我们华阳画堂还同王先生有些关系在。有了王先生为您的画美誉,何先生的画在宁浦也必然不会被小看,只是昨天您未能同王陆生先生见一面,实在是遗憾。”
何聿秀掀开那报纸只看了一眼,便觉面上发热,“绘事一门,能者颇多,妙者甚少。何聿秀之兰竹,乃文与可去后独一,吾辈纵日夜求索,亦难得其神韵……”竟将他和文同作比,这帽子直接给他戴到了天上,实在叫他羞赧。
他看了两行,觉得脑袋有些隐隐发痛,“你以为…”他顿了顿,叹口气,将那报纸还给程先鹤,长叹了一声说:“得得得,我也不看了,你既然不承认那人是你,我也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他转身要走,程先鹤拦住他道:“何先生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哦…对了,有一事我还未告知何先生呢,昨个儿一天何先生的作品拍了九件,共拍得一千二百银洋,根据咱们事先定好的条款,您六我们四,何先生拢共净得七百八十块银洋呢,恭喜何先生,这才昨个儿头一天,画作便如此受欢迎。”
何聿秀一愣,旋即回过神来,明白了他话中的意味,前因后果一搭,来龙去脉霎时对上了号儿,他“哦”了一声,冷笑道:“想不到徐先生竟是这么个意思,我算是明白了,原是咱们事先定好的四六的分成程先生竟觉得少了,偏要使些手段多得些。但是,我要申明,我一向不喜欢这些旁门左道,这掺了水分的钱进了我口袋里,我心里也不舒坦。”
程先鹤脸色有些难看,“何先生怎么能这么说,倒成了我们华阳画堂的不是了,要像您所说,您信不信您这画儿连如今这钱的一半都卖不出去。”
何聿秀脸色沉了下去,“那程先生是承认这是你耍的手段了?”
程先鹤哼了一声,“这程某可没有说,倒是何先生,卖画本就是图那点金银,您总是摆这副清高做派叫我很是难做啊。”
何聿秀万没想到这程先鹤不但做了这事死活不承认,还倒是怨起他来了,他着实有些动怒,看了眼那程先鹤,怒道:“行了,看来程先生有意同何某过不去了,罢了罢了,这来路不正的钱我也不稀罕,你要便全拿去,这画展,老子不办了!”
他一摆手,看了程先鹤那张脸竟也觉得生厌,扭头便想走,结果被门口的人团团围住。
“让开!”
何聿秀厉声喝道,只觉自己是瞎了眼,竟被此人此人骗得团团转。
他万万没想到这原先还彬彬有礼的程先鹤,此时会是这样一副做派。
这是他头一次与华阳画堂合作,华阳画堂风评还算不错,此次若不是他们相邀,他万万不会来宁浦。
怪不得从前那些在京都不甚出名,作品也不甚出众的画家从宁浦回去个个都趾高气扬,吹嘘自己的作品拍得多高的价钱,原是有人在里头搞鬼。
眼前那群人丝毫不让,他正准备发怒,身后的程先鹤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何先生果真率直,不过这率直可当不了饭吃,作画好又如何?作画好可不如为人好,前几日请您同报社的朋友吃顿饭来往一番您不愿意,今儿何先生又出尔反尔,原定半月的展今日便提前结束,叫我们好一通忙活还白费功夫,那您出了这门儿,宁浦的各大书画展堂可不敢再和您合作办展了,何先生可要三思。”
何聿秀回头看那程先鹤,满目皆是震惊,片刻之后他冷笑一声:“华阳画堂好大的威风,竟黑白颠倒指责起我来了,万没有想到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作品的,既然华阳画堂看不上何某,何某自也不稀罕和你们合作,下午我便找人来撤展!”
何聿秀犟得很,那股子娘胎里带出来的倔劲儿发于年少,这么些年也没能消泯,到了而立之年还是那股子少年意气,京都有流言传他脾性孤直,不易相处,传的倒也不全是谣。
程先鹤见他一意孤行,冷笑一声,也顾不上脸色,抱着胸看着他,“何生既如此瞧不上我们,我们自也不会腆着脸强留,只是何先生初来乍到便要搞得我们双方这么难看,怕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呸”何聿秀啐了一声,转身伸攘了挡路的人,抬脚便走了出去。
小雨细如丝,华阳画堂附近未有可乘回江馆的人力车,何聿秀兀自在雨中走了很久,走到街尽头的拐角处才发现有空闲的车。
“爷,上哪儿去啊爷?”
何聿秀抿着唇,在檐下有些呆愣地看着某处,眉头拧着,表情十分非常不好看。
“爷…爷?”
恰时檐角的一滴雨滴到了何聿秀脸上,他抹了把脸,轻咳了两声,回过神来说:“不好意思,去灵丘江馆吧。”
江馆临着灵丘,因此而得名,人力车停在江馆门口的时候,何聿秀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门口四处张望,那人手拿一个黑色带沿儿的软毡帽,神情有些紧张,像是在等人。何聿秀只消看了一眼,便认出了那人。
是解知文。
解知文扭头看见他,表情似是松了口气,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迎过来道:“聿秀,你慌慌张张去哪儿了,我怎么寻你都寻不着,你初来乍到,四处走动倒也要记得知会我一声,省的我担心。”
何聿秀看着解知文,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抱歉,害你担心了。”
说罢,他匆匆进屋,解知文也跟着一道去了房间,“怎么了,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回来就变成这幅样子了?”
