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等花(三)
谢琬有些昏沉, 可并不是完全没有知觉。叶孤城在她身边坐下,又发出那样一句不明不白的叹息,谢琬通通都知道的。谢琬睁开眼, 从衾被中伸出手摸了摸盖住额头的湿帕子, 冰凉的温度才被发热的指尖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手就抓住她的, 给塞回了被子里。
叶孤城重新摆正被谢琬碰歪了些的湿帕,语气不轻不重地斥道:“都已经病了, 人还不肯老实?”
谢琬没听出他的一语双关, 却还是被他训得一愣一愣, 已经很久没有人会这样对待她了,不是她变得有多么令人生畏仰望,只是很少有人会以训斥的口吻实则关心她。谢琬安分地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顶着张烧红的脸冲叶孤城颇为羞惭地笑了,实际上内心颇有些说不出的尴尬。她已经不是懵懂稚童了,被叶孤城这般说心里自然别扭。
叶孤城见谢琬乖顺地缩回了手,替她压了压被角。
“一场雪, 你一个见过雪的人却比从未见过的我还来得兴奋。”
听叶孤城提起她昨天看到雪一时“忘情”玩雪的举动,谢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双眼细密的长睫安静地低垂着:“总觉得好久没看到了, 一时有些开心。”
叶孤城一顿,想起谢琬说过,她喜欢下雪。但叶孤城也明白,理由不仅如此。可她费尽苦心不惜把自己折腾出病来, 便是拖延时间不想让他与西门吹雪碰上,这又是她那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的原因。叶孤城本想看看谢琬如何应对,但看到她对自己也这般狠,叶孤城无奈又无言。
罢了。
“不过是雪,总有机会看的。”
廿五带回了大夫。大夫给躺着的谢琬开了治风寒的药,在给谢琬诊脉的时候,大夫自然也发现了谢琬身上气血不足有伤未好的情况,便顺带着一道当面提点了。
“咦,这位姑娘,你的手腕是不是伤过?”
叶孤城闻言,侧目回看谢琬的表情。
谢琬低头看了看自己伸出被子给大夫把脉的半截手臂,脸上浮露出些许恍然:“……我说为什么觉得手有时候有些疼。”
先前在白云城,叶孤城与王大夫都先入为主,认为谢琬身上最重的伤便是背后那道剑伤,从而忽略了她身上还有其他隐伤的可能。叶孤城让谢琬把手放回被子里,他自己与大夫单独交谈。
“那现在她的手如何了。”
叶孤城气势不凡,行医大半辈子的江北名医好歹见过几个真正的江湖高手,知道叶孤城也是其中一个。对待这样的人,大夫自然慎之又重:“这位姑娘的手先前有人替她治了,不过想来当时情况匆忙不得已剑走偏锋,骨头里还留着些隐伤。若是今后不注意,伤势复发的时候可难受得紧。”说完,大夫见面前人神情微冷,连忙补上后话,“伤筋动骨没花些时日好不了。这样,除了伤寒的方子,我另开一副药方给你,等身上伤寒去了再喝。”
后面抓药付诊金的事自然由廿五替叶孤城做。大夫心思细腻,把方才叶孤城与谢琬的相处看在眼底,想这位侠士虽是冷漠疏离但实则不乏情意,加之他们一行人也不像旁余江湖人士行事那么粗莽,大夫有意说些好听的话。
“往后一段时间平日里稍加注意些不碰重物便也没多大事。公子你有心,我想这位姑娘的伤势不日便会痊愈了。”大夫抚着胡须乐呵呵说道。各人身上伤病何时好,全靠自己身体情况,不过但凡病者亲属好友,总是乐意听大夫说些好话的。
叶城主神色未变,却淡声应了。
廿五弯着唇角把大夫送回去顺便去煎药了,屋子里留下两人。叶孤城折回去,这次没坐在谢琬身旁,却力度适中地捏着谢琬的右手腕细细看了一眼。
谢琬惊觉手腕被来人从被子里拿出来开始大脑就迅速思考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叶孤城可能会提出的问题。握着手腕的温度不比发烧时的她高,谢琬却无法忽略。这样一个冷冰冰得如海外仙山不食烟火仙人一般的人,原来掌心的温度是这样温暖的啊。谢琬微仰高后颈,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旁姿态屹立只略微垂头看她的叶孤城,心里想到。
哪怕非双手相持,仅是一人握住另一人手腕,此刻气氛下本就足够缱绻。偏偏叶孤城做出了让人无心遐想的姿态。
谢琬以为他会问是何时受的伤,又是谁弄的。没想到最后叶孤城只说了一句:
“往后要说。”
千万言语中,谢琬没想到最后叶孤城与她只说了这一句她意料之外的话。自内而外原本叫嚣的滚烫热意突然间都被这一句话安抚住平息了。谢琬把手缩回去的时候叶孤城没有阻拦顺势松开。手藏在被子下不会被看见,谢琬别到身后去,另一只手摩挲了下。
“我也忘了,以后……会记得的。”
叶孤城点头:“嗯。”而后拿下她额头的帕子重沾了一次水,“睡吧。”
谢琬闭上眼,模样乖顺惹人心软,叶孤城看了半晌,起身离开。
谢琬却睡不着。她脑海里把替她看病的大夫说的话过了一遍。叶孤城待她确实很好。好得谢琬心里茫然,真如病了的人失了决断。她想,她终于找到叶孤城最偏离原本他应有的命运的地方了。她何其有幸,又合德何能。
谢琬把被子盖过了头,翻了个身面朝着里头默默无言。
叶孤城替谢琬阖上房门回了自己屋内,约莫一会后,廿五拿了一串药包回来了。“城主,阿琬姑娘她睡了?”
