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银河英雄传策谋篇 田中芳树 5574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2章

不正常的天候一直持续到隔日,帝都中央墓地一早就笼罩在一片水滴的 帘幕当中,分不清是雾还是雨。晴天里枝叶流阳如水晶般闪烁的成排桧树, 此时沉默地伫立在白茫茫的水烟内。

希尔德吩咐地面轿车等候在外面之后,抱着那绽放着淡雅香气的山百合 花束独自走上石头铺叠而成的墓园小径。到祭拜的墓地约需要走三分钟左 右。

那并不是壮丽的陵墓,干净洁白的墓石上所雕刻的碑文也极为简洁。“我 的朋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于此长眠。帝国历四六七年一月十四日-四八八 年九月九日。”

希尔德静静伫立在墓石的前面,水滴沾湿了她雪白的脸庞。“我的朋友” -这几个字背后所蕴藏的深厚意义,到底有多少人能真正地体会到呢?莱因 哈特对这位解救了自己『性』命的红发至友,追赠了无数的荣誉以作为报答。帝 国元帅、军务尚书、统帅本部总长,以及宇宙舰队司令长官。能够身兼“帝 国军三长官”的要职,是无数提督们毕生追求但却难以实现的梦想。在红发 至友过世后,莱因哈特将此封号赠送给他,而却在墓碑上刻下了比这些荣誉 意义还要深远得多的墓志铭。

希尔德将山百合花的花束放在那湿冷平坦的墓石上。她不知道湿度是否 会使山百合的香气转浓或变淡。从小她就对花或者洋娃娃之类没有什么兴 趣,相反地,受温厚且饱学的父亲遗传及环境的影响,在思考上受到较多的 薰陶与训练,以致兴趣都集中在一般女孩望而生畏的政略方面。

在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生前,希尔德没有机会能与之相识。但是在去年 的“卡斯特罗普动『乱』”当中,如果没有吉尔菲艾斯的迅速镇压,希尔德的父 亲玛林道夫伯爵佛兰兹的『性』命恐怕也不保了,希尔德并不喜欢谈恩义之类的 说法,但至少也算是欠了他一份人情。在利普休达特战役即将展开之际,希 尔德说服了父亲,由自己亲自与莱因哈特交涉,玛林道夫伯爵家族因此获得 保全,但希尔德并未将自己的成绩予以过度的评价,因为如果不是在这之前 吉尔菲艾斯将伯爵家族由存亡的深渊中救出,今日的局面早已不存在了。

从军官学校毕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一直以副官的 身份辅佐莱因哈特,其所表现出来的能力、见识与忠诚心可说是无与伦比。 后来在卡斯特罗普动『乱』,亚姆立札会战,一直到立普休达特战役等独立的作 战行动中也建立了无数辉煌杰出的战绩。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么于即将到 来的对同盟军事行动当中,还不知会建立多么卓越的功勋,甚至使历史完全 改观。

然而,以上毕竟是人们的想像,只要是人类,就没有所谓的绝对。如果 他还活着的话,他或许也会有失败,与莱因哈特之间或许也会产生感情的龌 龊和理念上的对立,不,事实上是已经开始产生了。当吉尔菲艾斯奋不顾身 地解救莱因哈特时,他的手上并没有武器。而在那以前,在某些场合其他人 不许携带武器时,只有吉尔菲艾斯例外地被特许。可是,就在莱因哈特听从 奥贝斯坦的建议废除了这项惯例,且有意将这位红发至友-他的半身-贬为与 其他部下同等看待的时候,悲剧的利爪延伸到了极限,撕裂了金发的年轻独 裁者的心。就这样,由于“威斯塔特的屠杀”,在两人之间才要引发的危机, 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徒然留下无可挽回的悔恨与惨痛的回忆。

希尔德甩了甩头,细微的水珠在短短的金发上聚集起来,颈子上感受到 令人不悦的沉重。她再度凝视着墓石上的碑文,山百合花的花束是出自衷心 的供品,应该可与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相称吧!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不吉利 的花语,看来,以后要对花多抱持一些关心才是。

希尔德不久之后走了。虽然是特意前来,但在这一天,她仍然没有想到 该对死者默祷的话。

佛洛依丁的山岳地带位于帝都中心城区的西方,其巨大的山翼往外扩 张,约有地面轿车六个小时左右的车程距离。由三个方向延伸出来的山棱往 中央点集中,相互交错屈曲深奥,使得大地高低波状起伏。山脉与水脉交会 之处,地势改变,相互地遮断阻挡,于是到处产生深峻的溪谷与湖岸线错综 复杂的湖泊。随着海泼高度的上升,植物的生态由混合树林转变成针叶树林, 然后接着出现的是高山植物的族群。跟随阳光照『射』的角度,万年的山头积雪 散发出如彩虹一般的光彩,仿佛是大地的顶端在与天空亲吻。

