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管怎么说,幼年皇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并没有犯下足以被称为暴君 而必须被废掉的罪行。
而且,幼帝如果真的死了,即使是自然死亡,人们也会理所当然地认为 是有遭受谋杀的可能『性』吧!以罗严克位姆公爵本身来讲,为了要避免惹上“残 杀幼儿”的罪名,势必会想方设法来维护幼帝的生命与健康。这么说来应该 是一个相当讽刺的立场,不论罗严克拉姆公爵是多么的聪明灵敏,也将为该 如何处置皇帝而烦恼不堪吧!这是很容易便可以想像得到的。
但是,因为这一次的事件,原有的难题被解决了。皇帝逃去,留下了无 人的皇座,皇座在失去旧主人之后,由新的主人接手,原来的主人难道可以 为此提出异议吗?
姑且不论旧体制派的主观意愿如何,最终的结果却是他们特意地替敌方 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对于这样的结局,罗严克拉姆公爵或许会-一如他平常 的华丽神情而失笑出声吧。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对他来说都是有利的-如 果皇帝是按照自由意志,舍弃了皇位与臣民而迳自逃亡的话,那么便可以对 其没有责任心而且懦弱的行为加以谴责,继而名正言顺另找傀儡或自己取而 代之。如果皇帝是在与他本身的自由意志相反的状况下被强行虏走,那么便 可以对绑架的犯人加以声讨,并采取行动以“拯救”皇帝。也就是说,最后 的选择权都是被收在那位俊美年轻人的口袋里。而另一方面,不加思索便把 皇帝与自称是忠臣的人来者不拒迎进怀里的自由行星同盟,则只能伴随着自 己的心脏的鼓动,静静地等待着对方将要抽那一张牌,因为轮到自己这一边 选牌的机会已经错过了。
尽管如此,对罗严克拉姆来说,这一切难道只是从天而降的幸运使然吗? 这是杨所一直沉思的问题。而令人心悦诚服的答案,在这个时候看来似乎是 不可能的了。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个充满野心与锐气的年轻人,绝不是终日无 所事事守株待兔的类型,他个人的意识,应当是以某种形式左右着这个事态 的发展。毕竟,过去曾经唆使同盟军内的不满分子发动政变的就是罗严克拉 姆公爵。虽然不能断言他是从整个计划一开始的时候即牵涉其中,但有很大 可能是明知道有挟持皇帝的计划,却故意地加以忽视,而将事件的结果作最 大限度的利用。第一是令人难以置信旧体制派的余党竟有挟持皇帝由帝都奥 丁逃亡出来的组织行动能力。他们究竟是怎么潜入帝都的呢?又是如何能够 安然地逃离?而且在这段期间,又是怎么样能够避开宪兵队的眼睛,使之未 察觉到自己的存在?纵使对手不是罗严克拉姆公爵,也会令人想到这个如此 完美的行动背后是否有什么人在大力帮助。那背后的人势必是拥有庞大的组 织、丰富的资金与人手,而且心怀着独自的利益与目的,聪明又狡猾地支配 着整个行动……。
能够具备这些条件的,费沙……?
难道又是费沙?杨忍不住要为之咋舌。他以身为正统历史学派末端之人 的身份,是希望排除所谓“阴谋史论”的。历史的『潮』流不应会为少数人的阴 谋与策划而改变。历史本身不应该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然而,无论如何,同盟『政府』都必须要负上责任。不是对其起因,而是对 其结果……。
自由行星同盟与银河帝国的旧体制派联手。他们那些人明显是心怀不轨 的反动分子,而并非是自称的什么“忠臣”。他们所希望的就是要再创高登 巴姆王朝的正统权威,以此权威为依靠,由自己重新掌握国政,独占权力和 财富,使历史逆流。而自由行星同盟『政府』竟然与这样的人联手,去相信那仅 画在纸上的毫无保证的“未来民主化”,而与今日实际在改革政治与促进社 会进步的罗严克拉姆公爵敌对。这样的选择应该可说是集愚劣之大成吧!
