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嫁给我! ...(1 / 1)

喝粥求恋 寒烈 1 万汉字|1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五十四章 嫁给我! ...

  飞机在丽江机场请求降落,获得许可后,轰鸣着在丽江机场跑道上着陆。

  有皮肤黝黑,身材消瘦的中年人,在停机坪等候谢焱远志一行。

  见到远志,那形容同远志有五、六分相似的中年人上来,紧紧握住远志双手,“远之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远志点点头,为谢焱做介绍,“这是我和远之的大伯伯,担任地方旅游局长职务。大伯伯,这是远之的男朋友,谢焱。”

  盛建华与谢焱握手,随后延两人往停在一旁的越野车走去,“你们是第一批送物资来的民间人士,现在地震中心仍未与外界取得联系,想要获得确切消息,只能亲自前去……”

  盛建华顿一顿,“从理智角度考虑,我不赞成你们贸然前去,现在道路封堵,地震台网观测,随时有发生强余震的可能,加上近两日会有强降水,山体有滑坡危险……”

  “大伯伯,我必须去!”远志轻轻打断盛建华。

  盛建华颌首,他知道,远之是盛家的宝贝,“现在有一批物资以及通讯设备,将由部.队送进灾区去,你们同他们一道罢。交通工具只能到灾区外围三十公里的地方,余下的路程,需要步行,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在车上,盛建华为两人准备好背包,水壶,急救包,再三叮嘱两人,“那边的信号基站都已经在地震中损毁,越接近灾区,信号越差,终将与外界失去联系。你们一定要确保自身安全,才能设法找到远之,将她带回来。”

  “我们知道了,您放心。”远志向盛建华保证。

  

  两人同部.队官兵一起乘坐卡车,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摇晃前行,车行将近三小时以后,前方传来已经无法继续前进的消息。

  指挥官一声令下,所有官兵都跳下车来,每人背负四十公斤救灾物资,步行向灾区前进。

  谢焱远志同战士们一样,各自去背起一包沉甸甸的物资,脚踩在泥泞崎岖狭窄的羊肠山路上,默不作声地跟着大部队,往山里走去。

  天上开始下起毛毛小雨,山林里已经没有道路,脚下湿滑,每走一步,都需小心翼翼,才不至于滑倒在地。

  头一小时还不觉得累,可是渐渐便体力不支,谢焱远志却紧咬牙关,始终不发一言,紧紧跟随着前方的指战员。

  傍晚时分,步行四小时以后,满身泥泞的部队指战员官兵,终于抵达受灾最严重的震中区域,当即开始救援。

  谢焱与远志卸□上的物资以后,来不及稍微休息片刻,便在满是残垣断壁瓦砾的小县城里,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子?她和一个摄制组一起来拍节目?”

  谢焱向每个能停下来的人,展示手机里,远之笑容温朗的照片。

  然而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令他希望落空。

  每每看见有人被从倒塌的建筑物中抬出,一息尚存,亦或了无生息,谢焱的心都高高提起。

  有生以来,从无一刻似现在,令他感到茫然无助。

  天灾面前,金钱权势,一切在都市里无往不利的东西,都显得如此渺小。

  在一幢岌岌可危,挂着民宿牌子的建筑前,谢焱拦住一个在建筑外围,泪眼汪汪地拾捡物品的中年阿姨,再一次展示手机屏幕上远之的照片。

  那阿姨用手背抹去脸颊上的泪水,仔细看了看远之的照片,然后肯定地点点头,口音浓重地说,“我见过她,他们一群人还来我店里拍过录象。”

  “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谢焱激动得一把拉住阿姨的手臂。

  阿姨摇摇头,“他们拍完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不过……”

  阿姨回身指一指远处,“幸存下来的人,都集中在学校的操场,还有县政.府的大草坪上。我是从县政.府过来的……自己的家,我舍不得……”

  谢焱迭声道谢,然后朝阿姨指的方向跑去。

  他已经累到极至,两条腿仿佛已经不受大脑指挥,只是机械地在奔跑,然而心中却再清明不过。

  那个中年阿姨说,她是从县政.府的大草坪来的,没有看到远之。整整一个摄制组,在小地方是极醒目的,如果县政.府那边没有,一定是在学校操场!

  一定在!

  谢焱一路跌跌冲冲跑向学校,一路上满目创痍,路边有人扶尸痛哭,哀声穿透人心,他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停下来,不能停下来。

  等跑的学校门前,夜色已浓,整个操场上挤满了人,一小群一小群地围在一起取暖。

  应急灯一盏盏亮着,如同希望的火种,照亮人心。

  谢焱看见早他一步找来的远志,与他一样,站在这使人心灵震撼之地。

  凉意渐浓的夜风里,传来维持秩序的声音,“……大家不要拥挤,我们有足够的食物,每个人都能吃到热汤热饭,所以一定不要挤,免得伤到老人孩子……”

  听到这声音,远志眼睛蓦然亮起明光,对谢焱高喊:“是明谌姐!”

  随即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边跑,一边高叫:“明谌姐!郑明谌!远之!远之!”

  远处的人群里,一只大马勺高高举起,挥一挥,又放下去。

  谢焱眼眶湿润,跟在远志身后,朝那个方向跑过去。

  短短五十米距离,在两人眼里,漫长得如同永无尽头。

  当他们分开排队的人群,来到人群中心,只看见用学校桌椅搭的临时厨房,远之正借着应急灯的惨白光线,在小火炉上炒菜做饭烧汤,一旁有位中年女士,拿着马勺,负责给排队等候的人分发饭菜。

  “明谌姐,远之……”远志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郑女士一向光鲜干练的形象,这时也有些灰头土脸的,看见远志与谢焱的全副注意力,都在远之身上,笑着拿手肘捅一捅她,“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远之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拿着铁锅,一时走不开,可是看见哥哥与男朋友,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地赶到灾区来,她恨不能扔下手里的东西,扑到他们怀里去。

  最后远之向两人笑一笑,“我马上就好。”

  谢焱忍住眼泪,向远之点点头,“你别急,我和远志在这边等你。”

