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核桃米糕
邝深本来也在想?事情, 听童枕语气?这么坚决,第一反应不是欣慰,而是隐隐觉得不对。
他皱眉, 眼睛扫过去,还没?问话,就见有?人跑过来,一脸急色:“邝哥、童哥, 出事了。”
童枕脸色瞬间变了, 下意?识看向邝深:“哥, 出事了。”
“慌什么。”邝深斥了句, 面不改色, 像是没?听见出事这两?字,“说?清楚。”
“有?、有?人跑了。”
“谁跑了?”邝深很平静。
“给咱们验东西的老师傅。”来的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那?人是郇米推过来的, 邝深一直都是远敬着。临到关头跑了, 邝深都不知道该说?这人胆子是大还是小。
童枕眼都气?圆了,捋起袖子, 就等他哥一声令下:“哥,那?鳖孙子跑了。”
“嗯。不是大事, ”邝深淡淡抬了下手, “你回去处理吧。”
“!”
童枕愣了, 下意?识想?拽他哥袖子, 又想?起这是他哥这衣服比较脆,手伸在半空, 生生停住:“哥, ”
他想?说?“哥, 我不成”。可他刚开了个口,就看见他哥很快地退后半步, 还轻拍了下衣服。
“知道你意?思,别紧张,扣子你嫂子已经缝好?了。”
童枕:“......”
但凡他哥退的没?这么快,他就信了。
童枕哽了下,试图再开口:“哥,我真不成。”
“不成也得给我硬着头皮上,这以后都是要?交到你手上的生意?。”邝深没?人性不是说?说?的。他既然会带童枕年前走几遭,也就不会惯着童枕玻璃心。
他是真的会果断松手,让童枕直面各种情况。
“哥,我不想?做这个。我也干不了这个。”童枕扒拉了下头发,声音闷闷地。
早几年,他还小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接受社会的恶就被邝深捡走了。这几年,过得也算顺水。在邝深面前,就一小屁孩,没?多大志向,也没?有?奔着的方?向。他哥就是他奔着的方?向,就是想?跟在邝深后面打下手。
没?想?过其他。
邝深拍了下他头,没?时间看他矫情:“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你现?在去把?人给我找不来。找不回来,你晚上也不用回来了。”
童枕捂着脑袋委屈地应了声:“哦。”
邝深转身就要?走,走之前,还是多教了他两?句。
“那?么大一个人不可能有?胆子孤身冒险跑出去。找人的时候注意?身边人。”
童枕是真打心眼里崇拜他哥,邝深给他开小灶指点?两?句,他都能高兴的找不到北。当下,又换了个脸,高兴起来,又开始兴冲冲立军令状:“哥,你放心,我肯定把?人给找回来。”
“嗯。”
邝深简短应了声,没?再说?什么,微皱着眉,大步走了。
几乎同一时间,江芝跟子城中午到家?。
刚进家?,两?人就被周瑛一人灌了一碗姜汤,糯糯也被抱着离他们十万八千里远。
吃过饭,小崽子被邝深带进去睡觉,江芝冻得直哆嗦,给自己换上最厚的衣服。还把?邝深那?条不能穿的棉裤,找了几块宣和?的地方?,剪下来四?个方?块,粗糙地做成了两?套护膝。
时间不够,也讲究不了好?不好?看了。
下午刚到点?,小崽子就醒了。江芝把?护膝一人一套绑在她跟子城腿上。
屋外还飘着雪,地面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积雪。天依旧阴沉,雪花拍打,冷风呼啸,刮得人脸生疼。
周瑛几度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深深叹口气?,给他们灌了满满一壶的姜汤。
江芝检查了下小崽子衣服,又给他找了个自己的围巾,不顾他反对,缠了两?圈半,几乎要?跟盖着耳朵的帽子缠在一起。见小崽子全身上下都武装好?,只露出一双圆润润的眼睛,江芝满意?了,还给小崽子带了盏煤油灯。
万事具备,江芝手一挥,颇有?气?势。
“出发!”
小崽子立刻就拉着她跑起来。
天太?冷了,走路吃风。小崽子怕冻着江芝。
“慢、慢点?!”江芝害怕极了,“路上有?雪,滑!停、停下!”
她比不了小崽子,好?歹二十岁出头了,也算一把?老骨头了。这要?是shuai...