杨自觉到有不少偏见的微粒子溶入了自己思考领域内,但却意志坚定地 坚持自己的想法。自鲁道夫大帝以来,高登巴姆王朝历经了五个世纪的岁月, 应该有无数的机会可以纠正其政治与社会的极端不公平现象,但是却一一地 加以姑息。最后终于因为彻底腐化的特权阶级所呼出的毒气,不仅仅是王朝 的花朵,甚至连茎和根都枯竭所死。而那已经枯竭了的特权阶级的余党,到 底还能够期待些什么呢?
盗贼的种类有三,这应该是什么人所说过的话吧!依靠暴力的窃盗者、 依靠智慧的窃盗者、以及依靠权力与法律的窃盗者……。而这些特权阶级, 无疑就是属于最为人所鄙夷的后一种。
靠着罗严克拉姆公爵,由大贵族支配体制的车轮下被解放的帝国二五○ 亿民众,绝不可能会饶恕与强盗联手的自由行星同盟吧!这是必然的事情。 看来,就如原先所想像的一样,我方将要与银河帝国的“国民军”交战了! 到了那个时候,正义当然是在他们的那一方……。“……那么,梅尔卡兹提 督,您打算怎么办呢?”
一个并不是那么大的声音,将杨的意识唤回到伊谢尔伦的会议室内。他 用视线探索着幕僚们的脸,知道了那声音的主人原来是姆莱参谋长,而其他 的幕僚们也只是在程度上稍微有些差异,均无法完全掩饰困『惑』的表情,对于 被指派为“帝国正统『政府』”军务尚书的梅尔卡兹将来的去留,恐怕是全体幕 僚最为关心的,但是每个人都刻意地回避由正面将这个敏感问题拆穿。但是 姆莱却把这层顾忌,像一张纸般地将之刺破了。“瑞姆夏德伯爵,那位流亡 政权的首相大概没有考虑到梅尔卡兹提督是不是有可能拒绝就任吧!不过我 想应该也不能违背他们的期望……”
姆莱少将的声音听起来并不讽刺,但却也缺少一种允许逃避或隐藏的宽 容,让人感觉到梅尔卡兹的退路被切断了而只能不得不回答。一本正经的姆 莱就这样毫不转弯抹角地,直刺在这位亡命客将的痛处上。梅尔卡兹以困盹 的眼睛对着提出问题的人说:“……我并不一定会与瑞姆夏德伯爵抱持着相 同一致的见解,我对皇帝陛下的忠诚心并不输于他们,但是以我个人来讲, 我倒希望陛下能成为一个平凡的市民,过着平静无波澜的生活。”
这位老练军人的声音,这个时侯显得极为沉痛。“纵使建立了流亡政权, 想要推翻罗严克拉姆公爵的霸权也只是痴人说梦,因为他将民众当成是自己 人,并且深受他们的爱戴和支持。我所难以理解的……”
梅尔卡兹缓缓地摇着头。那本来并非是肉体方面所造成疲劳阴影,以一 只无形的手控制住他的身体,好像要将他紧紧抱住似地。“……那些应该要 保护年幼陛下的人,看起来却相反地想要把陛下置身于阴谋与战争当中。要 建立流亡政权的话,他们自己去建立就好了。没有道理把甚至还不具备判断 能力的陛下也牵扯进去。”
杨一言不发地将黑扁帽摘下放在手里把弄,仍然继续保持沉默。先寇布 对杨的举动轻轻一瞥之后,开口说道:“只要稍加思考的话,就可知这是需 求与供给完全一致的结果。”“需求与供给……?”“没错,罗严克拉姆公爵 的权力基础在于民众,早就已经不需要借助皇帝的权威。而另外一方,瑞姆 夏德伯爵可说是没有任何实质的依靠,为了要把握流亡政权的主导权,只能 利用有名无实的皇帝来增加自己的号召力。”“梅尔卡兹提督您的见解我明白 了,但是我想要请教的是阁下您本身将如何选择?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呢?”“姆莱少将……”
杨终于开口了。他并不希望让梅尔卡兹坐在被告的位子上。对于姆莱的 一丝不苟『性』格与思想的致密,年轻的司令官固然是给予高度的评价,但是这 些特质因时间与地点之不同,也有可能成为伤人的毒针。“我想身在组织当 中的人,如果一切都能按自己本身的意志来安排的话,想必是件美事吧!以 我自己来说,我有一堆像山那么高的话想要对『政府』的那些首脑们申诉,而我 最为生气的莫过于他们总是将自己任意决定的事情,强行地要我们底下的人 接受。”
卡介伦、先寇布、菲列特利加一起点了点头,因为姑且不论杨的论调如 何,他们大概都已把握到了他的意思。梅尔卡兹并不是依照一定的程序,在 征得他本人的同意下才被正式要求参加流亡政权的,而是同盟『政府』和流亡政 权之间秘密协议下的强制牺牲品,所以在这样的一个时间点上,对他要求最 终的答覆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姆莱轻轻地低着头退出会议室,或许是他 本身也明白了这一点的缘故吧!
