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食物香味逐渐飘进舱内,申无梦倒被勾起了些许饥饿,循着香味走出船舱。
细雨已停,青空透澈,竟还透出几缕阳光,一弯淡淡的巨大七彩虹桥横跨江上,在水面投下光怪陆离的倒影。
苏未名正在船头忙碌,身前泥炉上架了口铁镬,一大锅鱼汤已煮沸。看见申无梦走近,他盛了一碗放在船板上,又替自己舀了一碗,慢慢吃着。
申无梦坐下吃了两口,汤水鲜美,鱼肉更是滑嫩无比,忍不住对苏未名越发刮目相看起来,本以为这小家伙除了好色贪杯,也跟幕遮一样只知练剑,想不到竟然有这么一手好厨艺。「你还会下厨?」
话出口,就有些懊悔,自忖又会被苏未名不理不睬地冷落在旁,却听苏未名淡然道:「这些又不是什么难事,我自小在乡间长大,农忙时也要帮着收养我的人家做些杂活,下田打谷,下个厨房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他语气平静,申无梦听着却觉胸口微酸。对于苏未名的身世,他也就是那天听苏幕遮提了一句,始终不解苏庭轩当年为何要将长子送去乡间交由他人抚养。想问,见苏未名端了汤碗正对着天水一线的远处发愣,眉宇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悒,他便将心头的冲动按
下了头。
被生父遗弃在外,无论如何都是苏未名难以释怀的隐痛罢,他何必再去揭开苏未名心底的旧疮疤。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只默默喝着鱼汤。
江风劲,吹得船帆啪啪地响。日近正午,江面上烟波浩渺,水鸟掠飞,大大小小的过往船只也逐渐多了起来。撒网捕鱼,煞是热闹。
数十头野鸭成群结队从船舷边游过,见了人也不惊惧,兀自左顾右盼,还时不时把脑袋扎进水里吃食,又或低头啄毛梳理。
申无梦不知怎地,竟想起了多年前初次邂逅男童的那一天。明明是一池鸳鸯,男童却冲着它们直叫鸭子。鸳鸯纷纷游离,男童撅起了小嘴,负气又委屈,叫他忍俊不禁……
「呵呵……」前尘旧事,蓦然间纷沓而至,男童一颦一笑,鲜活宛如昨日。他不自知地轻笑出声。
「幕遮小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老成。我第一次在小筑后院的池塘边见到他时,他还只有六七岁。他那时大概刚受了欺负,眼睛都红着,又笨笨的,居然不认识塘里的鸳鸯,把它们当成了鸭子,呵,我当时就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呢?……」
回忆令申无梦的眉目都出奇地温柔起来,一记清脆的瓷器破碎声倏忽响起,打断了他的喃喃自语。
苏未名手里的汤碗掉在船板上,碎成了好几片。鱼汤溅上他的手,很烫,他却罔若未觉,只直勾勾地盯着申无梦。
「……你怎么了?……」申无梦被苏未名看得有些尴尬,清咳一声转过了头,道:「你可别误会我是那些专爱狎玩幼童的淫邪之徒,我对小孩子从来没兴趣,就是对你弟弟幕遮合了眼缘。」
想到男童那时的诸般表情,微笑就如涟漪,在他嘴角缓慢扩散。「说来你也许不相信,那天我去断剑小筑,原本是为了杀关山雨替我神教莫护法出气。那时我还在想着,倘若你爹出来碍手碍脚,我就连他也一起除掉,可没想到先遇着了你弟弟幕遮,也让我改变了
心意,没有动手。」
苏未名嘴唇颤栗着,心底若有什么在胡乱翻腾着想要喷薄而出,可喉咙痉挛抽痛,吐不出半个字,惟有看申无梦还沈浸在昔日回忆里,温柔低笑:「那兴许就是所谓的缘分,我只见了幕遮那一面,回天一教后竟然对他念念不忘。之后每年都会去小筑,看他练剑、
看他学琴、看他沈思、看他长大成人……」
申无梦回头,凝视苏未名,正色道:「这二十年,我都等了下来。你如今,还认为我对幕遮只是一时兴起么?」见苏未名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他轻叹:「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向你乞怜,只是要告诉你,随你将来如何百般阻扰,我都不会放开幕遮。」
苏未名的容颜,在烟水间惨淡一片,心亦随着申无梦的倾诉一点点地下沈。想要大声呐喊,想要告诉申无梦,他初次见到的那个,并非幕遮……然而又有何用?
