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没有你,我也没有了……
殷爱捂住脸,又想笑,又想哭。她把孙克潦草的字迹贴在嘴唇上,老天爷才知道她多么想立刻就坐上飞机回到他身边去,可是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离下一次见面还有两百多天的时间,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共是四五千个小时,可现在连一秒钟都让她度日如年,那么长的时间,要什么时候才能熬得完!
早上上学的时候,和岳玥一起坐在她爸爸的车后排座上,殷爱无意识地用手摩挲着校服裙子的裙褶,耷拉着脑袋,马尾巴拖在一边肩膀上,刘海一直挡到睫毛。岳玥用手肘捣捣她:“喂,你够了吧,怎么还是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
岳叔叔扭了一下头,笑斥女儿:“乱讲!怎么能这样讲你小爱姐!”
殷爱抬起头来朝岳玥翻个白眼:“我什么时候不死不活啦,我这不是挺好的嘛!”
岳玥瞪大眼睛盯着殷爱看了一会儿,撇撇嘴,把手一挥:“不跟你说这个了,没劲。”殷爱还真是挺没劲的,她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一直到车停在学校门口,然后背起书包进了校园。和岳玥在楼梯上挥手道别,走进高三年级的教室。
一天的课上得不知所云,孙克的照片就在书包里,殷爱也不知道翻开来看了多少眼,每次的匆匆一瞥都能让她露出微笑。写信已经不写在纸上了,她买了最漂亮的笔记本,实在没心思上课的时候就翻出来,装出埋头记笔记的样子,把她想对孙克说的话都记下来。一共买了两本笔记本,一本寄出去的时候就在另一本上写,等孙克象老师批改作业一样把那本寄回来,手边的这一本正好也可以出发了。
向前翻几页,看着孙克在本子上给她回的信,殷爱咬着笔头忍住笑。他写信也和说话一样,洋洋洒洒无边无际胡吹乱侃,一点也不知道害臊两个字是哪国的火星语,写出来的那些情话又肉麻又肉麻又肉麻,殷爱每看到那里,都会把阅读速度放到最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回味着臆想着,直到看得脸红过耳,心跳嘴干。
不仅写信,他打起电话来也是肆无忌惮,一张开嘴什么词都能往外捅,殷爱又怕听,又很想听,犹豫两难,张口结舌:“净……净说这些……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是乱七八糟,是真的!”孙克嘿嘿地坏笑,“想你了,小爱,昨天晚上一直想到夜里两点多也没睡着,一屋子都是呼噜的,那响的,简直是把我塞坦克发动机里了。”
“谁叫你胡思乱想,不好好睡觉。”
“想你呢,怎么睡得着?满脑子都是你那天的样子……”孙克说着说着停住,突兀地叹了口气,“我后悔了,小爱,我后悔那天装得那么正人君子了。”
殷爱低头笑:“你那天……是装的啊,我还以为你真有那么好呢!”
“小爱,我想死你了,想得不行了,憋得慌,晚上一进被窝就硬得难受,就想能搂着你,跟你在一起,好好亲亲你。”
殷爱咬着嘴唇,呼吸有些急切:“你……你牛忙……”
“小爱,怎么办,你个死丫头片子,把我勾成这样。”
“我什么时候勾你啦……什么事都赖我!”
“这个事肯定得赖你,不然我还能赖谁?你想让我去赖谁?”
殷爱不乐意地哼哼:“随便你啊,爱赖谁赖谁,我才管不了那么多。”
“我就赖定你了,怎么着吧!”孙克洋洋得意地笑,“乐意也得乐意,不乐意也得乐意,这辈子你都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殷爱捂住嘴笑:“你少自作多情,保不准哪天我就看上别人了,说不定我很快就能碰到一个比你好的。”
孙克笑得非常笃定自信:“比我好的男人有很多,对你这么好的只有我一个。身在福中要知福,别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这山望着那山高,哪天我真的不在了,我看你找地儿哭去。”
殷爱也笑:“不在了?你想到哪去啊?”
“你都看上别人了,我还不得找个你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省得你后悔了,再回头来找我。哥哥我好马不吃回头草,别说我没警告你啊殷小爱,摆在你面前的机会只有一次,路只有一条,你好好表现,别辜负了党和政府对你的期望!”
