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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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开森有些听出来了,宋韫许是因为那回西霞街上的事不高兴,可他再一细想,实在不觉自己所做的有什么不对,越想越冤枉。
“那晚我不过是多劝了姑娘几句,姑娘也不必有如此大恶意吧,我娘常说要与人为善,可姑娘这样有话非要阴阳怪气地说,自己难受,旁人听了心里不悦,就是不对。”
宋韫听着,将手中的马鞭攥得愈发紧,她忍了颤声,才道:“温公子有娘亲在旁教养,我自是比不过,你若嫌我说的话不好听,不听便是。”
见两人都在气头上,袁牧城拦了温开森的话,道:“宋姑娘,开森平日里和我们小打小闹惯了,一时没缓过神,有些话说得不妥,我先替他赔个罪。”
“翾飞将军不必帮着解围,纵使他无恶意,可这些话我听着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宋韫转脸对着温开森又说了一句,“我是没娘亲,多谢温公子提醒。”
言罢,宋韫攥着马鞭离去。女子的身影单薄冷清,在偌大的天地下越走越远,最终在另外三人的沉默中彻底消失不见了。
见宋韫走后,袁牧城偏头朝身旁的温开森问道:“你和宋姑娘怎么了?”
温开森因这一出莫名其妙的争吵心情烦闷,便一路走到了看台,掀袍坐下后才把在西霞街与宋韫相遇的事与二人细说了一遍。
听完后,坐在一旁的何啸垂首低笑着摇了摇头。
温开森瞧见了,懊恼道:“何啸哥,你怎的还笑话起我来了。”
何啸收了些笑意,说:“温公子是不知宋府的事吧?”
“宋府有何事?”温开森问。
见他当真不知,何啸便说了:“除夕夜陛下在宴会上要替宋姑娘指婚,不过还在寅王和颜公子二人之中犹豫。”
温开森蹙眉,道:“可颜凌永好男风,听闻早年间偷买的娈童也不少,被侑国公发现了才收敛了一些,怎么能……”
“他不认,就算再真也还是传言,况且侑国公位高权重,早该把这些证据处理干净了,谁还敢当面嚼舌根。”袁牧城说。
何啸接道:“所以侑国公在初一那日便带着颜公子登门拜访,想与宋侍郎详说指婚一事。想必公子与宋姑娘在西霞街相遇那回,宋姑娘正为了躲着不见颜公子才出了府,后来被人找回,以为是公子你报的信呢。”
这么一听,温开森再回想方才宋韫与他说的话,算是明白了。然而气虽消了大半,可他仍觉得委屈,于是小声道:“可我当真什么都没说过呀。”
“误会一场,改日寻个机会去找宋姑娘说开了就好,”袁牧城搭着他的肩,拍了拍,说,“不过,以后同姑娘说话,可别再往人家痛处上戳了。”
温开森也知自己无意伤了人,有些愧意:“我也是一时着急,说话没过脑子,不是故意的。”
袁牧城看他那模样,笑了一声,道:“反正吵架这回事,总要有一方先低头认个错。”
天本就冷,阴云聚着沉沉压下,瞬间又把天光遮了一片,三人就在透风的看台上坐着,冻得弯起手时指节都泛着白。
温开森打了个冷战,忽然说:“骁安表哥,那晚你和江公子吵完架后,是谁先认的错啊?”
袁牧城听着声转了头,只见温开森带着讨教和好奇的目光就这么看着自己。
“别跟我扯,这是两回事儿。”
袁牧城避了话题,说完后便起身往看台边走去。
温开森站起身跟了过去,哈着寒气,说:“都是吵架,不就是同一回事儿吗?”
“我可没和他吵。”袁牧城说。
碎雪杂在寒风中寥寥落下,偶有几颗沾到脸颊上便又极快地化开,只留了点余寒与体温抗衡。
温开森伸指挠了挠脸,又说:“话说,你是什么时候与江公子交好的,也不和我说一声。”
袁牧城的脸色发冷:“没交好,比不过颜凌永。”
觉察到袁牧城的异样,何啸上前道:“温公子,眼看就要下雪了,今日这马是跑不成了,不若我先送公子回去。”
温开森伸掌探着风中飘着的细雪,说:“不用,我坐车来的,你们俩只骑了马,还是趁着雪不大时抓紧回府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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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渐大,袁牧城披着大氅骑在马上慢行,一路缄默不言。何啸亦是披了满头的白雪,就这么骑着马跟在他身后。
袁牧城想了很久,思绪随着卷起的飞雪从阇城一路旋到了御州。
他在那里见到最多的不是草野川地,而是交战的兵马和倒伏的将士。情义置于军令之下,铁衣酒里沾的是血味,军帐里枕的是戈甲。可朝廷中人不了解边境之苦,亦是全然不解靖平王府奋力征战讨赏,为的从来都不是战功和名头,而是那点能养得起将士的粮食和俸禄罢了。
可袁氏忠心赤胆,却偏养出了一个浪子。他正在太平之中享乐时,边境战火纷飞,袁皓勋痛失义兄独留于世,袁牧捷双腿残伤理想破碎,袁牧晴放弃私情不让须眉,他们失去的东西,是一辈子也讨不回的。袁牧城一直都明白,所以他顶着冷眼在营中勤学苦练,身浴鲜血也要从尸堆中求生,为的就是弥补。
可纵使他心甘情愿套上枷锁,一辈子受限于家国情义,把沙场视作归宿,将制敌当作任务,变成一个只想着杀敌致果的工具,也永远放不下歉疚。
他恨极了沙场,也恨透了自己,所以他用了八年的时间麻痹自己,许久不与那些套在他脖上的铁链斗争,不去想七情六欲,不去挣扎,可他终究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
他享受能挑起他欲望的每一次情动,贪图江时卿的挑逗,却害怕那个人当真只是因为刘昭烨才会接近自己。
欲念作祟,他不能免俗,甚至又想借着酒劲放肆一场,哪怕江时卿寡情薄意,他也愿意放下姿态向他讨一场鱼水之欢。
太荒谬了。
袁牧城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他竟会得到为了一个男人,情愿再被套上一个枷锁。
简直是太荒谬了。
不知不觉中,夜幕已落,袁牧城才回了些神,便侧首对着身后的何啸说:“何啸,雪大了,你先回府。”
何啸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这点雪不算什么,我跟着主子。”
这两人一同长大,任谁心里揣着事,另一人大抵也能猜到七八分。
何啸虽不知那晚江时卿与袁牧城说了些什么,但也能肯定他今日同这天气一般愈发恶劣的心境便是因为江时卿。纵使先前袁牧捷出事后,他也瞧见过袁牧城这般低落的模样,但那模样还是与今日有所不同,他瞧着心里担忧,便不放心地跟了一路。
袁牧城也没再说话,又行了一段后,才在江宅外头渐渐停了马,而后便持着那动作静止在了原处。
见人半晌不动,何啸唤了几声,才把人唤回神。
袁牧城吐了一口寒气,道:“想喝酒了。”
“我去买。”说着,何啸拉过了马头。
袁牧城转头叫住了人:“酒肆都关了,去哪儿买?”
