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有一就有二。

与萤草重逢之后，时雨陆陆续续地与离开之前结识的友人一一碰面了。

鲤鱼精、河童、九命猫、鸦天狗……

与有了明显成长的时雨不同, 时间仿佛在时雨的这群小伙伴身上停驻了。让它们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 都与以前别无二致，就连喜怒, 也表达得一如既往的分明。

天生性格活泼的鲤鱼精在短暂的震惊过后, 就像萤草一样, 单纯地为了重新见到活着的时雨感到万分惊喜；鸦天狗表现得有些沉默；九命猫是反应最激烈的一个, 从第一次见面之后, 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在时雨面前。

时雨在面对那双冷锐通透的猫瞳中闪过的泪意时，心中不由苦笑, 这只个头虽小，性格却很凶狠的猫咪曾经总是懒懒地趴在她的肩头小憩，即使被她恶趣味地捉弄了, 很生气也不会咬人，但现在早已经化作人类形态的猫妖少女却在时雨靠近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挥起了爪子。那种强烈的拒绝靠近的敌意眼神, 让时雨心头一阵发涩。

“所以说, 确实是主人的错呢, 需要好好地道歉才行啊。”又一次因为这件事哀叹的时候, 青行灯跪坐在一旁, 适时地劝说道。

“早就道过歉了啊, 但这次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解决的。”时雨朝着青行灯扬了扬手，那上面纵横的几道爪痕格外醒目，“九命猫可是很记仇的。”

“啊呀！妾身看看！”

躲过青行灯整个直扑过来的身子，时雨继续保持着愁苦思索着如何化解九命猫的怒火, 视线的余光就看到姑获鸟正从走廊上经过。

她顿时朝她招了招手，同时自己也跑了过去：“姑获鸟妈妈！吸血姬怎么样了？”

在之前对阵吸血贵始祖的时候，吸血姬表现得非常凶狠，也许是同类间的相互感应，吸血姬对于那个叫做尼克拉的吸血鬼体内的鲜血十分垂涎，就算在战斗的过程中也拼着受伤从他身上拼命汲取血液，到了战斗就更不必说。时雨醒来之后不久，就得知她进入沉睡的消息。

这是一个不错的消息，根据姑获鸟的说法，吸血姬的沉睡是为了更好地消化体内堆积的力量，因此，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就会变得与之前更加强大。

“还不错，看样子再过几天就能醒过来了。”姑获鸟的语气也很轻松，她手里还端着一盆水，凝望了时雨片刻，就温柔地询问，“怎么样，要去看看她吗？”

“可以吗？”时雨有些惊喜，不知道吸血姬在沉睡的过程中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总之在这之前姑获鸟并不允许除了她以外的人进入那个房间。

“可以了。”姑获鸟点点头，末了还有些不放心地交代，“让青行灯陪你去。”

“好~”时雨愉快地点了点头，暂时将九命猫的事情放在一边，拉上因为被时雨无视而有点沮丧的浅眸女妖，一路朝着吸血姬所休憩之所而去。

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除了黑暗，还混杂着一股说不出的腥味。那是比普通的血腥味更粘稠、更深厚的气味，青行灯在一瞬间就用双袖遮住了下半张玉白的容颜，流露在外的水色双眸中闪过一丝不悦，她下意识地要将时雨护在身后，却见到少女面不改色地继续推开房门，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呀~不愧是主人呢！青行灯面色顿时变得有些迷离起来，她紧紧跟随在少女的身后，不觉将手中的袖子放下，一双眼眸只顾盯着自己心爱的主人，但过了片刻，当她第三次看见少女不自觉耸动着小鼻子，仿佛闻到食物的猫咪一般迷迷糊糊地朝着腥味最浓的方向行走时……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主人？”青行灯伸出一只手按在少女消瘦的肩部，轻柔而不容置疑地止住了她前靠的动作。此时的她们已经来到了吸血姬的床榻前，如果不是青行灯的阻拦，时雨险些直接扑倒在那榻前了。

面色苍白的娇小妖怪正静静躺在雪白的床褥之上，成人尺寸的被褥衬得她愈发小巧，睡颜乖巧而安静，但在此刻的青行灯眼中，却比任何一个地狱的鬼怪还要来的可怕。

“主人，你怎么了？反应很不对劲哦？”青行灯前拥着自己纤弱可爱的主人，一只手轻点在她的眉心，控制着妖力在两人周身制造了一个小小的蓝色护罩，暂时将那令人烦躁的血味隔绝开来。