殷爱弯着嘴角,手里的手机已经被握得滚热:“孙克哥哥,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好的吧,什么时候都这样好。”
孙克宠爱地笑着,透过长长的电话线,把他低沉温柔的声音传进小爱的耳朵里:“只会更好,越来越好……”殷爱低低地嗯了一声,两个人各自捧着电话傻笑,甜蜜梦幻地憧憬着,用笑声和一句句喃喃的倾诉把全身心的爱交给对方。
放下电话,房门被轻轻敲响,妈妈戚颖把头伸进屋里来,对女儿说道:“老师来了,快下来吧。”殷爱答应着,拿起书和笔记本,走到了楼下的书房里,妈妈为她请的英文口语外教已经坐在这里等她了。
外教是个黑人小伙子,jay,南非人,约翰内斯堡大学教育学院毕业,爱上了一个中国女孩子以后就跟着跑到中国来,现在在深圳一间很有名的外语培训机构里当老师,也算是专业对口。殷爱很喜欢他上课的方式 ,并不是刻板地背单词背句型,而是通过很灵活有趣的方式,在娱乐和交谈中得到真正的锻炼。
今天jay拿来了一张看上去不怎么新的碟片,殷爱拿着看看,是一部很老旧的电影,片名《a little romance》,翻成中文叫《情定日落桥》。他用流利但是不怎么标准的中文对殷爱介绍说,这是一部他个人很喜欢的电影,昨天整理书橱的时候翻出来的,晚上重看了一遍,觉得里面的对话比较简单,以殷爱的水准应该可以听得懂,就拿过来让她看看,看的时候遇到不明白的句子,他再停下来解释。
这倒是挺不错,殷爱高高兴兴地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jay摆弄好了DVD和电视,坐到她旁边的沙发里,拿遥控器按下了播放键。
电影开头就是一段配成法语的好莱坞老电影,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看着电影时傻乎乎的笑脸,然后就是一小段一小段的电影,看得出来这个男孩子是个喜欢看电影的人。殷爱把两条腿蜷到沙发上,在看到他从电影院里偷走一张剧照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
因为喜欢电影的原因,男孩混进了一部电影拍摄的现场,在那里遇见了同龄的女孩lauren。男孩让女孩子叫他bogie。好莱坞电影明星 lauren bacall(劳伦白考尔)嫁给了humphrey bogart(亨弗莱鲍嘉),而白考尔总是称呼她的丈夫为bogie,因为他们两个人belong together,所以男孩也要女孩这样称呼他。
很可爱的相遇,很可爱的男孩,殷爱虽然看得有一点吃力,不过好在电影上配了英文字幕,遇到生词时jay还会很及时地在一边提醒,所以她很快就深深沉浸在了影片中这一对少年的美丽故事里。
在男女主角巧遇了年迈的julius之后,三个人一起到餐厅去喝饮料吃点心,闲谈时,julius说出了一个古老的传说。
If two lovers kiss in a gondola,under the bridge of sighs at sunset ,when the bells of the campanile toll, they will love each other forever.
两个少年有共同的爱好,也做过一些可笑的事,青涩的爱情又甜美又纯洁,在女孩即将离开法国回美国之前,她和男孩一起勇敢地离开家前往威尼斯,他们要在日落时分,乘坐着冈朵拉,当钟声敲响时在叹息桥下相拥亲吻,这样他们就可以相爱到永远。
相爱到永远……
殷爱紧紧抱着怀里的靠枕,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头微微侧着,手指紧张地拈着发梢,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两个少年美丽的笑脸上。
这样就可以相爱到永远么?叹息桥下的一个吻?在他们还是少年时就许下了一个这么遥远的心愿,真的……可以实现么?原来相爱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他们彼此都相信,就会有个比梦还要美的结局?
Jay老师比较纳闷,虽然这是部很好看的电影,可为什么他年轻漂亮的中国学生会看得泪盈于睫。殷爱一边全神贯注地看着,一边掉眼泪,根本没有发现自己什么时候看哭了,只是泪雾遮挡住视线的时候,她才会下意识地用靠枕在眼睛上擦一擦,接着继续看。
几天以后孙克收到的笔记本上,殷爱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将来,有一天,我要和你一起去威尼斯,日落的时候我们坐着冈朵拉从叹息桥下经过,好不好?
“傻样,这又是做了什么梦了……”他笑着摇摇头,用指尖在她画出的问号上摸了摸,在床上动了动,靠坐得更舒服些,把本子朝前翻几页,把殷爱写下来的话重新再看一遍。
蓦然间有一个大头伸到了他旁边,伍八盆同学象唱戏一样怪腔怪调地大声念白:“孙,克,哥,哥……唉呀我滴妈,这咋还哥哥妹妹的捏,小孙子,你这个媳妇还真会刺挠人,这写的,太给劲儿了!”
孙克合起本子来往他头上一敲:“滚你妈的,老子几天不收拾你皮就痒痒了是不是!”
伍八盆跳着躲开,利索地爬到上铺,嘻嘻哈哈地钻进被子里:“要熄灯了,抓紧时间再看一眼吧,漫漫长夜,唉唉,孤枕难眠啊!”
孙克笑着躺好,看着,想念着。熄灯号响过之后他还舍不得放下,一直看到灯光熄灭。突然变暗的宿舍里,只有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白天累了一天,哥儿几个都是沾枕头就着,五秒钟之后就有呼噜声响起。孙克手里拿着笔记本,从本子上仿佛能闻到小爱身上的香味,他闭起眼睛长长地抒了口气,在灯光熄灭之前,他看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也会和他们一样,相爱到永远’。
听起来看起来都挺酸腔酸调的一句话,让孙克在黑暗里笑咧了嘴,他反复地回味了几遍,满足地叹息着,把笔记本小心地放到枕头下面,枕着她的心愿,闭起了双眼。
眼看着春节就快要到了。往年的春节,都是戚丽颖回宁城去,和殷爱一起在孙克家或者张海洋家里过年,大部分时候就是三家人凑在一起过,热热闹闹团团圆圆。快要放寒假的时候,殷爱问过妈妈今年过年有什么打算,戚丽颖想了想,告诉女儿她希望能在深圳过年。
殷爱多少有些失望,但是很体贴地没有把自己的心情表露出来,来了也有小半年了,她多多少少看出来一些,岳玥的爸爸岳叔叔对妈妈好象很有点那方面的意思,妈妈对他也很有好感,只是不知道两个人为什么一直没有进展,始终停留在友情以上恋人未达的阶段。
考完最后一门功课逛街散心的时候,岳玥告诉殷爱,原本她爸爸打算他们两家四口人,趁着新年假期的时候凑在一起到夏威夷去玩一圈,可是戚丽颖犹豫再三没有答应。
殷爱吸一口手里捧着的奶茶:“为什么不答应?我还没出过国呢,夏威夷,多好玩的地方啊!我想去!回头我去劝劝我妈。”
岳玥皱皱鼻子:“想想我老爸真辛苦,追你妈妈追了那么多年,到现在还没有进过你妈妈的卧室,四十多岁的男人也有生理需求的,你妈妈的心真狠。”
“说什么呢!”殷爱揪揪她的耳朵,“你老爸对我妈,是真心的么?”