即便申无梦知道了他才是当年池塘边的那个笨孩子,难道就会改变心意对幕遮放手么?岁岁年年,男人双眼注视着的,痴痴守候着的,只是他的弟弟幕遮。
初相见那一眼,与藏剑阁那一夜,于申无梦而言,无非都是一场错罢了……
「呵……」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从干涩的喉间挤出一笑,不再看申无梦,低头收拾起破碎的汤碗残片。
今天的未名,似乎有点安静过了头……申无梦蹙眉不语,等着苏未名为弟弟与他争论,可苏未名收拾完毕后便去了船尾,始终都没有再出声。
碗里原本鲜美的鱼汤蓦然变得没了滋味,他搁下碗,理智明明告诫自己别回头,目光却违背了意愿回望船尾,想寻找那个寂寥如江水的天青色身影。
中间的船舱,隔断了他的视线。
他和苏未名,分坐船头船尾,虽是同船渡,却如相隔千山万水般遥远。
夜幕洒落江面时,停了大半天的雨水又开始下。起初尚是零星几点,渐渐地越下越大。江上渔火均在风雨中暗淡飘摇,如点点微弱萤光。
申无梦和衣躺在船舱内,听着黄豆大的雨点不断打在船舱油布顶上劈啪作响,毫无睡意。
一点油灯,照亮了空荡荡的四周,只得他一人。
想到飘雨后他叫苏未名进舱躲雨休息,苏未名却不理他,仍坐在船尾纹丝不动,申无梦不禁又深深叹了口气,继而苦笑。
白天他那番话,肯定让苏未名对他更为忌惮反感,竟宁可在舱外淋雨,也不愿和他同处一室。他也想过把苏未名强行拖进来,但思及苏未名桃林中做恶梦的情形,最终还是放弃了这想法。
不知这萧瑟夜雨,何时才会停……
苏未名抱膝坐在船帆下,头发和浑身衣裳已湿透。雨水兀自不停地落在他脸上,滑过眼角,往下淌。
他犹记得当自己还是孩童时,第一次从收养他的那对农家夫妇口中得知自己并非他们的孩子,而是被亲生父亲送交他们寄养,那天,也是下着雨。他哭喊着要回家,要去找双亲,可奔到村口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家在何处,该往哪里去。
雨水浇湿了他全身衣服,他蜷缩在树底不住掉泪,簌簌抖。养父找来时,他抽泣着求养父送他回家,养父却只是冷淡地告诉他,东家发过话,不准让他返回家门。
他嚎啕大哭。
七岁那年,九叔来领他回小筑,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以为父亲回心转意了,结果换来的,是更远更长久的放逐。九年之后,他再次踏入家门,曾以为从今往后终能与家人团圆,然而现实,远比梦想残酷。
与父亲决裂离别的那刻起,他告诉自己从此莫再奢望任何东西,只因他是遭命运遗弃之人,注定只配与孤寂为伍。
「呵呵呵……」他低声笑,雨水入口,苦涩难言。一直都恨命运不公,恨自己时运不济,只能生活在弟弟的阴影里。今天才知道,原来若干年前,曾经有个人,一眼间,为他怦然心动过。
只为他苏未名……
「……哈哈……」可到头来,终究只不过是宿命与他开的一个玩笑。他永远,是个多余的人。
他仰头,任冰凉的雨水从天而降,冲刷走他眼底锁不住的辛辣热液。
雨水突然停了,他缓慢睁开了眼睛。
一柄油纸伞,替他挡住了雨水。男人大半个身体都在伞外,雨丝落近,就被男人周身一层淡若无痕的紫雾弹开。申无梦黑亮的眼眸正带着几分疑惑,凝望着他。
两人无言对视许久,申无梦终于逸出声低不可闻的轻叹:「进船舱去吧……」
没有错过苏未名眼角那些无声无息淌落的泪,更不明白苏未名为何会伤心至此。如果换做其它一个大男人在他眼前流泪,申无梦只会不齿那人的懦弱无能,但面对苏未名,他胸口悄然而起的,竟是自己也否认不了的怜意──纵然苏家兄弟早已成年,在他心目中,
仍脱不了当年孩童的影子。
「进去罢。」担心苏未名赌气不肯听他的劝,他又重复了一遍,朝苏未名伸出了手。
苏未名出乎他意料地没拒绝,慢慢地抬起自己沾满雨水的手,放进了他掌中。
入手冰冷微颤,申无梦皱了皱眉头,将苏未名拉进船舱后,从包裹里翻出身换洗衣服,想叫苏未名换上。转身见苏未名面色青白,在油灯旁呆呆坐着,头发上的水珠还在一滴滴往下掉,也不擦拭。申无梦颇觉无力地摇了下头,也不管苏未名会不会生气,径自过去
替苏未名脱掉湿淋淋的衣物,擦干身体,换上干净衣裳。又换过条巾子,拢起满捧滴水的长发擦着。
自始自终,苏未名都一动不动,任由他摆布。
申无梦反而觉得气氛有些沈闷诡异,眼看头发也差不多干了,他丢下巾子,将舱中唯一的那条薄毡毯递给苏未名,道:「时候也不早了,早些睡觉,我去对面睡。」
「……申……无梦……」沙哑的轻唤迟疑响起,像钩子,勾住了申无梦正待抬起的脚步。
他诧然,苏未名除了那次被逼着叫过他「无梦」,平时对他都是直呼「你」字,要不就酸溜溜地称他「申大教主」,怎么忽然叫起他的名字来?想从苏未名脸上瞧出个究竟,后者却低着头,黑发遮住了侧脸,让他无从窥探苏未名的神情,只听苏未名低声缓缓道:
「如果我不是幕遮的哥哥,你还会来关心我么?」
申无梦从未考虑过这层,一时怔住。
就在他犹豫之际,苏未名已平静地笑了笑:「就当我没问,你不用回答我。」
那一瞬的迟疑,已然给了他答案。男人是怕说实话会令他难堪,才保持缄默罢。苏未名只嘲笑自己愚蠢,明知申无梦是看在幕遮的情面上,才会对他格外容让,为什么还要抱有幻想自取其辱。
他悠悠长舒了一口气,躺下身,用毡毯将自己裹进黑暗中。
申无梦却没他洒脱,躺到对面后仍在思索着,会不会……竟至彻夜难眠,直到天快亮时才有了些许悃意,朦朦胧胧合上了眼。
经过一夜风雨洗涤的天穹清透无垢,自水天交接处缓慢升起半轮旭日,满江尽染橙红。
苏未名披衣站在船头看着日出,昨夜所有的委屈哀恸仿佛都已随着雨水流逝,心境亦如这黎明时分的江面一般,宁静又空旷。
本打算这次找到幕遮后,向幕遮揭穿申无梦的真面目,如今完全绝了此念。幕遮要是知道了他被申无梦所辱,肯定会和申无梦翻脸成仇。而他,不想看到任何一方因他负伤。一个是他至亲手足,另一个……
「呵!」无论他如何看待申无梦,其实都改变不了什么,就让池塘边那个秘密永远掩埋在心底罢。他此刻关心的,只有弟弟幕遮。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令申无梦放手?