时雨突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沉默片刻，低头看了眼一无所知地沉睡着的吸血姬。

随即，她拉了拉青行灯的袖子，示意她维持着防护罩，两人重新顺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等到将房门拉上，那股血腥味被一并隔绝在内，青行灯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然而她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见到时雨突然往前一扑，再次拉开了门。

“主人！”青行灯大惊失色，一把抱起时雨就召唤出行灯，一眨眼的工夫带着她跑得老远。

等她们升到天空的那一刻，时雨才仿若如梦初醒一般，发出了一声充满疑惑的呢喃。

一人一妖面面相觑，这下，就连时雨自己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看起来，应该是你之前被那只吸血鬼咬到的后果。”姑获鸟的宅邸之中，被紧急召唤过来的大天狗在听完时雨的描述之后，微微皱起了纤长的眉。

“御灵的净化也失效了吗？”姑获鸟若有所思地问道。

如梦如幻的美丽孔雀趴伏在她的膝头，正一阵阵地释放着灵光，试图将时雨身上的负面状态清除，但时雨除了感觉到一阵清凉之外，并没有过多的感受。她有些焦虑地抚摸着孔雀华丽拖曳的尾羽，试图用这冰凉柔滑的触感让自己变得更冷静些。

“暂时还看不出对你的身体有什么不良影响。”大天狗将视线从那只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的奇异孔雀身上挪开，探寻地看向时雨，询问道，“除了变得受到鲜血的吸引之外，还有什么变化？”

“……”

半晌没得到回应，大天狗有些不悦地抬眼望去，就见到少女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低着头不自觉用力地撸着身下孔雀的毛，长发垂落下来隐着她半边的容颜，只听见她近乎无声地启唇碎碎念着什么。

我真傻，我单知道那群吸血鬼可能是欧洲来的偷渡货，却没想到他们可能拥有欧洲传说中的一切特征，比如那群混蛋可以将人类发展成自己的同族……

时雨此刻的内心十分崩溃，毕竟连孔雀都清不了的负面状态，只能说明她身上现在这个根本不能算得上是负面状态了，硬要说的话，诅咒？

虽然一开始就有所猜测，之后出场的吸血鬼不论是外形还是行为，都能作为佐证，但相对于在欧洲传说中的恐怖名气和强悍实力来说，这群也许是水土不服的吸血鬼在这场入侵森之乡的战役中处于压倒性的下风，似乎也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依赖血液作战的能力，这一切都让时雨放松了警惕，毕竟她在穿越之前也没见过真正的吸血鬼，传说这种人云亦云的东西总不能尽信。

谁曾想……这一刻，时雨已经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这满屋子的妖怪了。

她以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能以人类的形态活下去吗？

“喂。”不知不觉已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时雨正被自己脑中的沉重猜想弄得面色苍白，就被一道冷澈的嗓音惊醒，她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大天狗，就见他没什么表情地指了指她下方，“你的孔雀，毛都秃了。”

时雨朝下一望，骤然惊起，双手撑着地板连连后退了几步，脸色心虚不已：“小青，抱、抱歉！我刚才没注意！”

一身深深浅浅的华丽蓝羽被揉得一团糟，还掉了一根重要的大尾羽，导致背部的末端出现了一点尴尬的肉色，御灵用哀怨的目光瞅了瞅时雨，凄惨地鸣叫一声之后，身形化作光点消散在了空气中，显然是跑回去修养了。

被御灵这么一打岔，气氛显得缓和了许多。

“时雨，刚才在想什么？”姑获鸟正坐在时雨身边，温声问道，“连御灵的叫声都没有听到？”

啊……御灵什么时候叫过她吗？时雨顿时变得更心虚了，面对姑获鸟温和的面容，时雨迟疑了片刻，还是将心中的惶惑吐露了出来。

“姑获鸟妈妈，你觉得，如果我变成了妖怪……”

第135章森之乡半山腰处的一幢连绵建筑，作为强大妖怪姑获鸟的居所而被妖怪们所周知, 然而近日, 原本最喜欢在那附近玩耍的一些山精妖怪，都有些不安地暂时离开了那里。

原因很简单, 一直显得孤寂冷清的那幢宅院里, 这一阵子时不时就飘出一阵血腥味, 听说姑获鸟大人最近经常外出收集一些奇怪的东西……

有妖怪因为感到惧怕而向森之乡名义上的统领者大天狗阁下汇报过, 然而大天狗阁下的回复却显得毫不在意。

“随她去。”