“哎哟,真到不能再真心了,象我老爸那样有事业有长相的男人,哪个不在外面花天酒地啊,家里一个老婆,外头一堆情人,只有他天天下班都回家吃饭,简直是过着修道士的生活。”
殷爱脚下的速度慢了点:“其实我也觉得岳叔叔人很不错,我妈妈孤单了这么多年,能遇到一个象他这样的男人,应该好好把握住才对。”
岳玥挽住她的胳臂:“小爱,你妈妈就是太保守了,我老爸呢又太不主动,我有个好办法可以撮合他们俩,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配合哈!”
“什么好办法?”
“你先说你愿不愿意嘛!”
“愿意是愿意的,你可不能出什么馊主意!”
岳玥拱她一下:“我什么时候出过馊主意?绝对的锦包妙计!”
殷爱鄙视不止:“锦囊好不好!还锦包!”
“管它什么包,绝对是好主意就行了!”
殷爱半信半疑地瞅她:“说来听听,什么主意?”
岳玥凑过去,笑着贴耳道来,殷爱愣愣地听着,眨巴眨巴眼睛:“这这这,这能行吗?”
岳玥欢乐地打个响指:“包在我身上!”
这个主意,说白了就是四个字,出其不意。先是由殷爱出面,央求妈妈戚丽颖答应了在春节期间出游夏威夷,再由岳玥来大包大揽,办理联系旅行社给殷爱办护照、买机票订酒店以及准备行李物品等一系列工作。每次汇报进展的时候,两个女孩子都是一副胸有成竹、对旅游十分期待的样子,可等到准备出发去香港的那一天,岳玥才拿出了两张飞宁城的机票,票上是她和殷爱的名字,而从香港经东京飞夏威夷的机票就只剩下了两张。
两个大人对丫头们的自作主张都有些生气,但是转念一想,又很感动她们的关心和理解。戚丽颖垂眸思忖了半天,在三个人期待的眼神里终于露出笑容,并且轻轻点了点头:“那好吧,也只有这样了,我们去夏威夷,小爱,你好好照顾岳玥。”
最最喜不自胜的人当然就是岳叔叔,他笑得都忘了该做什么,在女儿的暗示和明示下,这才过去拉住了戚丽颖的手,拿着属于他们的行李,挥别两个女孩,踏上了幸福的第二春之旅。
飞宁城的航班在傍晚,白天的时候殷爱把买回宁城的礼物整理了又整理,两个女孩拖了四个皮箱的行李,鼓鼓囊囊地到了机场,下飞机以后搭出租车直奔大院。她事先没有打电话回去说,就是想给叔叔阿姨们一个惊喜,果然在她敲开房门以后,吴阿姨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露出惊喜的笑容,把殷爱搂进怀里:“小爱小爱,怎么也不跟阿姨说一声,你个丫头,你个丫头……”
孙克不能回来过年,殷爱也不能回来,原本吴阿姨心里非常失落,这一下子家里多了两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她简直乐不可支,精神头十足地开始准备年货了,孙凯副师长一个劲地抱怨:“好嘛,前几天我问她,这什么也不准备什么也不买的怎么过年啊,她还冲我嚷嚷,过什么过过什么过,买二斤猪头肉够你吃三天的了吧!噢,这现在又开始忙活了,敢情是不把我这个一家之主放在眼里啊!凭什么小爱回来了就什么都有,我就二斤猪头肉?”
殷爱不住口地乐呵,帮吴阿姨忙东忙西,还带着岳玥去了张海洋家,把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孙阿姨张叔叔。孙阿姨也高兴坏了,拉着殷爱的手不停地问她过得怎么样,殷爱四下里看看:“海洋哥哥呢,他放寒假了吗?”
“放了,还没回来,说是要先到北京的一个同学家里去玩几天,差不多这一两天就该回来了吧。这孩子,好不容易才盼到有个假期,也不知道赶紧回来看看爹妈。还是小爱好,心里想着叔叔阿姨们,生男孩就是没意思,养那么大都是白养!我算是看透了!”
张叔叔听着孙阿姨的话,笑着摇头:“有没有点新鲜的?一天叨叨八十回!”
孙阿姨没好气地连老公一起抱怨起来,正在这里叽叽咕咕的时候,家里的电话铃响了,是张师长的一位战友打来的,说在大院的大门口看见他们家海洋了,怎么搞的腿好象伤着了,伤得还挺厉害。
孙阿姨扔下电话,失火一样冲出去,殷爱也赶紧地跟着迈开大步往外跑,着急得不行。她到底年轻跑得快,很快就超过了孙阿姨,一马当先冲到了正对着大院大门的那条直路上,看见了手里拎着个包,正慢慢吞吞一瘸一拐朝她走过来的张海洋。
“海洋哥哥……”张海洋那副架势把殷爱吓得差点哭出来,她扑过去拉着手慌乱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怎么搞的啊腿怎么啦受伤了伤着哪儿了哪儿啊哪儿啊……”
张海洋扬着浓浓的眉毛,微笑地看着殷爱:“小爱?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问你呢,你腿怎么搞的!”