因担心未来的事态发展,在未获得任何结果的情况下会议呈现胶着化, 杨于是命令大家暂时休息一下,不过先寇布却以一种不甚高尚的笑脸对着司 令官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如果想说的话像山那么高的话,那不妨下定 决心说出来看看。即使『政府』那些首脑们的耳朵就像是驴耳朵,那么大骂一通 之后,心情也舒服一些啊。”“在公开的场合上,现役军人是不允许批评『政府』 的,没错吧!”“我认为海尼森的那些傻瓜们,是应该要被好好地批评一下 了。”“想的方面是自由的,但是说的方面就不见得是自由的了。”“说的也 是,言论自由的领域是比思想自由要来得狭窄得多。自由行星同盟所谓的自 由和平等,到底是有何凭籍呢?”
这正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杨在内心里认真严肃地想着,但是并没 有说出口,只是耸了耸肩膀。要塞防御指挥官见状于是轻轻地眯着眼睛说道: “自由的国度吗?我六岁的时候就被祖父母带着亡命到这个自由的国度里 来。转眼已经过了二十八年,不过我还是记得很清楚。那好比针戳一般刺骨 的寒风,以及将亡命者当作乞丐一般对待的入境管理官员所『露』出的鄙夷眼 神。大概到死都不会忘记吧!”
先寇布会将自己的过去说给别人听,实在是属于一种稀奇的事咧,杨的 黑眼睛因此『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不过,先寇布并没有意思再继续扩大关于自 己的话题。他抚『摸』着自己那有点削尖的下巴,用一种像是要将记忆撇开的语 调说道:“也就是说,我是曾经一度丧失祖国的人。如果由一度转为二度的 话,那也没什么好惊讶或叹息的。”
在另外一个室内,也是在上司与下属之间,正交换着颇为辛辣的对话。
梅尔卡兹看着舒奈德,脸上呈现难以区别是苦笑或是自嘲的表情。“人 类的想像力,实在也不过如此啊!早在一年前,根本从来没有想过命运竟替 我作这样的安排。”
舒奈德抚然地说道:“是下官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认为对阁下您有利, 所以才劝您逃亡的……”
梅尔卡兹把眉『毛』扬了扬,说道:“不,你应该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觉得高 兴才对。对与罗严克拉姆公爵对抗的军人来说,有什么比‘银河帝国正统政 府军务尚书’更好的头衔呢?不过……”
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梅尔卡兹的话,那么舒奈德就只能将之解释为带着 利针的讽刺了。
他很难过地摇头说道:“说起来是正统『政府』的军务尚书,却也只是表面 上好听而已。事实上,由阁下您指挥的士兵连一个都没有,不是吗?”“现 在也同样地是无一兵一卒可以指挥的身份……”“不过,杨提督的舰队有时 也会交由您来指挥。今后是连这种机会也不能奢求了。只是空有虚名,而无 任何实质的权力……”
舒奈德的舌头打住了。“瑞姆夏德伯爵的话还好,至于其他的贵族,则 除了是拥有爵位之外,根本就没有什么才能。以这样的组合,却妄想与罗严 克拉姆公爵相抗衡,下官不得不觉得汲汲可危。”“但是,有皇帝陛下在……”
梅尔卡兹的声音,在舒奈德的耳中听来非常沉重。上尉颇为惊讶地注视 着这位作为银河帝国皇帝的臣下已经有四十年以上岁月的老将-他那快速衰 老的脸上的深刻线条。舒奈德当然也存有自己身为皇帝之臣下的意识,但是 比起梅尔卡兹那根深蒂固的思想是浅薄得多了,或许可说是有代价的。眼里 看着这位找不到应该说的话而仁立不动的副官,梅尔卡兹微笑地说道:“再 怎么烦恼忧虑,终究还是于事无补的啊,反正也还没有收到正式的通知,就 慢慢地好好考虑吧……”