  他站在一旁,望着远之。她穿着一件卡其色长袖外套,腰间围着一根已经很旧很旧的紫色围裙,站在课桌搭成的临时炉灶前,翻炒,加入调味料,再翻炒,然后出锅,倒在不锈钢大盆里,然后转身,揭开大汤锅的盖子,舀起一勺来,倒在小碗里,尝一口味道,宣布汤也好了。

  谢焱只觉得这样的远之美丽得让他想要紧紧抱在怀里,永不放开。

  趁郑女士分菜舀汤的时候,远之绕过人群,走到兄长和谢焱跟前,在围裙上搓一搓手,有些腼腆地笑,“哥,谢焱,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两个男人一言不发,同时上前,将远之搂在怀里,夹在他们中间,夹得紧紧的,不放松。

  感觉到远志与谢焱的颤抖与战栗,远之轻轻伸手,一手轻拍哥哥后背,一手抚摩谢焱背脊,“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

  良久,远志垂头,轻轻在妹妹发顶吻一吻,然后放开手,将远之留在谢焱怀里,“你带远之去休息,这里交给我。”

  说完,脱去沾着一身风尘泥泞的外套,卷起袖口,接过远之的摊子,继续为一操场等待一口热菜热饭的人烧饭做菜去。

  

  谢焱抱着远之,这才有些真实感,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远之的面孔,哽咽,“远之……”

  他的手指颤抖,小心翼翼,仿佛害怕这是一个太过逼真的梦境,害怕稍不留神,就令梦境破碎。

  远之握住这只平素干净清爽,这时却满是脏黑潮湿的手,吻一吻他手背。

  “我没事,谢焱……”话音未落,已被吻住。

  晚上,没有水没有取暖设施,所有人都挤在一起,身上围着从废墟里抢出来的被子毯子,相互取暖。

  “……旅馆老板一间一间房敲门,把我们悉数叫醒,保证每一人都撤离到相对安全的空旷地带,又帮摄制组将设备都救出来……”远之困到极点,却了无睡意,“明谌姐说,天灾当前,如果不是旅馆老板帮助我们,我们也许不能幸免于难……我们也应该尽微薄之力,帮助其他人……”

  仿佛想将一肚子话在一夜说完,终于困得靠在谢焱胸前,再无声音。

  远之身前有哥哥挡着,身后有男朋友支持,勉强睡了一觉。

  次日醒来,远之眼下一片青痕。

  谢焱与远志商量,决定设法走出震区,尽快带远之回家去。

  远之却不肯。

  远之拿毛巾稍微浸一点点干净水,洇湿后擦脸,“只要摄制组其他人不走,我也不走,我会留下来,和他们待到最后一刻。”

  她和明谌姐签过合同,没道理天灾来袭,她可以获得特权,先其他一步离开灾区。

  远志轻笑,摸一摸妹妹头顶,情伤使人成长,而灾难使人成熟,是不是?

  “只要你男朋友没意见。”轻松将不讨好的皮球,踢给谢焱。

  谢焱睨一眼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大舅子,深感前路坎坷,倏而一笑。

  “要我答应你留下,有一个条件。”

  远志眼中有明光掠过,却没有出声。

  远之扬起一张才擦干净的脸,用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望向谢焱,“什么条件?”

  谢焱退后一步,拉住远之双手,直视她明澈干净的眼,“嫁给我!”

  

56

56、终章 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 ...

  “啊,妈妈就这样嫁给爸爸了啊?太便宜爸爸了!”小男孩儿拧眉。

  “爸爸很好啊!好浪漫哦!”小女孩儿却笑眯眯的。

  甲板上,海风拂得衣襟猎猎做响,两个眉目相似的孩子,一左一右攀在男人背上,“舅舅,舅舅,还有呢?”

  未等男人开口,有高大挺拔男子,从船舱里走上甲板,向男人轻笑,“远志,辛苦你,整天被这两只活猴纠缠。”

  盛远志站直身体,任两个孩子吊在他膀子上,“没关系,他们都很乖。”

  谢焱点点头,朝攀在大舅子身上的两个孩子招手,“谢家宝,谢家贝,下来,帮爸爸去看看妈妈的烧烤准备的怎么样了。”

  两个小朋友欢呼一声,从远志背上跳下来,手牵手奔向甲板另一侧。

  两人并肩站在一处,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

  “令妹夫妻,仍然有事,不客前来?”远志淡问。

  谢焱微笑,“是,他们另有节目。”

  当年,远之在一操场人的见证下,答应嫁给他,他高兴之余,并没有忘记妹妹谢淼给他制造的麻烦。

  郑女士的摄制组从灾区撤离后,回到本城休整一周,继续出发拍摄节目。

  休整期间,谢焱不是不担心远之对他和潘暖暖之间的绯闻的反应。

  然而远之竟一点反应也无。

  他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远之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谢焱叹息,同远之兜圈子,搞迂回战术,从来苦恼的,都是自己。

  最后还是向远之坦白,“我和潘暖暖真正一点关系也无,实在是有人捕风捉影,制造绯闻,吸引眼球。我是无辜的!”

  几乎要扑在远之身上,哭诉自己平白遭人陷害,“老婆,你要相信我啊,我是清白的啊!”

  远之听得忍不住哈哈笑,可是看他一副哀怨表情,还是伸手抚摩他脸颊,“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你完全可以不必告诉我。”

  谢焱呆在当场,少有的茫然。

  远之望着眼前这英俊男子,心里有种安然与塌实感觉。

  真的,她一点点也没有注意这则绯闻。

  在云南遇到地震,整个通讯都与外界隔绝,既不能上网,也不能通话,处于完全封闭的状态。

  当天晚上谢焱和哥哥赶到灾区找到她,三天后随摄制组一起撤离,新闻里铺天盖地,统统是云南地震以及同期太平洋海啸的新闻,那则绯闻大抵已经淹没在灾难报道的大潮里,掀不起一点点浪花。

  何况,远之注视面前这个男人,她相信,倘使那些女明星真对他有吸引力,他也不必对她穷追不舍,不顾艰险,赶到地震灾区去找她了罢?

