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红楼贾母24
贾代善捧着水杯,眼睛盯着长子, 面色平静似水, 心里却是惊涛骇浪咆哮翻滚。
长子出生就给自己的父母亲抱了过去, 宠的见了太子也不让份。圣人不计较,却也不是全看了自己是伴读的份。更多的是父亲从圣人登基以后,就为圣人的朝纲稳定立下的汗马功劳。
长子进宫做伴读前, 在家里就有“飞横跋扈”的倾向, 自己怕他歪了心性要管, 父亲却每每拦着,只说要是虎, 以后也是一员良将,承继家业甚好;若是虫, 跋扈一点儿, 有个万事不怕的精神头在, 丢到边关十年,也能磨练出来的。
就是不许在孩子小的时候, 打得孩子起了惧怕的心!
可他那娇纵的性子, 进宫以后与太子都不让份。自己那时候累心的日夜睡不着,这样和太子争,等以后太子登基了能不报复吗?
老父亲却说交情是打出来。
亏得张太傅使得出好手段,用了大半年的时候, 把太子和贾赦都扭转了性子, 俩人能好好相处了。
自己一直以为长子也就是骄傲一点儿了, 为人处世历练出来了。
而今看来却还是欠缺了一点儿啊。
那致命的一点儿。
长子以后走的路将和自己一样, 是手握兵权的天子近臣。要是他就靠着与太子伴读的交情,想吃一辈子老本,不能迅速抓住上位者的心思,不能及时递上最适合的奉承话……怕是要不了几年,就会被擅于阿谀奉承的人,取代了近臣的地位。
而后呢……
贾代善越想越怕,握着水杯的手用力,眼睛盯着长子不敢转动眼珠。等的时间越久,他的失望就越甚;等的时间越久,他内心的恐惧就越重。
恩侯啊恩侯,不是你母亲偏心你弟弟太多,而是你母亲给你机会了,你却不想抓、不屑抓、抓不住。
——怪不得妻子以前说长子有能力适合做将军领兵,次子虽无武功却适合承继爵位了。只看次子刚才在妻子跟前说的话,话说的干巴巴的,但那真诚的样子,却让人相信他的每一句,都是发自肺腑。虽是说的过了,容易被扣了佞幸小人的帽子。可长子这样憋着,却说不出来一句……
这是对着他的亲娘——老妻今儿那么多事情,还不忘记派了人反复去看几个孩子,实实在在的是做祖母的慈爱、关爱孙辈的举动。
他就说不出来一句肯定、褒扬、奉承的话?
那他以后对着圣人呢?他能够张得开嘴、弯得下腰、甚至啐面自干、有节有理有度地挥洒自如吗?
重臣、近臣、圣人跟前的第一人,哪一个是容易做到的!贾代善摇头,嘴角挂出来一丝冷笑,弯腰太过是不成,但不会弯腰就等着别人打断你的脊梁骨。
贾代善的心里波澜起伏,他看着窘迫的儿子而没掩住的、露出来的那一丝冷笑,被贾母扑捉到了。她对着贾代善温和一笑,那笑容在贾代善的眼里,仿佛在说:国公爷你看到了,你心心爱重的长子,他亲娘我做到这份上了,他一句认可、感谢的话都不肯说。
贾代善觉得老脸一红,老妻的笑容太刺眼,好像是在嘲讽自己既往没发现长子有这一面。
今天府里大宴宾客,做婆婆百忙之中还打发丫鬟,一天过去数次关照孙子,张氏不在客散了就过来感谢。既没有见到张氏来,也没有见到她打发人来。
贾代善下意识地瞥了眼自鸣钟,自己可在正房坐了一个多时辰了,他不信老太傅的女儿会不懂这些。
长子该说的话不说、她媳妇该做的事儿不做,自己真要死的早了,老妻晚景会如何呢?
难怪妻子不待见长房,总想着让次子承爵。
贾代善想罢了朝事想家事,看着长子的眼神晦暗难明。既往有多少为长子骄傲的心思,现在就有多重的要调正长子缺憾的决心。
他就不信长子夫妻不懂、不知道该怎么做。
“恩侯,你觉得你母亲今儿做的如何啊?”贾代善等不到儿子开口,心里拿定主意了,要把儿子当孙子教导。
“好。”贾代善干巴巴地回了一个字。
“哪里好?”
贾赦瞪大眼睛,爹,我是你亲儿子哎,你不好这么逼到头顶问啊。
贾代善把屋子里伺候的丫鬟都撵了出去,看着长子正色说道:“恩侯,如果是圣人做了需要朝臣赞扬的话,你跟不跟着说奉承话?”