摔了。
江芝麻木看着跟自己一起摔地上的小崽子,爬起来,先拍了拍书包上的雪,看里面的书没?湿。松了口气?,又高兴起来,原地蹦了蹦,跳着拍自己身上的雪。
可以说?是很有?活力了。
江芝不得不提醒他,地上还坐着个一把?老骨头的她:“你能拉一下我么?”
“你,你起不来吗?”小崽子很惊讶,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事情。随之,他又担心起来,眉头都要?皱在一起:“那?你是不是摔着腿了?”
年纪轻轻地,怎么就站不起来了呢?
“......”江芝彻底放弃了这个跟他小叔一样脑子缺根弦的小崽子,自己撑着树桩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
还好?裤子穿的厚,也没?有?很湿。
“你腿还能走么?”小崽子挪过来,隔着棉裤碰了碰江芝腿,左敲敲,右看看,江芝一度以为他是来挑瓜的。
而后,她就听见小崽子忧心忡忡地声音响起:“你这还有?感觉吗?”
“......”
“没?感觉了,”江芝隔着帽子rua了把?小崽子,跑了几步,抓一把?雪砸他衣服上,笑着逗小孩儿,“但就还能跑。”
小崽子愣了下,发现?自己被骗了,小嘴高扬着,带着书包一颠一颠追上去。
“你别跑。”
学校就在大队里面,统共也没?多远,江芝带着小崽子一路跑跑停停。直到了学校大门,小崽子脸上还带着因为刚刚砸江芝成功而露出的笑。
“哈哈哈,被我砸到了吧。”
小崽子笑的很开心,一转脸,就看见站在学校门口,拿着长扫把?正扫雪的周关。
雪天路滑,怕学生摔倒,周关吃完饭就出来扫雪,还在台阶上铺了层干草。学校位置偏,之前挨着知青宿舍,平日里也少有?人来。
一个中午,除了空中簌簌而下的雪外,周关能听见的就是自己手持扫帚清扫落雪的声音,再无其他。
现?在,那?份寂静已经被一连串的笑声打破。
“周老师。”小崽子乖起来,小脸还红扑扑的。
“下午好?,子城。”周关颔首,“今天下雪了,你去办公室学习吧。”
子城不用江芝提醒,自己就先拒了:“周老师,不用了。我在外面也能学习。”
周关不赞同:“天冷,别犟。你这样,家?里人也不放心。”
“放心的。”江芝轻推了下小崽子,让他先进去,“周老师,既然说?好?了让他在外旁听,就不能坏了规矩。我们自己选的在外面,那?就得受着老天爷给的天气?。别说?今天下雪,就是下雨下冰雹下刀子,子城该怎么学还得怎么学。”
“要?是他现?在就受不了了,那?我们也不用周老师赶,自己就收拾东西趁早走了。”
“你这话说?得,我可没?想?过赶你们。”周关无奈,江芝这在大队部都过了旁听明路的,哪儿是他能赶走的。
“这么冷的天,子城在外面冻着,你能不心疼?”