在森林与岩石『裸』『露』处之间,散布着牧场以及自然形成的花圃,还有牧歌 声此起彼落的山村,好像在裁缝着这些间隙似地,屹立在一大片浓厚的绿意 之间而不为之所吞噬,小心翼翼地诉说着自己的存在。这些山庄几乎没有例 外地全为贵族所有,但由于大半的所有者在去年的“利普休达特战役”当中 均已败亡,故很多没有人管理而任由其空置废置着。它们迟早都将会转作公 共利益的用途,而现在只是单纯地伫立在那儿。

拥有格里华德伯爵夫人此一称号的安妮罗杰所居住的山庄,建立在呈丫 字型湖泊中央突出的半岛上。

半岛的基座设有一个坚木材质的门,门扇呈现开启的状态。希尔德在此 由地面轿车上下了车,负责驾驶的军官由于看到此刻已经接近傍晚,而且由 门口到山庄内的建筑物还有一些距离,故建议她以车代步。“不用了,正好 可做做运动。”

希尔德觉得,如果不让肌肤接触一下这近乎甜美的凉爽空气,好像是重 大的损失似的。

未经铺设的道路形成一个和缓的坡道,沿着那翠绿欲滴的榛木树荫,有 一道透明得像玻璃一样的小溪,那清澈的流水正轻轻地潺潺淌过。

她带领着军官,踩着像风一样精神抖擞的步伐-日后在她的传记当中, 这一点将会是传记作者必然会强调的-希尔德走着走着,在转过几个弯之后 停下了脚步,林立的树木突然不见了,视界也跟着变得辽阔,此时眼前所见 到的是一片赏心悦目的青草地,与伫立在草地深处的一座双层木造建筑的山 庄。接着看到山庄入口的前面,有一名纤细典雅且姿态优美的年轻女子。

希尔德缓步地慢慢走过去,小心地不令自己冒然地闯进女主人的视线 内。“您就是格里华德伯爵夫人吧?”“你是……”“我叫希尔格尔·冯·玛 林道夫,现在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秘书官。不知是否有幸能占用您一些时 间?”

深邃的碧眼,静静地凝视着希尔德。希尔德虽没有任何理由值得胆怯, 但身体内部却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近乎畏缩的紧张,感觉对方并不是一个虚 伪或使诈的人,或者原本就无意玩弄这些手段。“肯拉特!”

一名少年应声由山庄里面走出,那少年的金发与安妮罗杰本身金发的颜 『色』,在『色』调上有着些许微妙的差异,傍晚时逐渐微弱的阳光映照着他,年龄 上看来大约只有十四岁左右。

“是您叫我吗?安妮罗杰夫人。”“有客人来访,要好好招待才行。麻烦 你先带这位司机先生到餐厅用晚餐。”“是的,安妮安杰夫人。”

军官带着诚惶诚恐的表情随少年一同走开之后,安妮罗杰领着年轻的客 人来到那有着古『色』古香的暖炉,空间虽小但布置得整齐舒适的客厅里去。“伯 爵夫人,那孩子看来是摩德尔子爵家族的……”“是的,是摩德尔家族的一 员。”

希尔德知道那是与莱因哈特敌对的贵族家号。不知道在什么样的因缘际 会之下,安妮罗杰成了这名少年的保证人。

此时的窗外,由于夏至已近,昼长夜短下,夕阳已经开始西沉。由空中 落下的一道残光,在远方森林的斜上方,织出金黄『色』的光带,随着时间的流 逝,那光带也逐渐地往斜面的边缘下滑,不久光带已全部消失,天空中原本 碧蓝的颜『色』不断地愈来愈浓,令人莫名其妙地会感到害怕,最后终于无法分 辨出天空与漆黑森林的界线。当星星生硬的光芒开始点缀着天空时,才让人 不禁真实地感受到和宇宙之间,仅隔着一层大气的薄膜。希尔德想起不知是 否有谁说过这样的一句话-白天的天空是属于大地,而夜晚的天空是属于宇 宙。安妮罗杰的弟弟,此时正准备与星星那一端的敌人交战,企图要一举消 灭他们,展开一场全面战争……。

