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问落枫(1 / 1)

将卿 临安教司 3186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184章 问落枫

  从秦承焘送来书信已经过了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中,赵元盛和孟倚林经历了大大小小二十多次的凉兵突袭,已经心力交瘁,却仍守着最后一道关卡不放。

  开春后,原本因气候而僵滞的局面也变得松泛起来,黎国的军力在一日一日地减少,后备的储军又正是训练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又不能当做精锐顶上去,赵祯开始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朝堂上请求赵祯同意公主和亲以解当下危局的呼声越来越响,雪花一般的奏折往赵祯案头上递,却逼不出这位帝王的只字片语。

  很快消息也传到了赵景宁的耳朵里,她当晚便入宫大哭了一场,赵祯更加心疼,第二日上朝时连着责备了好几个议谈公主和亲之事的大臣。

  可就这么拖着,前线的伤亡一日一日地增加,紧急的军务也一天一天地从北地送过来,赵景宁也不哭了,她开始长久地发呆,更有胆大的朝臣求到了公主府上,赵景宁起初还见上一两个,后来便都不见了,他们就跪在公主府外,哪怕赵祯派人责骂也不肯离去。

  到了最后,赵景宁索性躲到了落枫斋里,好几日都没有回府。

  不过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赵景宁的性子便不再似往常那般天真洒脱,她变得沉静,时常沉默地跟在青玄后头练剑,像是在和自己较劲一般,有时候一个招式能练一天。

  原本不沾阳春水的指头也磨出了泡,她本就有几分天分,有些剑招只见一遍便能记住大半,这些时日又自虐般成日练剑,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仿佛只有将时间全数堆积在练剑上,才能让她忘却当下的烦恼。

  青玄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就连一贯喜欢说笑的无我也噤了声,见着赵景宁便长吁短叹的,落枫斋里明明有三个人气氛却日日沉着。

  想比于青玄的不知道如何开口、无我的不想开口,赵景宁整个人却似想通了一般越来越平和,甚至今日还起了兴致,说要回府请赵景和听一场戏,晚间再回来。

  原本赵景宁从早到晚都在落枫斋,青玄不好问什么,如今她人一走,青玄便迫不及待地跑进无我的院子中,想要打探打探赵祯的态度。

  无我拿起盖在脸上的蒲扇,瞥了一眼青玄的脸色,又将扇子盖了回去,道:“你又不是尘世之人,问这些做什么?怎么,你能带她私奔?”

  “再说,这种东西也不是陛下能够决定的,北方的战事再胶着下去,他不答应也得答应。”无我想了又想,还是坐直了盯着青玄道:“你和师父说实话,你真的对那个小丫头没有丝毫动心?”

  青玄目光微闪,轻声道:“正如师父方才所说,我已不是尘世之人。”

  “行。”无我失望地躺了回去,“只要你不后悔,为师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青玄抿了抿唇,问道:“师父已经好久没有离开平都了,往常一开春,师父就像待不住皇城一般,早跑了出去。”

  无我哼唧了两声,道:“现在哪里都不太平,我还出去是找死吗?等过了这段时日再南下赏花也不迟。”

  青玄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师父卜卦不是最准的吗,不如算上一卦,看看黎国什么时候能过去这道坎。”

  无我似笑非笑地瞄了一眼他递过来的铜钱,没有接,反而用蒲扇打了一下青玄的头,道:“算吉凶不算命势,算皇亲不算国运。有些事情还是少知道为好,我只能说快了。是非成败不详,但是快了。”

  青玄低下头摸了半晌,咀嚼着无我的这段话,却是依旧不解其中深意。

  ——

  赵景宁回了一趟公主府,听了一场戏,这消息传得比东风还快,她戏才听了两折,外头递过来的官员拜帖就没有断过。

  梅韶和赵景和对视一眼,又偷偷瞥了一眼赵景宁的脸色,实在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又是一出戏唱完,赵景宁赐了赏钱,回头抿了一口茶,开口道:“这个戏班子还是皇姐当年大婚时陛下赐的,后来皇姐见我喜欢便给了我,这两年来,我倒没有好好地赏鉴过他们的本事,今日细细一听,倒是极好的。”

  赵景和闻言愣了一下,慢慢地浮现出一些往事来,不过两年,倒好像是往事前尘一般。

  那个时候,赵景宁还不过是个咋咋呼呼、不谙世事的丫头,如今竟然也说出这些老气横秋到的缅怀话来,真是让人嗟叹。

  赵景宁一直是赵祯捧在掌心里长大的,百依百顺,要什么有什么。也正是因为在意,赵祯在朝中给她挑了好久的夫婿,都觉得不满意,又总觉得她年纪还小,能多留在身边两年,谁知留来留去,反而惹来了虎豹豺狼,原本是千挑万选的好意却变成了另一种结局。

  当初赵祯整肃军权的心那样强烈,也没有让自己这个“叛党妹妹”远嫁和亲,如今,赵景宁要是走上这条路,倒是连自己的待遇都不如。

  赵景和眼中流露出不忍来,如今朝中的局势那样的不稳,就连她也看不出赵祯到底能坚持多久,在国与家之间,他又能为赵景宁做到哪一步,这些都是未可知的。

  “是。”赵景和轻叹一口气,“陛下偏爱你,选的戏班子会的戏都是你爱听的,我送给你不过是做了一个顺水人情而已。”