  患难见真情。

  可是远之不打算告诉谢焱,自己在灾区,透过人群,看见他灰头土脸,焦灼又狂喜地望着她,强忍眼泪的样子时,她心中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尘埃落定感觉。

  摄制组再次整装出发的前一天,远之被谢焱以约会为由,载到民.政局,办理结婚登记。

  当远之在民.政局登记大厅里,看到父母兄长,以及谢长润,谢磊夫妻和可爱的小艾琳娜,不由得睁大眼睛。

  小艾琳娜捧着小小一捧美丽三色堇,抬起头问远之,“远之阿姨,你要嫁给大伯伯,做我的大妈妈了吗?那我是不是可以每天都看到你,和你一起玩?”

  远之微笑,“每天啊,那爸爸妈妈怎么办?”

  小艾琳娜望向并肩站在一起的谢磊舒童,苦恼地问,“那么每两天?”

  大人们闻言都笑了起来。

  远之抱起艾琳娜,吻一吻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只要阿姨有时间,都会欢迎你来找阿姨玩。”

  一旁谢长润对盛爸爸盛妈妈说,“远之对小孩子,很温柔,很有耐心。以后自己做了妈妈,一定会是个好妈妈。”

  盛妈妈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不管听见什么,都一径点头。

  有这样一个男人,愿意在余震不断,安全得不到一点保障的情形下,赶去寻找女儿,陪女儿在没有水没有电的灾区,幕天席地呆了三日三夜,那她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结婚次日,远之随摄制组飞赴四川。

  谢焱送走才新婚一天的妻子,算好时间,打电话给远在纽约的妹妹谢淼。

  “纽约旗舰店进展怎样?”

  谢淼声音听起来颇兴奋,“一切顺利!虽然开未正式开张,然而我已经收到多家媒体的访问邀请,以及好莱坞明星的派对邀请。如今整个纽约都掀起一股中国风热潮。”

  “那么要麻烦你在纽约多逗留一段时间了。”谢焱微笑,“如果纽约旗舰店试行良好,反响不俗,公司打算继续在巴黎米兰开设专卖店,我希望派驻你主持欧美事务,总部暂时打算设在纽约。”

  那头谢淼先是欢呼一声,过了片刻,冷静下来,才有些迟疑地问:“那陆郓怎么办?”

  谢焱轻笑,“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谢淼呆住,忽然脊背生凉,“大哥……”

  “你要是觉得不能胜任,可以直接对我说,我派其他人去。”谢焱声音再淡然不过,“你想时刻同陆郓在一起,从纽约回来,就把工作室搬到保税区的办公楼罢,正好在陆郓楼上。结婚以后,一起上下班也方便。”

  “……大哥……你生我气……了?”谢淼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谢焱答非所问,“啊,对了,你和陆郓的婚礼,我恐怕不能参加,我要和远之去度蜜月。”

  谢淼一愣,她听出谢焱声音中的冷淡。

  “既然你觉得同远之相处不自在,那我们以后尽量错开彼此的时间,免得碰在一起,大家不开心。”谢焱轻描淡写地说,随后道再见,挂上电话。

  谢焱并不觉得心中不安,远之没道理要去讨好一个永远对她心存偏见的小姑子。她嫁给他,只要幸福生活,不必动辄看他家人脸色。况且,谢淼动脑筋想让远之对他心生罅隙,自动离开他时,就应该料到他不会姑息她。

  谢淼六月在斐济举行婚礼,他送上厚礼,人却同远之去了风景优美如画的卢森堡,徜徉在古城深巷之间,享受绿树成荫,青藤缠绕,鸟语花香,幽静宁和的童话般浪漫生活。

  蜜月归来,远之本打算回粥记上班,不料倏忽渴睡,仿佛永远睡不饱,常常前一刻还窝在他怀里看电视,下一秒已经歪在他肩头打瞌冲。胃口也大起来,最惊人记录是一气吃掉五个肉包子。

  谢焱不敢马虎,拖她去医院检查身体,得到结果:怀孕五周。

  自此远之成为珍稀动物。

  岳父岳母亲自过来照料远之,大舅子整套孕期食谱买回来,堆在他书房里,一日三餐都要严格遵照营养图表搭配。

  弄得远之哭笑不得,抗.议,“我只是怀孕啊!可以照顾自己!”

  可惜,抗议被驳回。

  远之怀孕第八周产前检查时,医生对他说:恭喜,是一对发育非常好的双胞胎。

  谢焱至今记得自己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喜悦与激动。

  谢家与盛家齐齐陷入到欣喜莫名的情绪当中。

  当时情境,犹在昨日,一转眼,这一对双胞胎儿女已经六岁,大到足够把他们丢给爷爷或者外公外婆,让他和远之单独出行,二度蜜月。

  只是……

  谢焱瞥一眼站在他身侧,表情悠闲,意态从容的大舅子,还有在甲板上,抱着小儿子看海鸥的谢磊舒童,纳闷:何以他谋划了这么久的二度蜜月,最后却变成一班人的出海聚会?

  大抵他的怨念太过明显,远志终于伸展一下四肢,招呼一班大小孩童,“走,我们去看看船尾,可有鱼上钩。”

  谢家宝谢家贝即刻响应,又拖了一直陪在妈妈身边烧烤的堂姐艾琳娜一起到船尾看钓鱼去。

  谢焱趁机走过去,站在远之身后,下巴微微压在她肩膀上,“老婆,你都没时间理我。”

  远之回手,塞一小块烤得金黄香嫩的鱼排到他嘴里,“对不起,喏,补偿你。”

  结婚七年,远之再没能回到粥记去。

  两个孩子三岁前,她一直在家里,亲自将他们带大,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孩子们三岁以后,郑女士又几番邀请她再次客串主持一档针对女性观众的美食节目,远之盛情难却,答应下来。

  不料一夜走红。

  后来便一直在郑女士的摄制组工作,每周主持一档名叫远之私房菜的节目,由浅入深地教观众做菜。

  谢焱常常会想,最初就不应该让远之到电视上抛头露面,这样远之就只是他一个人的。

  然而看到她笑得那样温柔甜美,他便又不由自主为之骄傲,不忍令她失去这份工作时的快乐。

  “老婆,下一次,只我们两人出海,好不好?”谢焱伸手,抱住远之,一下下啄吻她耳廓,“老婆……”

  远之面孔飞红,趁他使出撒娇神功前,连忙迭声答应他,然后拿手肘往后捅,“当心被孩子看到!”

