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翌日是个晴天,太阳不大,却仍感到闷热,即鹿早早醒过来,偏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也不过六点钟。
窗扉未掩,晨风顺着缝隙吹进,吹起窗帘,沙沙作响。
即鹿微怔,耳边捕捉到轻微的呼吸声,微微偏头就能看见靠在身后的人,发丝抵在即鹿后颈侧,有点痒。
段从祯还没醒,只因为他的动作动了动,又睡了过去。
搭在腰上的手臂无意识收紧了些,即鹿秉着呼吸,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把段从祯的手臂拿开。
把房门关上,即鹿离开卧室,把粥熬上,擦了手,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
屏幕上正在放晨间新闻,即鹿心不在焉地切换频道,换来换去,像是在找什么,又像什么都不想看。
段从祯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盘腿坐在沙发上,脸色淡然地望着面前的地板,目光虚浮,好像在透过地板看别的什么东西。
“早。”段从祯看了一眼厨房正在熬粥的机器,开口打了声招呼。
即鹿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抬头,“……早。”
“在看什么?”段从祯问。
“没什么。”即鹿把遥控器放下,不自在地轻咳。
看了一会儿电视上的新闻,段从祯若有所思,目光移动,落到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身上。
片刻,他淡淡开口,“你在找东青山的新闻吗?”
即鹿微愣,下意识抿了抿唇角,半晌,还是点了点头,“嗯。”
“警察还在调查。”段从祯说。
“嗯。”即鹿只是点头。
粥煮好了,餐厅都是馥郁的香味,带着一点甜,勾人食欲。
“你想去看庭审吗?”段从祯问。
即鹿正盛了一碗粥递给他,淡淡抬眼,有些恍惚,“什么?”
“庭审。”段从祯重复,“他们的庭审。”
“可以去看吗?”即鹿微微皱眉,有些犹豫。
“嗯。”段从祯颔首,接过他递来的东西,“谢谢斑比。”
即鹿垂眼,有些恍神,“可以去看……”
段从祯没说话,也没催促他,只等他自己考虑。
许久,即鹿才像决定好什么似的,笃定地点头,眼里带上凛然而冷静的光,“我要去。”
“好。”段从祯淡淡笑了一下。
午后的阳光很是和煦,虽然并不毒辣,却仍燥热,好在车里开了空调,即鹿恹恹地缩在副驾,望着窗外出神。
行驶了十分钟,紫蓝色海滩隐现在眼前,即鹿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他记得段从祯说,那个花店的二楼可以看见这个海滩,那应该不远了。
抿了抿唇,即鹿望着临海的建筑,想找找看哪里有一家新开的花店,又不想显得太期待,面上仍是淡淡的带着颓然,心脏却已然疾速跳动,不自觉地掐了掐掌心。
即鹿不想再去想这些事,垂了眼,强迫自己不去看它。
段从祯余光瞥见他动作,微微勾唇,冷硬眉目染上几分难得的温和,把手机仍给他,抬手指了一下右边的巷道,“那条街到底就是了。”
即鹿没反应,只顺着他的动作看下去,街道下坡,最下面是一条环岛公路,繁华的街市上,花店正好在环岛公路右侧,店面朝向繁荣的城市,背面窗扉对着一望无际的海洋。
饶是如此,即鹿也还是有些惊讶,眼中泛起几分光亮,连身躯都坐直了些。
花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普通的店面,普通的橱窗,里面是黑的,只看得出很干净。
即鹿愣了愣,有点犹豫,微微皱眉,不确定地开口,“里面什么都没有,是空的啊……”
他怀疑这又是段从祯撒谎骗他的什么把戏,只等着看他希望落空。
“是。”段从祯点点头,伸手打开店门,侧身给即鹿让路,声音平静,“等着你来填满它。”
玻璃门在面前打开,即鹿怔了一瞬,下意识抬头看向段从祯,只看见一双过分深邃而沉默的眼睛,好像深不见底的水潭,没有丝毫波纹。
心口一跳,即鹿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两步,灯打开,他才看清了这家店面的全貌。
很大的一间房子,壁上镶嵌着供吊兰摆设的木架,正中间有一张大桌子,可以插花练习,原木花架层次分明,手感厚重,还能闻到木质香水的淡淡芬芳。
虽然都是空的,却仍然可以感受到装潢的精致典雅。
喉结滑动,即鹿望着整间屋子的装潢,一时有些怔忡。
“要不要去楼上看看?”段从祯看他脸色,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
“楼上……”即鹿收回摩挲在插花台上的手,声音干涩,“也是空的?”