“心疼啊。”
怎么可能不心疼。
江芝笑了下,柳眉弯弯,雪白帽子下露出两?方?杏眼,眼睫上都沾着水汽,像个不谙世事的娇小姐,说?出的话却又异常坚决,“心疼也没?办法,这是他必须得受,谁也没?办法替他。”
周关没?料到江芝会这样说?,微皱了下眉,没?再说?话。
而后,周关继续低头扫雪,江芝往旁边走了一段路,但没?走。只站远了些,脚踩着地上的枯树枝,安静地数着学校旁边的树。
又过了没?一会儿,学生们陆陆续续都结伴来了,门口彻底热闹起来。
不少学生看见学校旁边的江芝还都很好?奇。在这个小学校,除了新生报名外,平日里谁还见过家?长啊。尤其,还是个大队都出名的江芝。
江芝不动还是冷,北风吹的围巾都扬起来,拽围巾都嫌冻手的时候,哪儿还有?心思搭理围在不远处的那?些孩子。
周关拉了下院里的铃,喊着他们回去上班。学生们看起来都挺怕周关的。
很快,一哄而散。
“你这是在等子城?”周关有?些意?外,走过来,“这离放学还要?好?久。”
他本以为今天是子城第一天上学,江芝不放心,接送一天。没?想?到,江芝现?在都还没?走。
“我知道。”江芝体寒怕冷,鼻子都有?些囔囔。
“今天是一下午的满课,”周关再重复了下,“时间真的挺久,至少得三四?个小时。”
“没?事。”江芝强挤出一个笑,“主要?是我也不放心。”
周关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家?长,劝不动。
“你去办公室等吧,那?里面暖和?。”
“不用。”江芝道,“这样的天气?,子城受得了,我也受得住。”
周关深深看她一眼,见有?学生出来寻他,急着上课,没?再多说?什么。
院子里,窗户外边的子城正站起来,拿书大声读着,声音比屋里一个班的声音都要?大。子城才不管其他人怎么想?,反正老师说?要?午读驱困,他可不就是要?大着声音读起来。
他不只要?嘴上读,他还要?读进脑子里、读进心里、读到小婶那?里。
小少年童声清脆,声音洪亮,响彻院子,震得刚从外面进来的周关都一惊。
周关看着有?凳子不坐的子城,那?瞬间,他在子城身上看见了隔着院墙外,肩上落雪的江芝瘦弱身影。
外墙的江芝正哆哆嗦嗦沿着学校门口围墙边,扶着墙慢慢踱步走着,心里止不住地后悔。
还是穿少,明天应该再往底下套一层的。
冷风风刮起来,她就停下面对着墙,背对着风;风停了就走几步,原地蹦一蹦。冷得受不了了就小跑几步,有?时候腿冻僵了,刚跑就摔在地上。她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都没?站起来。
这个时候,风雪不停,路边空荡荡,是真不会有?人扶起她。
围巾蒙上鼻子,呼吸不畅,拉下围巾没?多久,鼻尖冻得凉凉,都快没?知觉。尤其是在风声呼啸吹过时,鼻尖都是红的,耳尖冻得都有?些疼。
夹着风声,隔着矮矮的院墙,她听见子城嘹亮稚嫩的声音在朗声学读“a、o、e”。读着读着,自己还会转个声调。
江芝笑起来,动了动手指,往上拉了拉围巾,盖住鼻尖跟耳朵,哈了口气?,逆着风,艰难爬起来。
穿的厚,身子还有?点?僵,差点?没?又坐地上。
没?敢再跑,她原地蹦了蹦,穿得太?厚,蹦都蹦不动。
她脑子一旦空下来就总容易感觉冷。她转着脑子想?家?里的糯宝、想?江父江母、想?她的生意?、想?她的小金库、想?她想?要?的梳妆台、大镜子、想?开的饭馆......当然,还有?邝深。
更后悔了。
早知道这么受苦,上次邝深回来,她就该跟邝深说?清楚的。江芝悔不当初,暗暗发誓,如果时间能重来,她一定选择要?对邝深坦白!
想?起邝深,她又仰头看了看天空上飘着的雪,不知道那?人是不是跟她一样受着雪,挨着冻。
哦,说?不定比自己还要?辛苦些。他还要?干活,养她跟糯宝。邝深可真是亏大了,遇上自己这么个干不了重活还受不了苦的媳妇。
静止的时候,时间过得总是格外漫长。直到耳边再次响起学校的铃声,江芝在心里数的脑子都木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想?,这是第四?个还是第五个铃来着?
她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没?见有?学生跑出来,静耳听了下,也没?听见院里嘈杂声音。
推断了下,应该是第五个,上课的铃声。
她跟小崽子有?约定,下午在学校的时候,谁都不能看谁。小崽子没?出来过,她也没?进去去过。
他们就隔着一道围墙,受着同一片天空落下来的白雪、听同一阵北风的怒吼。
除了小崽子时不时穿墙的背书声,谁都没?有?言语。
顾老师年纪大了,讲完两?节课,解完疑后,就要?去办公室休息会儿。下着雪,周关不放心学生,亲自赶过来扶顾老先生。
顾老师走出教室,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孩子还在这呢?”
“嗯。”周关劝了不止一次,也有?些烦了,“劝不动,随他吧。”
“邝家?的人都一个性子。”顾老师只摇头,“别不过的。”
周关没?吭声,当听不见。
顾老师笑了下:“我不回办公室,把?我送那?孩子那?儿吧,我还没?给这孩子正儿八经地上过课。”
.......