他微微苦笑,只觉逐渐升高的日头越来越扎眼,不得不移目。
附近江面上已有好几条渔船在捕鱼。其中一条船朝苏未名的船只靠了过来,一个年轻渔民举着个竹篓向苏未名高声道:「公子,这是我们今早刚打上来的白鱼,新鲜着呢!公子要不要买上两条尝个鲜?」
苏未名刚想回绝,右边又有条渔船靠近,船老大嚷道:「公子别听他胡扯!他家的鱼又小又瘦,哪比得上我抓到的白鱼。公子要买就买我的!」
先前那年轻渔民也不甘示弱,怒道:「你才胡说八道!我这篓子鱼条条肥大,活蹦乱跳,你敢把你的鱼拿出来比吗?」
「嘿!有什么不敢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大声。这时两条渔船业已一左一右贴近,船老大和那年轻人各自搭了船板,气汹汹地拎着竹篓上了苏未名的坐船,争着把竹篓往苏未名面前送。「公子,看看我家的白鱼,买几条吧。」
苏未名虽然心情抑郁,见状也不禁好气又好笑,心知若不买上两条鱼,恐怕打发不了对方,正伸手从衣兜里掏碎银,忽见那船老大眼里滑过丝诡笑。
他一凛,环望四周,竟见又有好几条渔船悄然靠近,将他的小船包围在中间──那两人先前故意高声争执,就是为了引他分心,无暇顾及其余船只的行动。
有诈!苏未名手腕轻翻已挥出数道金光,直刺眼前两人。
两声低吼伴着飞溅的血水响起,那两人胸腹间均鲜血淋漓,被剑气震得向江中跌落,神情间却仍极为凶悍,奋力将两个竹篓掷向苏未名。
篓子里多半有古怪!说不定藏了什么毒蛇毒虫,绝不能让它们近身!苏未名心念电转,已扬剑劈出。
「噗!」两个竹篓一下便被剑气绞得粉碎,里面蓦地冒出大股黑色浓烟,顷刻遮住了日光,四下景物全不可见。
苏未名怕那黑烟有毒,急忙屏住呼吸,但已不慎吸入少许,头脑一阵晕眩。他边咳边挥袖,想荡开身周的黑烟,却仍是一片黑蒙蒙地看不清任何事物。忽觉脚下的船只一阵剧烈晃动,紧跟着鞋袜都湿了。他一呆后醒悟──
船底被凿穿了!
江水飞快涌入船内。苏未名正待提气跃起,双足脚踝处猛然传来阵刺痛,力气顿失,随后被人抓住了双腿用力一拖,坠入江中。
江水灌入双耳时,他隐约听见申无梦在喊他的名字。
「未名?」申无梦跃出船舱,竭力在浓烟中寻找苏未名的踪迹。
早在那两人争吵之际,他就已从睡梦中醒来,初时也只以为是两个寻常渔家,并未在意,等看到黑烟冲进舱内,他顿知事态不妙,闭气,飞身纵上甲板。
连唤数声,都不闻苏未名回应,船只却在迅速倾斜下沈。申无梦一声清啸拔空而起,穿过浓重黑烟后凌空轻折,单足稳稳立于桅杆之顶。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看清周围聚着四五艘渔船,船上人均作渔民打扮,手中都擎了兵刃。
一个虬髯壮汉似乎是众人的头领,见申无梦现身,他大喊一声放箭,自己率先扬手,几支袖箭疾似流星射向申无梦。
众人纷纷出手,一时飞蝗石、铁蒺藜、七星镖……各种各样的暗器尖啸破空,全往申无梦身上袭去。
申无梦不怒反笑,看来他真是隐遁江湖太久,连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也敢来招惹他。今天,或者真该大开杀戒了!