  谢焱笑起来,抱着远之不放,“看到就看到,合法的!”

  远天,夕阳渐斜,天空与海面,呈现出一种壮阔而瑰丽的火红色来,有海鸥在船尾鸣叫盘旋,风中有孩子的笑声,空气里有食物的诱人香味,身前是他最爱的人,谢焱微笑,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

  (全文完)

  2011.4.19

  

番外——倥(上)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城市心脏之地,一座西式三层楼庭院,闹中取静,默默矗立其间。

米白色外墙上茂盛的爬山虎攀缘而上,碧绿葱茏,教人难以透过枝叶,一眼望进庭院里去,只能抬眼看见庭院一角,繁茂青翠的枝桠,越过墙头,伸到院外来。

路人自庭院外的人行道匆匆经过,或者好奇,或者无视,于这座静谧于市中心的庭院,都不过是风景。

庭院里小桥流水曲径,如同微缩的苏州园林,在寸土寸金的都会,安然悠闲得教人嫉妒——如果,没有车道上,那个穿一身黑衣,戴黑色头盔,跨在银灰色摩托车上的骑士,那就更完美了。

有中年女士穿丝绸广袖的居家服,从门廊里走出来,向正打算发动摩托引擎的黑衣骑士扬一扬手中电话,“武倥,那边的电话。”

黑衣骑士健躯一震,一踩离合器,头也不回,冲向庭院大门。

有人自隐蔽处闪身出来,一左一右替他拉开雕花铁门,目送他骑着摩托车,箭一般消失在视线里。

中年女士无声叹息,将电话贴在自己耳边,“他上班要迟到了,来不及接电话……”

小武躲在后巷里,默默吸烟,后门另一侧,外送小弟捧着一本夜大学的教材,埋头苦读。

小武十分佩服。

他从小不爱读书,更痛恨同年级学童动辄拿他名字取笑他:武倥?是悟空罢?你是孙猴子,那你妈妈是石头还是母猴子?

他常常为此与同学扭打在一处。

他是学过拳脚的,比同龄男童出手快且狠,时时将对手打得鼻青脸肿。

老师十分无奈,的确对方拿他和他母亲取笑,有错在先。

作为监护人,小阿姨每次被请到学校,向其他家长赔礼道歉,回到家里,总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次日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他跟前。

他一直想,如果妈妈有小阿姨这样坚韧强悍的精神与意志,是否,不会那么早就结束她年轻的生命?

可惜这个问题,他今生都得不到答案。

只是日渐疏于学业,慢慢学会抽烟,学会逃课,学会与长辈对立。

小武弹掉烟灰,瞥一眼全然不受外界影响的外卖小弟,自嘲地笑。

有人求知若渴,却得不到一个进高等学府就读的机会,他打架滋事,抽烟逃学,连他自己都不以为能读高中考大学,他那神通广大的父亲,却将他安排进重点名校读高中。

他记得从小阿姨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气得笑起来。

那个人抛弃在机关招待所做服务员的母亲,娶了能令他青云直上的高干千金,从此步步高升,位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有恃无恐了么?所以开始行使他“父亲”的权利了么?

小武将最后一口烟吸进肺里,慢条斯理地将烟蒂在一旁铁皮垃圾桶上碾灭,然后弹指抛进垃圾桶里去。

回店里去时,经过外卖小弟身边,小武顿一顿脚步,淡淡说,“在阳光下看书,对眼睛不好,去休息室看罢。”

外送伙计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却只看见他慢悠悠走进后门去的背影。

晚上下班,小武回到大宅里,偌大三层楼的小洋房,一片静谧,只得偏厅的灯亮着柔和的光。

小武犹豫,脚跟一拧,还是拎着头盔,走向偏厅。

偏厅里,早晨送他出门的中年女士,正坐在沙发上,自斟自饮,沙发对面的茶几上,另摆着两只酒盅。

听见脚步声,中年女士转过脸来,朝小武招招手,“武倥,陪小阿姨喝一杯。”

小武有些无奈,走过去,坐在中年女士一侧,按住她正打算再倒一杯酒的手,“少喝点。”

中年女士笑一笑,“老爷子说,他打算趁来开会的机会,给你妈妈上柱香。”

小武英眉一挑,“告诉他,我们不欢迎他。”

中年女士咯咯笑,“我在电话里对他说,如果他不介意让全国上下都知道他当年那段始乱终弃的风流韵事留下的孽种,那我也不介意他来祭拜你妈妈的亡灵……”

“郑明谌!”小武冷了声音。

“看,即使再恨他,到底也还是你父亲。”郑女士半伏在沙发扶手上,似笑非笑,“放心,我说得极婉转,务必不教他面上难堪。”

小武叹息,倾身没收郑女士手里的酒瓶酒盅,连同茶几上的两只酒盅一道,统统收走,又调了一杯温蜂蜜水,递给她,“醒醒酒。”

郑女士接过酒杯,小口小口啜饮。

小武静静坐在她身旁,望着她容颜秀丽的侧面,想起她辛苦将自己抚养长大的艰难。

母亲与父亲的过往,他是自小阿姨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无非是年轻有为的机关干部,到本埠调研学习,遇见机关招待所里年轻秀美的女服务员,一见倾心,再见倾情,山盟海誓,春.风数度,临别时,信誓旦旦对女服务员说:你等我,我回去向组织上申请,等申请一批下来,我们就结婚。

年轻女服务员痴痴苦等,眼见肚皮一天天大起来,那个发誓要与她结婚的机关干部,却一去杳无音。

二十年前,未婚先孕是何等不容于世?

走在路上,会得被人戳脊梁骨,喏喏喏,那个女人老不正经的喏,没有结婚就大肚皮,也不晓得是谁的孩子,真不要面孔。

左右邻居退避三舍,人人拿异样眼光X射线般将母亲从头扫到脚。

机关招待所领导寻母亲去谈话:这孩子是谁的?你讲出来,组织上会为你做主。

可是母亲不敢说,不能说,她怕影响那个男人的前程。

多可笑!