等四?五点?的时候,天已经透着黑了,没?一会儿,雪也停了。
江芝一个下午翻来覆去已经把?糯宝从小想?到了结婚有?娃,甚至以后当奶奶的生活。后来,还是觉得自己年轻轻轻就当人太?奶奶太?过惊悚,才将将止住了想?法。
在外冻了一个下午,又冷又饿。不想?糯宝后的江芝满脑子都是家?里的大棉被和?热乎乎的骨头汤。不知道是不是身上受了屈,她现?在还特别馋肉,想?着一会儿回到家?一定要?吃上一碗皮薄肉多的小馄饨,还要?用骨汤下。不要?香菜不要?葱,里面最好?还要?放点?虾米和?紫菜。
但这两?个,家?里都没?有?。江芝委屈巴巴想?,那?就往里面放点?辣椒和?醋也行。
她也不是很挑。
越想?越觉得饿,江芝觉得自己都快撑不住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最后一道铃。学生们三两?成群从里面出来,有?那?些活泼的男孩子,边走还边打雪仗,你追我赶,快活的不行。
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江芝看的都有?些羡慕这些小孩,热气?足,活力满满。
“子城!”
江芝很意?外,还以为自己小崽子又是最后才出来。没?想?到,这次一响铃,就看见小崽子斜挎着包,往外面奔。
“冷吗?”江芝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放在小崽子脸上,试了试温度。可能是自己手太?冰,半天摸不出来。
“不冷,一点?儿都不冷。”小崽子抽了抽鼻子,看着江芝,想?张口喊她又有?些喊不出口。
酝酿了下,嘴唇还没?发出声,就被江芝拉着往家?里奔。
“天都黑了,快回家?吧。”
小崽子郁闷了瞬,彻底哑了:“...奧。”
回家?了,邝统已经做好?饭了,简单的三菜一汤。
江芝憋气?往嘴里灌了碗姜汤,又拿热水擦洗了下,换了身衣服,简单吃两?口饭,也没?力气?哄糯宝,倒在床上,累的睁不开眼。
可学校里上学的孩子却把?江芝跟子城在外面冻了一天的新鲜事带了回去。
霎时,大队炸开了锅。看热闹的有?,落井下石背后说?道的也有?,更多的还是当了娘能感同身受的。
也就是为了孩子,才能做到这一步。
或许是因为江芝之前的名声实在太?差,现?在她这又是拾韭菜不昧,又是陪孩子受苦读书的。耳听眼见,村里人竟又都觉得江芝性子还算不错。
无形之中,江芝名声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不少人再提起江芝态度慢慢就变了,也开始摇头惋惜。明明那?么好?的一姑娘,长得板正,心眼子好?,娘家?也排场,就是嫁给了邝深。
可惜了。
江芝丝毫不知自己已成为话题中心,白天基本是站了一天,睡的时候,周瑛还往她脚底塞了个输液瓶做的暖水袋。被窝里有?热气?,睡得格外香甜,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因为心里记着事,到平常点?的时候,意?识格外的轻,听见院里邝统打水的动静,她挣扎了下,还是穿起来。
“小芝醒了?”邝统笑笑,“昨天辛苦了,再睡儿,我跟你娘商量好?了,今天我陪子城去上学。我等他,你安心睡。”
“爹,这可不行。”江芝摇摇头,笑道,“您去了家?里可没?人照顾糯宝了。糯宝这么麻烦,我可照顾不来。”
邝统还想?再说?什么,江芝直接躲厨房帮周瑛做早饭就去了。
早起吃过饭,天飘着小雪,混杂着雨水。江芝找出家?里的蓑衣,先给子城裹上。
蓑衣都是大人穿的,子城穿着都拖地,走两?步就要?绊倒,活脱脱一个披着大人衣服的东摇西晃的企鹅。
江芝很没?良心的笑起来,见小崽子都被笑恼了,才止住,把?衣服给他脱下来,只盖了个蓑帽。又拿筐子和?备的换洗衣服装在一起,等他到地方?再穿。
邝家?也就一套蓑衣,小崽子穿了,她就没?了。但好?在江芝之前上学的时候,爱美不乐意?穿雨衣,秦云给她花钱买过一把?伞。
打着伞送小崽子去上学,出发走得早,小崽子还是第一个到学校的。眼见到了学校大门,小崽子也不用人送,挥挥手,自己从伞下跑出去,一溜烟的进了学校。
跑到大门口,小崽子深吸一口气?,回头,朗声喊了江芝:“小婶,再见!”
