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旧梦】开门者
日光荏苒,匆匆两年已过。
朝廷仿佛忘了我这位被“发配”的太子,除了母妃和姜行正准时送来的信件,初一宫里例行的节礼,沛都再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我不觉得失落,反而自在。在湘城我能毫无顾忌地施展拳脚,既不用处处受大员掣肘又不用忧心锋芒太甚活不过明天。
我简直乐不思蜀,时间久了我甚至起了种不当太子也无所谓的心思。长久被拘束在方盒子里的灵魂,倘若没见过光勉强还能继续麻木不仁,但我见到了山,见到了水,见到了日升日落,见到了百姓春季插秧,秋季采桑。我见到了仅在书里见过的广袤,又如何能甘心再回到沛都?
我可以做位将军,替雍朝守南线。到不得不战的那天,我会领着我亲手训出来的兵上阵去厮杀,倘若我战死沙场,便把尸体烧成灰,让山风带我去遨游。倘若我侥幸留下一条命,便归隐田园,去宫里接来母妃,再娶一位美娇娘,生两个女儿。
儿子不好,儿子像我,难管。
至于亓官微……我实在没空去想他,未曾萌芽的钦慕被湘城繁重的军务挤在犄角旮旯,在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面前,个人的小情小爱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和湘城那群老不死的过了两年招,他们对我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已然有充足了解,渐渐地他们放弃了给我使绊子,我对湘城军营的掌握得已更进一步。
但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萦绕不散,老畜牲们放手太突然,似乎他们有种看穿一切的笃定,他们在等我碰壁,碰上那堵无论如何都无法翻越的天堑。
内政肃清,我迫不及待地将目光投向外敌。
湘城和宋贼驻地隔河相望,虽说宋贼名义上是雍朝镇南王,但明眼人都知道宋贼不臣之心久矣,宋贼起兵仅是时间问题。
到时湘城在精兵壮马的宋贼面前便如同鸡子,我想沿河筑起高墙作为拒兵之垒。
我征调方圆百里的能工巧匠与万数士兵一道筑墙,初时一切顺利,可到高墙修筑到一半之时变故突起。
有人用趁夜炸墙,屡次三番。我派人盯梢,昼夜不息盯梢半月余,那群饭桶却得出个墙是被水冲垮的结论,好生荒唐!
我震怒之余,决心自己去看看到底是何方小人在暗处作祟!
当夜,我谁也没知会,只带着亓官微趁夜色摸到了河边的草垛里藏起,我告诉亓官微这次逮住捣鬼的人,来多少我杀多少。我心里已经有了成算,左不过是那群老畜牲,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处处和我过不去?
亓官微刚想说话,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往远处看——有人来了,稀稀拉拉的火把零星出现,火把越聚越多,汇成一条流淌在地上的天河。
我冷哼,一群酒囊饭袋!人成群结队举着火把来的和我说抓不住人?非要火星子把胯下二两肉燎了才抓得住人?
亓官微碰了碰我的胳膊,他的声音轻得不可思议,“殿下,还记得臣问过您的问题吗?”
你问过我的话多了,我哪知道哪一句,我懒得搭理他,手按在剑柄上准备走出藏身的草垛。
“殿下……”亓官微的手如同铁臂一样攥着我的手腕,“别去……”
再磨磨唧唧人该跑了!我急火攻心,“你是不是怕了?怂了?怕了你就待这儿,我自己去!”
我一根一根掰开亓官微的手指,提着佩剑往火光传来的地方去。
越来越近,河风送来阵复杂的味道,稻草,桑叶,鸡粪,我脚步住了,一射之地外我还没看清火把下的人,但我已然意识到了那是谁,屡次三番破坏高墙的人——民,百姓。
亓官微追上来,他从身后捂住我的眼睛,声音听起来像从天边传来,他离我那么近,又离我那么远。
“殿下,别看。”
“臣问过您,若您发现您竭尽全力去拯救的人,并不认为您是在救他们,您当如何?”