在她为了他的前程三缄其口,独自面对巨大压力时候,他却已经在京城娶了如花美眷,一路高升。

哀莫大于心死,母亲悄悄辞去招待所的工作,带着仍在读初中的小阿姨,搬离那个熟悉的弄堂,在一户来埠工作的外国人家中做保姆,生下他一周以后,已经开始下地打扫卫生,为雇主一家五口烧饭做菜浆洗衣物。

小武想,她的身体,大抵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埋下健康隐患,又要照顾他,又要工作挣钱供小阿姨读书,蜡烛两头燃,终于在他十岁那年,走完了她坎坷短暂的三十二年人生。

已经大学毕业找到工作的小阿姨,成了他的监护人,一力承担起抚养教育他的责任,甚至为此,错过了爱情。

他偶尔会自问,假使没有他,以小阿姨的才情容貌,即使谈不上追求者众,可是想找一个真心待她,愿意用宽厚肩膀为她挡风遮雨的男人,总不是问题。

只是这问题,同样无解。

郑女士喝光一杯蜂蜜水,将杯子放在茶几上,伸个懒腰,“唉,年纪大了,熬不了夜,东西你收一收。”

说罢扬长而去。

小武摇头,谁晓得在外头精明强悍的郑明谌女士,回到家里会是这样一副懒散模样?

将偏厅收拾干净,小武才慢悠悠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推开他房间的门,冷冷色调扑面而来。

小武反手关上房门。

小时候他同母亲小阿姨一道住在母亲外国雇主家狭小.逼仄的工具房里,那时候最大愿望不过是一家三口有一处自己的房子,面积不用大,可以不必睡上下铺,有独立的厨房卫生间就好。

可是直到母亲去世,都没有实现愿望。

直到有一天小阿姨接他放学,两人回到借住的一室一厅老房子楼下,被两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人拦住。

小武每每想起,都会微笑。

细细瘦瘦的小阿姨,母老虎似地将他护在身后,即使整个人都颤抖,仍假做镇定地说:“你们想干什么?我认识广播电视集团上下所有领导,你们要想恃强凌弱,我也不是吃素的!”

那两个西服革履的男子双双后退半步,然后说明来意:市.府打算将市中心一幢老洋房归还原主,几经周折,才找到当年房主的后人,郑明谌女士。

后来小阿姨才陆陆续续告诉他,郑家这一支,原是在京城里做厨师的,后来逃离战乱,迁居本埠,开了一间顶顶有名的餐厅,旧时不少达官贵人,黄老板杜老板,洋人老爷,都曾经光顾过。

解放以后,郑家的餐厅被收归国有,到得最动荡年代,房子被抄,一家人都被赶了出来,落脚在石库门里。

亦因为出身成分不好,所以母亲在恢复高考后不能参加高考,也不能进工厂当工人,只能到招待所去当服务员。

这中间的辛苦磨折,一言难以蔽之。

得回郑家的房子,他并不觉得高兴,始终,妈妈没有享过一天福。

他仍然是那个愤世嫉俗,崇尚武力,无心读书的孩子。

直到他遇见盛远志。

番外——倥(中)

考高职烹饪班,不是小武的初衷。

他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前途,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本能地抗拒抛弃了母亲,如今又回过头来做舐犊情深状的父亲,对于他前程的安排而已。

听小阿姨说,老爷子打算安排他进最好的大学,然后为他争取交换留学生名额,送他出国求学。

他听得发噱。

就是为了这种生杀予夺,掌控他人人生的权利,所以他的父亲才抛弃他的母亲,让她独自承受未婚生子的苦果,承受世俗施加在她身上的冷眼。

现在又回过头来,表演父慈子孝给谁看?

小武不准备成全生物意义上的父亲的赎罪举动。

他随便填报一间名不见经传的高职,作为第一也是唯一志愿,在高考志愿递交截止期限最后一刻,交上去充数。

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时,小阿姨生平第一次,同他冷战,三五天不肯与他讲话。

他知道,小阿姨再痛恨他父亲,可是在希望他成材一事上,两人罕见地站在同一阵线里。

足足一周以后,小阿姨才肯接受他将去读高职的事实。

“好好学一门手艺,以后也好找个正经工作。”小阿姨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凄怆,“我对不起你妈……”

他即刻投降,“我会好好学手艺!”

开学时候,他进入新开设的烹饪委托培训班。

班主任直言不讳,这是学校的创新尝试,替餐饮集团培训厨师,表现优良的学员,将获得盛氏提供的奖学金,毕业后直接进入盛氏餐饮公司工作。

他当初选烹饪班,不过是觉得不用上文化课而已。

不料文化课丝毫不比其他科系少,专业课又来来回回,反反复复颠勺,练刀功。

小武觉得枯燥。

班主任看出苗头来,寻他谈话。

“……想做一个好厨师,只会切菜放调味料,是不够的。你首先要知道每种原料的营养价值,搭配宜忌,这还只是最最基础的。掌握理论知识以后,刀功,火候,手势,都需要不断摸索,一次又一次实践,才能将一道菜烧好。一道菜,一次烧得好吃,不算什么,至要紧是每一次都烧得美味。回头客再次光顾,会说,这道菜和我上次来时,一样好吃!只有做到这一点,才能称其为好厨师。你自问,自己做到了么?”

小武生平第一次被老师讲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到顶楼天台抽烟。

推开天台的门,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坐在天台上,背靠栏杆,仰望天空。

他走过去,隔着那个比他年纪略大的男生一臂之遥坐下,掏出香烟来,犹豫一下,递一支烟给他。

那男生微笑接过香烟,问:“没课?”

小武耸肩,“没心情。”

那男生听了微笑,并不追问。

他却鬼使神差,忽然想对陌生人倾诉。

“……不是我的理想,我只不过想学门手艺,混口饭吃,不让家长为我的前途操心而已……谁知道学个烹饪都这么复杂……”

那男生望他一眼,倏忽淡淡说,“我妹妹以前很喜欢烹饪。”

小武奇怪地瞥他一眼,然后呢?

“有一天,她突然就不再进厨房,视下厨如猛兽。”男生将香烟拈在手指间,“我家开了一间餐厅,我本来以为妹妹喜欢,那就由她继承,我做自己喜欢的事好了。”

小武沉默,这世界上,太多身不由己。

男生微笑,“现在下厨对她来说,不再是种享受,那么,换我来继承餐厅,她只要后顾无忧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小武狠狠抽一口烟,想起为了他擅自报考高职,同他冷战数日的小阿姨来。她那么辛苦工作,常常应酬至深夜,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是否也是为了给他创造条件,做他想做的事?