何啸这才悠悠地抖了抖缰绳,把马带了回来。
夜冷雪寒,二人铺了半身霜雪,氅衣湿得发重,在雪夜中各自浸着严寒静默不语。
忽有一人自街角转来,提灯撑伞走到江宅前叩了门。
片刻后,吱呀声起,大门开出了缝,一把素伞携着寒雪露出,随后而出的提伞之人却让袁牧城沉着的心瞬时破出冰雪,回了些暖。
江时卿仅在中衣外披了一件大氅,草草地拖了双靴便出了门,颊边还留着在屋里煨出的红,可一碰见寒那颜色便淡了,让人瞧着心里发软。
接了送来的信后,江时卿便也觉察到了不远处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顺着望去时,仿佛隔着的飞雪都被那人的目光融了一些。
他抖着雪撑开了伞,轻提着快沾地的衣摆往那边走去。
伞沿抬起,江时卿自伞下微微仰着脸,问:“翾飞将军与何副将怎的落了这一身的雪,在这儿可是有事要问?”
袁牧城心里一跳,语气却克制:“无事。”
风又大了些,刮起的雪蹿进了伞下,江时卿没忍住,轻咳了几声后,又看了看两人,才说:“我瞧二位衣裳也该湿了大半,不嫌弃的话,随我进门煨一煨也好,省得受了寒。”
袁牧城一言不发,只看着江时卿,视线不曾动过。江时卿便也这么与他四目相对着,看着那身躯在夜幕下罩着风雪,竟从中觉出了几分烈日的热意。
不知沉默了多久后,何啸佯作受寒,握拳在一旁故意咳了好几声。
袁牧城终于开了口:“既然江兄有心,我们自然要领了这份好意。”
二人随着江时卿进了门,一路到了燃着灯的书房。
何啸没坐多久,就带着袁牧城解下的大氅去了浴堂烘衣。
才挂好了衣裳,他便听见了叩门声。
他拍了拍沾水的双手,走去开了门,见到的却是季冬。
季冬看清了人,笑道:“我道这个时辰怎么还会有人在浴堂里,原来是何大哥,可是江主子让你来的?”
何啸也笑道:“江公子见我和将军的衣裳被雪淋湿了,便让我们进来回个暖,季姑娘怎么还不睡?”
季冬垂头踩了踩影子,说:“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寒气此时更甚,何啸侧了侧身,让出了一条道,说:“外头天冷,姑娘要进来吗?”
季冬瞧着,欣然地踏进了门。
“多谢。”
两人静静地望着发红的木炭,坐在烤起的炭炉边暖着身子,浴堂里澡豆的香气让人闻着舒心,一时忘了外头的风雪。
“季姑娘最近是有烦心事吗?”何啸问。
季冬搓着手说:“也算不上烦心,只是顾主子现今出门不带上我了,有些失落。”
何啸还不曾见过顾南行,顿了顿,才说道:“虽不太了解你口中的那位顾主子,但他既然能照顾姑娘这么多年,自然是把姑娘视作亲人一般。”
季冬点了点头,靠着膝头说:“是啊,其实那天他和江主子在桥上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不带着我,也是为了我好,可我哪里还是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呢。”
何啸看她仍是不见喜色,想了好几种说法都觉得不够安慰人,最后斟酌了许久才说道:“姑娘自是不会哭闹,只是见你难过,旁人心中难免生怜。”
季冬却露着梨涡,笑道:“我一个捡来的姑娘,最不敢做的事便是掉眼泪,哪儿还会惹人怜,何大哥不必哄我的。”
“我说的是真话,难过也并非就要落泪,若我见了姑娘伤心,定然也不会好过。”何啸说完了话,才觉得言语过于失礼,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闭了嘴。
季冬听了这话,耳根忽地红了,急扯开了话题:“不说这个了,何大哥既然在这儿候着,不若和我说说御州如何,这些年我随主子去过不少地方,可还没到过御州,只听闻那里常下雪,地又广阔,定是极美的。”
见季冬纾解了一些,何啸心头稍宽,便微微向季冬那边侧了些身子,道:“御州本该是极美的,只不过我言辞匮乏,讲得不生动,季姑娘可还愿意听?”
“当然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