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火焰下,孤独的背影
混乱不堪,河水没满护城河,在峡谷中奔跑,同时泻入城中,转眼已经达到膝盖的高度,老鼠群从城市的缝隙中一拥而出,泅水到高处看可以躲避的地方。阳关被淹得一干二净,吕青阳站在城楼上,俯瞰一片狼藉,由于城墙繁多,排水不利,先是在第一座城墙与第二座城墙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水牢,吕青阳不得不指挥他的士兵向内城中撤去,平坦宽大的内城,拥有的包容力也难以承受那源源不断的流水。
“国主,”焦虑的士兵们艰难地在水中迈动脚步,他们低下头来,将那个红甲武士的尸体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吕青阳的身后。
吕青阳停下来,瞥了一眼司徒破的尸体,发现年轻的士兵们已经流出泪来,不由怒道:“哭什么,从入伍的那天起,司徒将军就已经有了要为寡人战死的勇气。”
士兵们齐刷刷地跪在水中,吕青阳长身而立,道:“大丈夫战死沙场,难道不是上天的光荣吗?”吕青阳昂起头,却忍不住用手去抚摸司徒破的身体,那一瞬间,四周静谧下来,只听见水流涓涓的声音,天色一片肃然,吕青阳花白的胡须被风吹拂起来,脸庞上布满石刻般的皱纹,此刻,他不再是那个雄霸一方的汉武公,只是一个眼中流淌着慈爱与伤怀的老人。
南晋和大衍的联军后撤到地势高的地方,刚刚还尸横遍野血流不息的战场,瞬息就淹没在洪流之中不见踪影,南宫满足地看着远处的阳关,笑着说道:“此一战,越将军怕是要名垂青史了,如此手笔,倒是震惊天下了。”
“历史,”越青玄满不在意地说着,“那是我们死后的事情了。”
“越将军,接下来……”南宫的话说到一半,却听到不远处人声鼎沸,远处一队人马平掠过高岗,众人急忙让开一条道路,任由他们冲到越青玄的跟前。
“将军,”楚炎凉翻身下马,“楚凉不辱使命。”
越青玄低下身子,端住楚炎凉的胳膊,“快去来,”他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年轻人们,在那些血污残破的铠甲上停留,“你们都是我南晋的好儿郎。”
“是谁取了司徒破的性命,”越青玄高声问着,眼睛却始终停留在楚炎凉的身上。
“是楚校尉,”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接着大家哄乱成一团。
“好,”越青玄点点头,拍了拍楚炎凉的肩膀,“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吕豹,记下此等军功,等到战役结束,我要好好褒奖他们。”
……
……
傍晚,晚霞刚刚染红天边,南晋和大衍的联军埋锅造饭,炊烟袅袅,晚星已经寥落地出现,兰若语站在星空之下,张开双臂笑得像个孩子,“好清澈的天空呀。”
楚炎凉躺在草地上,抬起头看着头顶星空璀璨,不由伸出手,想要触摸那片星空,兰若语见状和他并肩躺下,她侧过身,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轻声说道:“你知道今天我有担心你吗?”
“恩,”楚炎凉淡淡“恩”了一声,然后,便没有了然后。
“讨厌,”兰若语一拳打在楚炎凉的手上,那里是楚炎凉手上的地方。
“对不起,”兰若语见到楚炎凉皱着眉头,不由抱歉。
“对不起什么?”楚炎凉眉头舒缓开来,打趣问道。
“即便我知道你是大修行者,可是在这种参战人数超过万人以上的战斗时,我还是很担心你会死在那里,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死了,我会很困扰的,”兰若语皱了皱小鼻子,煞是可爱。
楚炎凉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鼻尖闻着她的发香,轻声道:“放心,我是不会死的,至少现在还不行。”
“以后也不行,”兰若语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好,以后也不行,”楚炎凉做投降状,“等到战争结束了,我们就去洛阳,去把静儿接出来,然后我们离开这里,去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过上无拘无束的生活,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和闺女,怎么样?”
“谁要给你生大胖小子和闺女,”兰若语羞红了脸,将头重新埋进楚炎凉的怀抱里,这次却不愿离开了。
……
……
阳关已经在水中浸泡超过三个时辰,大水退去之后,重新裸露出大地的肌肤,伤亡并不是很多,城墙曾经大半截沉浸在水中,却依然坚固如昔。
“愚蠢,”耶律洪宗有些愤愤然,“以为如此便可摧毁阳关吗?”
吕青阳没有说话,手持着火把站在那里,入定一般,过了许久他才回身说道:“耶律将军,你可知道寡人的夙愿吗?”