满含杀气的长笑声中,他双袖一振,劲风直扑江面,发出两声巨响。江面炸开两道白花花的水柱冲上半天,将各色暗器全都打得不知去向。那几艘渔船亦被汹涌江浪冲得撞成一团,众人立足不稳,惊叫着接连落水。
那虬髯壮汉也险些跌出船舷,疾伸手扯住船头绳索稳住身形,抬头,骇然望见申无梦已毫无声息地站在了他面前。他此时已将这身手奇高的绝美男子视若猛虎,硬着头皮狂叫一声,挥剑而上。
下一刻,长剑寸断,数十片断剑悉数扎进了他大腿肉里,他双腿一软,跪倒在申无梦脚边。
船上余下的数人原本还想上前助阵,见首领已失手,无不心惊,相互打个眼色飞身跃入江中,奋力向远处游去。
申无梦也不理会这些小喽罗,只淡淡问那壮汉:「你最好说实话。我那同伴呢?还有,你们是受谁指使的?」
他的口气温和得如同在和友人谈天,嘴角甚至还噙着丝微笑,然而那壮汉只觉浑身不寒而栗,颤抖着指向远处一条行驶飞快的小船道:「贵、贵友在、在那条船上。小人们也是、也是奉命行事,求──啊!!!」话没说完,转成声惨叫。整个人扑倒在船板上,背
后赫然插着两枚飞镖,深入后心。
申无梦一瞥已看清偷袭之人就是原先落水的同伙之一,他冷哼一声,提掌凌空击出,那人露在水面上的脑袋立刻被震得稀烂,像个被摔碎的西瓜。申无梦又连拍几掌,江水剧烈涌动,待浪头稍平,他周围的江面已成血红,漂满了众人的尸体。
江中影影绰绰的,一座陡峭山峰逐渐呈现申无梦眼前。
祭神峰就快到了……他扭头,壮汉所指的那条小船扯着帆顺风疾行,已离他甚远,即将靠岸。
他长吸一口气,纵身跃入江中,足尖在浪尖借力轻点,翩若惊鸿,直追小船。
「快!快上岸去!」小船离江岸尚有丈许远,船上几人便忙着搭设跳板,准备上岸。
一记凌厉掌风陡然袭来,跳板顿时断成了好几段。那几人尚未回神,身上多处要穴均已受制,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个紫衣男人飘然掠上小船。
船舱极小,申无梦一眼就扫了个遍,不见苏未名,他脸上如罩严霜,点开其中一人的哑穴。「人呢?」
那人战战兢兢道:「你、你找错了,那位公子是在那条船上……」
申无梦顺着此人目光往对岸望去,心一沈。一艘船已然靠岸,船上人换乘了早已备好的马匹分好几个不同的方向策马飞驰。相隔极远,他穷尽目力也只辨认出每匹马上都坐了两个人,却不知哪个才是被劫持的苏未名。无暇再盘问那人,他飞身上岸,朝着最近的一
骑发足急追。
眼看申无梦一点紫影彻底消失,那几人相互望了望,脸上均浮起奸计得逞的诡异笑容。
「……呵呵……」一阵沙哑的笑声从先前还空无一人的船舱里传出。堆着渔网器具的一块木板突然被人推开,露出船舱下狭小的夹层暗室。
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缓慢站起高大身躯,拽着另一人的衣襟,一起出了暗室。
那人赫然是苏未名,他头发衣服均已湿透,被男人推倒在地后手脚动了动,无力站起。
之前他遭人暗算拖入江中,惊慌后迅速镇定,反手一掌想震开游至他背后的偷袭者,双肩却几乎同时被尖针扎了下,和双腿一样使不出力气,被偷袭者拦腰抱住,踩水浮上江面,翻上了等候在旁的小船。
藏身舱底暗室时,他滴水不漏听到了申无梦的声音,刚想开口,喉咙就被偷袭者猛地扼住,那人用力之猛,像是要将他喉结也捏碎,苏未名当即不敢再轻举妄动。
此刻声音总算重得自由,他低咳两声,冷冷地盯住那男子。「你是谁?」
搜遍脑海也没这男子的印象,更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曾与此人结下了梁子。莫非,是弟弟的仇家?