“当时您答复臣,不知好歹的人不用管他们死活。”
“所以,殿下,转身好吗?臣带您回沛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个游魂在说话,“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们是孤的百姓。”
亓官微捂着我的眼睛,但我能听见,听见他们用锄头,用镰刀,用手,用除夕夜的烟火,去敲,去打,去炸,毁掉我筑给他们的墙,毁掉我的城。
随着锄头镰刀的声音传来嗤笑,有人笑我,笑我自以为是,自命为拯救一切的英雄。青阳途,亓官笃,湘城里的乡绅,他们摆出那副一切不出所料的表情,他们站在高台上看我出尽洋相,看我在名为民心的高墙上撞得头破血流。
“你早知道了,对吗?”我说。
亓官微沉默良久,“是。”
“多早?”
“两年前,行刺的人也是他们。”
我苦笑,原来不被欢迎的人是我啊。
亓官微勾着我的小指,“我们回沛都,殿下,他们不配,您没错,是他们不配。”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无力过,我以为自己面对的是奸邪佞臣,是北边的羌部,南边的宋氏,母妃告诉我好皇帝都是和百姓站在一起,以心印心,设身处地为天下万民考虑。所谓天子既是老天爷的儿子,亦是万民的儿子。只要和百姓站在一起,我就能做个好皇帝。
母妃不会骗我,如今雍朝的百姓已经放弃雍朝,他们不再相信青阳一脉能带领他们走向富足安康,不再寄希望于我们这群吃人的饿鬼。
南边的百姓相信宋氏,北边的百姓呢?相信羌部?
与民心相悖的我又算什么?
我恍然大悟,我不是好太子,将来也做不了好皇帝,史书上会这样留下我的名字——昏君——青阳碧!
我做不了好皇帝,我首先是青阳,其次是皇帝,我是青阳家的皇帝。我做不到顺应民心,放任国破,放任青阳家的基业毁于一旦。
我做不到大方地将江山拱手相让,哪怕与民心相悖,我也要穷尽我之所能延续雍朝国运,哪怕这艘巨轮上仅剩我一人,我亦要守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一道腐烂!
我挣亓官微的手,用尽全身力道凝望他,仿佛要把他刻进我的血肉,“亓官少游,亓官微。”
“我不自量力又可笑至极,但我不想放弃,哪怕撞到头破血流,哪怕和天下人的意愿背道而驰,我也不会放弃,所以你呢,你也要抛弃我吗?”
他用力拥我入怀紧接着他抽出束发的青玉簪插在我的发冠上,“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街坊里最廉价的劣玉刻成的簪子,殿下,只要您不嫌弃,它会陪着您到老,到死,到下辈子。”
被我掐死的种子注入新的活力,它于顷刻间发芽抽枝长成参天建木。
我想我爱上亓官微了,不,那是超越爱的感情,他是冷漠无情自私自利的亓官笃的儿子,他亦是我黯淡悖逆举目皆敌的世界里的启明星,我的大司马,我的少游,我的微。
倘若连你也将我舍弃,那我有多爱你就会有多恨你,我会诅咒你永不得所爱,诅咒你爱的人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我和亓官微回到了府邸,翌日我像没事人一样到河边巡视,我派三班人日夜不分地盯着施工,终于,历时半年,高墙修成了。
落成当日,驿站收到从宫里来的八百里急报。
“天子崩,举国同悲……先帝遗诏,太子碧性情敦善,于湘治军有功。急令太子碧承雍大统,即日入沛,不得延误,速速速!十万火急!”
宫中八万禁军并文武百官亲临湘城恭迎太子入沛登基。
我接过国之神器,踏上金銮宝殿,坐上先辈们坐过的龙椅,成为青阳氏的王!
哪怕我熬干一身骨血,也仅仅将雍朝灭亡之期推迟了五年。
五年里宋军攻占南部,自立礼朝,羌部向礼朝俯首称臣,五年后雍国属地尽丧,仅余沛都孤城。
礼朝大军兵临城下,弃者弃,逃者逃。
我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穿天子御服,脚踩登云履高坐金銮之上。
宋氏送来的劝降书被我扔进熏炉,我俯视殿内面容肃穆的万数禁卫,接过大太监递上的匕首割破自己手心。
青阳氏最后一滴血会流干在战场上。
我嘶吼,“此战!有进无退!”
“有——进——无——退!”
传令官涕泗横流地扑进殿内,好似一只被卡住脖颈的鹅,“陛下!陛下!城门开了!”
开门者——
——大司马,亓官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