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76+77(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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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选择,你是愿意沉溺美好的谎言还是认清肮脏现实,是放任自己深陷幸福的幻象还是清醒地接受真实的认知?
在哥哥“疯”了之后,周景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自己是个理性到冷酷的结论主义,没有那种朝闻夕死以身殉道的浪漫探究情怀,在相同先决条件下,一定选择更有利的;在目的地相同的情况下,一定会走捷径;对错是非以及世俗的道德伦理都约束不了他,只会以最简单、最轻松、最效率的过程达到目的。
所以如果让周景选择,他大概会永远“疯”下去,毫无心理负担地,死咬着他哥不松口,做一个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疯子。
但梁晨不一样,目睹过母亲发病的哥哥,曾经是那么努力那么拼命地抗争过。
他不愿意。
解决完老屋的拆迁,他们又回到了C市。这里气候宜人、清净悠闲,非常适合养病或是养老,新房子买在距离唐医生诊所不到半小时车程的地方,梁晨在这一步步地进行规范治疗。
除了常规用药、一周两到三次的复查,在唐医生的建议下他给哥哥制定了一系列的日程计划,包括运动、记日记、散步,养只猫或者狗,还需要多出门和朋友交流交流。但三个多月过去了,梁晨的病况一直在原地踏步。他的记忆一片混乱,跟母亲当年一样,潜意识地回避了那段痛苦不堪的时光,还给自己捏造了一段“母亲身体健康跟亲戚在国外四处旅游”“弟弟从未被带走,跟自己一起长大、读书工作,和所有相依为命的亲人一样亲近”的美好经历。
他叫他“小景”,在他回家时对他笑,饭后跟他散步遛狗,听自己像小时候那样叽叽喳喳讲一堆废话,包容他占有欲或控制欲上头时的无理任性,捱不过弟弟卖乖扮可怜的晚上也会打开门连人带狗放任他们都躺上来睡在一起。
他嫉妒那个“小景”,拥着哥哥的周景欢欣又煎熬,只能在梁晨睡着的时候小心地亲吻对方发顶。他以一个虚假的身份偷得了这份久违的亲近,却胆战心惊,既不知它何时就会被收回,也不敢擅作主张更进一步。
日复一日的治疗还没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梁晨还因此越发的不安。有时候周景看着他哥站在洗手池边发呆,或是在噩梦中冷颤,他心中都有个声音在一遍遍地小声劝说、诱惑着自己。
算了吧,就这样吧。疯了有什么不好呢,哥哥比以前开心多了。
更何况——
更何况,你真的想要他清醒过来,然后离你而去吗?
除了子公司的挂职,周景把合伙公司的大部分业务都逐步委托给了还在英国的前辈,原来周氏的产业也只拿着股份吃分红。交接完一大圈已经,他终于有了更多的时间陪兄长治疗。他做了很长远的规划,就算哥哥认不出他也没关系,他可以一直扮演“小景”这个角色,不越雷池兄友弟恭。去画展、去旅游、吃遍世界各地美食,一切梁晨曾经想做却没有完成的,他都会帮他一一实现。
这种惴惴不安的惶然“幸福”一直持续到第三年的年初。
翻年过后,唐医生把复查的频率降到一周一次。周景准备等天气暖和一点就带他哥去旅行一圈。先到温暖的南边吧,梁晨都没见过海,捡捡贝壳晒晒太阳也不错;然后可以自驾沿着海岸线一路走走玩玩,也不知道哥哥想不想去迪士尼乐园。这次出行他准备了挺长时间,做了万全的准备和详细的攻略,然后就在订完机票准备给他哥一个惊喜的当天早上,他洗漱完走出卧室房门,看到梁晨穿得整整齐齐背着一只单肩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已经长大了一圈儿的元宝翻着肚皮仰在客厅一角的狗窝里,细小尘埃在阳光下起起伏伏。那时候周景就有了某种预感,那些在过去几个月曾被自己故意忽略的、自欺欺人强制压下的、不自然的蛛丝马迹,终于在今天被摆在了明面上。
缥缈柔和的梦境戛然而止,周景此后有无数次回忆起这个画面。他的哥哥坐在窗外照进来的一方阳光内,似乎已经等他很久了,仰起头十分平静地说:“周景,我们谈谈。”
“毛宇乐帮我联系上了那边的一个工作室,他们很喜欢我的画,给我提供了一个工作机会。”
“工作室主要做摄影和插画,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但福利很好还会送员工去国外交流进修。”
“我十分珍惜这次机会,所以可能要离开一阵。”
“可以吗?”