“你不会不甘心?”他从鼻腔里喷出一口烟。

“不会。”男生露出明朗笑容,“能让她自由自在毫无顾虑地享受人生,是我最大愿望。现在这样,很好。”

男生抬腕看表,然后站起身来,“我还有事,先下去了。”

拉开天台的门,他又转过身对小武说,“抽完烟记得洗手,不要把烟味带到食物上去。”

小武目送那男生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又抽了一根烟,学着那男生的样子,背靠栏杆,仰望天空。

他从没有自这个角度注视过青空,这时候抬头仰视,周围别无其他建筑遮挡视线,天空高远开阔,云淡风轻,那些困扰他束缚他的情感,倏然渺小。

他隐隐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小武靠着天台的栏杆,一动不动,静静仰望,直到下课铃声响起,将他自忘我的世界中惊醒。

他站起身来,伸手拍拍屁.股,觉得有些东西破土而出,而一些陈旧的羁绊,离他而去。

小武觉得轻松,仿佛焕然新生。

下楼经过洗手间时,他顿一顿脚步,然后踅进去,在水龙头下将手仔仔细细洗干净,这才一路甩着手上的水,回到教室。

教室中有股热烈气氛,男同学女同学围在一处,议论纷纷。

作为实验性质的第一届烹饪委培班,他们班级只得二十人,男女生各占一半,素来一下课,男生便纠集在一处,呼啦啦下到操场上打球,女生则多半都留在教室里,讨论谁的男朋友英俊有钱,谁的衣服款式新颖时尚。

小武是异类,独来独往,并不合群。

然而这时候见他进来,有女生忍不住对他说,“武倥,你今天不来上课,错过机会,未来老板刚才来过,听了半堂课呢。”

另一个女生双手捧心,做沉迷状,“未来老板好帅……”

女同学即刻陷入群体痴迷气氛中。

一旁有男同学过来凑趣,“是未来老板帅,还是小武帅?”

“当然是未来老板!”有女同学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小武也很帅啊。”另有女同学觑一眼小武,讷讷说。

“各有擅场,不分伯仲。”自有老好人从中调停。

小武啼笑皆非,回到自己座位,从课桌桌腹里取出烹饪营养与卫生的书来,半趴在课桌上,翻看起来。

初时看得十分辛苦,总觉得字句如同会得自己浮动,全然无法抓住重点。

换做往常,他老早将书抛开,今次却忍一忍浮躁,逼迫自己潜心静气,继续往下看。

渐渐各门功课都迎头赶上,班主任恨不能将他树做正面典型,广为宣传,奈何他不肯配合,只好做罢。

期中考试时候,文化课成绩全班第五,操作课成绩全班第四,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他放学回到家里,小阿姨还未下班,他便一头钻进厨房去,拉开冰箱门,找到材料,洗切烹炒,做了一桌谈不上丰盛,但十足心意的晚餐。

小阿姨下班回来,换鞋洗手,走进餐厅,看见他静静坐在饭桌后头,桌上摆着三副碗筷,先是一愣。

他招呼她,“小阿姨,一起吃饭。”

她坐在他对面,注视小武双手端起酒瓶,往两人之间无人落座空位前的酒杯里,斟满了酒,又欠身替她斟一杯酒,最后才在自己杯子里倒上酒。

“妈妈,小阿姨,我敬你们一杯,感谢你们……”小武一仰脖,将一杯酒喝下肚去。

郑明谌倏忽恍然,十八年来第一次在外甥面前扑簌簌落下泪来。

小武有些手足无措,趋到她跟前,轻轻递了纸巾给她。

“小阿姨,我以后会好好读书,把厨艺学好。”

她接过纸巾,透过泪眼,望着面前这英武俊朗的男孩子,点一点头,“那你好好学,我以后制作美食节目,等你给我出谋划策。”

小武点点头。今时今日他哪里料得到,日后郑女士成为首屈一指美食节目制作人,每每泪眼相挟,叫他这特级厨师只能俯首帖耳甘拜下风。

等到期终考试时候,他的文化课成绩已经升至全班第三,操作课成绩升至第二名。

结业典礼当日,有漆着盛氏餐饮字样的旅游巴士,将整班人载至一间隐藏在市中心,闹中取静的幽僻路段上的老式庭院里。

正是午后静谧时刻,老式庭院里树影摇曳,蝉声悠远。

班主任对他们一行人介绍,“等到毕业时候,你们当中最优秀与出色的学员,将会到盛樱工作,这是对认真学习的同学的奖励。盛先生特别邀请我们来参观盛樱,让大家对未来工作的地方,有一个初步的认识。”

班主任带他们走进午后休市时间的餐厅,精致古雅的和风扑面而来,餐厅经理微笑将他们引往开放式厨房参观。

古朴的墨色长桌内外,有穿白色和式厨师制服的粗犷男子面向他们,同一名背向他们的男子低声交谈,见经理引他们一行过来,厨师向那男子点一点头,站直身体。

经理遂向他们介绍:“容许我为大家介绍,这位是我们盛氏的总经理,盛远志先生,这位是我们盛樱的行政总厨武藏一郎先生。”

小武听见身旁女同学吸气的声音。

盛远志轻轻转过身来,向他们微笑,“下午好,我是盛远志,欢迎各位同学来盛樱参观,这里将是未来一年,大家每周两次前来实习的地方,希望大家都能有出色表现。”

小武隔着三五个同学,数步之遥的距离,看见盛远志年轻英俊的脸,眼瞳微微一缩。

学校天台上那个年轻男孩子的脸,同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脸,融合在一处。

小武不知道,他的人生,在遇见盛远志的一刻,摆脱了混沌,清晰明确起来,此时此刻,还不知道。

番外——倥(下)

