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我不想这样
爱能治愈伤痛,爱能提供力量,能让孤独的人找到归宿,让举步不前的人再次前行。
但是爱不是万能灵药,不是轮椅拐杖,不是借口,也不是胆小鬼的巢穴。
袁茗烟爱苑之明,但是这份爱无法抵消内心的挣扎,不能让破碎的人生和灵魂再次完整;
苑松青爱苑之明,可是爱会让人生出忧怖,让他不敢把苑之明置于真正的风雨,只能任谎言被岁月裹上厚厚的茧,在戳破时更加剧痛;
李一恺也爱他,因为爱而害怕怯懦,因为爱他想过逃避退缩,想过干脆把这块蒙在他眼睛上的布系牢,只要自己一直牵着他的手,就不会走错方向。
可是也因为爱,他不能接受自己成为帮凶;不能夺走苑之明知情的权利;不能真的为他遮风挡雨一切,而让他的手离开自己人生的舵轮。
手术室的红色的灯光亮着,李一恺靠在墙上,侧脸看着紧闭的门,听着整点钟声又一次响起。
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有些后悔答应了苑松青,如果不是自己来说,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时候说,也许他们都不会这样难熬。
“李一恺。”
苑之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一恺转身的时候,才发觉站了太久,他的腿有点僵硬。
勇气好像在刚才全部用光,这时候他反倒不敢正视苑之明,只是匆匆避重就轻说:“刚刚护士出来说一切顺利,应该过一会儿就会结束了,你渴不渴?”
苑之明摇摇头:“不渴,我刚听见了。”
“哦,好。”李一恺说着,又回过头不自然地看了看手术室。
苑之明还是站在原处,又叫了他一声。
“嗯”,李一恺应着,朝他走近了几步。
“我爸就和你说了这些吗?”
“是”。
“我妈妈的遗嘱,也是他告诉你的?”
李一恺点头:“嗯。”
苑之明又问:“那他自己呢?他没有要对我说的吗?”
李一恺想了想,说:“他说,他更相信你自己的判断,让你一切随心。”
苑之明垂下嘴角,“他相信我的话,为什么到现在才敢告诉我?”
李一恺又靠近他一些:“他说,手术之前交代这些不吉利,但是也害怕没机会告诉你。”
他分辨着苑之明的表情,又说:“他还说,他欠你一个道歉,如果带着这个遗憾进手术室,会更有活下去的动力。”
苑之明眼圈又红了一点,又气又委屈:“如果他真的有事呢?他觉得坦白这些,就能放心丢下我了?他就也可以像我妈妈一样,一走了之吗?”
“他没有”,李一恺伸出手,虚虚拢过苑之明的肩膀,轻轻揉搓着说:“所以苑叔叔才让我在这个时候告诉你,他想让你等着他出来和你道歉,或者哪怕万一不能……”
李一恺顿了顿:“他也想让自己在活着的时候被你怨恨。”
“谁要怨恨他?”苑之明咬着下唇,没等李一恺伸手,先把头埋了过去,眼泪终于放肆地在肩膀晕开,他断断续续地说:“他就是知道,我恨谁,都不会……恨他,他还让你来……和我说,他自己躺在里面……”
他忽然抬头,差点磕到李一恺下巴,恨恨问:“你就听他的?你们,你们一起瞒着我,你们……”
“我错了”,李一恺捧着他的脸,从口袋里找纸巾,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轻声哄道:“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怨恨我也可以。”
“我为什么怨你啊?和你有什么关系?”苑之明撇起嘴,额头直直撞在李一恺肩头,哭着说:“你们都骗我,我却不知道要怪谁……”
“那就,想想好的”,李一恺揉揉他后脑勺说:“以后你都不用担心自己身体了,也不用提心吊胆去体检。”
“你还说”,苑之明更气了:“我闹那么大乌龙,都没有人告诉我……”
“对不起,没事了,都会过去的。”
李一恺抱着他,顶着周围打量的目光,又一次在医院成为引人注目的焦点。
然而他心里却如释重负——哭出来是好事,最怕的就是苑之明不哭不闹,又推开他,自己吞下所有情绪。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李一恺柔声说。
“我才没那么脆弱”,苑之明吸着鼻子,“这都算什么啊?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嗯”,李一恺在他脸上轻轻擦拭:“你比他们都坚强勇敢。”
“我也不要和他们比”,苑之明看着亮着红灯的手术室门口,轻声却恶狠狠道:“我还要等他对我解释。”
……
苑松青的麻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炙热的阳光照在脸上,比阳光更刺眼的是苑之明的目光。
“能说话了吗?”苑之明红着眼睛的样子特别吓人:“能向我道歉了吗?”
