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1)

云水不知风月 周子京 3543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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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上被子厚沉沉的,闷得人浑身发热,唐不知伸手扒拉几下衣领,掩盖住内心的紧张。

  “怎么说呢,一开始我也想过把护身符要回来,但就是……开不了口。”

  这话算不上回答,抱着蒙混过去的念头,唐不知举起水杯呷了一口,避开男人的视线。

  宋云水刻意表现出不悦的样子。发泄似的,用手攥了一下床单。

  “开不了口,就让自己承担危险,是吗?”他故意压低了音调,冷峻得像是训话的长官,“你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什么,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事。”

  没有想到他会那么说的唐不知明显愣了一下,尔后抬起头,看到面前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上,又挂起了冷漠的面具。

  那双眼睛里闪动着锐利的光,让人感到无形的压力,就好像漆黑的枪口,直直对着唐不知。那些字干脆、凌厉地从他嘴里吐出来,每一个音,都带有杀伤力。

  胸口有些梗塞,唐不知聚拢眉头:

  “哦,既然如此,那反过来说,我想做什么,你也没有权利干涉啊。”置气似的。

  面对如此的回应,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宋云水都缄默无言。

  嵌在墙上的窗户上了锁,一切灯红酒绿、尘世喧嚣,都被关在了这片空间之外。

  突然降临的寂静,像在烈日一样,炙烤着屋子里的一切。

  如果流淌的时间是一条河,此刻一定布满了干涸的裂纹,像蜘蛛网一样,摇摇欲坠,秒钟与分钟,支离破碎。

  白窗帘后面,一只蛾子毫无征兆地飞出来,落在低垂着兰草叶子上。

  或许,是由于土壤中缺乏某种元素,绿叶的边缘看起来褐黄褐黄的,明显有些腐烂的趋势。

  唐不知看到,在花瓶旁边,还摆着一只鱼缸。

  那两尾金色的月光鱼,像是感觉到两人之间紧张的氛围一般,悬浮在水中一动不动。

  兰草、热带鱼。

  这些东西大概是宋云水买来的。

  随着天色渐完,小鱼身上的鳞片也暗淡了下来。

  用肉眼望向玻璃缸,月光鱼的模样因为缸的形状而显得有些失真。头部消失在玻璃轮廓边缘,鱼肚则像是鼓起的篮球,比鱼尾大了四到五倍,整个身子就像由不连续的碎片拼成的,散发着一种不真实感。

  看到的东西也会是虚假的。

  唐不知心想,自己之前体会到的那种亲近感,也只是一种错觉吗?

  屋子里的男人,和他印象里的宋云水,产生了一些差异。对男人第一次表现出的刻薄,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过了一会儿,唐不知才开口道,“之前那个大婶,你也不认识她吧,但是我记得你还是停车去看她了,还把伞送给她。你又是为了什么?”顿了顿,“你为什么,我就为什么。”

  宋云水明白他的意思:不是非得关系多好,才会帮助一个人。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

  他立起双腿离开床边。

  靠近方桌旁,把几粒饵食洒进鱼缸里后,宋云水才缓缓开口:

  “看见你倒在地上的时候,我真的被吓了一跳,你的脸上全是血。后来我来医院看望你的时候,看到你闭着眼睛,像在熟睡的样子,我总是忍不住想,你还会醒来吗,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吗?——唐不知,你小时候,应该也见过那些受伤的小动物吧,有时候我们可以做点什么,比如给它们包扎一下伤口,但是也有一些时候,我们只能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昏迷的时候,我就是那种感觉。对你的事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手指拨弄着枯萎的细叶,宋云水拧起了眉毛,脸色依然冷峻,“我讨厌医院。我母亲就是在急救室过世的。每次来这里,我都会想到手术刀切开皮肤的画面,感觉视野里的东西都染上了血的颜色。”

  宋云水深深疏了口气,转过身子。他没有走过来,而是隔着一段距离,望着唐不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吧。刚刚也是,对不起。”

  原来是这样,唐不知并不了解宋云水母亲的事。假如不是他主动吐露,完全揣摩不出他的心思。

  唐不知觉得宋云水大概是被悲伤的回忆闷坏了吧,不然也不会对他推心置腹。

  “宋云水,把你的手伸过来一下。”

  对唐不知突然提出的要求,宋云水有些不解,但还是照他说的,将手递了过去。

  轻轻握住他的手,唐不知感到一阵硌人的骨感,以及自内而外散发出的冰凉体温。

  手指没有发红,应该不是被冻的。那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虽然如是想,却也没有问出口。唐不知压下思绪,沉默地抬起二指,在宋云水的手心上比划起来。

  宋云水仔细辨认,发现唐不知写的那几个字是:我不会生你的气的。

  愣了一下,不禁莞尔。

  唐不知本意就是想逗宋云水笑笑,好让他暂时忘记那些难过的事。看到他眉头舒展,他心里释然了许多,柔和下来,“我刚才说的那些不好听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

  这句话,听起来有一种温柔的意味。

  宋云水不作声,眼神依旧深邃。他拉起唐不知的手,也像他一样,在那只有着淡淡疤痕的手上,写下一句:“你是个很好的人。”

  唐不知感到一阵痒痒,抬起头,正好对上宋云水的双眸。那人的目光有一点些痴,像是包含了万般情愫。

  十一月,天气清寒,宋云水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外衣,那蓝色也反光在了他的发丝上,唐不知曾经抚摸过那黑发,是一种坚韧又柔软的感觉,像在清晨薄雾散开时,在岸边用指尖划过茂密的芦苇丛。

  空气中传来似有似无的兰草香。

  在宋云水的注视下,唐不知虽然面色如常,心里却不再淡定。

  胸口好像有暖流淌过,泛起一种特殊的感觉。好像有什么蚀骨的东西渗透进了他的身体里,在一个看不见的角落灿然盛开……

  ……

  夜晚,黎明公司总部。

  咔、咔、咔。

  四台打印机同时工作着,发出密集的金属摩擦声,充斥了整个房间。

  周冰彤把机器里滑出纸张放到木桌上,突然听到助理低低“咦”了一声。

  周冰彤偏过头去,看到助理面孔上显露着疑惑的神情。

  “怎么了?”