暖炉中的火焰正熊熊地燃烧着。佛洛依丁山地的春夏两季节,据说要比 帝都中心城区迟来两个月,而秋冬则早两个月到来。夜晚时的薄暮一秒又一 秒地将凉意转变成寒意,而燃烧着的暖『色』火焰,却有着使人类的精神与肉体 卸下厚重外衣的效果。舒适地坐在沙发上的希尔德,虽小心地注意着礼仪以 避免失礼,但仍然不由自主地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因为悠然的生活对希尔德 来说,是一种不被允许的奢侈。待她说明了来访的用意之后,美丽的女主人 自然而且优美地侧过了头。“我弟弟是说要替我加派护卫吗?”“是的,罗严 克拉姆公爵担心您会成为恐怖主义份子下手的对象。其实公爵真正希望的是 您能回去与他同住,但恐怕您不会同意。所以,希望至少能得到夫人的允可 而在山庄外围配置警备的士兵。”

希尔德闭上嘴,静待着安妮罗杰的反应。

但是安妮罗杰却超乎异常地沉默着。由于希尔德原本就已预料到无法立 即获得答覆,所以并末愚蠢地加以催促。

当莱因哈特将这件事委托希尔德来办的时候,那脸上的神情与他作为一 个强大独裁者的身份并不相称-却像是一个唯恐令自己优雅的姐姐哀伤的少 年,他说,姐姐可能不会见我,所以要拜托你了。

创造了今日世界的人竟然是这名女子!希尔德不由自主地为一种不可思 议的感情所支配着。这位从容温柔,看似初春暖阳的美丽女子,竟是现代历 史的起源。从十二年前,先帝佛瑞德李希四世将她纳入后宫的时候开始,历 史便不再停滞,波涛汹涌地急速演变。后代的历史学家们大概会这么说吧- 高登巴姆王朝决定『性』的衰亡,全起因于这位优美的女子。如果没有这个姐姐, 可能就没有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急剧抬头。虽然说,世界上没有任 何人能完全依照个人的意志来左右历史和世界。但是,将花粉吹送到他处孕 育出新生花朵的风,其本身虽无意,但事实上的确是它的功劳。

不久,终于得到了平静的一个回答。“我个人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请 护卫来保护我,玛林道夫小姐。”

这样的回答,也早就在希尔德以及莱因哈特的预料之内。受年轻帝国宰 相重托的希尔德,此时不得不开始她的游说。“伯爵夫人,无论就任何观点 来看,都有这个必要而且您也有绝对的资格。至少,罗严克拉姆公爵是这么 的认为。我们会尽量不妨碍到您生活的平静,所以至少是否能允许在山庄的 附近安排护卫巡逻呢?”

安妮罗杰那线条美好的唇边,浮现出一丝带着寂寞阴影的微笑。“让我 来告诉你一些过去的往事。在十二年前,我和莱因哈特的父亲,在用尽了仅 有的资产之后,终于放弃了原有的豪邸,迁移到一个靠河海、地势低洼的小 工商城镇,一栋小小的屋子里。表面看来似乎是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但事实 上却得到了最宝贵的东西。莱因哈特生平所得到的第一个朋友,是一个有火 焰般的头发与爽朗的笑容,身材高挑的少年。我曾对这位少年说-齐格,要 和我弟弟做好朋友哦……。”

暖炉里燃烧的火焰迸裂开来,发出尖锐的声响。橘『色』的火苗跳动着,摇 曳着说者与听者的身影。希尔德透过美丽女主人的描述,眼前仿佛看到了十 二年前,帝都里的小工商城镇朴实的景象,当时这名女子还是一个十五岁左 右的少女,带着和现在同样透明的微笑和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对方,那少年以 仿佛与耀眼的红发相辉映的灿烂笑脸回应着,而另一名少年,仿佛隐翼天使 般的少年,见到这个情景,用满怀信心的声音,牵起红发朋友的手说道,走 吧!

你要永远和我一起走……。“红发少年一直都紧守着这个承诺。不!岂 止是这样,他所做的甚至还远远超过了我所期盼的,那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 做到的。是我,夺走了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人生、『性』命及他所有的一切。 他已经过世了,而我,却还留在这人世间……”“……”“我是个罪孽深重的 女子……”

希尔德无言以对。这或许是慧黠的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穷于言辞吧!让 她体会到这首度经验的,并不是精于巧辩的外交官,不是阴险毒辣的谋士, 也不是严峻的检察官。尽管她因为穷于言辞而感到困『惑』,但并不因此而感到 狼狈,或者甚至感到羞耻,因为输不是输在策略或者是辩论的优劣上。“格 里华德伯爵夫人,请您原谅我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我仍要大胆地说出来。 倘若您万一真的受害于旧大贵族派系的恐怖行动,那么在天上的吉尔菲艾斯 提督难道会高兴吗?”“……”

