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蒺藜(1 / 1)

王谢留燕华 月光船 4326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三十五章蒺藜

  “依然是断指。”王谢道,“你们的规矩,不是要自断指节么。我猜猜……你因为一些事,可能不是什么好事,被别人砍断了小手指,之后不久,出于自愿或者强迫——前者可能性更大一些,加入了某个组织,自己断指表忠心。起初我还猜测这次行动不是你私自的举动,但是刚刚带你来的那人尽管在遮掩,他左手小指也缺了一截,我就想是你上面派遣你,潜到我身边。我这人是个没背景的纨绔,又是个新出名的大夫,没得罪过什么人,所以你要探明的就是我的医术师承,看看有没有利用价值,或者从我这里拿到一些灵药药方,而只有作了我的学徒,才方便做这些事。”

  “你究竟是什么人?”随着王谢娓娓道来,小柱子神色愈发的惊讶。

  “嗯……你猜?”王谢笑笑,“我忘记你没力气掏银子了,先代劳一二。”走上前,跟翻找雷金雷老头时候一样,目的明确,手法娴熟,在小柱子鞋帮、裤管补丁、腰带衬里,翻出零零碎碎银子和银票一共四两之多。

  王谢笑眯眯把银钱放在桌上:“看不出你挺有钱啊,来,喝口茶,把这丸药吃了就能动了。你在这里可以留四天。”

  小柱子含着药,将他递到自己嘴边的茶水喝下去,强自冷笑:“你就不怕我报复?”

  “当然不怕。”王谢笑容不变,“茶水里也加了作料,你绝对尝不出来。”

  “你诈我?”

  “你脑子不清醒了么?你们不招惹我,我会在你身上浪费药材?我没有无聊到那地步。”王谢肃了脸色,“按你的想法,就算你把我家翻个底儿掉,我也得低声下气伺候着?你也是苦过来的,别人欺负了你,你就忍气吞声任他欺负了去不成?况且我一没杀你,二没辱骂你,还好心好意帮你完成任务,留你在身边呆着。一个怀着目的的陌生人在身边,我就不能想法子先自保?别跟我讲什么信义,你真对我有信义就不会说谎求我收留,真有信义就不会刚刚趁我不在四处查探偷听。”

  “你怎知我有过动作?”

  “门帘。我走的时候留意了一下,故意露了缝隙。有心算无心,你没有注意到而已。”王谢道,“言尽于此,你还有时间,自己掂量。”

  “你给我喝的什么药?”力气恢复的小柱子一把拉住了王谢。

  王谢笑吟吟地,用方才小柱子的话回答:“不能说,只能告诉你我没打算害你性命。”

  “你……”小柱子眼睛一转,也换上了笑脸,“师父,有什么事情徒儿能效劳的?”

  “我可不需要你改投到门下,照常称呼便可,横竖你也不是真想学。你就看着点大门,有人过来招呼我一声。”

  “你不怕我弄得天翻地覆?”

  “你试试看。”王谢拿了茶壶往后堂走。

  “谢少爷,最后一问,你当真知道我的来路?”

  “蒺藜。”王谢脚步不停,掀开了门帘。

  小柱子身体一震,立刻躬身道:“谢少爷慢走。”

  “小狐狸听话。”声音消失在帘后。

  小柱子看着桌上散着的,从自己身上搜罗来的银子,想了想,连动都没敢动——天知道王谢是不是在上头又撒了什么东西。

  王谢去倒残茶的时候,才微不可查地露出一个满意微笑。

  他哪来得及往茶水里搁东西,不过随口一说而已。就连上次,给雷金雷老头用的那枚见血即溶的药丸,也不过是故弄玄虚,看着吓人罢了。自己所占的,是事先用真本事震慑住对方,之后即使全都是假的,在自己的有心引导下,对方也会信以为真。

  当然,这虚实相间、真真假假的手段,也算他延续六十年的恶趣味,只不过他绝对不会说出来。

  “燕华,我暂时收了这个小跟班了,一会你两个认识认识,他是有主的,我们先使唤他几天。剩下的,燕华自己打探如何?”

  小柱子在前头没呆多久,就见门帘一挑,王谢还有另外一个人一前一后走过来,那个人又瞎又跛,脸上很多印子,双手扭曲,看着很是吓人,不由往后退了一步,随后赶紧露出笑容来:“谢少爷好。”

  王谢眉毛挑了挑,把小柱子的抗拒收在眼里。

  “燕华,这位在你面前的,叫作小柱子,目前暂时是小厮,在咱家呆一阵。小柱子,这位你称他华公子。”王谢介绍,并不松开拉着燕华的手。

  “华公子好。”小柱子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小的就是小柱子给华公子见礼。”

  燕华微笑点头:“小柱子。”在称呼上,王谢坚持了很久,如今他也不那么抗拒了——王谢连改籍都给他打算好了,他为什么还要矫情?