“嗯,廿五你等会让客栈厨房把药煎了。”
廿五很有分寸:“是,属下等会亲自在旁看着。”
叶孤城点头。
药煎好了以后,叶孤城让廿五给他,自己亲自拿了过去。
“吃药了。”叶孤城叫醒了面朝里头在他走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的人。
谢琬不难叫醒,听到叶孤城的声音后便唔了一声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来,原本搭在她额头的冰冷帕子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叶孤城才发现她睡觉并不是很老实,想来平日压抑的性子全都在睡着时才表现一二。
叶孤城把托盘放在桌上,只端了药碗走到床边。
谢琬已经自己坐起来了,捂着被子睡了一觉虽没能发汗,但昏昏沉沉的脑袋好受了一些。谢琬和叶孤城说了声谢谢,然后伸手欲接碗,叶孤城看了她一眼,见不是特别难受的样子,便依着把碗放在了她手上。
良药苦口,喝药的人眼睛都没眨得喝下去了。不过说来也是,她能忍得了更痛的伤,这点苦味或许在她眼中算不得什么。叶孤城在旁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谢琬喝完药把碗还给了他,想了想还是迟疑说道:“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叶孤城摇头,片刻后又补充道:“没有。万梅山庄随时都可去得,不差这几天时间。”
说完,他看了一眼谢琬的手腕。叶孤城心里已有猜想,谢琬的手很有可能是之前与楚留香动手的时候被楚留香折断的。折断的手腕却自己好了,被捅了一刀的人却如志怪杂书里那样肉身消散了,这世上当真有神明存在?叶孤城觉得自己已不用旁敲侧击。尽管自己得出的结论骇人听闻,却已明明白白呈现在他眼前。
谢琬发现了叶孤城的目光:“怎么了?”
叶孤城说道:“帕子拿来。”
谢琬在床褥中摸索了一会,把找到的已经半干的帕子也一道递给了他。叶孤城看了看收进怀里,谢琬一愣,这才发现这原来是叶孤城自己私用的帕子。难怪有股和他身上相近的熏香味。
叶孤城顺谢琬的意,在江北待了足足好几日,谢琬的病也就跟着好了起来。
廿五日日看着厨房煎药,但他可知道城主在阿琬姑娘生病时亦事事躬亲,半点不假人手。廿五觉得自己心里比其余白云城里没跟来的人多知道了一点秘密。至于重新上路往燕北去的时候,廿五便十分肯定这次城主去找那西门吹雪,定是给阿琬姑娘报那一剑之仇的。
城主待阿琬姑娘她可真好。
廿五私底下傻乐地和叶孤城这么说了一次,哪知道他们城主轻嗤笑了一声,眼皮微抬睨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叶城主近来有点暗自气恼,谢琬人病好了,莫说与他关系更贴近些,反而更生分了。结果这愣头愣脑的傻廿五还在他面前提这件事,非说“阿琬姑娘定然会知道城主的好”。
“廿五,说来你今年二十有二了?”
廿五不明所以:“是的,城主。”
叶孤城擦拭完剑,只道:“既已弱冠,却无成家,说出去只会被道城主府里的侍卫却愣的姑娘都不肯看上。明年千杯宴,廿五你去。”
好端端的突然被要求变相相亲的廿五苦了一张脸完全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