是暴风雨前的预兆吗?危机的信号已经开始被送出了,但是杨并没有对 此采取因应的措施,或者更正确地应该说是根本不打算采取什么措施。在军 事层面上,如果帝国大军杀到伊谢尔伦要塞来的话,那么这位用兵的艺术家 便可以发挥他那巧夺天工的手腕与之周旋,然而若是在自己本身未参与的政 治层面上,他身为民主国家一介穿着制服的军人,是无权作出任何干预的。 不过,在整个事态的发展当中,杨总是将自己置于旁观者的立场。“阁下! 银河帝国方面传来了超光速广播,好像是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在对全帝 国、全宇宙发表什么讲话!”
大约是在帝国流亡『政府』成立的报导之后,相隔一次用餐的时间,通信士 官带来这个紧急报告。
中央发令室的主萤幕上,传送来莱因哈特的身影,他头上的金发就像是 狮子的鬃『毛』一般的豪气奢华。
黑与银两种颜『色』的华丽军服,是帝国军自古以来的传统,但却好像是几 个世纪以前即为这位金发的年轻人所特别设计似地,完美地衬托着他那绝世 的容姿。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隐藏着暴风雪,由正面对着他的时候,一股战悚 的波动穿透了每一个观者的身心。不管喜恶的感觉如何,千千万万的人们均 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人本身就是一种非比寻常的存在。
当莱因哈特一开口,那像是音乐一般流畅悦耳的声音,怡人地刺激着听 者的鼓膜。但是,所说的内容却是极为苛烈。年轻俊美的独裁者,宣告了皇 帝遭受挟持的事实之后,投下了一枚无形的炸弹。“我在此宣告,利用不法 并且卑劣的手段来挟持幼年的皇帝,企图使历史倒流、强夺人民已经被确立 之权利的门阀贵族的余党,必将遭受与其罪孽相等之报复。而与之苟合私通, 阴谋破坏宇宙的安定与和平秩序的自由行星同盟的野心家们,也难逃同样的 命运。错误的行为,必须用严厉的惩罚来加以矫正。罪大恶极的犯人所需要 的不是交涉也不是劝导,他们本身并不能理解这些善意的做法与良好的意 愿,唯今之计,只有武力才能启发的他们贫乏的智慧。今后,无论有多少流 血的事件发生,大家必须铭记在心的是,愚劣的绑匪与收藏绑匪共犯要负起 完全的责任!……”
不作交涉与劝导-当了解这其中所包含之意义的时候,人人都感觉到心 脏仿佛要从胸腔里面跳出来似的,帝国旧体制残余份子的流亡政权,以及支 持此政权的同盟『政府』,都被当作是要用武力来加以“矫正”的对象。如此迅 速且毫不宽赦的反应,恐怕是那将被“矫正”的一方所始料不及的吧!
当莱因哈特的身影自萤幕上消失之后,先寇布立即对杨说道:“也就是 说,罗严克拉姆公爵正式宣战了,我甚至有一种多此一举的感觉……”“所 谓‘两国交战,先礼后兵’,在形式上也是有必要这样做的。”“伊谢尔伦又 要变成最前线了吧!这可真是为难的事情呢!
『政府』那班首脑们就是仗恃着有这个要塞存在,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满 不在乎地犯下愚昧的行为。这是容易想见的。”
杨在瞬时之间,像是有什么要说似地动了动嘴,但最后还是无言地透过 那已经变成灰白『色』平板的萤幕,好像在凝视着什么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
第1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