苑松青的意识还没彻底恢复,他看到李一恺在后面对他悄悄使眼色,这才缓缓反应过来。干裂的嘴唇笑了笑,他对苑之明用嘴型说了对不起。
麻醉师和护士狐疑地看着这家人,检查无碍后迅速离开。
李一恺在水杯里插上吸管,塞到苑之明手里,不知道该劝慰哪一个好,只能说:“好了,没事了。”
“有事”,苑之明粗暴接过,泼洒出一点水洒到被子上,却还是动作小心地扶着吸管喂给苑松青,同时放话道:“老苑,你以后有的好受。”
一直到苑松青彻底恢复,可以自如说话的时候,他仰靠在床上,又一次对苑之明诚恳道歉。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当然知道你能辩是非,我只是不敢……哎,都是我的不好,是我的错。”
“好假,好事都被你做了,你有什么好道歉的?”苑之明抱着手坐在床边,“还要等生病了才说,装可怜。”
苑松青笑着轻咳两声,摇头说:“我没有觉得自己做了多少好事,我有这样的病,本来就不打算有后代,但是又碰上你这么健康可爱的儿子,我觉得是我捡到了。”
苑之明哼一声,刻薄道:“我是捡的?”
“哎不是”,苑松青又咳了两下掩饰,然后说:“我一直喜欢你妈妈,想让她好好活下去也是我自己的心愿。只是有时候我也想,我强拉着她活着的时候,到底她是痛苦多,还是幸福多?”
“后来我觉得还是幸福多吧”,苑松青看着窗外的树影,“你外公外婆都去世得早,她那两年努力治病想好好活着,都是为了你。”
“她是选在我出差的那天走的,去江边之前,给你穿好了衣服,先把你放在了爷爷奶奶家。”
“她那么厌倦这个世界,但是跳江的时候,衣服里面收着你那时候胡乱涂的一幅画。”
“你妈妈她不后悔生下你,我也很感激她,愿意放心把你交给我。”
……
那天苑松青说了很多关于袁茗烟的事。从前他很少细述这些,是怕苑之明听出破绽,也是为自己逃避。
但也许真的是死里逃生一次,忽然再去想,那些事情终于变轻,袁茗烟的去世不再伴随着内疚忏悔,过去的爱恨不再鲜明,前半生所有的遗憾和不可得都恍如隔世。
但是他没有提过古长风,苑之明也没有。
夜深的时候苑松青昏昏睡去,李一恺和苑之明不想离开太久,只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吹风。
苑之明走在鹅卵石的小路上,一颗一颗有强迫症般地踩过去,过了好久忽然说:“我觉得你们说的,有很多美化的成分,不一定全都是真的。”
李一恺停下脚步看他,又听他说:“不过有一点我不怀疑。”
“就是我确实长得很好,没有让人失望。”
“当然了”,李一恺笑了笑。
“那你说,如果我妈妈知道的话,她会后悔没有等到我长大吗?”
“如果我说,肯定会的”,李一恺看着他,走过去碰碰他的额头:“所有错过你的人,都会后悔一辈子。”
苑之明笑起来,趁着夜色亲了亲李一恺的脸:“也不需要所有人后悔。有的人,我就不想再和他有什么关系。”
“嗯”,李一恺应了一声,也没有去提那个名字:“他和你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以前是,以后也是。”
苑之明低头没说话,过了一阵,闷声开口:“但是,我可以不在乎,我爸也放下了……我妈妈失去的却不能不管。”
“李一恺,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这样做,但是我一直在想”,苑之明说,“我妈妈的画,她这个人,她当时想要揭露却因为我而没有完成的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吗?”
“我不想这样。”
李一恺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后说:“那会是很难的一条路,破釜沉舟才能做到,也可能做不到。”
“我知道……”苑之明说,“而且已经过了这么久,也许没有人会在意了……”
李一恺没说话,过去抱住苑之明:“但是如果不去做,你会一辈子遗憾。”
他笑着说:“还是不要留遗憾了,我陪你。”
四下无人的夜里,只有蝉鸣在此起彼伏回响。暑日已至。
而另一座城市,静海电影节在万众瞩目里隆重开幕。古长风的最新作品,又一次和苑之明的名字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