  “我刚才看了一下这个。”她挥了挥手里的稿纸,“上面说这部电影去年就打算开拍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又花了一年的时间来修改剧本。”

  这个冬季比以往都要寒冷,公司里有不少人都遭到了感冒的侵袭。宋云水之前就病过一次,严重到无法说话,好在现在已经痊愈了。

  助理也是病员之一,不过她似乎还没有恢复过来,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像被什么勒住了脖子一样。

  助理的话,让周冰彤回想起了那天。一年之前,仍然历历在目。他们安置好唐不知后,晚上回到公司。尧零很快就赶来宋云水的办公室,询问唐不知的情况,还有电影的事该怎么办。

  当时,宋云水坐在办公椅上。发丝上还挂着零星几颗水珠,散发出一股冰冷凛冽的气息。

  他说唐不知没事,只是肺上有点问题,不严重,休息几天就好了。

  周冰彤不明白宋云水为什么要说谎。

  第二天,宋云水去见了《英雄沙地》的制片人。他们谈过后,不久就传来了要修改剧本的消息。

  周冰彤想,这件事应该是宋云水要求的。他会这么做,大概是为了替唐不知保留住主角位置。

  记忆里,滥用职权这种事从没发生在宋云水身上。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

  宋云水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秘书打来的电话。

  他接完后,对唐不知说:“我要回公司一趟,晚上再来看你”,便离开了病房。

  从医院到公司并不远,大概十几分钟的路程。来到外面,汽笛声,音乐声,像浪潮似的,一层接一层往耳朵里钻。

  立式路灯早已亮了起来,灯光在黑暗中划出三角形区域,宛如一块橘黄色的裙摆。

  宋云水把衣领竖起来,遮住下颌线。站在十字路口处等待红灯,风将他的衣服下摆吹得飘扬。

  离开某个与你切实相关的人身边时,你会感到自己在这尘世中并没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就好像变成了一盏路灯,一座雕像。某天人们会夸赞一座雕像美丽,或是一盏路灯给予了他们便利。但当这两样东西消失时,没有人会为之感到悲伤。因为很快会有新的路灯,新的雕像将之取代。

  满目人潮带来的不是热闹感,而是一种深层次的寂寞。当看到有无数类似于自己的替代品时,一种自出生起便持有的“独一无二”感突然从心底消失了。一平米的氧气被划分为十份,二十份,三十份……如果说他曾经觉得生命是上天给予的厚礼,这一瞬间却如梦初醒,存在越多,一平米的氧气越稀薄,尔后大家相互竞争,沦为刍狗。或许上天乐意观赏的,只是这世间万物不断上演的斗争游戏。

  最近,宋云水的公司也面临着一场斗争。

  财务经理说:“邱洋很可能在挪动公司资金,进行抛售套现。他的官方说明是要补充公司的流动资金,但是我查账发现根本没达到这样的投放额度。”

  邱洋是黎明影业的一个股东,主业是演员,同时还担任公司监事,不过这个职位有名无实,开会时邱洋经常缺席,几年来在公司现身的次数不超过十次。

  宋云水对这个人印象很浅,他是在一场商会上认识他的,此前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

  回忆起来,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身影。脸上布满皱纹,灰白的发丝毫无光泽,像燃尽的烟灰。

  邱洋已经五十多岁,看起来却比实际还要苍老。

  他暗中挪用公款的事,似乎已经持续了很久,目前统计出的额度是1.6亿,但真实数目只会比这更多。

  宋云水知道,在一个资产私有而非公有的时代,这样的事就没有办法避免。听说那人背后有些靠山,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坐视不管。

  来到熟悉的公司大楼,前台人员看到他,紧张地喊了句“董事长好”。

  宋云水脸上没有表情,自然地点了下头,然后就匆匆走过。

  前几天发出通知,说今晚要召开一场临时会议,要求占股5%以上的股东都必须参加。

  进入会议室,宋云水扫视一眼,看到了那个满头花白的身影后,他收回了目光。

  会议在七点四十准时开始,临近尾声时,宋云水讲述了一则案件:

  某集团高管挪用共有资金进行炒股,最后被关进监狱,判处五年有期徒刑。介绍完后,他望向台下。“邱总,请问你对这件事怎么看?”语气神态,如同一名法官。

  “什么?”邱洋从座位上站起来。看他的表情,好像因为突然被叫到名字,被吓了一跳。

  其他人不知道事情原委,纷纷向老人投去疑惑的目光。

  宋云水将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一遍。

  “呃,这个案件……我听说……”邱洋明显已经听懂了宋云水的暗示,显得有些诚惶诚恐。

  他两只手撑着桌沿,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回答。

  突然,好像想到什么似的,他抬起头,语言也流畅起来:

  “我听说,后来那个高管被无罪释放了,因为法院重新审查,发现他是被人故意陷害的。其实这件事情背后真正的犯人,是原告,最后被关进监狱的,也是原告。看来宋董了解得的不太详细啊。”

  宋云水知道这话是他胡诌的,言下之意,是表明他背后有后台,能够颠倒是非。

  宋云水没有揭穿他,也没有示弱,他接着说:

  “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也清楚真相。我想告诉诸位的是,不管污蔑他人,还是挪用公款,在这里都是绝不允许的。希望大家能够引以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