江芝愣了下,而后笑着冲他挥了挥手,又找了个地方?,继续站岗。
子城确实很久没?喊过她小婶了,江芝都记不得子城上次喊她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小崽子是个记仇,气?性也大。
江芝脸上带着笑,动了动脚,转身,看见身后不远处站着神色复杂的周关。
她笑着打招呼:“周老师。”
雨加小雪,周关连伞都没?撑,戴了个帽子。
周关忍不住开口:“你这样做没?什么意?义。”
他就是现?在让子城进教室,过几天,天气?好?了,还得让他挪出来。
周关实在不明白江芝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没?想?过这个。”
这么冷的早上,她可没?心劲儿跟周关扯这些。有?没?有?意?义,他说?了可不算。这事关键还是看后续怎么操作?。
周关虽然这样说?,但他心里也知道,万事就怕开个头。尤其还是像江芝这样的,只要?你给她撕了一个小口子,她就能借机捅了整个面,不要?命地往上爬。
但凡他松了口,让子城进教室,以后再让子城出来就难了。
江芝随口拿邝统说?的话敷衍:“我公公说?,凡事不后悔就行。”
周关噎了下,没?再说?什么。
早起下着雨夹小雪,到了半中午的时候,风力陡然加强,雪渐渐停了,雨却越下越大。
江芝还没?找好?一个避风的地方?,她手里这把?撑在风雨飘摇的小伞,很快就被风给吹翻,伞面整个上掀开,淋了个透。她忙把?伞掀下来,一手握着雨伞杆,一手拽着伞边,无暇顾着自己,心里却开始担忧起在外面读书的小崽子。
雨势大起来也就是一瞬的事儿。
周关跟学生讲题的时候,雨还没?下起来。题讲到一半,雨滴拍窗户的声音就已经很响了。他想?起窗户外面的子城,放下笔,陡然起身。
出去一看,子城已经把?书都收拾起来,放在怀里,身上穿着个大蓑衣,脑袋上还盖着一个蓑帽,正摇头晃脑地跟着里面的顾老师一起读书。
周关站在教室门口看了半天,也想?了很多。他刚动了动脚,就想?起至今没?消息的家?里人,止住一瞬。
雨水斜拍地面,在他脚边洼处聚集,形成一小块水坑。
他看着风把?子城小脑袋大了几个号的蓑帽吹下,只有?一根绳子还缠在子城脖子间。
小家?伙还没?反应过来,瞬间雨水就打在他头上,淋了一脑门的雨水。
子城眼睛被雨水糊湿,闭上眼,两?只小手正费力扒拉着身后的帽子。手还没?碰到帽子,帽子就已被人扶起,盖在了他头上。
“周老师?”子城努力睁眼,模糊间是看见周关了的。
周关停了下,半蹲在他面前,拿袖子给他擦肩,露出了平日里都见不到的,发自内心地温情。
他缓慢开口:“子城,跟老师一起去办公室,好?不好??”
子城嘴唇都冻紫了,还是摇头,甚至还能冲周关笑:“谢谢老师,真不用啦。”
小婶给他裹得很厚,再说?,小婶还在外面陪着他。
周关与小家?伙四?目相对,子城眼里清澈坚定。
他噤声不言,这样的一双眼睛,他也曾在自己身上见过。
经历过,所以他知道是说?不动的。
周关起身,用力地按了按子城的肩膀:“那?就在这好?好?读,读出个样来。”
日后功成名就打他的脸,也不枉他今日成这个恶人。
周关没?打伞,一套绿色的工装从上到下都是湿的。他听完子城背的拼音,提问了几个,才抹了把?脸,抬步往回走。
转弯进办公室换衣服的时候,余光看见扶着拐棍同样站在门口的顾老师。
“顾老。”周关先退了半步,“我身上湿,就不扶您了,您当心。”
“哎,”顾老师应了声,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开,笑了下,“小周啊,去把?那?孩子喊教室里学吧。都是穷苦人家?,有?两?本书不容易,可别把?书淋湿了。去喊吧。”
周关没?动。他像是耳朵进水,听岔了:“顾老,您说?什么?”