一时间, 因为击败了入侵者的森之乡，突然又陷入了一阵奇异的恐慌氛围。

而实际上——

此时的姑获鸟宅。

“这个味道喜欢吗？”姑获鸟在极少开火的灶台上忙活了一阵, 慎重地端出一碗滚烫的血红色液体，轻轻放在了时雨面前的矮桌上。

时雨眼神飘忽，抽了抽鼻子, 艰难地将头转到了一边。

但迎面而来的，是一双纤柔的素手小心翼翼捧着递过来的一杯深紫色液体……

“主人~你尝尝这个吧？妾身特意去了一趟冥界带过来的特产哦！”

拥有一头秀丽长发的浅眸女妖殷勤地仰着脸颊凝望着她, 见她久久不动, 琉璃般透彻清凉的水眸中顿时闪过一丝浓重的失落：“这个也不喜欢么……？那么, 要不要试试妾身的血？”

“不要！！不许给我擅自行动啊！青行灯！！”眼尖的扫到那用茶杯装着的液体里冒出了一根小小的触角, 时雨顿时有些抓狂地尖叫了起来。她艰难地避开两道向她凑近的奇妙液体, 后退几步干脆转身就跑。

“可是, 主人，就算变成了妖怪，如果长时间不摄取能量的话，也会死掉的。”青行灯轻松地坠在时雨身后, 脸色颇是为难，“好不容易主人成了妖怪，要是因为这种理由更早地弃妾身而去，不是太可笑了吗？”

“没办法吧！我就是没办法接受自己变成这种奇怪的样子。”时雨用了摇了摇头，“给我普通的食物就可以了，像以前一样！”

虽然味道远没有血液那样能带来食欲，但时雨之前尝试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能吃得下正常食物。也许是那只吸血鬼的能力不足，也许是御灵的净化有一部分起了作用，总之，时雨虽然逐渐体现出了一些不妙的特征，但作为人类的习惯和习性也保留了相当一部分下来。

“真拿你没办法。”姑获鸟叹了口气，将手中准备了多时的小碗放下，转身开始拿起了一株野菜，“只是一些动物的血液，以前的你也在食用着它们的肉，现在只是稍稍改善一下食谱罢了，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呢？”

“感受完全不一样啊，姑获鸟妈妈。”时雨叹了口气，脸上的神色也多少有些哭笑不得，“这是人类到妖怪的可怕的过渡，一旦接受这种事情，感觉就像是丢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吃肉与喝血，听起来其实没什么不同，本质上都是通过动物的尸体来满足口腹之欲罢了，时雨真正无法接受的，是自己身份的转变。

“说起来，为什么你们这么快就接受了这样的事情呢？”时雨不自觉问出了口，神色带着些迷惘，“从人类变成妖怪，在你们看来是如此平常的一件小事吗？因此才接受得理所当然。”

说是理所当然程度还是过轻了，那日理解了时雨的意思之后，几只式神的表现简直能用欢天喜地、群魔乱舞来形容，那场面一阵震得时雨连反应都慢了好几拍。

“因为，妾身自己，也是从人类的少女转化而成的呢。”青行灯第一个作出了回应。她款款走进时雨，精致清丽的面庞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眼眸轻轻眨动着，露出一个虚幻的笑容，“因为完成了百物语，而被永远困在那个小小的房间，与那青灯为伴……虽然过程很痛苦，但习惯了那孤独之后，妾身就脱下了人类的外壳，成为了真正的妖怪。”

“……青行灯。”时雨微微皱眉，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一旦成为妖怪，作为人类的那一段回忆，就好像是另一个人的人生一般呢。”青行灯语音渐渐低沉，“亲人、爱人、朋友……都逐渐地会在记忆中淡去，能与妾身相伴的，唯有不断变革的故事，和永恒不变的时间罢了。啊拉，主人，不要露出这种奇怪的表情啊。”

青行灯微笑地伸手抚上时雨的眉间，将那些微的褶皱抚平。

“虽然原本就打算即使在主人死去后也要追去冥界与你相伴，但现在这样的发展，也很棒不是吗？如果这是一卷故事，那此刻一定是妾身最爱的那一章……”

“青行灯……你原本的打算有点可怕。”时雨木着脸看着她满脸的梦幻之色，“我可没打算死后还要和你们纠缠在一起啊。”

人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不是么。

“讨厌~主人真是的~”青行灯一手虚撑着半边侧颜，温柔地凝视着时雨，轻轻眨了一下眼，“不是说好要永远相伴的吗？永~远~~”

