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在李一恺面前
李一恺回到公司,没有等到有事要说的小苑,只看到一个趴在桌上熟睡的卷毛脑袋。
他把一杯焦糖玛奇朵轻轻放在桌上,这几天设计的工作不忙,偶尔偷懒不违背李一恺的原则。
结果苑之明睡得越来越深,后脑勺的起伏越来越绵长,李总监坐在他身后不说什么,其他人就更不会打扰。他一觉睡到了下午三点,醒来时心虚了很久,看到桌上的咖啡更觉得自己辜负了领导厚望。
领导忙着在审查合同,暂时没时间理他。
苑之明点开微信,看到那个没有李一恺的群里,孙珊珊正在带头八卦,报价的事情是她负责,李一恺的退让大家都能猜到七七八八,顿时这个群变得名副其实——关爱 Kevin 哥哥。
大家难得清闲,就如何关爱李一恺讨论了整整一下午,苑之明隔半个小时看一眼回复两句,最后一次,他发现这些人达成一致,决定在圣诞节给李一恺准备一份惊喜,而此项目负责人是苑之明同学。
「为什么是我?」苑之明本人迟到了十几分钟才得知这个消息。
「因为你最有创意」「因为你刚刚没有认真讨论」「因为你是新人,给你表现机会」……
总之这件事就是定了,苑之明莫名其妙地接到组织任务,在自己负担累累的心灵和身体上又多了一项,并且碍于众人热火朝天的氛围而不好推拒。
都怪李一恺天天这么多愁善感。
李一恺回来的时候,被一道哀怨的、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发慌。
“呃,你上午说有事?”他试探问道。
“嗯”,苑之明点点头,收敛起自己的怨气,跟着他去了露天小阳台。
“我想请假,也许需要三天到五天”,他说。
李一恺立即猜到:“家里的事吗?”
“是”,苑之明答。
李一恺站在离他两步远的距离,看着他说:“如果你想多请几天假,早点回去也可以。家人健康更重要,其他事都可以等等再说。”
“工作的事不要有压力,公司这边会理解。”
太多重量压在心上,苑之明从没想过把它们分担出去,也知道无人能解。但是他忽然自暴自弃地想做个软弱的人,在李一恺面前。
沉默了一阵,苑之明吸口气又呼出,胸口像是个泄了气的气球,塌下去一丝。
“之前我一直以为透析是最坏的结果,但是至少能稳定几年。可是最近查出了肝脏也有并发症”,他吸了吸鼻子,转身看着外面:“应该很疼,但是他还是不告诉我,要动手术了,却骗我说要去旅游,不让我回家。”
李一恺一字一句听完,开口平稳:“具体是什么病症?你回去后,问医生要一份检查报告发我,我在静海医院再去帮你挂专家号问一下。”
“你也知道这不是恶性绝症,现在的医疗水平会有办法稳定住。如果是钱的问题,我这里有一些可以应急,不和你绕弯子,需要的话就开口。周行父亲那边也是很多公益基金会的赞助方,我让他帮忙咨询一下。”
“都会一件一件解决的,你要学着适应和病情相处。”
暮色褪去,渐渐沉下的夜色覆盖着他们,黑暗在很多时候可以给人安全感,李一恺的声音也是。
苑之明的心也被包裹着,他低声说:“谢谢,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和你说。”
“嗯”,李一恺轻轻笑了下,“其他需要也可以,比如鼓励的拥抱。”
苑之明愣了下,回敬他一个拳头。
“好好好开玩笑的,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李一恺揉着被砸的肩膀,心想打人还挺疼。
“也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按时吃饭睡觉”,他说。
“知道”,苑之明说。
李一恺似乎并不着急回去,他罕见地没有随身带着手机,说完了,就和苑之明一起靠在栏杆前,看远处车水马龙的晚高峰,流光与拥堵离他很远。
苑之明卸下一点负担,又想起另一个组织重任,假装随口问道:“圣诞节你会怎么过?”