男子并不理他,脱掉身上的水靠后踏出船舱,去给那几人解穴。
苏未名趁机提聚真气,竭力想站起身,刚抬起半边身体,男子已返回舱内,嘶哑着嗓子笑了起来:「我倒小看你了,中了毒还有力气动弹,不过你是跑不掉的。」
这人的嗓音,有些熟悉……苏未名正在思索,男子已取出枚细长金针,针身闪着层青光,显然喂了毒。他执针往苏未名脖子上飞快扎落,冷笑道:「给我老老实实地睡上一觉吧。」
「原来是你!」苏未名这次终于听出了这男子的声音──独活山庄医馆里那个时常狂呼乱叫的怪人。可是,这人处心积虑抓他干什么?……
想问,毒气已随着血流涌上头脑,他双眼阵阵发黑,在那人逐渐变得遥远的怪笑声里堕入无边黑暗。
夏风熏,官道两侧绿树成荫,枝头间或有蝉鸣长短,即被疾驰而过的两辆马车轮声盖过。马车一路向南,徒留黄尘辙印。
苏未名躺在车厢内,眉头多日来都未曾舒展过。离被擒之日已有半月之久,最初还试图伺机逃跑,然而每次他稍微恢复点力气,那男子就又给他扎上几针,前几天更连他的金剑也搜了去,苏未名最终放弃了无谓的尝试。
他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那男子,想套出那人的意图。男子却只在竹笠后冷笑:「等你到了,自然明白。」
除了在腹中咒骂这男子故作神秘,苏未名无计可施,虽然听到那几个手下称呼男子「掌门」,他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此人来历,也不知这人到底要将他带到何处去,只知道这群人日夜兼程,已快进入岭南地界。
申无梦肯定想不到他被带到这等僻远的地方,此刻,是仍在继续寻找他呢?还是已经上了祭神峰去打听幕遮的下落?……苏未名心潮起伏,嘴角忍不住勾起个自嘲的笑容。幕遮才是申无梦多年来魂牵梦萦的人,申无梦又怎会为找他浪费时光,寻他无果,当然是找
幕遮去,说不定还会庆幸终于可以摆脱他这个绊脚石了。
他却还在期盼什么?真是可笑……
坐在他身边的男子一直都在打量着苏未名,阴阳怪气地道:「你看来还挺高兴的,笑什么?以为你那相好就快来救你了?」
苏未名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男子是在说申无梦,叹道:「我看你是弄错了,那人跟我毫不相干。」
「哈哈哈……」男子像听到了大笑话,怪笑道:「我在独活山庄时可是亲眼看到他为了你和那丑丫头说笑醋劲大发,嘿,不相干,你还想骗谁?」
他伸出粗糙血红的手掌摸上苏未名的脸,笑声里的怨毒令苏未名想装作听不见也难。「我真没想到,申无梦那魔头心狠手辣,居然也会喜欢上人,而且还是个男人。有你在手上,不怕申无梦不跪下来求我。」
原来这人要对付的,是申无梦!苏未名算是听出了眉目,轻蔑一笑道:「尊驾若有本事,就自己去找他决一胜负,却拿我来要挟他,呵!」话音未落,男子怒吼一声,猛地捏紧他下巴,苏未名颌骨奇痛,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想这么快死的话,就别再激怒我。」男子恶狠狠地警告他。
这时已近正午,马车速度渐缓,停在了路旁树荫下歇脚。男子终于收回了手,取出干粮进食,也丢了几个馒头给苏未名。
脚步声接近马车,一人恭声道:「掌门,你要的东西抓到了。」
车帘掀起,那人递进一只飞鸟后便离去。
那鸟儿两边翅膀都耷拉着,显是刚被折断,凄声鸣叫。苏未名正在奇怪,男子已抓起飞鸟,另一只手摘下了斗笠。
「啊……」骤然看见一张布满肉瘤堪比鬼怪的恐怖面容,苏未名也不禁汗毛直竖。
「怕了?」男子用左眼瞅着苏未名,指了指自己色呈灰白的右眼珠,笑得古怪:「知道我这只眼睛是被谁弄瞎的吗?」
苏未名心一寒,闭口不言。
男子还在笑,脸上肌肉扭曲,不断有脓血渗出。「你猜到了?呵呵,没错,是申无梦那妖人。我这十年来苦练毒功,也就是为了找他算这笔账。」
苏未名蓦然醒悟,这人一张脸原来是因练功才变得如此可怕。为复仇竟甘愿将自身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显见对申无梦恨到了骨子里。
落到这人手里,他凶多吉少。苏未名正低头寻思该如何尽快脱身,耳边陡然响起那鸟儿一声短促惨叫,他一惊抬头。
男子咬着鸟儿的脖子吸了几大口血,将鸟尸抛出车厢外,又舔了舔猩红的嘴唇,对着震惊的苏未名狞笑道:「没见过人生喝鸟血吗?嘿──」他突然倾身抓住苏未名的脸,嘴唇几乎贴到了苏未名的耳朵上,慢悠悠道:「告诉你,其实人血的滋味更美味。」
喷到脸上的气息里,还残留着血腥味,更带着浓浓威胁意味。苏未名头皮发麻,刚冒出点头的逃生之念也跟着烟消云散。
要逃,也得等有了十足把握,他可不想落得跟这飞鸟一样的下场。