张妈妈喘着粗气也跑到了儿子身边,看着变瘦变黑的儿子,眼眶立马红了:“海洋……”
张海洋摇头笑叹:“干嘛啊这都是,我怎么啦,你们一个个眼泪汪汪的,吓不吓人啊。”
扶着他回到家里,坐下来仔细一问才知道,学期结束之前张海洋代表中队参加了学院组织的比武,跑五公里越野的时候刚出发就把脚给崴了,他硬是咬着牙一直坚持着跑完全程,没给中队的成绩拖后腿,可脚伤得挺厉害的,前几天一直卧床不起,昨天才刚能下床,所以拖到现在才回家。
张妈妈又是气又是心疼,拉着儿子的手抹泪不止,张国勇师长的脸色在镇定中还有一点严肃,他把手里的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沉声说道:“五公里你跑了多少?”
“16分47。”
张师长眉头一皱:“徒手的?”
“是。”
“你们陆军学院比武就这么比吗,没听说过五公里比武还有徒手的,别的部队都是武装越野,你们搞什么特殊化。名次呢,怎么样?”
张海洋端正地听着老爸的训话,象下级向上级报告一样朗声说道:“第四名。”
岳玥坐在一边拉拉殷爱的手,做了个怕怕的表情,殷爱朝她挤眼微笑,凑到耳边低声说道:“张叔叔表面上这么凶,其实可疼我海洋哥哥啦!”
张师长又摸起一根烟,不乐意的张妈妈劈手从他手里夺过还没有点的烟塞回烟盒里:“抽!抽!儿子刚回来,还伤成这样,你在这儿摆什么官架子!”
张师长不理她,板着脸继续问儿子:“不是还比了四百米障碍吗,成绩是多少?”
“1分28。”
“第几?”
“第三。”
很明显张师长对儿子的这个成绩不太满意,不过脸上多少松快了一点,殷爱赶紧过去打岔,又是耍赖又是撒娇地让气氛不再那么肃然。孙克妈妈听说张海洋受伤回来了,也赶回来看望,并且邀请他们家人去吃饭,两家熟得象是亲兄弟,也不客气,几个人带着嘴巴就过去了。
席间三个男人都喝白酒,张海洋喝酒的豪放程度也只有孙克能相比,他的酒量还相当惊人,把两个老的都放倒了以后,他只用冷水洗了把脸,就和殷爱、岳玥坐在房间里聊起了天。
岳玥对军人非常好奇,她人又大方开朗,没一会儿功夫就和张海洋聊成了一片,抓着他不停地东问西问,问出来的问题又古怪又别扭,有好些都让张海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殷爱听了也很囧,瞪起眼睛说道:“年纪轻轻的,你满脑子怎么都是很黄很暴力!”
“哪里黄?哪里暴力?人家奥巴马都承诺废除美国军队的同*性*恋禁令了,我只不过想了解一下部队里是不是有那么多同*性*恋而已,这都不行啊?海洋哥哥,嘿嘿嘿,你告诉我嘛,到底有没有啊?还有,有没有同志哥哥向你表示过?”
张海洋英俊的脸上全是无奈的笑:“我不知道有没有,没有特别注意过。”
“这还要特别的注意吗,象你这样的帅哥对这种暗示应该很敏感的吧!你们训练的时候,还有换衣服、洗澡的时候,有没有人朝你伸出狼手?”
“岳玥!”
听见殷爱的唤声,岳小玥同学翻翻白眼,往后一缩:“好嘛好嘛,不问就是了,正常的学术交流也不行,封建!保守!”
张海洋倚坐在窗前的书桌边,两条腿一条直伸着,伤腿微微弯屈,他手插在裤兜里,略垂下头,好笑地看着脸红的殷爱和撅嘴的岳玥。他身后就是一面大大的玻璃窗,淡蓝色与白色交织的小格子布窗帘整齐地收拢在窗户两边,窗外一株泡桐树的叶子全掉了,只剩下枝枝杈杈伸展在冬日的阳光下。
穿着军装的男人并不一定只是在肃立威严的时候才好看,有时候就是这样闲适地往桌边一靠,带出几分懒散味道的模样,也帅气得吓人。可能是酒喝得高了点,张海洋有点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和心跳,半年不见,殷爱高了点,也胖了点,不再那么皮包骨头,不经意间笑起来的时候,眼角里眉梢上都有了些迷人的风韵,这样的殷爱仿佛有些陌生,也仿佛更是他期待的。
只是……
只是……
张海洋加深了脸上的笑意,却收回了一直流连在殷爱身上的视线。他抿着嘴唇,下颌那里的曲线显得更加硬朗完美,裤兜里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头。
晚上殷爱和岳玥睡在孙克的房间里,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殷爱已经很困了,岳玥还是一头劲,她不停地说啊说啊,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精神。殷爱上下眼皮打架,胡乱地用哼哼来回应,岳玥连喂了两声都没听见反应,就粗鲁地推了殷爱一把:“我问你呢,少跟我装死。”
殷爱求饶地叹息:“装什么死?我要困死了还差不多!”
“问你话呢,你和你那个海洋哥哥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喂,要不要这么贪心的啊,有一个孙克哥哥就够了吧,这个帅哥你也不放过?”
“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睡觉吧,求求你!”
岳玥用不知哪国语言叽咕了两句:“少来少来,你们肯定有什么,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啊,告诉你吧我对这种事最火眼金睛了,这种低级暧昧我用鼻子也能闻出来!”
“暧……什么昧……闻什么味……”
“老实交待,在你孙克哥哥之前,是不是也和这个海洋哥哥好过?”
殷爱这下听明白了,眨巴着眼睛咬牙:“胡说什么呀!海洋是我哥!”
“不都是哥!哥啊哥的,我冷死了!这有什么,还瞒我!男朋友嘛,谈一个分一个,这不是很正常的事!”