“喊进来吧,有?什么事我担着。”顾老师笑了下,眼神慈祥,“我这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临到最后,能见一个好?学的不容易。让那?孩子进屋去吧,就算是成全我了。日后,大队要?是问起来了,我去说?。”
顾老先生一辈子先送走孩子,又送来老伴,白发暮年,孑然一身。
实无所可怕。
周关哑着嗓子,久久才应了声:“好?。”
那?是子城多年之后仍忘不掉的一场雨,雨里有?雷声、风声,也有?自己的读书声。那?场雨淋湿了鞋子、淋湿着地面,也淋湿过许多人。
江芝再见周关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周关同她一样,撑了把?伞。
黑色伞面下,雨水自成一道帘,模糊着两?人视线。
他道:“回去吧,子城已经进教室了。”
江芝着实有?些意?外,她以为按着周关早起的态度,怎么着也得再等几天。她都做好?长期攻坚克难的准备了。
许是江芝眼里惊讶过多,周关错过视线,解释了句。
“不是我,是顾老师喊进去的。”
不管是谁,江芝都很感激。
“谢谢,也请您帮我想?顾老师转一声谢。”
周关点?头:“回吧。”
江芝对这件事本就是抱着搏一搏态度,期许太?大,猛一成真,她心里不落实。更多的,还是有?些担心子城,微摇了下头,语气?缓和?许多。
“不了,也快到点?了,我再等等子城。”
周关没?料到江芝比子城还倔,都让子城进教室了,怎么还站在他们学校门口。
总不能还有?什么企图吧?
当下,周关看江芝眼神都变了,暗含警惕。
这倒真是周关想?多了。
江芝在外冻了一上午,脑子都被风给吹傻了。她甚至都觉得自己现?在这转身一走,万一雨停了,子城被轰出来怎么办?
周关等了片刻,没?见江芝再说?什么,转身往学校试着走了几步。
都快走到学校门口了,江芝还是站在原地傻站着,他也有?点?摸不透江芝想?法了。
回头看了眼依旧雨中艰难撑伞的江芝,她如一根在风雨摧残中仍勉力稳住身躯的柔弱蒲苇,坚韧且执着。周关停了片刻,终是抬了抬脚,进了学校。
不知道是不是知道子城在教室里上课消息,心情欢畅起来,江芝觉得最后铃声打的特别早。一放学,小崽子就穿着他的小蓑衣,扑腾扑腾地跑过来。
“小婶!”
江芝鞋都湿了,脚都冻得冰凉,走起路来都有?点?疼,实在有?些艰难,索性没?动。
“我在这。”
小崽子心情也很好?,也不用江芝给他打伞,穿着小蓑衣摇头晃脑地走在前面。
“小婶,老师让我进教室听课了。教室里看黑板看的特别清楚!”小崽子不用人问就跟倒豆子一般说?个不停,“教室里大,也很暖和?,老师们对我都很好?。周老师今天还提问我了。”
小家?伙报喜不报忧地说?了一路,江芝也没?舍得打断,含笑听了一路。
直到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小崽子才很认真地看向江芝。
“小婶,我现?在教室上课,很暖和?,也很舒服。你下午不用在外面陪我了。”
“好?。”江芝没?拒绝小崽子好?意?,揉了揉他头发,“听你的,我下午最后送你一次,好?吧?”
子城抿了嘴,不是很愿意?,江芝揽着他肩膀进屋。
“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也得亲眼看着你进去,我才放心呀。小男子汉,让我最后送你一次,行吗?”
小男子汉想?了想?,郑重地点?了下头,还要?再强调一遍:“最后一次啊!”
“嗯。”
回到家?,江芝先换了衣服,喝了碗姜汤。吃过饭,才避着人,用热水烫了烫脚。
她没?歇着,但已经感觉自己脑子有?点?懵。灌了碗热水,又去厨房,剥开一堆核桃,又和?面做了盘核桃米糕,切成长条,拿油纸包好?,系上绳子,让小崽子下午带给同学。
小崽子护食,梗着脖子不愿意?。
江芝撑着笑,敲了敲他脑门:“以后不说?了,这开头的第一天,你必须都分出去,记着没??”