几声鸦啼穿过昏暗天空,替村尾孤零零矗立着的破败牌楼更添上几分凄凉。一骑在落日下飞驰而过,听到黑鸦啼鸣,马上两人不约而同啐了一口,直叫晦气。
「过了这村子,就找个地方休息,明天再赶路。都走了这么多天也不见那人追上来,我看他多半已经跟丢了。咱们不用再拼命赶路。」提缰的汉子正说得起劲,一片紫影遽然从他俩头顶掠过,落在马匹前。
骏马奔行正疾,兀自扬蹄往紫影撞去,转瞬被紫影扫中前肢,「喀喇」两声,腿骨立折,骏马悲鸣声中跪倒在地,将马上两个骑士抛了下来。
那两人狼狈地抬头,刚看清那紫影原来是个容貌奇美的紫衣男子,几缕指风已隔空袭来,点中了两人要穴。
申无梦冷冷地瞧着这两人。那天他在江边追着一骑而去,翌日将之截住,并不见苏未名,他向那两个骑士逼问出苏未名是在另一匹马上,将被送往奉天府。他于是又赶往奉天府方向,沿途打听追截到另一骑,同样不见苏未名的踪影,两个骑士又道苏未名是被第三
骑上的骑士带去了蜀南。他连片刻也未休憩,又即刻踏上追寻的道路。
连日奔波寻觅几乎已耗尽他的耐心,眼前却仍没有他要找的人,最后一丝希望落了空。他目光越来越冷,其实追寻途中他已隐约觉察到这伙人兵分三路故布疑阵,就是为了引他四处寻觅好拖延时间,他倏忽微微一笑,笑容背后的杀气足以令两人血液亦为之冻结。
「你们另外两拨同伙都已经下了黄泉,你们是要直接上路呢,还是想要我先将你们全身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喂乌鸦?反正找不到我那同伴,我也不急了,可以慢慢地把你们割上个三天三夜。」
那两人自知既被追上,本就逃不过一死,但听闻这等凌迟死法,不由得心胆俱丧,面如土色。一人咬了咬牙,颤声道:「其实阁下的友人那天就被藏在船舱的夹层暗室里。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引开阁下,既然落在阁下手中,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请阁下赏我俩个痛快
。」
申无梦忍不住在心底怪自己那天太过粗心,竟未仔细查看。换做早年,他绝不会如此粗枝大叶,可这次关心则乱,居然被这小小伎俩骗过了。
他按下心头翻涌的几分懊悔和自责,淡然追问那人:「指使你们的人究竟是谁?」一边凝气于掌,紧盯着两人,以防这两人同之前被他截获的同伙一样突然嚼舌自寻短见。
那两人相对望了一眼,倒也答得爽快:「我俩是奉岭南白泉观观主之名行事。」
白泉观?!申无梦眼瞳微微收缩¬──天边残阳似血,远远望去,宛如正在滴血的眼球,令他想起了当年被他毁了一目的那个青年道士。
一直都没把白泉观和那青年道士当回事,并未斩草除根,竟至养虎为患。对方此次部署周详,显然是铁了心要找他报仇一雪前耻。苏未名落到这伙人手中,处境堪忧,少不了受罪。一念及此,向来不知惊惶为何物的申无梦竟破天荒感到一丝寒意。
头顶鸦鸣凄切,黑夜已至。
「……白泉观,在什么地方?……」
暗夜深沈,两辆马车首尾相连,在山路间行进。
不多时,前方马蹄声由远及近,数点火光亦划破了浓重夜幕,逐渐明亮。四个劲装男子各执火把,驰近当前的马车,齐齐下马。
苏未名原在假寐,这时也睁开了眼睛,只听数骑停在车厢外,一人恭敬地道:「属下恭迎掌门归来。」
男子隔帘沈声道:「我离观多日,可有什么异状?还有我之前命人押送回来的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回掌门,观中一切太平。那两人也有弟兄们严加看管着,只是、只是那老头的模样变得──」那人声音突然带上丝颤抖,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说不下去。
「哦,我倒要看看他变成什么样子了?」男子似乎来了兴致,转头对苏未名嘿嘿笑道:「待会也请你去见两个老相识。」
相识?!苏未名可记不起自己在岭南腹地有什么熟人,但不想诸事都被那男子牵着鼻子走落了下风,便压下了疑问,不动声色。男子也不再多言,只吩咐众人上马前行。
山路越往里,越发崎岖。车马穿过片黑森森的密林后转上半山腰,又行了半个时辰,停了下来。
骑士和几个随从纷纷下了车马,苏未名也被男子拖出车厢。
此刻月已中天,山风凛冽吹得几人手里的火把忽明忽暗。众人置身处,是悬崖边缘,对面亦是一座山峰。两峰间相距十来丈,凭一条仅供一人行走的天然石梁桥连接。
石梁下云气翻涌,又正值深夜,压根看不清石梁下面究竟有多深。石梁尽头,有数名劲装汉子把守着。身后的平地上建着数幢屋宇,正透出几点微弱灯火。
车马过不了石梁,被留在原地。苏未名留意之下,见不远处有个马厩,还有几间茅屋,显然是专为安置看守这些脚力而建。正想再看清楚些,后背被男子一推。「走!」
