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星光三千丈 苍饭饭 3869 汉字|8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章

  1.

  他手心上全是密密的汗,在托运处等行李时候已经偷偷在衣角擦了七八次。第一次坐飞机的体验并不是太好,虚虚喘了口气,梁晨左手摸到衣兜里的那个细长礼盒握了握,才仿佛汲取了力量一般站直身体,拉起行李箱往机场出口走去。

  A市的夏天比他生长的城市热了太多,热气滚着海腥味在烈日下炙烤皮肉,滚烫的汗珠落在地面能听到“滋——”的一声,街上行人三三两两面上全是被蒸出来的灰败麻木。梁晨只在冬天来过一次,对其盛夏的高温毫无防备,刚走出机场空调区域就被迎面而来滚滚热浪逼停了脚步。他把行李从左手换到右手,不自觉地整了整前襟皱褶,望向接人的等候区时候心跳徒然加快。

  “是小梁先生?”一个手上举着印着姓名白纸的中年人看到梁晨的目光停在他手中的名牌上,连忙挤到人前说道:“小梁先生?周先生让我来接您。”

  梁晨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就有些局促:“你好,我是梁晨。”

  “你好你好,我是周老板的司机,叫我老王就行!”老王是个直爽人,看着梁晨忍不住感叹:“您和小周少爷可真像啊,是双胞胎?”

  “啊,不是。”梁晨顿了顿,一时没反应过来“小周少爷”指的是谁,笑道:“我大两岁。”

  “这样啊,哎对了小梁先生对不住了,车开不过来,停在对面停车场呢,得走几步。”司机说着就伸手过来帮忙提行李。梁晨活了十八年就没这么麻烦过别人,连忙摆手示意自己来:“王叔,叫我小梁就可以了。”

  “客气啥,走吧!”王叔拿过行李的拉杆,转头要领着他过街:“这天热得,得四十度了吧。”

  他张了张嘴想问点什么,最后也只是“嗯”了一声,提着旅行包埋头跟了上去。

  那个四四方方的礼物盒还放在他衣兜里,走路时候每一步都能感觉到它外壳的硬质触感,而梁景没有来。

  他比梁景大两岁,两人的生日也只差两天。

  小时候过生日总是选中间的那天一起过,一个巴掌大的奶油蛋糕两兄弟还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小口小口地舔奶油就能把这份享受再延长半小时。那时候的奶油蛋糕顶上还会裱红红绿绿的花,梁晨总把最大的那朵留给弟弟。然而梁景也舍不得吃,就把那朵花放在透明袋子里捧在手心看呀看,看完了再小心翼翼放进衣兜里。结果粉红色的玫瑰在第二天糊成稀烂一团,还把衣服弄得乱七八糟,讨了母亲一顿好打。

  除开前年梁晨偷偷跑来A市的那次不算,他和弟弟有五年没见了,而这五年他也没什么途径知道弟弟的消息。最开始在离开B镇前梁景一次次的来找过他,被周启天夫妇带回A市后不久也各种逮着机会给他打电话,写长篇长篇的信寄到学校和家里。是他假装不在家躲着梁景,不接电话也没有回信。后来梁景估计也是死心了,梁晨数着日子十天、二十天、三十天,这个月电话没有响起信箱里也只有广告传单。然后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他最后一次查看锈迹斑斑的信箱,将一张打折广告抽出来后重新锁上箱门。距离上一次收到梁景的信件已过了大半年,他估计以后应该再用不着每周跑三公里到片区的收发中心蹲点邮递员了。看样子梁景终于接受了现实,他有些庆幸也有些怅然若失。

  蚕丝般脆弱的连系要断得多简单,毕竟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半个中国的河川江山。

  踏进周家别墅的时候,梁晨面上不显心里还是十分紧张的。除开两岁以前没有记忆的经历他和生父周启天其实只在五年前他来带走梁景的时候见过一次,周夫人就更不用说了。如果不是母亲病情发作伤人上了地方新闻,周启天也不会迫于压力把他接到A市来。梁晨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从机场来的路上已经想了一圈要怎么和周氏夫妇相处。其实他也满十八成人了,如果不是周启天坚持,他原本也可以自己过。寄人篱下,能忍则忍,横竖开学他就高三了,大不了大学考出去住学校,假期可以去打工也不用回来。一年时间低调些相安无事总不该太难熬,更何况还有小景。