“这……”耶律洪宗面露难色,“汉王的心思,天下人恐怕都是知晓的。”
“恐怕,”吕青阳的手拍在城墙之上,心气高傲的吕青阳脸上第一次露出惨淡的颜色,他欲言又止,目光飘向城外的河山。
多少次梦中浮现,难道今日就要断送在此地吗。
“绝不,”拳头狠狠地砸在墙上,他的脸色又重新坚毅起来,然后大地隆隆地作响,吕青阳和耶律洪宗不由地向城下望去。
隔着护城河,在湿润的土地上,一线流火突然升腾,倒映在水中,整齐地一字排开,将阳关簇拥起来。
“这是……”耶律洪宗想要分辨那火光的来路。
“是火攻呀,”吕青阳叹息着,眼中流露出彻底绝望的神情。
“城墙很坚固,”耶律洪宗还想要说些什么,吕青阳却不加理会,急急向城楼之下走去。
巨大的投石机,盛满用硫磺和松油混合秘制的弹丸,力士的身上已经被身旁的篝火烘烤成一片亮色,但最亮的还是手中的巨钺,只待一声令下,他们便挥动重大十斤的钺头,砍断绳索。
越青玄面色铁青,慢慢地抽出斩马刀,笔直地对准天空,力士们跟随着他的动作,将巨钺高高举过头顶。
在刀尖画出一个轻微弧线的瞬间,黑暗中数千点金属的寒光在火色中迸现,就在这时,阳关城头箭雨倾泻而下,光滑的皮肤被无情地箭矢钻开,成百的士兵在箭雨下倒伏,巨钺掉落,深陷在泥土之中,马匹惊乱,士兵们恐惧地向后退却,不时有人中箭倒下。
“不能退,”越青玄大喝道,投石机的射程在此处最为恰当,再退就达不到预期的目的,越青玄一马当先,扬刀挑起篝火,溅落在弹丸之上,流光飞舞,抛射而出的火团,在漆黑的轨迹仿佛苍茫的咏叹调,跨越三百尺的距离,照亮年轻士兵的脸庞,轰然撞击在厚重的城墙上,松油顺着石块的缝隙流窜,遇到火星被迅速地点燃。
“退,”吕青阳指挥着他的士兵往内城的方向退去,同时让人扑灭火势。
然而联军的目标并不是城内,而是那三座阻挡他们的高大城墙,火弹呼啸而过,被松油涂满的城墙剧烈地燃烧,仅仅半个时辰前,它们还浸泡在水中。
河水之上,是火光粼粼。
“只要城墙不倒,我们便可以阻挡他们,”耶律洪宗的脸被烟熏得发黑。
“撤退吧,”吕青阳站在火墙之下颓然说道,数千士兵们在上面浇水,却也无法阻止火势。
“为什么?”耶律洪宗不甘道,同时也不敢相信这种话会从吕青阳口中说出。
“白天的一战,我们的损失远在他们之上,现在……”
“即使这样,我们还有……”
“还有么?”吕青阳突然大吼起来,“你仔细听一听,还有吗?”
“听?”说着耶律洪宗的耳朵竖了起来,果然,在喧闹之中,有一种声音区别所有,听起来是那么真切。
咔咔咔,炸裂的声音尖利若秃鹫的嚎叫,耶律洪宗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在他的面前,清脆的声音一连串地爆裂开来,一条巨大的裂缝从城墙的中心爬行蜿蜒,直到贯穿整个墙面。
“上马,”南宫一声令下,骑兵们在他的身前集结,火焰下是一张张生机勃勃的脸,“等会儿城墙崩塌后,你们跟我进去。”
“什么?”骑兵们交换眼色,“城墙会……”
“没错,”南宫侧过身子,“越青玄,”他望着远处的那个模糊影子,“你果然是个可怕的家伙。”
裂缝越来越大,经过冷水的洗礼和火焰的炙烤,那些即便是最坚硬的石材,也在庞大的热力下迅速膨胀、挤压,最后变成顽石本身也无法承受的拉力。在巨大的声响中,百年的雄关,用鲜血铸就的坚硬城墙慢慢的崩塌,灰飞烟灭,巨大的石块在下落的时候相互撞击,棱角摩擦碎成块块瓦砾,焦土之上只剩废墟,还有那些依旧在燃烧的冰冷石头。
“城破了,”在一声惊喜的叫喊中,那座被称为中原第一雄关的阳关的三座城墙依次崩落,只剩下第二座城墙处的城门,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瓦砾的包裹下,愚蠢地直立在那里,内城已经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联军的眼前。
一马平川。
“跟我上,”南宫振骑而前。
那个时候,吕青阳已经身在阳关之外,他端坐在马上,回望身后漫天的火势,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叹息,汉军的士兵们抬着司徒破的尸体,突然唱起最悲壮的歌谣。
山河浩然,河水枉枉,生也渺渺,死亦茫茫。
吕青阳大声地唱着,直到所有人都停下来,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高昂,只是,那山岳一样的背影,在火焰下剪出一抹再也挥之不去的哀伤,耶律洪宗直到,随着阳关一起陷落的,还有那个乱世最大的野心家,再也无法企及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