可以吗。
周景咽下一丝苦笑,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急。
八月周景去英国交接公司出差了两周,考虑到会耽误复查没有带梁晨,就是在那两周之后哥哥开始变得有点奇怪。他依旧会笑着叫他“小景”,也总是温柔耐心的样子,却会在弟弟从背后拥上来的时候浑身僵硬,在对方接着撒娇名头亲近的时刻找借口躲避。梁晨用过的电脑浏览记录总会被清得干干净净;在摄像头看不到的死角呆越来越长的时间;他画板底下藏着用来制作简历的画集;还会趁自己不在家的时候跟别人打半个多小时的电话;以及,早在一个月前周景就发现书房里装着重要资料的抽屉被打开过了,哥哥偷偷拿走了自己的证件。
毛宇乐和焦琳是共犯,唐医生也极有可能早就知晓,他们统统选择缄口不言,等待这一天的图穷匕见。
“为什么,要告诉我?”周景颓然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你们不是已经什么都准备好了?毛宇乐的车就停在外面,你的机票也买在今天,身份证你都拿回去了就连手机号也注册了新的,对吧?我都假装没看见了,为什么不直接走?”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都装到现在了,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半人高的萨摩耶被主人的声音惊醒,可怜兮兮地在两个人脚边转来转去。梁晨忍不住揉了揉元宝的脑袋。“对不起,”他说:“在刚恢复过来的时候我过于惊慌无法面对现实,面对,你,只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逃避。直到后来唐医生和焦琳鼓励了我,我也意识到自己既然出生于世,也应当具有一些能力和价值。”梁晨笑了一下:“很好奇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的确毛宇乐他们建议我瞒着你走掉,但我不愿一辈子都在逃,也不希望你因此再次感到被背叛。我们都需要跟过去和解,就让它翻页吧。”
“我跟你一起!”周景交握在膝盖上的手指绷得发白,快速地说:“我也跟你去,正好这边的工作也交接完了,我跟你一起过去,换个城市也挺好,我们把元宝带上——”他说着就准备站起来收拾东西,随即被一只放在膝头的手止住了动作。那只手的力道很轻,他却被压制得动弹不得。
“从小到大,我都在‘依附’‘围绕’他人生存,先是母亲,而后是你。不该是这样的,没有人需要为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所以这次,我想试试,独自‘长大’一次,只为自己活一次。”
“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谢谢你带我治病,这真的帮了我很多。所以如果你拒绝给我这次独立的机会也可以的,我能接受。”
梁晨将手指收回来握在身前,前倾身体垂下头做出一个恳求的姿势:“但……但我仍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它对我非常、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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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周景一个人去了海边。
一个人去吃了需要提前一周预定的海鲜餐厅双人餐,一个人坐在沙滩上看太阳升起又落下,一个人去迪士尼逛了一圈什么都没玩,一个人按部就班去各个计划中的景点草草看了一眼,然后在一个人躺在套房的柔软大床上看着漆黑的天花板想如果没有放哥哥走会怎么样。
他一定不会让清醒过来的梁晨脱离视线,房间的每个角落都会安上摄像头,手机装上窃听软件,最好能在他哥皮肤下埋一块永不失效的定位芯片。自己会比那段关对方“禁闭”的时光更加敏感病态,像两眼冒着绿光的恶龙,盘旋着守卫它唯一的财宝。等到连这些都不能让他感到安全的那天,他还会用铁链把梁晨锁起来,然后在自己身上随便什么地方开个口子,把钥匙缝进去。这样,有过犯罪前科的哥哥才永远得不到赦免,就算死去、风干、成为尸骨也会被碾成粉末填满他胞弟的内脏和骨缝。