众人已鱼贯走上石梁。苏未名无奈只得跟上。
他昨天才被施过针,手脚无力,走到石梁中途足底在苔藓上打了个滑,幸亏被走在他后面的男子疾伸手抓住才没跌下深涧,却已惊出身冷汗。
男子紧拽他胳膊,直等过了石梁才松手,讥笑道:「你可是我用来对付申无梦的饵,想死也不是现在。」
苏未名暗自苦笑,这一路走下来,他也早已明白男子那天指使手下引开申无梦,无非是为了先将他擒回老巢,设好埋伏陷阱再诱申无梦入圈套。
局布得不错,可惜抓错了人。
等男子发现自己白忙碌一场时,他就厄运当头了。苏未名在心底长叹一口气,事到如今愁也没用,只有想办法自救。他低咳两声,装出一副孱弱样子,跟着众人走向那片屋宇。
飞檐重楼,山门前竖着丈高的玄铁大香炉,门匾上「白泉观」三个铜字被月色火光照得明暗交替。
竟是个道观?!这伙人横竖看,都是群无恶不作的亡命之徒,哪有半分像出家人?苏未名暗中大摇其头,一边留意着道观周围,却见这座山峰四壁陡峭奇险,被深谷环绕着,唯一与外界山脉连通的途径便只有那道石梁。
苏未名的心不禁又往下沈了几分。
「嘿嘿嘿……」男子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嘶声怪笑:「除非你背生双翼能飞天,否则休想从这里逃脱。走吧,别再打什么主意。」
一名随从用刀柄顶住了苏未名的后心,推着他跟在男子身后,踏进了山门。
三清殿灯火昏暗,占地颇广,原本供奉三清泥像的神坛上却空荡荡的,仅残留着三个挂满蛛网的莲座。苏未名被挟持着走到神坛背后,一条倾斜而下的石砌通道顿现眼前,原来神坛下别有暗室。
一行人沿狭窄通道走下百来级石阶,面前豁然开阔,是个极大的石洞。散布在周围的数十盏长明灯将洞穴照得纤毫毕现。
苏未名初时还以为是个天然的地下石洞,细看却见洞穴四壁的岩石切面整齐,留着明显的斧凿痕迹,这石洞竟是人力开凿而成。
一面石壁上高低错落,挂着各种各样的刑具。铁链镣铐、皮鞭烙铁……一应俱全。洞穴正中还有个两丈见方的大坑,苏未名往下一看,浑身的汗毛瞬间竖起。
坑中密密麻麻盘满了五色斑斓的蛇蝎蜈蚣蜘蛛,还有许多苏未名叫不上名字的活物,更有无数大小各异的散碎尸骨,有些新抛进坑中的骨头上还连着皮肉。他定了定神,看清大部分是鸟兽尸骸,竟有不少人类白骨夹在其间,有几具骷髅上的衣冠尚未烂尽,依稀能
看出死者生前穿着道袍。
难道这些尸骨,就是白泉观里的道士?被这伙人推入这虿盆尽数残杀后鸠占鹊巢?还有这些毒物,怎么都老老实实待在坑里不爬出来?
苏未名正在沈吟,男子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怪笑:「这里的长明灯油里都放了克制毒虫的药物,它们不会爬出这虿盆。不过人如果掉了下去,那滋味,可是妙不可言。」
他话锋一转:「你的老相识就在这里,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男子挥了挥手,一名手下会意,忙取出串钥匙走向一旁的石壁。
苏未名这才注意到那堵石壁上有几扇铁门,刷上了与石头颜色近似的油漆,乍看下不易觉察。铁门上方还开着换气用的小方孔,显然是用来囚人的牢房。
那人打开了其中一扇铁门。
藉由四周的长明灯,苏未名望见铁门后狭小的囚室里铺了些稻草棉絮,一个瘦小身影正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这人似是畏惧光亮,低垂着头,苏未名却一眼认出了此人,惊叫道:「白姑娘!」
这人身躯震了震,缓慢抬起头,果然是白雁。她头发乱蓬蓬的,只用根银簪挽着。本就发黄的脸蛋双颊凹陷,更显蜡黄憔悴,满眼都是震惊。「苏、苏公子……你怎么、怎么也被抓来了?」
苏未名尚未开口,另一扇铁门后陡然响起阵凄厉万分的惨叫,那人口中呵呵作响,但口齿不清,也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大伯!」白雁哭喊着跳起身就往外冲。
开门之人眼快,「砰」地关上了铁门。白雁拼命拍打着铁门,大哭道:「任观主,我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大伯,杀了他,让他早点解脱了吧!」
「嘿,你大伯他吃的是他自己炼制的七伤丸,我又没有对他做什么,哈哈哈哈……」男子示意手下打开关押着白无常的囚室铁门。一股血腥味顿时直冲众人鼻端。
一人衣衫破烂,手腕脚踝都被钉在囚室石墙上的铁链紧锁,正剧烈地扭动身躯在石壁上磨蹭着,似乎想藉此稍减全身瘙痒。袒露在外的皮肉关节均在溃烂化脓,血水淋漓,散发出恶臭。
苏未名望之也不由得心悸,好歹对方也曾尽心尽力替他疗过伤,他唤了两声,白无常却似根本没听见,只管挣扎惨叫,片刻后终于似用尽了力气,哀嚎转弱,浑身仍在不断颤抖。