  王谢又道:“小柱子,在我这里没有太多规矩,不过一点,”——指着燕华道,“燕华的话就是我的话,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这句话可就很有份量了,燕华微微有些局促,便觉得王谢紧了紧自己的手,不知他还有什么安排,是以没有推辞。

  小柱子口中应着“是”,心里想,原来谢少爷心疼这个人,不知对方有什么长处。

  王谢见小柱子并不十分上心的表情,敲打了一句:“小柱子,如果你半点照顾不周,信不信我……”眼珠一转,“让你永远失信于人?”

  这个威胁比要人性命还狠,蒺藜是买卖消息的组织,如果小柱子传了假消息,自然上面不会再用他,而看小柱子断指痕迹,估计不过进入蒺藜一两年而已。

  小柱子才收敛了,规规矩矩站好:“遵命——谢少爷还有什么需要小柱子注意的,请示下。”

  “我家里还有位年轻的大夫,裴回裴先生,我这边用不到你的时候,你就给他帮忙好了。”

  “是。”

  “小柱子,会做饭么?”

  “会一点。”

  “那收拾走吧,一会你做饭。”

  ——这句话并没有实现。

  等三个人回到家一看,吊着一只胳膊的裴回已经做好了四菜一汤。

  “燕华大哥,重芳大哥,你们回来啦?这位是……”

  “他叫小柱子,暂时充当杂役小厮,这就是裴先生,或者你称呼他裴公子。”

  裴回吓了一跳:“重芳大哥,这我可当不起。”

  “你是大夫,就叫一声先生并不为过——今天是头一天,怎么样?估计几时完工?”

  “很顺利,宋工头说最多一个月,要是加些人力,用不了二十天。”

  “那就越快越好,也省得误了你的正事。”

  “正事?”

  “你可是我赢来的小先生,指望你在医馆坐镇啊。”如今只要认识裴回的人,都半正经半开玩笑叫他“谢少爷赢回来的小先生”,王谢便拿这句话打趣。

  三个人吃过饭,王谢叫小柱子过来收拾碗筷,感叹:“有人干活就是好啊。”

  他和燕华两个人,虽说现在事事亲力亲为,但之前都是经过排场、有下人伺候的,是以非常习惯。裴回就有些束手束脚:“重芳大哥,小柱子这么小,是学徒吗?”

  “不是。”

  “那他睡在哪里?”

  王谢没怎么想便道:“就在你外屋的榻上吧——容翔,你可不要太勤快,抢了他的活计。”

  “好的。”

  “还有。”王谢一眼瞥到正要进门的小柱子,对着裴回使个眼色,道,“我在他身上下了一些药,平日对身体无害,不用去管它,你可以给他做调理,权当练手。”

  “明白了。”

  夜间,依然两人同床。

  王谢默默梳理今日经历,自己一句话就让燕华担心起来,因此这些事他不想统统告诉燕华,而要筛选一部分可以出口的才行。

  “景秀楼”是武林中“繁露山庄”产业之一,“繁露山庄”百年屹立不倒,跟皇家有些关联,连名号都是源自董仲舒《春秋繁露》,取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之意,是天朝在江湖上安插的暗桩,监管武林,也在暗中收敛财物以为运作,以及挑选根骨好的良材美玉为国效力,没必要得罪,更得罪不起。

  那个断臂人,如果没猜错,来自于“白虎庄”,一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地方。要“消灾”的法子有很多,不一定是暗杀,有的主顾要杀出气势,有的旨在折磨打击,“白虎庄”里手段一应俱全。而且“白虎庄”规矩不少,其中一项就是“废去武功、自断双臂、割舌后逐出门庭”,一是保密防范之用,二是震慑。只从断臂上,起初王谢还不能确定,后来感觉到断臂人所遭受的内力功法,才敢下断言。“白虎庄”只要逐出门庭,就是说此间恩怨了了,加之不会无利出手,苏家,其实还是安全的。

  刘文业,这个人不过是“银刀门”外围弟子,不足为虑。

  而“蒺藜”这个组织现在就已经存在了啊,虽然名声不显,但是再过不到二十年,就摇身一变,成为江湖最大的消息贩子,也没必要结下梁子。他记得断指之人都是“蒺藜”的元老,不想小柱子才十几岁就是元老——不,不对,他和“蒺藜”正面接触,应该是二十年后,那时“蒺藜”早就不使用如此明显的标记了,所以凡是断指,必定至少在“蒺藜”中办事二十几年。不知道小柱子大名叫什么,是不是元老之一……能和“蒺藜”搭上线的话,倒是省了自己许多事。

  这些林林总总、上了年头的回忆,王谢一点点收拢,努力回想它们有没有纠葛,最近会不会有纷争,他有些无奈,当年自己胡天胡地什么都不理会,实在记不起来这几年有什么大事发生。加之现在又与以前不同,他不再是纨绔,成了一个刚刚在春城有了点小名气的大夫,想着治好燕华安稳过日子而已。

  还是……沉不住气招摇了啊。王谢暗叹,随即又抖擞精神,好歹自己活过两辈子的人,虽然今世与前生不同,但一身医术,半生经历,加上对武林各派的了解,还护不住自己和燕华么?日子长得很,他要和燕华过得好好的。