  赵景宁眼中浮现出一点难以捉摸的笑意来,她低下头抿了一口茶,不经意道:“是啊,皇兄确实最是知道我的喜好。”

  她站了起来,对着赵景和盈盈一拜,“今日叨扰皇姐了,有皇姐作陪,今日的戏景宁看的很开心。”

  说完她转向梅韶,“真是打扰梅相了,养伤期间还派人去取剑。”

  梅韶身上的余毒还没有清干净,就连日常的早朝赵祯都免了他的,只是赵景宁突然问他要青玄当年用过的蟠龙剑一观,梅韶便让剑十六把剑从葬剑山庄取了过来,又加之想看看赵景宁心中对和亲的真实想法,便亲自送过来了。

  梅韶递上剑盒,赵景宁也没有当场打开看,只是抱住后轻轻抚摸了一下剑盒上头的花纹,而后便收敛了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朝着梅韶道:“烦劳梅相和我去一趟落枫斋。”

  赵景宁要蟠龙剑的时候,梅韶想多半是和青玄有关,现在听她这么一说,也不觉得意外。

  门外的朝臣还没有散去,赵景宁抱着剑匣出府,就迎上了一双双殷切的眼睛。

  他们都眼巴巴地想要她做这个救世主,以一己之身去全这家国大义。

  “公主殿下。”他们跪伏在府门前,却碍于梅韶在赵景宁身侧,没有像之前哭天喊地的。

  “匹夫无勇。”赵景和冷冷地看了一眼跪了满地的朝臣,哼了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赵景宁拦住了。

  赵景宁要是真的嫁过去,就能免了边关的战火吗?

  谁都能看得出来秦承焘求娶公主是假,借此侮辱黎国是真,就算赵景宁真的嫁过去了,两国也不过是一时止戈,一个女子平不了边疆的祸事,也给不了黎国百年的太平。

  若是真有这样的女子,也不是一袭嫁衣,十里红妆的公主,而是披挂上马,提刀割喉的女将。

  素手理红妆不如尖刀在手,利刃在怀才有说话的资本和机会。

  只是大家都在装聋作哑,都知道那是一个火坑,也要哄着她跳下去,不过是因为她是赵家的血脉,是帝王的妹妹,更是黎国的公主。

  赵景宁抱住剑匣的手微微紧了些,她提步从跪着的朝臣走,几个胆子大的言官跪地急行,试图挡住她出去的路。

  “殿下当以大局为重,殿下!”

  梅韶只听说过这样的场面,今日还是第一次见,看得火大,一脚一个把那两个挡路的言官抵开了。

  赵景宁垂了眸子,像是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一般,转头往马车上走。

  “殿下!多一日,我黎国边疆男儿便多死数十人,殿下!殿下三思啊!”有激动的言官难以抑制住情绪,吼了出来,接着便是其他人声声的“殿下”,像是浪涌一般涌动在她的脚下,托着她走。

  “男儿报国本就是为了黎国,怎么在诸位同僚的口中,他们的死都是为了公主了是吗?”梅韶厉声喝道:“诸位同僚要是真有这样的护国心志,不如捐献银钱来支援前线,而不是在此空口白舌地爱国护国!”

  “梅相,您是上过战场的,您最知道战线拖得越长将士们便死得更多,您和他们可都是有袍泽之情,您这样说,死去的将士们不会心寒吗!”

  梅韶深吸了一口气,道:“本官亲身经历过战场杀伐,都没有以此威逼公主,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去替我,替死去的将士在这里讲什么袍泽之情,凭你们远在平都,高坐明堂吗?”

  赵景宁的步子顿了一下,梅韶不欲再和他们多言,缓了声音对赵景宁道:“公主,走吧。”

  两人一路无言,一直到了落枫斋。

  青玄正好在屋中写符纸,赵景宁走了进去后,居然朝梅韶道:“烦请梅大人在屏风外头等一会。”

  梅韶踏了一半的步子顿住了,站在屏风外头等着。

  大半人高的屏风挡住了梅韶的视线,他只能依稀辨认出赵景宁和青玄的影子,但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却很清楚。

  赵景宁抱着剑匣,坐到了青玄的对面,没有任何铺垫,直接道:“拿上剑,带我走,好吗?”

  微风吹过把赵景宁的平和的声音掰得破碎,却似一个重锤砸在梅韶的心上。

  梅韶在屏风外顿住了,他没有想到赵景宁会当着自己的面这么直接地去要青玄带她逃走。

  青玄没有说话,屏风内外都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中。

  他们的身影印在屏风上,像是被人遗忘的皮影戏,失去了丝线的牵引只能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

  良久,青玄缓缓地伸出手,在要触到赵景宁头发的时候又往后退了半步,最后落在了对面的剑匣上,化成了一下不轻不重的抚摸。

  “公主累了。”他说。

  “好。”赵景宁似乎轻笑了一声,站了起来,离了桌子,转过屏风。

  好似刚才在里间说话的人不是她一样,又好像是带着做完一件心心念念了很久的事的释然,赵景宁眼中的沉默都变得通透起来,她朝着梅韶道:“梅相,陪我进趟宫吧。”

  梅韶一下子意识她要做什么,下意识地就往屏风后的身影看去。

  那个影子像他们刚来的时候一样,坐直了腰杆执笔而画,只是顿了半晌,还是没有落下一划。

  剑匣就在他两掌远的地方,却如此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