周景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又陷入那种被心理医生定义为“危险”的区域,翻了个身把自己埋进枕头里——他该庆幸哥哥已经走了,现正在离自己千里之外的安全区域,并且如预料之中不再使用原有的手机和微信,干净利落得仿佛毫无留恋。
这是第四天。
三月二日,入职新公司,工作室专门为他包了场子开了个欢迎会。
四月十五,去XX地出差,顺便在X大旁听了几节美术概论。
四月二十,回公司报道然后回宿舍。
五月九日,跟同事去XXX看展。
五月十五日,……
每隔几天,关于梁晨近况行程的报告就会发到邮箱。除了日常需求,周景每月最大的花销都用在雇人远远盯着他哥上了。不干涉、不打扰、不纠缠、不出现,但必须尽可能地得知对方信息——这差不多是周景在发病边缘反复拉扯后做出的最后让步。他怀疑梁晨早就知道,并且无奈应允了这么一件事,有一次还走过街请了大夏天坐在街角盯人的私家侦探一杯冰咖啡。两个人各退一步,默认了这样全新的不平等条约。
这是第八十二天。
梁晨三十一岁生日那天是个周六,周景买了凌晨的机票去到他哥的城市,自我安慰了一路今天日子特殊,哥哥大概也会愿意有人陪他,说不定能网开一面见他一见吧。他在宿舍楼下等到上午九点,估摸着这个时间梁晨该起了,正准备提着东西进去就听到开门的声音。慌忙躲在了过道另一侧,周景看着他哥穿着衬衣休闲裤扣了个遮阳帽出门,神情放松又惬意,根本没看到另一头的弟弟到街上招了辆出租车坐上走了。
周景又在原地等了几个小时,手机邮箱“叮”了一声,收到几个关系亲近的同事今天约好了帮梁晨过生的行程报告。
他下楼把自己做的蛋糕和礼盒扔进了垃圾桶。
这是第一百零五天。
梁晨的画作第一次“见刊”是在本没什么含金量的当地旅游小册子,然后随着工作室越做越大,哥哥的业务范围也越来越广,从风景广告到儿童读物插图。每一本周景都收藏了好几册,和他哥留在大房子里的画一起堆在卧室里,没事儿就拿出来翻。
后来工作室一个成长主题的少儿绘本拿了国内一个不大不小的奖,参与这个项目的组员都在杂志上接受了采访,作为组长的梁晨更是被问了不少问题,什么立意啊、切入点啊、甚至组长的家庭和成长经历。
“我这,应该算是单亲家庭吧,一直跟着母亲生活,成年后就离开家乡了。”首次面对记者的梁晨过分坦诚:“啊,倒也没有很辛苦,我还有个小两岁的弟弟,一起上下学一起玩,成天打打闹闹穷开心,日子一晃就过了。”
周景想象着哥哥说这句话时候的样子,望着天花板又失眠了一夜。
这是第三百七十七天。
到新城市的第二年,梁晨辞了工作,用积累的作品和存下的钱申请了坎伯韦尔艺术学院的研究生。九月开学,他八月就走了。周景找的人大概也没预料到这位能行动得那么突然,十分措手不及,结果生生跟丢了。
周景简直要疯,立刻飞了一趟伦敦,几乎动员了所有在英国的关系不要钱似的四处雇人打听他哥,没日没夜盯着手机或电脑屏幕等消息,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就神经过敏。后来在周景差不多有七十二个小时没合眼,胡子拉渣满眼血丝临界犯病的时候,有人在柏林看到了梁晨,好像是趁开学前去欧洲玩了一圈。发来的照片上还有一个金发蓝眼高挑英俊的德国人,根据报告正是跟哥哥同专业的室友,此时在阳光下举着手机自拍,另一只手还亲密地搭在对方肩膀上。
周景已经很多年没体会到这种血液直冲头顶,头痛耳鸣,视野发黑,破坏和暴虐欲暴涨的感觉了。他对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记忆模糊,等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订好了去柏林的机票,随身携带的行李包内还装了实验室带回的绷带、注射器、麻醉剂,和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周景猛地伸手握住解剖刀的刀片,好不容易稍微清醒过来一点之后,用血肉模糊的手指拨通了大学时期自己的心理医生的电话。
这是第五百五十三天。
梁晨说自己一直在‘依附’他人生存,周景又何尝不是。哥哥是他的药、他的骨、他盛放情感的容器、以及他和这个无趣世界唯一的联系和意义。他根本不满足于“依附”生存,恨不得能“寄生”在哥哥身体里“居住”在哥哥肋骨的怀抱内,以他的血液他的泪水他的痛苦和他的爱为食,一生都被锁在一起。
这么看来,到底谁更疯魔一点?