李一恺心想还能怎么过,我连送你的圣诞礼物都订购好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送出去……他说:“没什么打算,有工作的话就加班,没工作的话就休息吧,这些节日不说我都忘了。”
苑之明“哦”了一声,对制造惊喜毫无经验的他,决定放过自己:“你有什么想要的圣诞礼物吗?”
“我?”李一恺很诧异,没想到苑之明还能有这样的考虑,但是他表面波澜不惊,镇定自若:“不知道,我很多年没收到过礼物了。”
见苑之明若有所思,他又故作深沉:“我觉得送礼物的人,和心意,比送什么重要。”
那就是什么都行的意思吧,苑之明想,反正确实是大家真情实意的关心。
那一周看上去和从前没有差别,宏达项目顺利敲定合同,顺利得像是只要跨过了报价的关卡,就再也没有阻碍。
李一恺依然是个完美主义机器人的样子,卡着时间上下班,也卡着每字每句审查各项工作。
苑之明并没有提前请假,他知道人生分轻重缓急,所以这些被赠予的假期更要留给以后,他在学着和未知的病情长期相处,在自己生活和它之间。
他每天和苑松青通电话,终于在一个晚上做好了准备,坦白了自己的知情。
“爸,你记得何路西吗?”
苑松青声音听起来懒散的,随口说:“嗯……那个学巫术的小孩儿?”
“不是巫术,是塔罗”,苑之明想了想,“应该是。”
苑松青回忆了一会儿,很轻地笑了下:“反正是很奇怪的一个小朋友,记得啊。我还记得那时候你们两个是笔友,他经常画一些神神鬼鬼的图符,画上署名都是路西法。”
“嗯”,苑之明说,“路西法,是因为他妈妈姓卢,他还有个舅舅,在第二人民医院上班。”
沉默了没有多久,苑松青像是释然地,笑着叹了口气:“我儿子都有自己的人脉眼线了。”
苑之明没说话。
苑松青说:“这几年觉得你长大得很快,好像是忽然间就变成大人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稳重的。”
“也许在知道你生病之前吧”,苑之明说,“所以不要把我当小孩。”
苑松青说知道了,又说:“小明,爸爸不是怕你知道后会怎么样,我没有不相信你。”
“我知道”,苑之明的声音从喉咙中挤出,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屏了几秒钟呼吸,然后才能稳着声音开口:“我没想过爷爷和大伯的事情,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而且,而且现在条件也比那时候好,你也不要想,好好治疗。”
过了很久很久,苑松青才说出一声好。
那晚电子时钟报时凌晨一点,苑之明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他看着屏幕上的黑色漩涡,童年记忆里破碎的画面,亲人面目的狰狞,互相掠夺的丑陋,一点一点从黑洞深处浮现,又随之被卷入深处。
那是一代一代没有穷尽的,看不到希望的消耗。
黑色的漩涡外,是五彩斑斓的颜色,再外圈是淡淡的金色光芒。
这幅画是他入职第一天随手画的,在听了李一恺的种种事迹,看到这个团队的能量之后。
苑之明放下iPad,站起身,扶起画架,在画板上小心翼翼地粘钉画布,纯白的二开竖幅画布上,他用颜料喷枪,在中心的位置喷染开金色的光晕。
接着又在调色盒里,稀释调和开黑色的颜料,然后朝着那道光芒的泼去——浓墨从画面最下而上泼开,瞬间占据了大部分画面,在轻盈的色彩里压下重量。
人和人之间的善意是五彩斑斓的光,疾病贫穷是没有尽头的黑洞。
宇宙中的光会被黑洞吞噬,而世间那些会发光的人,应该只被五彩斑斓包围。
第二天的天亮,黑色颜料晾干后,苑之明拿起画笔,在阳光照进这间屋子时,他用巨大的刷子沾上各种色彩的颜料,一道道,朝着黑色和金色的交接处泼去。
再轻柔地用手和笔,把那些绚丽的颜色,涂满所有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