“再胡说!怎么可能的事!海洋哥哥从来都是拿我和孙克当弟弟妹妹一样的,我看你黄色小说看多了!”
“还弟弟妹妹,”岳玥从鼻子里哼一声,“你没看见他刚才盯着你看的眼神啊,根本就是想要一逞□的样子。”
“滚你的吧!”
“本来就是嘛,我谈过多少男朋友,说出来吓死你!男人的眼神我最清楚了……喂,殷爱,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殷爱的心已经慢慢地向上拎起,她皱着眉追问:“该不会什么?”
岳玥叹口气:“该不会是你神经太粗,没有发现人家在喜欢你吧!”
海洋哥哥……喜欢她?
殷爱除了觉得好笑还是觉得好笑,她才不想为了这种荒谬的事在大好的睡眠时间里跟岳玥多费口舌。翻个身脸朝墙,殷爱闭起眼睛,不再理会岳玥在背后的连推带问。
睡意却一点一点地消失,闭着的眼睛忍不住又悄悄睁开,布窗帘不很遮光,窗外路灯的灯光能隐约透进来一点,适应了微弱光线的眼睛渐渐可以看清墙纸上的花纹。
孙克从小就喜欢在墙上乱涂乱画,画技还很差,为了这个他妈妈不知道骂过他多少次,在殷爱的印象里,孙克小学三年级以前,孙家就没有一面干净的白墙,凡是他踮着脚尖能够到的高度以下,全都是妖魔鬼怪圣斗士汽车人三条腿的蛤蟆和打油诗。长大了以后稍稍收敛了一点,可还是有时候忍不住会犯老毛病,用孙克的话来说就是,滋要是看见雪白雪白的墙,他就有一种原始滴生理滴先天滴条件反射滴犯罪冲动。
的这面墙上多多少少也留下了一些痕迹,孙克上高二和人打架受学校处分以后愤愤然在墙上写下了‘某某某叉你老母’,那一小块墙纸被他妈妈气得用小刀铲了下来,现在还秃着一块。就在秃的地方他又写了一个工工整整的英文字母,i。
I。
殷爱一直以为那是‘我’的意思,后来才知道那是‘爱’的意思,孙克告诉她,是为了她打的架,为了她受的处分,为了她被老爸用皮带抽,为了她一个月没吃到妈妈做的红烧肉。可是是为了她,所以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她好、她开心,他做什么都行。
当时的她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身边这个大男孩心底里深埋着的秘密。真想不通,性格外露、横冲直撞的孙克,也能把感情掩饰得这么好。
还是……真的象刚才岳玥说的,她的神经很粗,明明他根本掩饰不住,可她却很久很久都没有发现……
海洋哥哥……
殷爱对自己笑笑,海洋哥哥那样优秀的人,从小到大都被倾慕的女孩子包围着,他怎么可能看上又不起眼又不出众的她!这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她甚至连做梦的时候也没有幻想过这种事。海洋哥哥那肯定是要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女孩子才能配得上,好得就象……就象……殷爱咬住嘴唇,在脑子里把自己认识的所有女孩子过了一遍,没能找出一个合适的对象。反正……反正就是要很好,好到不能再好!
一晚上胡思乱想的,好象都没怎么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的殷爱两个眼泡微微发肿。岳玥从来就是个赖床大王,昨天又是坐飞机又是半夜不睡觉,早上怎么喊她也不肯起来,钻在暖和的被窝里呼呼大睡。
殷爱洗脸刷牙以后下楼,吃了阿姨准备好的早饭,看看挂在餐厅里的钟,时间还早得很,才六点多,天色还没有完全亮。她穿上大衣围上围巾,跟阿姨打了招呼以后走出房门,想回自己住过的楼下转一圈,半年不回来了,想得慌。
黎明的空气冷而清新,殷爱用力呼吸着,脸颊冻得有点发红,不过很舒服。忘了准备手套,只好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轻快地向前走,在围巾后头微笑着,回到这里的感觉太好了,对殷爱来说,这个大院才是她的家,她最想呆的地方。
每一步都踩在她和孙克走过的足迹上,殷爱几乎有点舍不得走得太快,这些道路,这些回忆,她只想全部拾掇起来,完完整整地收藏在自己心里。
漫无目的地走着,前面不远就是空旷的训练场了,想起孙克高考成绩查分那天夜里的烟花,殷爱笑出了声。远处已经有士兵在训练,还有几个人正围着操场跑步,其中一个矫健的身影十分显眼,他跑的速度很快,姿势也好看,这么大冷的天气里,他在军裤上面居然穿了一件短袖的迷彩T恤。
殷爱带着几分骄傲的微笑,目视着正在奋力奔跑的张海洋。她的海洋哥哥,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的!只是他的脚还受着伤,昨天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今天怎么就跑起步来了!
