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四目相对,在寂静的病房里,周遭只有机器轻微声响,他们沉默地对视,如同遭遇在荒原中的两个掠食者,彼此确认在食物链中的地位。
即鹿从没想过会在段从祯身上看到这种感觉。
他是病着的,受伤的,脆弱的,阴冷的,性命垂危的。
“凭什么?”即鹿问,声音颤抖。
段从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看不出情绪,片刻,才缓缓开口,“凭我没叫你过来,你还是来了。”
“因为是我害你伤成这样的,有义务来看你。”即鹿说,“我没你那么冷血。”
“是吗?”段从祯轻笑着反问。
“是。”即鹿抿唇,不再看他脸色。
“既然你没有那么冷血,”段从祯悬在空中的手臂有些发抖,牵扯着吊在手背上的针管,他笑了一下,“那你忍心我一直这样抬着手吗?”
“你到底想怎么样?”即鹿皱眉,望着段从祯手背上的针管回血,血液倒灌到药管子里。
“刚刚已经说了。”段从祯淡淡说。
即鹿盯着他,眉峰紧蹙,企图从他眼中看出什么来,然而段从祯的目光始终的寂静而深邃的,温淡,沉稳,一如既往。
“斑比,”段从祯开口喊他,声音平静,“过来抱一下我。”
喉结上下滚动,即鹿手腕僵硬,手指无意识动了动。
见他仍在犹豫,段从祯干脆侧身,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躺在床上的人一动作,挂着的药罐就开始叮叮当当地擦撞在一起,即鹿眼看着他侧身压到右肩伤口,颈侧的血管都像要撕开一样,倒吸一口凉气。
手腕被握住,段从祯拉了拉他的手,微冷的掌心贴在腕上,即鹿打了个寒颤,有些错愕地微微睁眼。
他知道段从祯的手不会太热,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冷。
看他还要坐起来,即鹿咬咬牙,“你别动。”
“我没动啊。”段从祯面不改色。
即鹿望着他已经起来了一半的身子:……没动?
“躺好。”即鹿把他的手推下去。
“别用这种命令的语气。”段从祯下意识皱了眉,若有所思地垂眼,而后缓缓抬起,扫了他一眼,“让我觉得你在训狗。”
即鹿没搭理他,捻了捻指腹,看他虽然嘴上不愿意,还是安安静静地躺下,才扯了一下被子,帮他盖严实。
“盖了跟没盖一样,我还是冷得要死。”段从祯轻笑,声音带着散漫,“不过谢谢斑比,虽然没用。”
即鹿替他掖了没用的被角,四处看了看,没有空调可开。
“ICU环境特殊,不能放空调。” 段从祯瞥他一眼,“你现在抱抱我效果是一样的。”
即鹿无语了。
段从祯躺着,望着天花板,都快病死了还有心情开玩笑,“但愿我下葬之前还能得到你的一个拥抱。”
“有必要吗?”即鹿捏了捏眉心。
段从祯不说话了,别过脸,伸手去摆弄床边的求救铃。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了口,“我的坟头栽点常青树,贡品要黄桃和蓝莓,不要菠萝,插三根香……”
“行了,别说了。”即鹿额角胀痛,揉着太阳穴,疲惫到了极点。
段从祯却不停嘴,“记得把我单独火化,别让我的骨灰跟别人的混在一起,那太恶心了。你能想象吗?我的亲人朋友以后供奉的有可能是别人的骨灰,他们对着不知道哪个倒霉蛋的骨灰祭奠我……”
“段从祯!”即鹿终于忍不住吼他。
段从祯笑了笑,静静地看着他。
即鹿终于妥协,拿出了插在口袋里的手,低着眼,望着段从祯搭在床边,插着针管的手,眉峰微蹙,沉默许久。
段从祯也没说话,就安安静静地等着。
等到即鹿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认命似的慢慢俯身,轻轻抱了一下他。
段从祯眉梢微挑,侧头轻吻男人耳尖,得寸进尺,声音懒散,“抱久一点。”
即鹿礼貌地抱了一会儿,避着他的伤口,耳侧被吻了一下,身躯下意识一僵,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极为病态,好像下一刻就要咽气似的。
男人胸口起伏的幅度极小,呼吸也断断续续的,靠得近些,才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即鹿好像出现了错觉,他突然感觉到,段从祯一如既往有力的心跳,渐渐变得衰弱了,就像没有上发条的机器,连运转也变得艰难。
即鹿抿唇,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想压下那一阵莫名的,突如其来的烦躁和不安。
他没想过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
恍神瞬间,即鹿手腕一顿,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摸上来了,段从祯的手指擦过他手背,在他掌心抚过,把什么东西塞进他手里。
潜意识警觉起来,即鹿以为段从祯又像上次一样,在耍什么花样,匆忙退开,低头一看,看清了掌心里的物件。
那把匕首。
他伤过段从祯的,被扔在度假村的匕首。
又回到了他手上。
即鹿觳觫一怔,瞳孔都震了震,手腕一松,手里的匕首“铿”一声落到地上。
他抿了抿唇,嘴唇张翕,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看着段从祯,却只在男人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失态。
段从祯安安静静的,沉默,平淡,没有任何情绪,不管是被他捅伤的时候,还是向他索要一个拥抱的时候。
他太过冷静,冷静得恐怖。
“……你什么意思?”即鹿嗓音干哑。
“别再把它丢了。”段从祯说,有些疲惫地低了眼。许久,又慢慢地补充了一句,“很贵。”
即鹿喉咙干涩,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唇线抿直,一言不发地俯身拾起摔在地上的匕首,匆匆收进口袋里。
“你不怕我再给你一刀吗?”即鹿垂着眼。
段从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好像听小孩子胡言论语似的。
“斑比,”他开口,瞟了即鹿一眼,答非所问道,“那天,你其实知道枪里有子弹,对吧?”
