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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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时卿合起房门,只点了盏灯。房中烛火微弱,撑不住多少光明,仿佛下一秒就能被悄声无息侵入的暗夜吞噬。
江时卿坐在榻边出神了许久,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在无意间被触碰到时都会发疼,却也全都掩在衣衫底下,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
他望着烛台上那簇跳着的火苗,总能记起几年前曾在国子监帮过他的那个少年,这是他被囚困在黑暗中时唯一看到过的光。
后来他总盼望着能见到那个身影,因为只有在袁牧城出现的时候,国子监里的人才会放过他。那些人都知道,袁牧城曾因这种事对颜凌永出过手,况且他自小便混在皇子堆里长大,向来不会顾忌身份,挥拳头时也绝不会看对面那人有多少名头。
可自去年开始,那个身影便销声匿迹了,他又被拖回了阴暗的角落,再找不到逃离的出口。
江时卿站了起来,赤着脚慢慢挪到镜前,他看着镜子里那个体面的人伸手解了外衫,脱去里衣,露出的却是狼狈不堪的样子。突兀的青紫色印在他的手臂上、大腿间,久久不褪,腰间被踹出的红紫色淤块又往外扩了一圈,狰狞可怖。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中满是恐惧,想到的全是那些人一边朝他靠近,一边对他动手动脚的模样。
憎恶感突然袭来,他不敢再看,被逼得堪堪退后,低头时那些难看的伤又撞入眼帘,他害怕得跌坐在地,抱膝埋头抽泣着。
等到黎明,东升的旭日会往他房里打进一道光,可就算如此,他却好像再也走不出这样的深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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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中,颜绎心捏着眉心叹息了许久,一副花容月貌掺满心事。
“禹儿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的,把自己关在里头也不肯见人,这可让本宫如何是好啊。”
颜有迁坐在一侧,瞧着从容:“五皇子未经世事,待再过几年,他便能懂朝局的险恶了。”
“十七了,不小了,总还为这点……”说着,颜绎心收了收情绪,放低了声,“为这点兄弟情义就闹脾气,怎么成大器?”
颜有迁笑着轻划杯盖,轻轻抿了口茶水。颜绎心看他半点不慌,便问道:“陛下可是为太子一事费了不少心,听闻靖平王也一同搜着人,不会查出什么吧?”
颜有迁合了茶盖,悠然道:“娘娘大可放心,马匹受惊时队伍混乱,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搅作一团,事后谁生谁死都分不清了,他们就算查出点什么,也断不会查到我们身上。”
颜绎心这才宽了心:“那就好,兄长这招够险也够狠绝,幸好那几日本宫狠了狠心,给禹儿吃的东西里掺了些巴豆,才让他病的是个时候。也幸好太子行事低调,没有把他替代禹儿巡视粮道一事提前告知沿途接应的人,这才能混淆视听。眼下外人都以为本要遇害的是禹儿,他也正好可以因此直接脱身在外。如今众皇子中就数我们禹儿年龄合适又最受先生器重,往后再靠他自己争点气,储君之位唾手可得。”
刘昭禹自小便伶俐,本也是个备受青睐的皇子,偏偏把那点心思都放在随袁牧城玩乐上了。怎奈颜绎心不得宠,他又与世无争,久而久之,宫里便也没几个人会正眼瞧一瞧他们母子二人了。
可如今刘昭烨的太子之位腾出个空,八个皇子里年纪最小的刘昭弼也才十四,再算上天赋和能力,没有人比刘昭禹更合适了。
颜有迁心里有数,亦是底气十足:“五皇子天资聪颖,只是玩性大了些,又易感情用事,往后多磨练磨练,定能得陛下恩宠。”
说着,他把那茶盏往桌面上稳稳一放,好似尘埃已经落定,再缥缈的事也将一锤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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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昭禹连衣裳都没换,只着了件中衣侧躺在榻上,颓然不语。忽闻身后轻响,他慌忙地用被褥抹了泪迹,便转头往身后望,却与袁牧城来了个对视。
“牧城,”见了人,刘昭禹即刻弹起了身子,把人拉到身侧蹲着,“你怎么来的?”
袁牧城不乐意蹲着,直接就地坐下说道:“自然是走进来的了。”
刘昭禹也跟着他坐了下来:“又是借着寻陆都尉的理由才跑进宫的吧。”
袁牧城笑了一声:“往后你有自己的府邸了,我不就不用偷摸着进来了。”
门外宫人经过时传出些脚步声,刘昭禹跟着心头一跳,等了好一阵,直到听不见声后才将食指靠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轻点说,”刘昭禹放低了声量,“私闯后宫,被抓到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袁牧城冲他挑了挑眉:“我这人跑得快皮又厚,五皇子大可放心。”
紧接着,他忽然捂着胸口,夸张道:“嚯,我这一不小心揣了个什么东西进来。”
刘昭禹一脸嫌恶地看着他,袁牧城便收敛了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行,都给我自己演恶心了。”
言罢,他直接把怀里揣着的一小包东西递了过去:“喏,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了吗?”
刘昭禹接过,掀开外头包着的油纸,瞧见了里面的百合酥,不禁红着眼笑出了声:“亏你还记着我,今日不去偷酒吃了?”
“也总得有点人样不是,”袁牧城坐也没个坐相,直接枕着手臂躺下了,“听闻咱们五皇子不吃不喝的,还不肯去学堂,是准备修仙吗?”
刘昭禹叹了口气:“若真有这等好事,我早就不当这个皇子了。”
袁牧城用膝盖抵了抵刘昭禹的腿,问:“好些天了,你这劲也该缓回来些了,不然下回我带点酒来?”