新学期伊始,包括小武在内,上学期班级成绩位列三甲的同学,获得盛氏提供的总额一万元奖学金。

小武拿着生平第一次,因他的努力而获得的两千元奖学金,百感杂陈。

他想起小时候,当他半夜里睡得迷迷糊糊,起床上厕所时,看见小阿姨在昏黄暗淡的灯光下,伏案读书的背影来。

放学回到家里,小阿姨还没有下班,家里空荡荡毫无声息。小武上楼,推开小阿姨卧室的门。

小阿姨的卧室同他的卧室一样,干净,颜色冷淡,仿佛主人随时会得拎起行囊,离开这个家,再不回来。

小武有刹那黯然。

房子再大再豪华,然而母亲已经故去,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他们共有的美好回忆。

他默立片刻,走进去,将装有两千元奖学金的信封放在床头柜上,然后退出卧室,反手关上门。

开学第三周伊始,整个烹饪班四人一组,每周五天轮流至盛樱实习。

盛樱的实习工作并不轻松,烦琐枯燥乏味之余,时时要接受总厨的突然检查。

武藏一郎是一个对细节有着严格到近乎苛刻要求的人,他信奉再寻常的食材,经过厨师一双具有神奇魔力的手,都烹制出无与伦比的美味来。

而要达到这种境界,则需要持有一颗对烹饪无比虔诚的心。

一日午休时候,武藏先生将在后厨削了大半天萝卜的四人叫进开放式厨房里,分给他们一人一根已经削好皮的干净白萝卜,又指一指每人面前已经摆放好的刺身,“请将白萝卜与刺身配合得天衣无缝。”

有两人雕了萝卜花,装饰盘子,另一位同学将萝卜雕刻成精致的萝卜盅,将刺身盛在里面。

他却只将萝卜片成薄如蝉翼的薄片,卷在刺身外面,透过绯薄如纸的萝卜,能看见里头肉色鲜嫩的刺身。

武藏先生颌首,并不做评鉴,只说大家都很用心,请继续努力。

他始终不解其意,但渐渐开始懂得观察武藏先生同其他厨师怎样料理食材。

仍不合群,其他同学休市时候会得聚在一处,聊天打牌,或者同店里的女招待调笑,他却宁愿一个人在后门处默默抽一支烟,看一会儿书。

偶尔被前来巡店的盛远志遇见。

“无聊总读书,嗯?”盛远志笑一笑,拉一拉西裤笔挺的裤线,学他的样子,席地坐在后门的青石台阶上。“好看吗?”

小武不觉得诧异,眼里露出一点点笑来,原来这个和他年纪差无几,已经做了连锁餐饮集团高管的男人,私底下,仍是一副青春不羁的模样。

他向盛远志展一展手里书籍的封面。

远志“呵”一声,“分子料理。”

随即微笑着问他,“你有兴趣?”

“闲极无聊的成分多些。”他老实回答。

远志眼里笑意更盛,“本埠有一间颇有名的分子料理餐厅,不妨去亲自尝试一下。”

小武想一想自己日渐干瘪的荷包,不语。

“记得索要发票,回来可以报销。”不想盛远志笑吟吟补充一句,然后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打算走开,临去之前,收了笑容,“有时间的话,学两门外语罢,对以后的发展,大有裨益。”

说完,又如初见时一样,挥一挥手,走开去。

小武望着他背影,倏忽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人家,培养出他这样的男人,既青春飞扬,又成熟沉稳?

不知恁的,叛逆不羁如他,却总能将盛远志的话听进心里去。

他报了双休日上课的外语学习班,周末同学人人趁休息放松娱乐,他却一头扎在学习班里,和与他年纪相差悬殊的学员一道,坐在教室里,听外教一字一句教授他们日常会话,简单语法。

小阿姨知道以后,默然望天半晌。

他不由问:“小阿姨,你没事罢?”

小阿姨笑着答他,“我看看太阳是否自西边升起。”

他气恼,“郑明谌!”

小阿姨赶紧过来,踮高了脚,揽一揽他肩膀,“走走走,小阿姨请你去吃大餐,庆祝我们家武倥这样上进。”

到毕业时候,他已经升至盛樱料理师,持有中级厨师证书,渐渐有一批忠实拥趸,每来必点小武师傅做的料理。

行政总厨武藏先生在毕业分配前,同他们每个人单独谈话,只对他说:请给我倒一杯茶。

小武一愣,随即起身到一旁茶具柜中,取出紫砂茶具来,平静心神,为武藏先生沏一杯玉.露,毕恭毕敬,双手奉到他跟前,微微弯腰,“先生,请喝茶。”

武藏先生双手接过茶杯来,轻啜一口,将茶杯放在一旁,他这才站直身体。

“请保持对料理最初的热情。”武藏先生叮嘱他一句,便再无赘言。

在盛樱正式工作半年,他获得去日本进修三个月的机会。

小武这时候才领会盛远志当初要他学两门外语的深意。

自日本进修回来,他已能用流利日语、英语同客人交流,可以独立完成成本核算,毫无悬念攫拔为副料理长,协助武藏先生管理盛樱工作。

仍能时不时见到前来巡店的盛远志,并没有太多交流,然而总可以自他的一个淡淡微笑,或者一个鼓励眼神中获得肯定。

小武想,伯乐之于千里马的知遇之恩,大抵如此罢?

只是始终没有爱情。

不是没有异性向他示好。

这年代英俊挺拔又能烧一手好菜的男人,不晓得多抢手。

有天之骄女同企业女高管放下矜持,追求小武。

情人节送巧克力,七夕节送鲜花,圣诞节送帽子围巾手套,花样层出不穷,只为能博帅哥一笑。

整间盛樱的熟客都晓得小武师傅被公主与女王追求,一时间小武师傅花落谁家成为相熟客人之间的共同话题。

同公主与女王锲而不舍的热烈攻势相比,小武的反应殊为冷淡。

小武知道,他害怕像母亲那样,全情投入地爱一个人,最后遭受致命的毁灭打击。

他不相信爱情。

在二姝对他的追求攻势猛烈到让他深受其扰,日渐不耐时,盛远志寻他谈话。

“在盛樱做得可还开心?”

小武颌首。撇开被人追求,成为谈资一事,他在盛樱的工作,可谓一帆风顺。

“假使我调你出盛樱,你可愿意?”盛远志问。

他耸肩,表示无所谓,到哪里都一样。

“我有个妹妹。”盛远志倏忽对他说。

小武扬睫,他曾经听他提起过一次,他有一个对烹饪失去兴趣的妹妹。

“她最近开了一间粥馆,”盛远志直视小武双眼,“生意不错,我担心她忙不过来,身体吃不消,想请你过去照应一段时间。”

小武默然不语,恐怕是任性的千金小姐一时心血来潮罢?