小崽子不高兴,但在江芝眼神逼视下,还是点?了点?头,满脸的不情愿。
江芝哄了两?句,又拿一包,让他带给老师,然后跟往常一般撑着伞送他去上学。她跟小崽子说?完再见,看着他进了学校,又站门口静等了会儿,没?见他被轰出来,才放下心。
撑着一路冒雨走回来,意?识已经有?些不清。
刚进家?门,睡醒了的糯宝看见她,小脚“哒哒”就要?跑过来,被邝统按在怀里,远远站在里屋没?动。
江芝跨台阶的时候,脚底都有?些发软,身形一偏,差点?没?倒下去。哪儿敢再往前凑,她远远哄了糯宝几句,迎着邝统担心的目光,笑了下。
“我没?事,就是中午没?睡觉,没?什么精神。我先进屋睡会儿,爹,您看一下糯宝。”
邝统连声答应,让她赶紧进屋休息。
江芝躺床上的时候还有?些许意?识,想?着要?是一觉睡起来了,身上有?劲儿了,下午还能顺便把?子城接过来。
也不知道小崽子这一下午的课上的好?不好??有?没?有?被同学欺负?
想?的很美好?,但没?想?到,她这一睡意?识就彻底没?了。期间迷迷糊糊,她总觉得自己床前来了很多人,就是眼皮很沉,睁不开,强力睁开一瞬,她甚至还觉得看见了秦云。
她都好?久没?见过秦云了,鼻尖酸酸,喃喃喊了声:“妈。”
给她头上换毛巾的人似停了瞬,而后隔着被子拍了拍她,动作?不算轻柔,甚至还有?些僵硬。
“睡吧。”
江芝本就不太?清醒,在身边人很有?耐心地一下一下地拍着被子,很快就再次陷入了深深昏睡中。
次日中午,江佑一上午先是被她妹给吓了一跳,又被他爹娘接连训斥。现?在更是连饭都没?吃,就被他娘指使出来买药。一路冒雪走到公社,心情十分不爽。
尤其是在买完药出来,看见斜对面国营饭店门口的台阶上,正坐着一个手撑下巴悠哉悠哉赏雪的童枕。
他这种不爽达到了顶峰。江佑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
于是,他走过去,站在童枕面前。
童枕性子闹腾,但也单纯,不怎么记仇。见到江佑,还有?两?份惊喜:“你怎么在这?你也来等饭店开门吗?”
“不是。”江佑都快跑吐了,还等饭店开门。
他要?是敢在等饭店开门,回去他爹不拿刀活削了他。
“那?你来这干吗?”童枕略有?失望,他本来还准备跟江佑交流一下等饭店开门的心得。
江佑很直白:“我心里不高兴。”
他话没?说?完,就被童枕打断。只见他也叹口气?,颇有?同命人的感慨。
“我其实心里也不大高兴。”童枕是邝深带出来的,一如既往地有?着不为人知的倾诉欲,“你不知道,我哥生我气?了。”
他从没?见他哥生过那?么大的一场气?,还是发在了自己身上。
想?到这,童枕就又瞪了江佑一眼。说?到底,这还得怪那?个姓江的。
不过,他现?在也没?这个胆开口,只得再次深深叹口气?,颇为哀怨。
“苍天无眼,人生实艰。”
江佑:“?”
不是,谁问你了?
童枕一说?三叹,一句话听下来都是他的叹气?声。等他气?叹完了,心情也就顺畅了。
典型的小孩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
甚至,他还很有?闲心问江佑:“你是为什么不高兴?”
总不能跟他一样,也被自己哥给臭骂了一顿吧。
江佑扯了扯嘴角,表情玩味:“我为什么不高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想?做些什么。”
童枕被江佑绕了下,成功上钩,宛如好?奇宝宝:“那?你想?做什么?”
江佑看他一眼,尤其是侧重他的面部,像是在打量些什么。
童枕被他看得发毛,两?个眉毛都要?凑在一起,戒备起来:“你想?干嘛?”
江佑一改往日笑脸,表情认真,学着江华的呆样子,慢吞吞地伸出来自己的手掌,朝向童枕。
“也没?什么,就是我现?在不大高兴,所以想?先替我妹妹收个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