男子朝白无常上下打量一通,啧啧道:「七伤丸的压力果然厉害,看来这老家伙离死不远了。」
他那手下讨好地笑道:「掌门说得是,这老家伙好几天前耳朵就聋了,眼睛也看不清东西。」
「再过阵子,他的五脏六腑也会跟着慢慢地腐烂掉,最后毒入头脑,一命呜呼。白无常啊白无常,你一生也毒杀过不少人,死在自己炼制的毒药下也算因果报应。」男子大笑数声,吩咐手下将苏未名关进白雁隔壁的囚室里,率众人扬长离去。
众人脚步声逐渐消失,石洞里只有白雁的痛哭声还在回荡。
苏未名叹着气隔墙劝道:「白姑娘,别哭了。对了,那人不是你大伯的病人吗?怎么把你们掳到这里来了?」
知道再哭也无济于事,白雁缓慢收了泪,抽噎道:「他、他是要拿我大伯试药……」
苏未名耐心聆听大半天,总算明白了个大概──这白泉观观主任三法让白无常炼制了一味七伤丸,起初想拿白雁来试毒,却又改变主意,竟给白无常喂下了毒丸。
一为试药,二来,更为斩草除根,不让白无常再有机会炼制出七伤丸的解药。这白泉观主心机之深,手段之狠,令苏未名心底寒意更深。
白雁犹在低泣,又为苏未名担心不已。「苏公子,你那天不是离开医馆了吗?你几时得罪了那恶人,也被抓了来?」
苏未名苦笑,不想白雁替他担惊受怕,故作轻松地道:「他多半是看我不顺眼罢了,关上几天,说不定就会放我出去了。」
白雁不傻,怎会听不出苏未名是在安慰她,哽咽半晌才道:「但愿、但愿如此。」突然想到与苏未名同行的申无梦,眼前有了丝亮色。「苏公子,你那位朋友武功很高,如果他知道你在这里,一定会来救你出去的。」
苏未名这次连苦笑也笑不出了。一路行来他都没指望过申无梦来搭救他,此刻内心深处更不想申无梦涉足这等凶险境地。
纵然申无梦武功超群,面对任三法这样处心积虑的仇家,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叹了口气,颓然坐倒在稻草堆上,望着铁门上方那个投进些微亮光的气孔,发起呆来。
一阵脚步声由上而下,逐渐变得响亮。
送饭的人又来了啊!苏未名背靠石壁而坐,虽听来人比平时多,也懒得睁开眼皮。
这石室内灯火长明,分不出昼夜。每逢他饥肠辘辘时,便有两人下到石室,从方孔中递进装着米饭清水的食盒。苏未名依此推断,自己已经被囚了将近十天。
这些天来,白无常都在断断续续地惨叫,声音越来越孱弱,昨天起再也发不出叫声。
白雁几近绝望,哭得嗓子也哑了。苏未名劝了她几次无果,也是一筹莫展。他也试过暗中运气,仍是使不出内力。想来那任三法虽然没再对他施针,肯定命人在端给他的食物里做了手脚。
逃生的机会微乎其微,看来这地底,终将是他葬身之处……
脚步停在了铁门前。
苏未名等着送饭之人递食物进来,却听那人竟打开了铁门。
任三法仍戴着斗笠,指使两个手下将苏未名从囚室中架了出来,利刃加颈,推到那巨大的虿盆边上。
坑中比那天又多了几具走兽尸体,已被啃食得干干净净。毒物仿佛能闻出活人的味道,窸窸窣窣,纷纷朝苏未名等人的方向聚集过来,被灯油中的药性克制着不敢爬出坑,但都昂首吐信,有几条大蛇口角甚至淌下了涎水。
看着脚底那无数蠕动的毒物,苏未名再怎么强作镇定,脸色还是不由自主发了青──这任三法想必是等得不耐烦,决意把他喂毒物。
这等死法,未免也太凄惨了点。他苦笑,笑容才展开一半,就被石阶上方飘落的一个醇厚又熟稔的声音凝结在嘴边。
「任三法,别伤他!」
紫影快如电光急掠直下,落在了虿盆对面。一身紫袍难掩仆仆风尘,凤目中几分忧色在对苏未名全身端详一圈后终于敛去。
连日奔波,总算找到了白泉观。还好,苏未名并未遭酷刑折磨。申无梦深深呼出口长气,给了仍在震惊之中的苏未名一个安抚的眼神,转望任三法,沈声道:「这是你我之间的过节,跟旁人无关,放了他。」
「哈哈哈哈……」任三法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滑稽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猛地摘下斗笠,恨意使得他本就丑陋骇人的面容扭曲变形,越发狰狞。
他指着自己瞎掉的右眼,一字字道:「这只眼睛,是被你戳瞎的。我这张脸,也是为了修炼毒功对付你,才变成这副模样。申无梦,你再看看这坑中的人骨。」
「他们都是我昔日同门,我师尊也在里面。」
任三法笑声里尽是凄厉疯狂:「他们见不得我练毒功,想废了我的武功,我只好将他们全都杀了。呵呵呵……申无梦,为了你,我杀光了同门,自己也变成半人半鬼的样子,我等了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和你的相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