贾赦迟疑下点点头。
“儿子自然会说圣人英明、高瞻远瞩、深谋远虑、鉴往知来的那些话。”
“太子呢?”
贾赦一笑,看看父亲没说话。贾代善明白他那笑容里表达的意思,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就是太子没比他高明多少,可也是会说的。
“那你是带头说呢,还是跟在别人的后面说?”
“这个?”贾赦沉吟了一下,“父亲,那个,看情况。”
贾代善目不转睛地看着贾赦说道:“恩侯,如果太子顺利登基,你以后就是帝王跟前的近臣,要是皇家还允许你掌军,你就会和为父一样是重臣。可你怎么能保持始终是圣人跟前的第一人呢?”
贾赦不解,略皱眉看着贾代善,父亲怎么想起说这样的话、为什么要这么说?
“恩侯,你祖父在圣人初初登基的时候,积极支持太皇太后,为稳定朝纲所做甚多。皇家是为拉拢你祖父也好、是要为父进宫做质子也好,不管是什么目的,选了为父去做圣人的伴读。而后为父继续努力,才保住圣人跟前第一人的位置,才得原位承袭国公,才有你这个恩侯。赦儿,你想想那些戍边的主将,十年的轮替中,多少人战功显赫;伴驾西征的将军里,又有多少人功勋卓越。立过救驾之功是只有为父一人,还是给圣人做的伴读,只有为父一人?你当荣国府有今日,只靠做圣人伴读的情分吗?”
贾赦早在丫鬟被撵出去、贾代善正色说话的时候就站起来。他脸色绯红,束手听训,除了今天喝了不少酒,还有刚才的尴尬。
“光靠伴读的那点儿情分,圣人这十来年,可有问过文定侯府?难道你不记得你妹婿在他父亲文定侯去世时的光景了?”
贾代善一气说了许多,他停下来喝了几口水,才继续说道:“恩侯啊,人得有能力,能干;人也得有口才,会说;能干、会说、加上情分,才能保住圣人跟前第一人的位置。为父如今在大景不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就是福亲王、宁亲王,也不敢到我荣国府来找事儿。”
贾赦点头,他承认父亲说的很对。
“但要是不能在恰当的时机,说出让圣人满意的话,自然就会有人占了那位置的。你明白吗?”
“儿子明白。”
贾代善嘴角的笑意绽放开来,“恩侯,你明白就好。你母亲辛苦几日,筹备今天的宴客,府里多少客人、多少事儿都得你母亲样样想到,如此忙乱中还不忘打发丫鬟,一日数次去看张氏、瑚儿。你母亲这般慈爱,现在就等你说几句顺耳的话呢。”
贾赦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颈了。他红着脸抬头看看父亲,再看看含笑的母亲,半张着嘴,呆在那儿。
贾代善笑着调侃长子,“恩侯,你这是知易行难吗?”
贾母笑眯眯地看老子教导儿子这一幕,这贾代善啊,要是沾上毛了绝对比猴子还精。自己稍微露出一点儿要□□贾赦的意思,他就立即能接过去、引申开来……
“能干、会说、加上情分,才能保住圣人跟前第一人的位置。”怪不得那宁府传承到贾敬只是一品将军了,而贾代善不仅能原位袭爵,还给儿子挣来个恩侯。
她边听边想,贾赦现在啊,聪明有,能力有,傲骨有,有老爹活着不弯腰也不怕。
那他在原著里最后混成了酒色之徒,与老贾早死后、他拉不下脸去求人,是不是也有关系呢?
不然凭借四皇子登基、程荫做吏部侍郎,他哪里没有起来的基础?怎么会就混到高鹗后四十集里那么悲惨?
看来小贾同学比老贾先生,还是差了很多啊,呵呵……
贾赦看着父亲调侃的笑容,再看看母亲温和微笑,父母亲都是在等自己说话的神态。他使劲闭了下眼睛,轻咳两声清清嗓子,对贾母一揖到底。
“母亲昨日在百忙之中抽出精神,想出安顿好瑚儿的法子,今日又在宾客盈门的时候,派人去照料张氏和瑚儿。母亲慈爱,儿子铭记在心。儿子叩谢母亲关爱、父亲教导。”
贾赦噗通一声跪地,“咣”地磕了一个响头。
哎呦,听着都疼、都晕。
贾母赶紧伸手拉贾赦起来,“老大啊,怎么使这么大劲儿磕头。有没有磕疼了?”