“你从前都不喝酒的,怎么去年起……”刘昭禹忽地顿住了声。
自去年温豫去世后,袁牧城便成天偷偷往酒楼里跑,可他还是个年岁未及二八的少年,那酒楼老板又得了袁皓勋的嘱咐,便回回都把袁牧城支走。后来袁牧城转头就往陆天睿家里跑,陆天睿知他心烦,每回也只给他尝那么一小口,袁牧城这才没把自己喝成个酒鬼。
刘昭禹知道袁牧城喝酒是为了排遣,可一不小心又戳了他的痛处,便冲人道了歉:“对不住啊。”
袁牧城却一脸的风轻云淡:“我那时哭得比你还怂,现在不照样能笑着和你说话。”
闻言,刘昭禹转头看了他一眼,袁牧城却死撑着面子抹了把脸。
于是刘昭禹便把包着的百合酥放在一旁,也抬臂枕在后脑处,躺在了他的身侧,轻声说道:“可是牧城,你当真走出来了吗?”
袁牧城抬眸望着屋梁,感慨道:“走不出来啊,可又能怎么办,有言‘逝者长已矣’,人都没了,天天愁眉苦脸给谁看呢,难过归难过,可生者既然活着了,这心就不能跟着一块死了啊。”
“牧城,我知道这一年你心里头很不好受。你仗义,所以顶着宫规跑进来同我说了这些话,我刘昭禹认了你这个好兄弟,便是一辈子都认着,”刘昭禹侧过身推了他一把,“所以袁牧城,你可不能比我先死啊。”
袁牧城嗤笑道:“这都还没活多少年,怎么就谈起死来了,五皇子不是要修仙吗,不活个百八十年多亏啊。”
刘昭禹气得又往他手臂捶了一拳:“我这眼泪都下来了,你就不能正经些吗!”
袁牧城却吊儿郎当地说:“你也知道我袁牧城没什么出息,既不能像我大姐那样会照顾人,又不同我大哥一样有抱负,认我当兄弟算你亏了。”
刘昭禹坐起了身:“那不正好,反正我也庸人一个,以后我做我的小王爷,你当你的二公子,咱们两个闲人谁先食言谁是狗,如何?”
“多没意思啊,”袁牧城腹间用力,也坐起了身,“谁先嗝屁谁是狗行吧?”
刘昭禹一想,他方才还说了要让袁牧城活得比自己久的话,便反驳道:“可我……唔……”
袁牧城塞了块百合酥在他嘴里,堵住了没出口的后半句话。
“吃你的吧,别废话了。”说完,袁牧城拍了拍手中的碎屑,便又依着原路偷偷钻了出去。
——
今日国子监散课早,江时卿坐在位上等着人都走完了,才敢抱起他的书袋往外走。
可方才绕到了廊前,便还是被一早就候在那里的颜凌永抬手拦了下来:“哟,这位娘里娘气的小公子今日怎么没涂点脂粉来啊?”
江时卿攥着书袋往后退了几步,迟迟不敢抬头看人。颜凌永领着几个少年一起堵了江时卿的后路,而后瞧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像逗弄一只被折了翅的鸟雀般轻佻跋扈。
“这是盼着谁来替你出头呢?”颜凌永伸手去扯他的衣领,把人拖到面前后,又极轻浮地说了一句,“青楼的老鸨,还是同你一样的小倌?”
江时卿本就瘦弱,被他拖着时,也不敢挣扎几下,只是紧紧地揪着书袋不放,祈求今日从卫旭王府来接他的人能快些到。
“不说话?”颜凌永见他抿着嘴不反抗,便伸手使力地捏着他的下巴,生生在他脸颊处掐出了两道红印,“你这张嘴怎么这么不识趣呢,不过今日课散得早,咱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耗。”
闻言,江时卿心里头那点企盼突然落空了,他双眼发狠,死死地盯着颜凌永那张挑衅的嘴脸,满是恨意。
颜凌永却笑了,伸掌往他的面颊上拍了拍:“瞪我啊?你们瞧他瞪我!”
嘲声四起,在他们眼里,江时卿的这点反抗不痛不痒,反而还很滑稽。
颜凌永觊觎他这副清秀面容很久了,被这么瞧着时心里还觉得爽快,于是他把人又拽近了些,说:“不过这双眼睛这么瞪着人还有点意思,往后会勾人了,你也该用这双眼巴巴地求我了,求我好好疼疼你。”
江时卿忍着反感,用力地错开脸,想离面前那张恶心的嘴脸远些,可偏偏那白皙的侧颈就这么暴露在了那人的眼前。
颜凌永盯着舔了舔唇,难耐道:“不然今日咱们就多寻几个人玩玩,看你还能硬着嘴不叫唤吗?”
说着,颜凌永便要凑近,江时卿猛力挣扎,将书袋狠狠地往颜凌永身上砸去,可才跑出了几步便又被一把扯着头发往回拖。
“臭婊子,还真她娘的把自己当人看啊!”
“你们看着点,别砸他脸上,省得这野种回去告状。”
那些人抬脚往他身上踹着,然后掐着他的脖子往地面上按,江时卿身上的旧伤好几处都被踹了个正着,疼得发颤时只得缩着身子。
颜凌永蹲在他身侧,把他的脖子掐得通红,嘴上仍旧不饶人:“方才不是挺能反抗的吗,现在装得像条死狗一样,你要是有种……哦我忘了,你生这样一张脸可能真没种,不然咱几个把他扒了,看看底下有没有玩意儿!”
旁人压着他的四肢,附和着:“哈哈哈——扒了扒了!”
话落,那些人便一同开始扯他的衣襟,狼藉中,江时卿看见了道旁经过的岑昱,扯着嗓子便叫了出来:“岑学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