如果是平时的希尔德,大概会不屑地摒弃这样的论调吧!因为不靠理论 来说服而诉诸于感情的作法,原本就不是她所喜欢的。但是在目前这样的情 况下,只好走上这通往目标唯一的一条路了。“而且,不仅只有死去的人, 还有活着的人,请您无论如何再想一想,伯爵夫人,吉尔菲艾斯提督的死对 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个过于沉重的打击,如今他只剩下夫人一个亲人了,如果 连您也不理他的话,那么公爵的人格可能就要崩溃了。吉尔菲艾斯提督的年 龄对死亡来说是太过年轻了。但如果罗严克拉姆公爵在这个时候,精神上呈 现死亡状态的话,您难道不觉得也太过年轻了吗?”

女主人那如白瓷般的脸庞上除了映有火焰的照『射』之外,仿佛还有着什么 东西似地晃动着。“你是说我抛弃了弟弟吗?”“罗严克拉姆公爵是希望能为 您尽一些责任,这是他的想法。如果您能接受他的请求,他可能会觉得自己 的存在对姐姐来说,仍然是必要的。这一点不仅只对罗严克拉姆公爵个人, 对其他范围更广的人们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安妮罗杰无特别意识似地将视线移向暖炉,但注意力并不在那跳动的火 焰上。“你所说的范围更广的人当中,是不是也包含你自己呢?玛林道夫小 姐。”“是的,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更重要的是其他广大众多的人们,银河 帝国内几百亿的民众如何能指望一个精神上陷入虚无的统治者呢 ”“……”“让我再次向您保证,绝对不会扰『乱』您平静的生活。无论如何,请让罗严克拉姆公爵,不,应该说是让您弟弟如愿以偿。他当初和吉尔菲艾斯 提督立下共同的志向也完全是因为您的缘故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由两人的周围静悄悄地流过。“……玛林道夫小姐,我 必须感谢你为了我弟弟如此地煞费苦心,设想周到。”

女主人微笑地将视线挪回到希尔德身上。“玛林道夫伯爵小姐,一切就 由你作主吧。我还是不打算走出这个山庄,至于其它的事情,只要是您觉得 好,就尽管放手去做吧。”“谢谢您,格里华德伯爵夫人。”

希尔德发出肺俯之言。安妮罗杰或许只是想避免这些繁杂的事情,但比 起被冷漠地拒绝,总算有了一个不算坏的结果。“请叫我安妮罗杰吧。”“好 的,那么也请直呼我希尔德。”

就这样子,希尔德和驾驶地上车的军官这一晚成了山庄留宿的客人。当 希尔德来到楼上被安排好的卧室时,送茶水来的少年肯拉特在接受希尔德的 道谢之后,好像下定决心似地开口说道:“我是不是能请教您一些问题呢?” “当然啦,请说。”“为什么不能不来打扰安妮罗杰夫人呢?夫人一心一意只 希望能平静地过日子……,这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好几个人在侍候她,可以 绝对保护她的安全!”

少年的眼里洋溢着正义感、愤怒和疑问,希尔德以未显『露』于表面的好意 回视着他。少年的心还没有受到岁月的侵蚀,对自己所相信的理念未曾有过 怀疑,而且在他的勇气当中没有渗杂一丝一毫的杂质。“我可以跟你保证, 绝对不妨碍安妮罗杰夫人的生活。担当护卫的士兵不会进入这山庄里面来, 而且也不会侵犯到你的工作领域。你必须要知道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的人 也非常关心安妮罗杰夫人的平安。”

肯拉特默然地行礼退出之后,希尔德一面用手指撩动短短的金发,一面 重新环顾室内的摆设。与楼下的客厅同样地,整个房间的面积并不大,但是 充满了细腻的关怀。手工的软靠垫与桌巾,令人想到女主人那温柔且灵巧的 手指。希尔德带着无奈而复杂的情绪,缓缓地将窗门打开,极目眺望着夜空。

与其说是满天星斗,毋宁说是天空狭窄使得星星彼此地拥靠着,而弱小 的星光被强大的星光所掩盖,怎么也无法投『射』到地面上来。

人的世界和历史或许也就像这种描述一样,希尔德如此地想着,连自己 也同样抱持着陈腐的思想,忍不住地要苦笑起来。幸好,在这样的时间,在 这样的地方,有着某种会令人依依不舍的东西,温暖地将人怀抱起来,并且 招来和善的睡神的爱抚。希尔德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把窗户关了起来。

第1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