即鹿微怔,眼神变了变,而后又很快恢复正常。
段从祯说的是那天,他拉着自己玩俄罗斯轮盘赌的事。
段从祯面不改色地抓着他的手,把装填着一颗子弹的左轮手枪抵在自己心脏上。
即鹿没有继续玩,他把枪扔掉了。
“你知道枪里有子弹,我也知道,那把枪很老旧了,掂几下就能感觉出来。”段从祯淡淡地说着,眼神深邃,深意别蕴地注视他,“你没对我开枪,不是吗?”
“能代表什么?”即鹿声音颤抖,却没有否认他知道枪里有子弹的事实。
那把枪他玩了一晚上,怎么会不知道枪里有子弹是什么感觉。
段从祯开了两枪之后,枪支的手感就变了,即鹿知道子弹卡在第三个弹巢,他只是没想到段从祯会真的玩这么大。
如果不是他把枪丢开,段从祯的动作真的会扣下扳机。
“能代表什么?你想说什么?”即鹿重复地问,嘴唇有些发白,攥着口袋里的匕首,眼睛微红,“你觉得我舍不得下手是吗?我只是不想再惹事,你不怕犯法我怕,我不想进监狱。”
段从祯看着他,目光锐利而危险,染上一丝难以言喻的迟疑,他猛地皱眉,“那你哭什么?”
即鹿侧身,抬手抹了一下脸,掌心一片冰冷,脸颊上汗水混着眼泪,湿漉漉的,他死死咬着牙,不再去看段从祯的脸色。
段从祯看着他,突然伸手,从他手里接过那把匕首,单手撬开刀鞘扔下,低睫凝视锐利的,带着血迹的刀刃。
“斑比,”他低声喊他,慢慢将手里的刀刃转了个方向,“以后捅人的时候,不能犹豫。”
即鹿猛然怔住,肩膀有一瞬的僵硬。
“我注意到了,”段从祯笑了笑,“那时候你犹豫了,对吧?”
“犹豫是很危险的东西,”段从祯盯着他的眼睛,嘴唇张翕,声音冰冷,“以后一定要狠一点,就像这样——”
话音未落,段从祯猛然抬手,刀刃锋利的尖端“铿!”的一声插进木质桌面,巨大声响回荡在病房,几乎要把桌子捅穿。
段从祯松了手,刀刃插在桌子上摇摇晃晃,发出余吟,冰冷而骇人。
即鹿目光落在单薄却锐利的刀刃上,被段从祯力道十足地捅进刀刃,却一点卷刃都没有,可见它的锋利。
抿唇,轻轻阖目,即鹿只觉得唇角颤抖得不行,甚至连睁眼都显得格外困难,眼中爬上血丝,湿漉漉的染上雾气一般,却忍着不掉眼泪。
“你为什么不恨我?”即鹿咬着牙问,眼睛通红,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我也挨过刀子,我恨不得把那些人都杀了,我恨不得把刀片塞进他们嘴里,看他们血肉模糊的样子,你为什么能这么冷静?”
段从祯安安静静地凝视他,在他凶狠而脆弱的目光里,不自觉抿唇,压抑胸口躁动而疼痛的情绪。
“斑比,”段从祯抬眼看他,声音平静,“我看见你犹豫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目光有些散了,好像透过即鹿落到别的什么地方。
“恨?”他反问,唇角带着轻蔑而嘲弄的笑意,“还好。”
段从祯偏头看着他,眼中难得染上温和色泽,语气淡得好像在谈论天气,“放下刀的时候是爱我的斑比,拿起刀,是我爱的斑比。”
“我是这么想的,”段从祯微微笑了一下,“假如你毫不犹豫给我一刀,那我就把你跟东青山的人一起烧死在工厂里。”
“你看,”段从祯眼眸温淡,认真地望着即鹿的眼睛,带着浅浅淡淡的,恶作剧得逞的深邃笑意,微微勾了唇角,眼角眉梢都带着愉悦,“事情的结果,比我想得要好。”
作者有话说:
提前五一快乐~明天睡到十二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