  想到小景他稍微放松了些,王叔把他放到院门又急匆匆开车赶回公司,梁晨吸了口气拍拍自己脸颊,挂上微笑按响门铃。

  大概等了四五分钟才有人应门,开门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看到梁晨也不惊讶,矜持地侧了侧身把人让进来:“小梁先生吗?请进。”

  “你好。”梁晨被室外下午三点的A市高温一蒸,额头上全是汗。从来没被称呼过“先生”今天倒是被叫了好多次,都是沾了周启天的光。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连忙笑道:“阿姨,叫我小梁就可以了。”

  “这不行。”妇人的脸色说不上热情,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您可是周先生的客人。”

  “……”

  “我是赵姨,负责打点家里大小事宜。小梁先生,麻烦换一下拖鞋。”

  就是再迟钝梁晨也感觉到这个赵姨的不待见,想起周夫人的本家似乎就是姓赵,他决定闭嘴换鞋。

  周家别墅一共两层,一楼门廊客厅台吧餐厅以及设计在隐藏拐角后的独立厨房和几间关着门的房间,二楼似乎是书房卧室客房。当然这些都是梁晨自己猜的,赵姨显然没有要带他转转介绍一下的意思,告诉他周先生和夫人都不在,小少爷也出去和朋友玩了之后就客气地请他上楼收拾一下,晚上先生应该会和他一起吃饭。说完还有些嫌弃地瞥了一眼梁晨灰扑扑的旅行包,提醒他换下的脏衣服请放在一楼拐角后的洗衣篮里。

  梁晨直到拖着行李上了楼进了赵姨指给他的房间关上了门,才觉得那股子被鄙夷的不自在消退了一点点。他知道周启天有钱,一路上也绷着做足了见惯世面的样子不动声色,就是不想显得太穷酸给母亲和梁景丢人。结果他最喜欢的那件衬衣已经穿了三四年,球鞋洗得再干净也是前年的款,为了去市里的机场在硬座大巴上干挺了五个小时浑身都沾上了灰,别人只消一眼就能看穿他虚假笑容下的惴惴不安。

  周启天给他安排的房间不小,书桌书柜床样样齐全,台灯也是新的,规整得像是从家具城里刚搬来的样板间。梁晨把行李放在地上走进去摸了摸桌面,这个书桌他很喜欢,以前没有用过这种带抽屉的、平平整整的、放几摞书之后还能有地方给他写作业画画的大书桌。暂时不用和周氏夫妇见面稍微舒缓了下他紧绷的神经,他把揣了一路已经有些温热的礼盒掏出来放在桌上,准备等小景回来了就拿给他。

  小景……不知道他今天到吗?

  梁晨盯了那个盒子又发了会儿呆,直到赵姨在门外提醒他浴室和卫生间在二楼尽头左手边。

  五点过周夫人回来了。梁晨出去的时候赵姨正和赵婉说些什么,看到他从楼梯下来兀地闭上了嘴。

  “赵阿姨。”梁晨没有在意,出于礼貌地主动和女主人打招呼。

  “小晨啊,路上辛苦了吧。”赵婉保养得好,看上去和五年前的漂亮雍容的贵妇人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好歹也是出生名门,她即使不喜也表现的十分得体:“晚上想吃什么跟赵姨说就是,不必拘谨。”

  “好的,谢谢阿姨。”他其实有点想问问梁景的事,但看夫人明显有些困乏的样子互相寒暄两句就回房了。临上楼梁晨听见赵姨小声跟赵婉抱怨他用过的浴室地上全是水,不由脸热。他不会用浴室的水龙头,折腾了半天才调好水温,洗完了想打扫地板也没找到拖把又不好意思叫赵姨帮忙,只好勉强用纸巾收拾了一下。

  之后三小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没出门,八点十五分周启天准时到家,赵姨把饭菜都端上桌,赵婉也从房间出来——她即使在家里穿着妆容也精致得像要参加晚宴,一边坐上餐桌一边跟周启天说话。没有人特意来叫他,梁晨站在楼梯处一时不知是该自然地走过去,还是该待在房间等被传唤的时机。还好周启天看到了他,扬眉招了招手:“小晨,来吃饭。”

  他踌躇了一会儿坐上周启天身边的空位,小声叫了一声“周叔叔。”