“嗯。”段从祯颔首,“不大,只有一间卧室,但是有很漂亮的阳台。”
即鹿微微垂眼,胸口起伏的幅度慢慢变大,却始终没说话。
“穿过这里,有个小花园,在海边。”段从祯指着旁边的幽深走廊,“原本那块地没有批给我,但是我觉得用来做花园会很好,就要来了。”
“花园……”即鹿无意识重复他的话,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跟他说话。
“嗯,花园。”段从祯走在前面,微微侧身,偏头示意,“去看看?”
“朝南的吗?”即鹿讷讷地问。
“嗯,东南朝向。”段从祯点头,“能看见朝阳,夕阳就不行了。”
“朝大海吗?”即鹿又问,声音小了许多。
“嗯。”
“大不大?”即鹿问。
“不大,但很漂亮。”段从祯说。
“……很漂亮?”
“很漂亮。”
“……”
即鹿没再说话了。
段从祯看着他低垂着眼,看不出眸中情绪,额前散乱的发微微垂下,堪堪遮住眉眼。
男人脆弱的样子就像快要凋谢的花,像濒死的鹿,像掉进陷阱的猎物,让人忍不住想要欺凌,想要摧毁,想要占有。
段从祯不自禁地抬手,微冷的指尖触到男人眼上,指腹感受到他本能地眨眼,睫毛拂过指腹,带出触电般的细微触感。
喉咙一紧,心口却莫名干涩起来,细微的疼痛让段从祯感到陌生。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似痛非痛,并非来势汹汹,却仍让人难以防备,如同藏在皮肤下绵密的针,蛰伏着,甫一动情便会冒出来往心脏上扎。
段从祯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疼痛,直到跟即鹿在一起。
这男人看上去是温顺的,可以拿捏的,可以背叛的,没有自我的,但他却实实在在让段从祯痛过很多次。
生理的,心理的,精神的,思想的,他发疯一般踢在自己腹部,明明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刺痛感却久不消散,他把刀子插进肩膀,明明麻痹了神经,他却仍然感受得到血肉被剜开的撕裂。
段从祯却突然感觉,即鹿带给他的痛苦,从未如此强烈。
那些生理的,肉眼可见的伤,并不如现在疼痛。
他想起那天,诊室里,那位医生的话。
“段先生,你经久不息的痛楚,也许是心因性的。”
“也就是说,是伤心导致的。”
低眼凝视着面前沉默不语的男人,段从祯缓缓收回手,垂在身侧,极为缓慢地攥成拳。
即鹿仍然抿着唇,并不抬头看他,面色僵硬,像是在竭力压抑什么。
过了许久,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轻声开口,声音干涩,带着颤抖,“段从祯,走吧。”
眸色微变,段从祯垂眼盯着他,声音冷淡而稳,“不去看看?”
“不了。”即鹿忙摇头,眼睛有些雾气,低着头,重复道,“不看了,我想回去。”
说着就要往外跑。
手腕被拉住。
段从祯抓着他的手腕,淡声道,“看看吧,也许你会喜欢。”
“不用。”即鹿扯了扯嘴角,手臂执拗地用力,从他掌中挣脱出来,“我好累,回去吧。”
段从祯望着他,久久没有说话,眼神深邃而锐利,好像要把他撕开,看看他内心最深处的欲望,好像下一刻就要戳穿他蹩脚的谎。
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
即鹿别过脸,让那条通往花园的走廊在自己余光里消失,好不再去想象它,不再去渴望知道在那扇门后面,到底是怎样美丽的风景。
两人沉默着,像是在对峙。
过了很久,段从祯才轻轻笑了一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头顶突然一重,温热干燥的掌心在发顶揉了揉,而后是淡然深沉的声音自头顶落下。
“好,回家。”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