慈爱关切的问候,俱在“有没有磕疼了”这一句话里传递给贾赦。贾赦不记得母亲上一次问自己疼不疼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但现在这句“有没有磕疼了”,却让他红了眼圈,哽咽得不想说话。
母亲的心里,也是疼爱自己的吗?
第476章 红楼贾母25贾赦这番模样, 落在信重爱子的贾代善眼里, 那就是孺子可教也。他自得地捻须, 侧眼瞟了老妻一眼, 那意思是在说:看,看, 只是我儿子既往没想到罢了, 你看我略略指点了一点儿, 儿子就开窍了!
贾母笑笑,这才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一切还早着呢。
她看着贾代善说道:“国公爷今儿待客也辛苦了,老大,送你父亲回前面,早点歇息了。”
贾代善的得意戛然而止,老妻是赶自己?自己才给她撑完腰啊!
“恩侯,你自己回去,我今儿不过前院啦。”贾代善不高兴了。
“国公爷,我这里每天早早就有婆子、媳妇们来回话,会吵到你休息的。”
贾母自诩说话态度温和,讲的也是实在的事情。可她摆明的不留人的态度,激得贾代善瞪大眼睛,板着脸对贾赦说了一句, “明儿卯正到演武场。”
这话是对贾赦说的, 而言外之意就是向妻子宣告:练武比你那些管事媳妇到的还早呢, 老子今天就留在后院睡啦。
贾赦一看父亲这番形容, 立即如同火燎屁股一般,匆匆告辞离去了。
贾赦一走,贾代善就换了一幅面孔,他塌了腰,侧倾了身子,放软了声音,假惺惺地问妻子:“夫人,可是为夫哪里做的不够好?把赦儿拉回来敲几板子?”
哎呦,贾代善你变脸倒是快啊。
这是玩起儿女情长了?
“国公爷,你要这么问,我可就有什么说什么了。”贾母立即顺杆往上爬,哼,这是你自己要不痛快的。
贾代善一脸严肃地点头。
“远的不论,只说近的。瑚儿才出生的那时候,为何妾身就不能像婆婆那样,把长孙带在身边了?”
贾代善僵住了,他转瞬间就换了另一幅模样,真如旷达的、不食人间烟火般的神仙那么云淡风轻。
“那个夫人,这事儿已经过去几年了。您看,这大过年的,今儿也挺累的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早点歇息了,好不好?”
这是用潜在的态度来说自己是小心眼了?贾母看多了这样避重就轻的处事手法,遂搁过这话题,也用不在意的态度回问贾代善。
“国公爷累了?那就早些去休息。”
贾代善心道妻子这是真记在心里气着了。这可怎么好。唉!自己那年真是糊涂,当时真应该和儿子说一句,你就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
唉,这可怎么好。
悔不当初。
贾母面色沉静,无喜无悲,无恼无怒,就那么平和、温和、冷静地看着贾代善,等他抬腿走人的架势。
对上妻子这般不放脸的神态,贾代善知道是自己刚才的搪塞惹祸了。他开始怪自己嘴贱,好好地问什么哪里不好做什么呢。那些不好堆了几十年了,自己心里难道会忘记吗!
旧事不能想,一想旧事满心都是愧疚。
妻子及笄过门自己就去戍边,一走就是十年。留了妻子在府里伺候几代的长辈。而后张氏的进门……
贾代善开始后悔,自己在圣人问长子婚事的时候,应该说已经有结亲的意向了,而不应该简单回答说长子还没有订亲。
如果老太傅一定要嫁女儿到荣府,选次子是不是一切就完美了。
长子袭爵,与勋贵结亲;次子读书,有科举的清流岳家帮忙。唉,怪自己。
他知道长子不得妻子爱重,也知道长子夫妇与老妻有隔阂。他后悔没在贾瑚出生的时候,化解了这些。而这两年妻子对长子夫妇已经让步很多了。现在妻子生气了,说什么自己也不能回去前面安歇的。不然妻子一怒之下回到前二年对长子夫妇的那般态度,最后为难的不仅是自己,全家谁也过不舒坦。
他心里发愁,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子做沉思状,想着怎么才能留下来哄好老妻。
丫鬟在屋外说话:“老爷、太太,热水准备好了。”
这是贾赦在走的时候,吩咐站在外面的伺候的丫鬟婆子,让她们立即给国公爷夫妻抬洗澡水来。
贾代善得了这话,心里大喜,立即就说:“抬到净室去。”
贾赦出了正院,他没回自己的东院,反而信步往祖父晚年独居的梨香院去。小时候。自己随祖母居住在荣庆堂,白天就过去祖父那里学文习武。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渴慕母亲的关爱呢?应该是自己五岁、六岁,或许是更早,自己不记事的时候。
贾赦深吸一口气,冷气吸入肺腑,让他有短暂的清爽感。等憋不住再呼出去,他看着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冬夜里,清晰而又迅速地消失不见了,才甩开探求自己渴慕母亲关爱年龄的念头。
祖父把毕生的所学、所知教导给自己后,与世长辞。祖母则把她老人家全部的私房都留给了自己,自己至今还都记得祖母说的话。
“赦儿,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实际就是天皇老子也是一样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的。那些钱财你要收好,一定不能交给你父母和任何人。你不靠别人钱财吃饭,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自然就腰杆子硬气。”
自己是不用靠父母亲的钱财吃饭,可是为什么今晚面对母亲的时候,会有心虚、愧疚的感觉呢?自己不是早在成婚以后就下定了决心,不再计较母亲是多疼了二弟一些,还是二弟与母亲更贴心一些吗?