张海洋跑得很专心,他必须集中全部精力才能让自己忽略脚踝处传来的疼痛。医生说过必须静养,可是他要是不来跑个几圈,不想想办法让自己累一点、疼一点,就总是会忍不住要胡思乱想。
殷爱元旦的时候跑到石家庄去看孙克,在那以后他很是痛苦了几天,不过难受完了,好象也就死心了。可是昨天在大院门口,在看见朝他跑过来的殷爱和她脸上焦急关切的神情时,所有对自己的劝说和斥责和责骂和发狠的誓言全部破功。她只是用手握住了他的手,她只是用带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他就知道自己又完蛋了。
小爱,小爱……
被她关心呵护着的感觉仿佛是种毒瘾,他深知应该戒掉它,可是做不到,无论怎样也做不到。所以他只能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跑出来,围着操场一圈一圈地发泄着对自己的气恼,用身体的疲惫和痛楚做为惩罚。从来他都自栩是个自律极严自控极强的人,钢铁般的意志是他努力的目标,只是为什么殷爱一出现,百炼钢就化作绕指柔,紧紧捆住他的心,把他往更深的感情里拖扯,挣扎不开……
咬牙完成最后一个冲刺,张海洋停在操场旁的器械边,满身满脸都是汗,宁城的北风不够冷,他烦燥地把喉间的腥意吞咽下去,一抬手干脆把T恤也脱下来扔在一边,光着膀子用两只手撑住一根双杠,垂头喘息。
殷爱小心地走过去,想出其不意给他来个突然袭击。走近了看,张海洋这样的姿势实在是让人很鼻血,两臂张得颇开,支撑着上半身重量的时候,肩膀就会向侧后方耸起来,把整张背脊完整地拉伸开来。宽阔的肩膊,劲瘦的腰身,平滑流畅的肌肉,和皮肤上没有干透的汗水。如果是岳玥看到了,肯定会忍不住尖叫起来,然后想尽办法死皮赖脸也要把这个帅哥泡上一泡。
殷爱忍住笑,蹑手蹑脚地凑近,抬起手来准备猛地拍他一下,然后飞快跳开。
可是就在手已经抬高,就要往下落的时候,张海洋察觉出了身后的异样,猛地转过身来,满脸都是被打扰后不满的愠怒。被他狠狠的神线瞪住,反倒是殷爱吓了一跳,跨出去的脚急往后收,也不知怎么搞的自己绊到了自己,仰天就向后栽倒。
一只手拉住了她挥舞的手腕,张海洋踏前一步想拉住她,只是落地的正好是伤脚,一阵刺骨的剧痛传来,他倒吸一口凉气没能支撑住,情急之下来不及再做其他反应,只是下意识地用另外一只手臂揽住殷爱,和她一起栽了下去。
张海洋只是想更多地护住殷爱,于是把她搂得很紧,一边往下栽一边还努力地用力转动身体,成功地在落地时护在了殷爱的身下,后背砸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殷爱重重地落在张海洋的身前,长长的头发拂扫着他的脸,头颈也因为惯性向下冲去,在纷乱的发丝里,在她的低声惊呼里,两个人的脸擦撞了一下,似乎有个柔软温暖的东西从她的嘴唇上拂过,殷爱光顾着害怕了,两只手死死抵在张海洋赤*裸的胸前,没有注意到那是什么。
张海洋咬紧牙关,生硬地把脸转到一边,不让自己去想刚才嘴唇上的碰触。殷爱摔得七荤八素,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在张海洋的搀扶下站起来,嗔怪地瞪他:“吓我一大跳!”
张海洋努力恢复镇定,微笑着把T恤穿回去,再套上挂在双杠上的外套:“光说我,你呢,鬼鬼祟祟跑到我背后想干嘛?”
“开个玩笑嘛,你干脆那么凶瞪我!”
“我凶了么?”张海洋抓抓头,帮殷爱把围巾理理好,“一大早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早饭吃了吗?”
“吃了,睡不着,起来转转。”
“变勤快了,”张海洋和殷爱并肩离开操场,“你不知道,昨天我妈把你夸了一晚上,你带回来送她的那件毛衣可把她喜欢坏了,说今天上班就要穿着去给同事们看看。”
“是吗,嘿嘿嘿!”殷爱很高兴,“那张叔叔呢,手套他喜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当然喜欢。”
“那你呢,”殷爱歪着脑袋笑看他,“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张海洋皱皱眉:“你送我的那个……是什么?”
殷爱立马颓了:“怎么你……海洋哥哥,你可真会打击人,是个钥匙链嘛,这都看不出来啊……”
“我知道是钥匙链,只是链子上头挂着的那个,呃……是个企鹅,还是个海豚?”
殷爱更颓,悻悻地哼哼:“明明就是个哆啦A梦。”
“你哪儿买的钥匙链?这个哆啦A梦抽象了点儿。”
“我自己做的……”
张海洋扬起眉,停下脚步:“你做的?”
“嗯,学校组织我们去参观玻璃工坊,我学着做的,一共就做成两只,你一个,孙克哥哥一个,怎么,真的这么烂啊,是什么都看都看不出来?”
笑意从张海洋的眼睛里漫溢出来:“傻丫头,我开个玩笑,你也当起真来了。怎么会看不出来,做的太好了,我很喜欢,非常喜欢!”
“忽悠我的吧。”
“我什么时候忽悠过你。”
张海洋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帅,不过他这个人严肃了点,也刻板了点,而且桃花颇多,为了不招惹太多注意和麻烦,他平时很注意收敛自己,话不多,笑的也不多。迎着朝阳看着他的笑容,殷爱也笑了起来:“海洋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当兵啊?”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不是突然,我早就想问了,你学习那么好,什么大学考不上,为什么要考军校,还要学指挥专业,你不是一直都对计算机很感兴趣的吗,你参加的那些竞赛,拿那些奖,花那么多时间学的东西,不都白费了吗!”
“怎么,当兵不好吗?”
殷爱耸耸肩:“不是不好,挺好的,就是……我觉得你如果不当兵,将来应该会有很大的成就。”
张海洋温柔地看着她:“我在部队里就不会有很大的成就?小爱,你就这么小看我,嗯?”
“我怎么会小看你!你可是我的终身偶像!”
张海洋乐了:“受宠若惊。”
“海洋哥哥……”
“嗯?”