远志微笑,“不用你照应太久,并且盛樱的薪水照付,如果你实在不喜欢,随时可以回盛樱来。”

他点一点头,老板已经把话讲得这样客气,他又有双倍薪水拿,何乐而不为?

次日便轻装简骑,按照远志给他的地址,前去上班。

小小一间位于小马路上的粥馆,干净整洁得出乎他的意料,并没有太过花哨的装修布置,反而透出一股淡淡的温馨味道来。

小武忽然对自己这次来“照应”盛小姐,产生些许期待。

远志说,他有他的私心,希望妹妹不用工作得太辛苦,麻烦他私底下多多照应,有什么事发生,请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他。

小武原本以为盛小姐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人间疾苦,然而看小店的样子,却又与他的猜想相悖。

等真正见到盛小姐,小武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盛远之从未因她盛氏女公子的身份而颐指气使,做起事来并不挑三拣四,避重就轻,十分刻苦。看得出来,为人十分低调,温润平和。

盛家兄妹身上,都有种魔力,使人愿意亲近。

小武喜欢粥记里的气氛,没有人在他背后对料理长的职位虎视眈眈,没有对他展开强烈攻势的都会女郎,他可以单纯地做自己喜欢做的料理,休息的时候,静静抽一支烟,偶尔听一两句八卦。

生活惬意得让人不思进取。

唯一教他苦恼的,是因他不听从安排读高校留学镀金,而一度“冷落”他的老头子,又不晓得自什么渠道获悉他如今星级料理店的副料理长不做,偏偏跑到小马路上的小店里去做厨师,打电话来咆哮:“我当初给你安排的好好的,你不听,现在好了罢?”

劈头盖脑吼毕,又说:“我有一位老战友,女儿今年大学毕业,打算出国留学,先介绍你们认识,培养一下感情,然后一起去法国……”

他嗤笑一声打断他,“您怎么跟老战友介绍我?说我是您的‘沧海遗珠’,嗯?”

彼端老头子倏忽默然,呼吸沉重。

他太息一声,挂断电话。

始终没有办法以平和的心态与面目对待自己的父亲。

小武洗完澡出来,瞥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时间已经接近午夜零点。

他拿干毛巾粗粗将头发上的水吸干,一边坐到电脑桌前,打开即时通讯工具,不意外看见盛远志在线。

他向远志大略讲述这一日发生的事,然后关机上床睡觉。

至于烦恼盛小姐的恋情,那是盛先生的事。

他的烦恼,不过是小阿姨看中盛小姐,想请盛小姐参演她制作的美食节目,他要不要在其中“助纣为虐”,“推波助澜”?

事实证明,很少有人能不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郑明谌郑女士妥协。

远之盛情难却,到底还是答应小阿姨,主持她新制作的一档美食节目,一行人选在四月末阳光晴好的日子,出发。

小武没有去送行,他替远之守着粥记,等她和小阿姨结束拍摄,顺利归来。

这悠闲散淡的时光,被冲进店里的谢焱打破。

他看着这个挺拔的男人,强自镇定地说,“我听见新闻,云南发生地震,远之就在云南。我今早开始,联系不上她。”

小武想起与盛小姐一道的小阿姨来。

小阿姨,也在云南。

他即刻致电远志,“盛小姐的男朋友在我身边,他说盛小姐在云南地震灾区,他们已经失去联系。”

他听见盛远志在电话彼端深呼吸,“请他到机场,我们搭最近一班航班去云南!”

他想一想,“我安排你们去机场,会有飞机随时待命。”

远志并不追问,只说一声“好。”

他挂断电话,转向谢焱,“谢先生,请到商务机场八号停机坪,与盛先生会合。”

等谢焱走出他的视线,他轻轻摸出手机,拨打那组烂熟于心,却从未呼叫过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一管温和冷静的声音,“你好,翁先生办公室,请问哪位?”

“我叫武倥,有急事找翁——先生。”小武顿一顿,终于说。

“请稍等。”

片刻等待后,电话转到老头子手里,他声音中透着疲惫,“有什么事赶紧说,我正准备开会……”

“小阿姨和我的一个朋友,在云南地震灾区。”他打断老头子,“请安排一架飞机,我需要即刻赶赴震区。”

老头子一愣,随即轻声安慰他,“明谌……不会有事……我安排你们搭乘第一批运送物资的飞机过去。”

随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没有通讯,没有网络,只有无尽的等待。

直到三天后,他们从震区撤出,在上飞机前,打电话回来报平安,他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忽然彻悟,他已经失去母亲,差一点又失去小阿姨,迟早有一天,那个总是不知道怎样爱他才好,拼命想补偿他却始终不得其法的老头子,也会先走一步,他所能失去的,实在太少太少。

待小阿姨和盛小姐抵埠,小阿姨休息不了几天,便又踏上旅程,盛小姐在此之前,被男朋友连哄带骗,去民.政.局登记,做了谢太。

人生的河流,看似并无不同,只是却已经再不是原来的那一条。

盛小姐做了谢太,结婚生子,再没有回来主持粥记,可她仍然关心小店的生意,时时上网同他讨论菜色。

小阿姨仍精力旺盛充沛,天涯海角四处寻找美食,用镜头记录下来,介绍给每个饕客。

盛远志对他说,“我打算新开一间分子料理餐厅,你有没有兴趣过来主持大局?”

他想一想,轻笑,“我喜欢粥记的氛围,不过我可以闲暇时候,研究开发一些新菜式。”

就这样一直待在粥记,同时担任盛氏餐饮新品研发的负责人。

偶尔也同老头子通电话。

“有机会,请你吃我做的饭。”有一次,他这样淡淡说。

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只当他是寻常客人罢。

看到盛远志发在博客上,同盛小姐一家四口出海的照片,他心底会闪过淡而又淡的羡慕,羡慕那样的幸福。

也许,有一天,他也会找到生命中属于他的那个人,然后,一直幸福下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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