何聿秀上了楼,推开门,掸了掸自己身上的雨水,就着屋内的早上洗脸剩下的水洗了把脸,擦了擦,道:“去了华阳画堂。”
他扭头看着解知文,自嘲般笑了笑,“我要是将事情原委说与你听,你恐怕要吓一跳。”
解知文将手中那帽子放在桌上,看了看他,“怎么,是画展的事儿?”
何聿秀为两人倒了杯茶,一杯递给解知文,另一杯自己仰头喝空,有些冷的茶,味道有些涩,他一五一十告诉解知文,解知文愣了,“那你今天下午便去撤展?”
“嗯。”
解知文闻声愕然,顿了顿,道:“可宁浦不比京都,华阳画堂好歹是宁浦数一数二的卖画的地方,而且程先鹤人脉极广,你又初来乍到,正如程先鹤所言,你同华阳画堂撕破了脸,以后在宁浦在别的地方卖画,是很难做的。”
何聿秀拧拧眉,“你知道我脾气,大不了我便回京都,反正我也受不了宁浦这个鬼天气。”
“唉……竟未想过华阳画堂也会做这等事。”
解知文叹了口气,宽慰了他几句,道:“聿秀,你不要意气用事,前些年你四处游历,一走便是三年,我们这么多年没见,好不容易见了一回,你呆了这么短时间便要走,我可是不许的,我还没带你在宁浦四处逛逛呢。”
何聿秀心里涌出一股子暖意,他看了看解知文,拍了拍他肩膀,叹了口气,说:“今早我是想和你好生逛逛宁浦的,没想到被那一通报道毁了心情,我这一趟,来的大概真不是时候。”
解知文沉思片刻,道:“《宁报》今早刊的那篇文章着实出了错,这事儿你没干就是没干,程先鹤做的坏事怎么能全扣在你头上,他在宁浦过得好好的,你灰头土脸回京都还遭了骂名,凭什么?”
何聿秀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万分憋闷,他在屋里踱了几步,一拍桌子,冷哼了一声,道:"你说得对,我是不会走的,宁浦又不是他程先鹤的地盘,我还就不信了,整个宁浦都惯他那个华阳画堂的风气不成。"
解知文笑了笑,抿了口茶,被茶水的滋味搞得皱了皱眉,旋即又松开,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何聿秀。”
……
此时许绍清透过黑皮洋车的车窗,看了看自家紧闭的铁门,揉了揉眉心,颇有些无可奈何。
进去必定又是一番责骂。
许缘竹待妹妹许长宁和他,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许长宁从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许家的掌上明珠,哭一哭许缘竹都要捂着胸口心疼的不得了。而他许绍清小时候,陪伴他度过整个童年的,是许缘竹和他那根漂亮的檀木拐杖。饶是如今许缘竹见他年岁大了些收敛了许多,每次见他总还是那副严肃模样。
门房的人过来开了门,大门敞开,他看到了里头那座寂静的别墅,门口那片竹子晃眼儿的绿,几乎掩住了台阶。
还未走到台阶前王福紧着过来传声了。
"少爷,老爷在二楼书房等着你呢。"
许家共有五个书房,许缘竹平生爱好有三,藏书、痴画、贪色。他养书倒是比养人还要金贵,每本书都妥善安放,爱护有加,他则享受不了这种待遇,每日日面对的,是许缘竹板起来的脸。
许绍清进了屋叹了口气,直接走向二楼。
“咚咚咚”
“爸。”
“进来。”
推开书房的门,果不其然看见了许缘竹卧在书房的躺椅上,烟气袅袅徐徐飘在空中,细看便见躺椅一侧半蹲着一个容貌颇佳的女人,正伸着手帮许缘竹点烟。见他进来,冲着他微微一笑,叫了声:“少爷。”
许绍清皱皱眉,没有理她,转而对着许缘竹说:“爸,医生说你肺病不能抽烟。”
“咳…咳咳…”许缘竹重重地咳了两声,斜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自己都管不好,倒还管起我来了。”
他从那躺椅上下来,从书桌上拿起那张报纸,扔在了他身上,“你看看你,写的这是什么东西!”
女人见状,忙过去帮许缘竹抚背,“老爷别气,气坏了身子不好。”
许缘竹抓了抓那女人的手,旋即又松开,抬了抬下巴示意道:“芝凝,你先出去吧,我和这小子说会儿话。”
被唤作芝凝的女人应了声,稍带同情地看了眼许绍清,最后冲着许缘竹说了句:“都是一家子人,老爷你也别太生气。”
许缘竹极轻地应了声,眼神看向许绍清。芝凝叹了口气,合上门出去了。
伴随着门被关上的“咔哒”声,许缘竹的檀木拐棍也重重地敲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