殷爱垂着眼帘,帮他把敞开的外套扣子扣起来,拉一拉衣襟,犹豫了好一会儿,轻声说道:“昨天晚上,你和张叔叔孙叔叔喝酒的时候,你妈妈在厨房里哭了……”
张海洋眉梢猛挑:“怎么了?为什么?”
殷爱浓密的睫毛眨动着:“我是无意中听到的,你妈妈和吴阿姨在厨房里,我听见她……她一边哭一边说,她从来都坚决反对你考军校,她害怕你去当兵,只要不穿军装就好,干什么都行,她只是希望你能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她还说……”
张海洋皱着眉等了好一会儿,殷爱的嘴唇也动也几下,然后酸楚地抿紧,他有些着急地握住了她的肩膀:“我妈还说什么了?”
殷爱头垂得更低,睫毛慢慢地湿了,她吸了吸鼻子,颤声说道:“她还说……一辈子也忘不了听到我爸牺牲的消息时,我妈抱着我哭都哭不出来的样子……她从那个时候起就下定决心不让你当兵,可你还是……”
“小爱!”张海洋痛惜不堪地收紧五指,握得殷爱有点疼,他用力平复着呼吸,理智终于还是没能战胜拥抱她的冲动,他放纵地敞开年轻而坚实的怀抱,把小爱和她的伤心一起拥在自己的心窝里。
只有咬紧牙关才能不在这个冬日的清晨里,被北风和她的声息淹没。张海洋闭起眼睛,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把那两个字当成块烧红的烙铁,毫不怜悯地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小爱,小爱……”
在给孙克打电话的时候,殷爱才知道张海洋因为参加比武取得了好成绩,在中队得到了一次嘉奖。孙克谈起来这件事,不住口地赞叹:“海洋太能跑了,跟他一起比赛的那些人都是从野战军考进来的,什么特务营的侦察连的,要不就是通信收线的,还有以前就是专业运动员的,体能素质那简直好得吓人,一个个蹿得比兔子还快,五公里从头到尾都在冲刺阶段,跟他们比能得一个第三一个第四,真是非常非常不容易。”
“是吗,海洋哥哥这么强大啊!”
“那可不。”
“你呢?你跑的怎么样啊?”
孙克嘿嘿地笑笑:“五公里我说实话干不过他,好好练练的话,四百米障碍他赢不了我,投掷和器械他又比我强点,枪法嘛,步枪手枪立姿跪姿卧姿固定靶移动靶,他都不是我对手。”
殷爱不相信地怪笑:“吹牛的吧,你有那么厉害吗?”
孙克哼哼:“殷小爱,小看我是要付出惨重代价滴!”
“那你怎么没参加比武?”
“一年级生没有参加资格,明年,相信我小爱,我绝对不会输给海洋。”
自信也好骄傲也好不自量力也好,总之这样意气风发的孙克让殷爱甜到了心坎里,她笑了一会儿,体贴地问道:“你们过年怎么办?现在还在大别山里吗?年夜饭在哪儿吃啊?”
“谁知道,可能哪个村的小学里吧。”
“那有好吃的吗?”
“嗨,好不好吃的能吃饱就行。”
“这么惨!”
孙克笑道:“那你就多吃一点,帮我吃,把我的那份也吃了。”
“孙克哥哥,你现在比以前能吃苦多了。”
“当兵的嘛,不能吃苦怎么行,现在还不算苦,我听老兵说毕业前最后一次拉练才是真正的苦,要脱一层皮。”
殷爱叹口气:“为什么要搞成这样啊。”
孙克呵呵地笑道:“不过我倒是挺期待的,只有这样才能检验出军人真正的实力。好了小爱,时间到了,该我去站岗了。”
“你那里冷不冷?”
“想着你就一点也不冷了,”孙克笑着,压低声音亲了一下,然后叽哇地叫起来,“妈的,这谁啊抽的什么熊烟,把话筒熏得这么臭!”
殷爱知道他这是故意在逗她开心,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难掩失落地答应着,柔声叮嘱:“多穿点,晚上肯定很冷的,别冻感冒了。”
“我知道,里三层外三层穿的象头熊,绝对冻不着。那行,我真得走了,你把电话挂了吧。”
“你挂。”
孙克催促:“你先挂!”
“我不,你先。”
“殷小爱!”
“你先嘛,我……我不舍得挂……”
电话听筒里沉默了两三秒钟,孙克尽量不让殷爱听出他的歉疚和怜惜:“那好吧,那我就先……”
话没说话,耳边听见啪嗒一声,随即就是嘟嘟嘟嘟的一串忙音。小山村里好不容易找到的电话上一层黑油,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这么脏兮兮的一只话筒,孙克握在手里舍不得放回去。他喉间吞咽了一下,挂回电话,付了钱,然后转身离开,走出几步以后还依依不舍地回头又望了一眼。再破旧再寒冷,能听见她声音的地方,也象是这大别山区里的一处温暖天堂。
夜色吞没了年轻军人矫健的步伐,同样的夜色里,殷爱也还在盯着手里的手机,要是刚才按键按得慢一点,他的声音就能多听一秒,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呢?殷爱懊恼地把手机扔到床去,把扎头发的发圈拉下来,胡乱理一理长发,垂头丧气。
房门掩着,可掩不住岳玥爽朗的笑声,活泼开朗的她虽然只来了短短几天,就和叔叔阿姨们打成了一片。殷爱多少也能揣摩出来一些原因,从小就没怎么享受过完整的家庭温暖的她,会比一般的人更渴望这种平静无私的爱,没有太多的物质享受,有的只是亲切的笑脸和嘘寒问暖,往碗里夹的一筷子家常菜,还有临睡前帮她掖实被角的一双手。
张国勇师长晚上有事在单位忙,张海洋和妈妈在孙克家吃的晚饭,现在正和岳玥一起围坐在楼下的客厅里聊天。岳玥的嘴皮子也很灵活,绘声绘色地给大家描述她在马来西亚的小舅舅是怎样出尽百宝、不惜人力物力财力追求女朋友的,他使的那些招数完全就是言情小说里的多金男主范儿,钻石与玫瑰齐飞,birkin与豪宅一色,听得两位阿姨一愣一愣,都不太敢相信。
“乖乖,那你那个小舅舅家里得多有钱啊!”
