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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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梁晨终于被放了出来。
准确地说是被拖了出来,他双脚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体重,双眼无法适应禁闭室外白炽灯的光亮,耳朵里一阵嗡嗡声响根本听不清拽着他的人在呼喝着什么词,浑身还散发出一股奇怪的馊味,脏得跟街边的流浪汉乞丐没有两样,被拖着走了一长截才想起怎么自己走路似的,磕磕绊绊地被带到一间宽敞的新房间。
新的房间很大,墙壁洁白灯光明亮,构造有点像学校的医务室,后半截都被一个帘子遮住,一个摸约三十来岁戴眼镜的男性正斜靠在正对门口的木质书桌上看书,看到梁晨之后在书页里夹了一张书签,合上厚厚的硬皮书朝他温和地笑了笑,示意面前的沙发:“请坐。”
健壮的看护将梁晨按在那张沙发上,朝对方点点头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梁晨垂头坐在沙发一角,思绪停摆般混沌不堪,直到一杯温水被放在了他左手边的小案几上。
“你好梁晨,我是你的治疗师张林。”他拿起桌上的病历夹,捡了张椅子坐在梁晨对面,手肘撑在膝盖上前倾身体:“负责你接下来六到十二个月的治疗和辅导。”
梁晨终于动了动眼珠,张林个子不高,清秀斯文一副人畜无害的长相。梁晨张嘴,艰难地发出声音:“我没有病。”
“不要害怕,好好配合半年内你就能完全康复,回归正常生活。”
“我没有病。”
治疗师眨了眨眼睛,收回身体翻开了手上的病历夹:“你的父亲周启天先生和治疗中心签订了完全委托的封闭治疗协议,入院诊断是‘同性恋’。但我觉得那不是你目前最主要的问题——”他曲起指节敲了敲硬质病历夹的外壳,看向对方微笑:“乱伦才是。”
梁晨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张林的眼睛,脖子甚至因为太过用力鼓起青筋:“什么狗屁!”
张林笑得更温和了一些,从平板上调出几段禁闭室的夜视监控。监控上的梁晨本来还好好坐在床头,却忽然变得十分惊慌,跳下床在小房间焦虑地四处走动找人,还大声叫着小景。另一段监控则是他坐在铁门边的录像,兴致比上一段视频看上去高昂不少,带着笑容地絮絮叨叨,还伸手拥抱身侧的空气,在黑白的监控画面中看上去格外诡异渗人。
梁晨看了两眼就转开了头,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加平静:“这些能证明什么?”
“他叫周景,是吗?”张林起身从容地点了点病历:“为了了解我的病人,我也做了不少功课。周氏年会在年初上了新闻,你弟弟的确很帅。”
“你他妈——”
“我看过论坛上那段视频,虽然没有声音,但一旦往那个已知的方向倾靠,真相就呼之欲出。”张林按住即将爆发的梁晨,躬下身以一个平视的角度凑到对方耳边,拍了拍梁晨肩膀,轻声说道:“视频最后,你叫的是你弟弟的名字,不是吗?”