  周启天拍了拍他肩膀,皱起了眉:“怎么那么瘦,你弟都比你壮实。要多吃点。”然后没等回答转头对赵婉说:“阿景刚跟我打电话,跟松桥他们一起玩,晚上不回来吃饭。我们不等他了。”

  梁晨捏紧了筷子。

  “这孩子……”赵婉端起碗:“每到放假就跑没影儿,一天都不会在家里呆。家里有客还出去玩,别老给人松桥添麻烦了。”

  “算了,阿景朋友也没几个,平时上学又辛苦。”周启天倒是很看得开。

  “你就惯着吧。”

  周家用餐有不准说话的规矩,聊了几句就都低头吃饭,除了白瓷餐具时不时碰撞的清脆声,简直安静得诡异。菜倒是好菜,有虾有肉四菜一汤,只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好容易吃完,周启天把梁晨喊过去问了问基本情况,无外乎几年级了啊,成绩怎么样啊,开学转到新学校努力适应啊,还提了两句他们的母亲梁莉,说是以后假期可以回B镇医院看她,住院的钱周家也会支付,别太难过云云,例行公事得像是上下级汇报工作。但梁晨觉得挺好,至少周启天这份想要扮一扮“好父亲”的心,已经比他想象中不得不接手拖油瓶的恼怒好了太多,他得感恩。

  周启天大概也觉得跟这个陌生的儿子没什么话好说,交待两句就准备起身回书房。走到楼梯口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着也准备上楼回房间的梁晨:“对了,有件事……关于阿景的。他刚来A市的时候状态很糟,休了一年学在家治疗。”

  梁晨猛地抬起头。

  “等再复学,阿景就变得不爱说话了,后来在这边交到朋友才稍微好一些。我知道他性子独,可能不太容易相处。”周启天朝他点了点头:“但你是做哥哥的,希望能多包容下他。”

  “……”

  “小晨?”

  “……我知道了。”

  周景是在那天晚上九点过回来的。梁晨坐在床上听到楼梯上的动静,抓起礼盒就跳下床。这个点赵姨和周夫人都在各自房间,周启天还留在书房,整个别墅只有二楼楼梯和走廊几盏暖黄色的壁灯隐隐绰绰,梁晨拉开房门冲出去,正撞上周景手搭在隔壁房间的把手上准备进屋。两兄弟抬头对视了一眼,周景没什么反应,梁晨心脏却猛地一跳——他的小景已经长这么高了。

  他们的面容还是很相似。梁莉怀梁晨的时候大学还没毕业,未婚先孕又是早产,生下来条件也不太好,导致他从小到大都长得比人慢一截,和梁景站在一起经常被错认成双胞胎,就连肩上的胎记都一模一样。现在他十八,弟弟十六,除了梁景比他肩膀宽一些手臂粗一点,面无表情抿着嘴唇的样子更冷冽一些,看上去竟还是很像双胞胎。

  梁晨一时恍惚,周景已经收回视线拉开门准备进去。“梁景!”他急忙拉住对方手臂,激动得有些结巴:“好久没见,你,你长高了。”

  少年停住动作,不动声色地把手臂抽回来,虽然没有直接走开却也没有请对方进屋的意思。他的手还放在门上,就着侧身的角度斜斜睨了梁晨一眼。

  周景的眼珠比梁晨更黑,眉眼又很锋利,不带什么温度地瞧过来这一眼就凉薄得梁晨额头出汗,他生硬地转开脸,拿出准备已久的礼盒:“虽然今年的生日都过了。但这个,嗯,这个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的。”

  他捧着盒子捧得都快觉得尴尬了,周景才不声不响地接了过去随意捏在手里。梁晨一下子高兴起来:“不打开看看吗?哥选了很久的。”

  “不用了。”周景皱了下眉,这才说了自他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说完就准备撇下人进屋。

  “小景!”梁晨硬生生忍住了想拉他的冲动:“你别这样。我之前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不联系你的……”

  “你不用解释。”周景揉了下额角:“能让开吗?我想休息了。”

  “对不起,”梁晨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对不起,我那时候的方法的确有问题,是哥错了,我以为在这边你能生活得更好,没想到——”

  “我说了不用解释。”周景冰冷地打断他,面上一片不耐:“真的,我不感兴趣。”

  梁晨卡壳了。

  “我现在的确生活得很好。”

  他的弟弟绕开他走进屋内,关上门前停了一瞬:“另外,不要叫我‘小景’,我也不姓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