“你需要学会跟过去和解。”心理医生怜悯地叹息,说着和梁晨离开前如出一辙的劝解:“就让它翻页吧,你也做得到的。”
他做不到。
这是第八百零三天。
梁晨用十五个月拿到伦敦艺术大学的硕士文凭,而后迁徙般去了世界各地的很多城市。到了新的地方他通常会租套小公寓,然后在网上接一些插画、视觉设计方面的单子。不工作的时候就背着平板相机或者素描本四处闲逛,遇见感兴趣的景或人会记录下来,有时候支着画本一坐能坐上一整天。等到附近能逛的都逛遍了,邻里邻居都熟络地打上招呼了,他又会动身前往下一个地方。
梁晨不知道的是,每当他离开了,三天或五天后会有另外一个带着鸭舌帽的年轻亚洲人住进他租过的公寓,去逛他逛过的街市看他看过的枫林田野,带着礼貌的笑容向楼下的房东阿姨打听他的消息。
这么久了,梁晨没有回过他一次邮件,也不曾给出过只言片语。周景也每次都小心地计算着日程和时间,决计不敢出现在他哥面前,却也从这种近乎病态的“追逐”中获得某种使人心境祥和的安慰——某月某日某个时刻,哥哥也曾站在这里欣赏同样的风景,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他慢慢了解了哥哥的想法,也逐渐从不自觉的怨恨与不甘中释然,甚至能纯粹且客观地站在第三方的角度评论,梁晨的确没有做错选择。周景为哥哥改变自我的决心及努力感到敬佩。
他只是十分、十分地遗憾。
世间万物千变万化包罗万象,事件的逻辑发展也有千万上亿种分支和可能,每一个节点的更改催生出无数衍生的世界线。他没能达成的夙愿,会不会在另外的世界由另外的周景完成了。
如果很多年前周启天带走的是哥哥,那他一定拼命读书拼命打工,寒假暑假趁着一切可能的时间攒够钱就去到A市。或者高中一毕业就考过去,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梁晨那么心软,多半就半推半就地随他去了。
如果高二哥哥来A市看他那天,他们见面了。哥哥抓着他的袖子把前因后果都解释清楚;他面上绷着冷淡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却别扭地计较着肯定不会再放人走。等到自己把A市这边安排好,立刻就能把梁晨和母亲偷偷接来。到时候,哥哥一定会非常地开心。
而不是像今天的他一样,站在三十二的尾巴上已经能望见自己孤单又无聊的葬礼。他差不多已经接受了他们天各一方,相逢陌路的结局。或许到了那个时候,哥哥才愿意出现那么两分钟,像个真正的陌生人一样平静地为他献上一支祭奠的白花。
这是第一千四百六十五天。
然后在第一千八百二十二天,梁晨离开后的第四年,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作日,周景无人问津的三十三岁生日刚过去不久。他例行公事地下楼清理房东花园外永远塞满打折广告的铁皮信箱,然后在一堆废纸中翻出张来自地球另一边的明信片。
明信片没有落款,收信地址那栏工整的字迹却让他腿软得要扶住栅栏才能继续站立。他抖着手将薄薄的卡片翻过来,另一面是一片手绘的夜,整个构图他都曾在老屋的一张皱皱巴巴的旧画上见过——银河当空星光万丈,两个小孩子手拉手走在静谧的小巷。
只是这回,画面右下角还留有小小的字迹。时隔十六年,哥哥终于为这幅画起好了名字,题为“归途”。
天上星河,人间垂幕,你是引导我回家的路。
周景蹲在地上,在汹涌到模糊视线的眼泪中大笑出声。
或许,他们仍能拥有一个不那么糟糕的结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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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写狗血真的好爽哦!!【?
特别喜欢(虚拟作品)中的骨科关系,天生就带有纠缠的理由,有种独一无二的中二命定感,以及背德感。不停地自我拷问和在道德中摇摆真的很酸爽!——当然这是哥,弟没有这种普世的三观,他的三观自成体系且逻辑自洽……如果不是哥,他会就这样过完机器人的一生【不是。
预计会有2个番外。一个HE的后续,交代下他们跟过去和解后的重逢以及杨松桥的状况;一个如果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的if线,虽然但是,这条线其实并不是很甜,毕竟,精神病人(*2)的思维跟正常人不一样啊!【我看你就是在闹!
不过在番外前我想先去写个科幻的短篇哈哈哈哈,就是写着严肃的写得很憋,想写相声文,写了相声文又想整狗血,狗血整到一半又来感觉要回去写科幻……折他妈的腾!朝死折腾!
啊,下篇原耽想开个憨憨逗比年下攻的相声文!谢谢各位连载期间的追文催更和评论,爱你们哟!!咱们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