是因为刚才母亲看父亲的眼神吗?贾赦陷入沉思里。
祖父母的相继离世,看弟弟和妹妹围绕在母亲身边,自己想凑过去的时候,母亲就是那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自己艰难把步子收回来的心情,贾赦又记了起来。
母亲那时的眼神是疏离,对,就是疏离还夹杂了欣喜的眼神止住了自己。也就是那丝没藏起来的欣喜,让自己认为母亲对祖母是不孝,从此宁愿与母亲疏远。而那眼神隔了多年再出现了,就是刚才母亲撵父亲回荣禧堂前院安置的眼神。
自己绝对不会记错。
可什么时候母亲对父亲也疏离起来了呢?
贾赦耐心细致地往前推,自己成婚前?肯定没有。
成婚后?好像也没有。
去江南祭祖的前、后?记不清楚了。
会不会是前年秋初的时候,自己从西北回来?一点儿的印象也没有。
他突然发现自己有很多年,没注意到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了。
“不孝子。”贾赦暗暗啐了自己一口。
贾赦人高腿长,沿着荣禧堂东边的夹道快步往梨香院去。母亲对父亲的疏离眼神刺痛了他。父亲这一辈子为了荣国府搏命,母亲怎么能如此对待父亲?!
不过他瞬间就为自己才起来的、谴责母亲的念头羞愧起来。自己戍边五年,常常觉得留张氏在府里而心怀愧疚。
然而父亲却是实打实地戍边十年。那些年母亲独自在府里伺候曾祖父母、祖父母,等父亲从西北回来后才有了自己,那时候的母亲……
看守梨香院的婆子,很诧异自家世子爷会在这时候过来。但也聪明殷勤地举了烛火,要送世子爷到正厅去。
贾赦拒绝了俩婆子的殷勤,慢慢踱步进了正厅。因为梨香院长久没有人住,有些变得残旧。前年夏天的时候,贾代善把荣庆堂和梨香院都翻修了一遍,梨香院的火龙还在初冬烧了半个月,最后不知父亲为何没有搬到梨香院。
贾赦在小巧玲珑的梨香院转了一圈,然后坐到祖父生前常坐的那个摇椅上。他拢拢大氅,把自己裹得严实一些,闭目轻晃摇椅想着祖父活着的时候,自己在梨香院读书、游戏的那些时候,浮躁的内心渐渐沉静下来。
祖母待母亲如何呢?当然比母亲待张氏好!
要是二年前,贾赦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样的话。而今他犹豫起来了。
母亲伺候祖母用饭的遥远情景,开始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母亲忙了家务,站着伺候了祖母用膳,再回去吃……
母亲怀着妹妹的时候,母亲仍是那样……
贾赦伸手捂住脸。不想继续回忆小时候。可有关祖母和母亲的回忆,却不由着他想还是不想,瞬间如潮水淹没了他。
那时候自己小,心安理得地坐在祖母身边,等着母亲给自己夹菜,指着自己喜欢吃的菜要母亲夹。自己从宫里回来,也是先去看祖母,然后在母亲来伺候祖母用膳的时候,才与母亲见礼……
自己真是母亲的亲儿子吗?
贾代善最终得以赖在正房睡觉。他喜滋滋地躺在妻子的大床上,这床比自己的暄、软,还有淡淡的香气,舒服。
他拄着胳膊,看丫鬟给妻子搽拭头发。妻子的头发仍然那么多,那么黑黝黝地闪亮。自己却已经白了许多头发了。老了,老了。他一边感慨自己年华的老去,一边眯眼看着老妻不输于丫鬟的白腻脖颈,突然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搬去前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