  想了半晌,倦意过去了,有些睡不着,扭头望向身侧的人,幔帐里虽然黑暗一片,但久了也能影影绰绰看个影子,燕华侧卧而眠,睡姿较之以前舒展多了,不过依然露出一只手,压在自己被角上,若不是用眼睛看,自己完全感觉不到。

  王谢不由失笑,就要把他的手塞回去,谁知自己一有动作,燕华便迷迷糊糊抬了头,问:“……少爷?有事?”那只手往回缩了缩又停住动作。

  “你睡觉不老实。”王谢干脆翻了个身,两只手齐上给燕华的手搓暖和了,忽然失笑,“我才想起来,今天容翔问我小柱子睡哪里,我让他俩里外间分睡,咱们住一屋时,我竟从来没想过要和你里外间分睡。”

  燕华一僵,还没容得开口,便听王谢又道:“还好没有分睡,你这样的睡姿我还怕夜间受冷呢。”

  燕华控制不住地,脸上发烧,想着黑暗里没人瞧见,嘴角上挑偷笑。他告诉自己可以知足了,不过还是贪心,总想着离少爷近一点再近一点,结果手就这么伸过去了。

  谁知王谢一直抓着他的手腕,一时发觉脉象重重跳了一下,再加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人的感觉较白日敏锐,燕华呼吸间有个短短的停顿,王谢拿不准对方出于什么原因气息不稳,便眯起眼睛认真观察他的表情。

  ——这个笑容安心而满足,还带了那么一丝丝……狡黠。

  燕华不是不高兴,也不是身体不舒服,那么王谢就放心了,把手给他塞回被子里,又掖了掖:“睡吧。”

  “嗯。”

  也别说,家里多一个小柱子跑前跑后,王谢的日子过得就轻松多了,他本来就恨不得不离燕华一步,现在几乎粘成了一个人。只要没人求医买药,那么燕华给花浇水,他跟着;燕华听见叫卖声过去买点青菜,他跟着;燕华打扫屋子,他跟着。

  他这跟法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宠人,恨不得事事自己包揽下来,被宠的那个只要安坐享福。王谢宠燕华,万万不敢这样,燕华有些自卑,一天到晚不做事,会觉得自己没用拖累了人,况且他本身也不是娇花,干点什么反而觉得更舒服。所以王谢并不拦着他干活,只不过干的活计要适度,重物不许拎,冷水不许碰之类。他忙不过来,就让小柱子代劳。

  其实王谢并不介意在治眼的同时,将燕华的骨头筋脉一并弄好。但凡是个其他随便什么人,王谢二话不说放一起治了就治了。不过一涉及到燕华,那就是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犹豫又犹豫。他觉得,燕华还看不见东西,如果再敲断腿骨重新接续,人就要躺床上几个月,两只手接骨续筋也是不能动弹半分,是不是太不方便?会不会很难受?况且现在家里翻修,每日里喧哗声乱糟糟的,医馆又不适合久居,燕华待哪里?裴回还吊着胳膊不适合打下手,王谢不敢冒险。

  心里另一个声音问:“难道你不晓得长痛不如短痛么?”

  王谢自己回答:“知道,但是舍不得,一定要用最稳妥最保险的法子。”

  他也跟燕华说过,燕华想了想,先询问的不是自己起居方不方便,而是哪种方式复明得更快些,他说是单独治疗,燕华几乎立刻同意全力治眼睛。

  王谢又去买了几只狗,丢给裴回。并且毫不客气地使唤小柱子,问他能不能联系到商人,买些活猴。小柱子好奇,询问用途,王谢回答那是药材。另外,王谢还向小柱子询问,是否可以与“蒺藜”接触,他想寻找两个人的下落。小柱子隔日告诉他,消息收到,此事过几天,有专人和他联系。王谢喃喃了一句:“过几天联系?这效率也不是很高啊。”气得小柱子跟他辩解:“过几天联系是重视你,一般人才用不着这么麻烦!”

  对于小柱子而言,他的目的打从一开始便被王谢揭穿,不情不愿做小厮,到也没受到什么刁难,不过他只佩服王谢一人,对于裴回和燕华,则视为打探消息的来源。

  王谢让他跟着燕华,他不过是想从燕华嘴里掏出些话,才过去搭讪。在他印象里,残废有两种命,一种是好吃好喝,无所事事让别人养着等死,一种是愁吃愁喝,怨天怨地成天骂大街——前者印象来自于一家富户供养的“大仙儿”,后者来自于自家大杂院里为了生计不得不上街拉胡琴求乞的艺人。小柱子眼界窄,见王谢处处留意关照燕华,自然就把燕华归为前一类好命,心里总有点子看不惯、虚与委蛇的味道。

  首次小柱子单独和燕华相处,是在医馆后堂。每日他在大堂候着,看见有人来,立刻到后面唤王谢。

  王谢出去给人开方子拿药,小柱子看着燕华把桌上残棋一枚枚收拢,于是凑过去帮把手:“华公子,这些小事,不如让小的来做就好——”不等答话,就伸手过去抓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