他能感觉到手掌下的躯体骤然僵硬,呼吸在那一秒停止,张林的手心微微发热,一股久违的兴奋窜上背脊。不急,他告诉自己,他可以慢慢教育这个孩子,他能够纠正他、拯救他:“放心,周先生暂时还不知道这些。只要你好好治疗,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他环视这个宽敞的治疗间:“知道吗,我以前就是在这里治好的。这不难,小晨也一定可以。”
但梁晨只是僵坐在沙发一角,闻言背脊狠狠颤了一下。
张林和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开始正式按方案治疗。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从这一年的九月十四日到次年的六月三十日,除了除夕那天梁晨被带出来一次,余下288天,他都在这个封闭的治疗中心度过。
最初的治疗方案是一个为期三个月的试验性疗程,除了一周三次的电刺激治疗还有每天心理行为课程和监督下服用的抗抑郁药物和镇定药剂。第一周梁晨还会把药片藏在舌下然后趁上厕所的时机吐掉,被监控发现之后,张林把他的电治疗频率提升到了一周四次。
他现在知道那间亮敞治疗间的围帘背后是什么样了——一张自带支架和绑带的不锈钢躺椅、一个装有酒精棉签注射器的医疗箱,还有一台电击仪。
他现在也知道,小时候跟说母亲坏话混混痞子打架挨得痛,在A市被黄毛那群人堵在小巷拳打脚踢的痛,在别墅周启天冲过来扇他耳光的痛,比起这个都太轻太轻了。梁晨第一次只挨了五分钟就开始尖叫着抽搐,一边咒骂一边挣扎。右手的束缚带扣得没有那么紧,居然被他蛮力挣开了。带着破口流血的右手挥舞着砸到了治疗师的眼镜,他的黑框眼镜被甩飞在地上镜片碎裂,划得张林原本清俊的脸上一道重重的红痕。一旁的看护立刻上前将他制住,重新用了更大的力气将人绑在支柱上,连连向张林道歉。而张林失了眼镜遮挡的脸上只有微微的难过,握着梁晨的手臂诚恳又痛心:“坚持一下,治疗总是辛苦的,但治好就什么都好了。”他遗憾地摇头:“想想你的弟弟,小晨,想想周景。这种畸形的病症一定要得到纠正。”
那次的治疗持续了四十分钟,梁晨被电到失禁,淡黄色的液体从躺椅上滴落,腥臊味在隔间扩散开来,但就连“羞耻”这个概念也被疼痛挤出大脑,他浑身冷汗地失去了意识,又被人从躺椅拖回了房间。
张林通常是温和的,跟任何人说话都是柔声细语。他还有六个病人,但“病情最严重”的梁晨永远是他最关心的那个,和他谈话、上课时候总是格外亲切耐心。只有一次,梁晨在治疗中看到对方手表腕带下的割腕旧痕,看护给他上绑带的时候他仰着脖子盯着张林的眼睛,挑衅地问你当年是因为什么被送到这里?
闭嘴。
你是同性恋。
闭嘴。
被谁送来的?你的父母?
闭嘴!
你也被这么“治”过?你喜欢的那个人呢?
他妈的让你闭嘴!
他把刚点燃还没抽两口的烟按进梁晨的嘴里用力碾压,粉红的口腔黏膜不一会儿就渗出深红,烟灰和炙烤的气味一下子冒了出来。而梁晨在剧痛中混着满嘴鲜血一边呛咳一边想要大笑,疯子哈哈哈,和张林比起来,自己简直太正常了。
“我是为你好,”过了一会儿治疗室才算冷静下来,看向瘫在躺椅上只能发出“荷荷”气声的人,喘着气扔掉那半只沾着腥红的烟:“治好就什么都好了。”
在治疗中心,除了治疗师和看护,梁晨只见过同一层的其他七八个“病人”,大部分是未成年,因为网瘾、同性恋或者只是家长认为的“不听话”被送来“治疗”“改造”。中心的收费不低,保密性极好,除了“治疗”需要的禁闭室,中心的住宿条件和家具设备都算得上不错。每个病人都有独立单间,且不常碰面,彼此之间也禁止私下交流。每天就是五点半起床,锻炼、吃饭、各种矫正课程和治疗。“作业”完成得不好会被关禁闭,剩饭、起床晚了、床单有皱折或是没有好好吃药都会有“额外治疗”,违背中心规则、想要逃跑或是尝试自杀更是会受到严重的惩罚。
梁晨从来不准小景在他“治疗”、“上课”以及接受惩罚时候出现,绝对绝对不能让弟弟看到自己唾液鼻涕糊了满脸、抽搐着惨叫的狼狈画面,那个狗一样趴在地上全无尊严的东西不是他,甚至不能称之为人。每个漫长的白天他都只是一具被抽空了的躯壳,让躯壳去痛去挣扎去丑陋去煎熬,让痛苦降临而后离去,除了麻木并不会感受太多。而当夜晚来临,他回到住处精疲力竭倒在床铺上的时候,真正的“梁晨”才算活了过来,他会忍不住钻进弟弟怀里,听着小景只唱给他听的歌和打气加油的安慰,感受着环绕在四周的温度,短暂地放松,然后沉沉睡去。
等到太阳升起明天到来,他只是比前一天多了一些伤痕。除此之外没有放弃,没有认输,也没有崩溃,仍然相信着他总有从这个地狱爬出去的一天。
那个时候,他还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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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弟掉线的第二天,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