时雨打了个激灵，捂着脸火急火燎地就跑了出去，

络新妇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遇上迎面跑出来的时雨，一人一妖差点撞上。

好在络新妇反应快捷地侧身一避，恰好将那道纤弱的身体让了过去。

“喂，这是做什么呢？”脾性本就不好的络新妇略微挑眉，看着因为惯性跑出几步，又撑着墙回头探看的少女，“即使是作为人类来说，也过于冒失了吧？”

“啊……抱歉，络新妇。”时雨扶墙缓了口气，听见络新妇的声音，不由歉意地想要开口，“我确实应该更谨慎一些的。”

“哼，知道就好。”听闻少女诚挚的声音，络新妇哼哼了两声，也不好再多说，看了看少女苍白的脸色，她青黛般的柳眉微皱。

“喂，这个给你。”虽然语气不好，但将抱在手中的罐子递过去的时候，女妖绝艳的眉眼中闪过的是无可辩驳的忧心。

“是什么？”刚才的莽撞还历历在目，时雨这次没有急着去接，只是好奇地探头看了看。

“呵，好好感激我吧。”闻言，络新妇狂妄地勾起了唇角，不等时雨做出反应，她自己动手掀开了盖子。

时雨低头一看，眼神不由发直。

只见漆黑的罐子内部黑气弥漫，仿佛海浪一般，期间不断翻涌着一些此起彼伏的什么——从那些毛绒绒的关节来看很像是蜘蛛，随着罐口的开启，那股黑气逐渐飘散出来，那是一种带着微酸的甜气。

“听说你现在只能喝血了？这是我用蜘蛛……”络新妇爽快地将罐子一合，朝前一递，却没等到接过的那双手。看着自己名义上的主人夺路而逃的慌张模样，络新妇略微抿了抿唇，“真是，不识货的家伙……”

“做得有些过了吧。”姑获鸟从内室走出，接过络新妇的罐子看了看，微微摇头，“你也是，青行灯也是。她会不知所措的。”

“会吗？”青行灯倚在门框，笑眯眯地注视着她们，“妾身还唯恐表达不够呢，对于主人的热爱~不论她变成什么，妖怪还是人类，妾身都爱着她哦？只有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想让她知道呢。”

“我们只是先她一步接受了现实而已。”络新妇接口道，“早点让她度过这段适应期，对我们都好。”

“嗯~络新妇也很懂呢。也是，毕竟我们三个都是人类转化而来的。在这种方面，也只有妾身和你们，才能对主人现在的想法，感同身受吧？”青行灯笑了笑，她的眼睫微敛，看了看自己辛苦采集的冥界食材，叹惋道，“啊~好可惜，第一次为主人下厨呢。”

从姑获鸟那里出来，一时感到有些茫然的时雨，下意识地来到了大天狗的居所。

这个时间，正是那只风雅的妖怪品茗赏樱的时间段，对此十分了解的时雨，直接蹭到了大天狗惯常带着的场所，顺便一鼓作气地蹭了一顿茶水招待。

“听说人类的脸皮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厚，看来确有其事。”大天狗一手支着下颚，略微偏头打量着不请自来的客人，神态清冷中带着股理所当然的傲慢，“你未免也太过放松了吧？”

“闭嘴吧笨蛋大天狗。”时雨一口气将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之后，厌烦地吐了口气，“在我面前还装什么装，明明就是个嘴硬心软的笨蛋罢了。我现在心里难受，来找你倾诉，难道你还会赶我走吗？”

听闻这笃定的判断，大天狗瞅了她一眼，片刻后，保持了沉默。

“嗯，果然还是老样子呢。”时雨等了一会没等到任何回应，心中很清楚这就是默许她待下去的意思，不由微微扬了扬嘴角。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质朴的酒葫芦，抬手放到了大天狗面前的矮桌上。

“礼物。”

大天狗微微挑眉。

“即使是妖怪也会沉醉期间的妖酒，味道很特别。”时雨随手将木桌上原本斟满的两杯茶水倒进土里，随后将其中一只杯子端正摆放在大天狗的面前。

她一手晃悠着另一只茶杯，难得冲着对面的大妖怪露齿一笑：“来一杯吗？”

大天狗静默无声地打量着她。

这晃眼到刺目的灿烂笑容当中，混杂着十分的挑衅，与之极为不相称的，是那双漆黑的，湿润的，仿佛在无声下着雨的双眼。

良久，时雨感觉自己的笑容都要僵掉了，忍不住语带戏谑地问道，“你该不会不敢吧？”

几乎在同时，大天狗的声音与她同步地响起：

“想变回人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