岳玥耸肩:“只有钱,其他都没有了。”
“那后来呢,追到手没有?”
“哪能追不到,后来那个女朋友就成我小舅妈了。现在的女孩子都是嘴上清高,真正拿钱去一砸就露出原形,才不会有什么只要爱情不要钱的人呢。”
殷爱从楼上房间里溜下来,坐到了吴阿姨身边,听见这句话不以为意地看了岳玥一眼,弯起嘴角在肚子里反驳她。张海洋块头大,一个人坐了一张单人沙发,手里拿着今天的报纸,从殷爱悄悄溜上楼一直到她又回来,他看的那一版就没有翻动过。整版的社会新闻里没有几条是好消息,全都是不孝子、花心男、诈骗案、通缉犯,阴暗到不能再阴暗的气氛里,殷爱唇角的那朵微笑就是清澈阳光,隔着一张茶几,他也能感觉到属于她的纯洁美好。
岳玥学习真是不咋的,不过完全是个多触角敏感星人,她好笑地把张海洋视线和表情的些微变化看在眼里,心里纳闷不已,怎么这一屋子人都没发现此帅哥的异样心思,难道大陆人都是这么不善于发现生活中的JQ么?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张海洋妈妈挥挥手:“人家那是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看花在老婆身上就挺好。小岳,你小舅舅和小舅妈现在过的应该挺好吧,两人感情一定很不错。”
岳玥挑高眉毛:“感情应该算是不错吧,去年我小舅舅和别的女人幽会,我小舅妈请私家侦探拍了他们的床照,不过打离婚官司的时候没有拿出来让我小舅舅出丑,多少还算是念了点旧情。”
殷爱习惯性地把两条腿缩在沙发上,靠着吴阿姨的肩膀,一边吃阿姨给她剥的花生一边听岳玥开侃,她嘴里嚼着几粒香喷喷的花生米,眼睛瞪得挺大:“还有这种事!”
“到处不都是这种事,不然你以为那些小说是怎么编出来的?有句话怎么说的啊,什么来源于生活?”
“艺术来源于生活?”
岳玥笑:“是呢,生活其实比艺术还艺术。”
吴阿姨笑着摇摇头:“你才多大啊,比我们小爱还小一岁吧,说的话就这么有道理,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
岳玥挺直腰杆:“她也就是年纪比我大,其实她还是个小孩子,思想还不够成熟。”
这句老滋老味的话让大伙儿都笑了,殷爱笑斥她:“我哪儿不够成熟?我成熟得很呢!”
张海洋眼睛眨了一下,笑容变得有些刻意,不知怎么搞的,听见殷爱说这句话,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冲开房门以后,看见半梦半醒的殷爱颈项和胸前的吻痕。她那副娇怯柔媚的模样,不知道在他梦里出现了多少次。成熟,他不能想象把这两个字眼加诸在殷爱身上的结果,一个女人,到底什么样才能算成熟?想要成熟又必须经历些什么?付出些什么?
他把手上的报纸叠一叠放回茶几上,端着茶杯站起来到厨房去续点开水。老房子的结构设计不尽合理,厨房并不和客厅餐厅紧靠在一起,而是隔了一小段过道,还得拐个弯,在一楼的那一头。
杯子里加满了水,端在手上有点烫,张海洋站在后窗前朝外看,不想立刻就回到那个温馨热闹的客厅里去。他得好好想个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今年这个寒假也许不该回家过年,从见到殷爱的那一刻起,所有都乱得超出了他的控制能力,这样不行,真的不行!
“海洋哥哥你站在这儿干吗?灯也不开,黑乎乎的。”殷爱打开厨房的灯,拎起个水瓶,“走吧,真是的,拿个水瓶过去不就行了嘛,你们还一趟趟地跑到厨房来。”
“是啊,我怎么没想起来。”张海洋把水瓶从殷爱手里接过来,殷爱笑着去拿他手里的茶杯:“那我帮你端这个。”
他抬高手臂不让她拿:“烫,我来端就行了。”
殷爱腮帮子鼓起来:“你怎么也和岳玥一样,把我当成小孩子啊!”
“你不是小孩子了吗?”张海洋打趣,“刚才是谁在那儿算计今年的压岁钱呢?”
“讨厌!”殷爱把水瓶又夺回来,拎着就往客厅走,“我自己拿!”
张海洋的笑容在殷爱的身影拐过过道转弯处以后迅速消失,他用力捏着杯子,把整个掌心都交给滚热的杯壁,颓然地半转过身靠在过道的墙上,垂下头,两道浓密的眉毛紧皱着,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过道的墙壁曾经也遭过孙克的毒手,实在是画得不成个样子了,又买不到同款式的墙纸,孙勇副师长一气之下干脆买面大镜子安在墙上,一来显得宽绰些,二来也遮遮丑。镜子静静地在墙上挂了十几年,走来走去的人们已经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只是这个晚上,张海洋突然觉得自己对面墙壁上的这面镜子变得有点异样。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在镜子里看到自已压抑痛苦的脸,也看到了站在过道拐弯那边、沉默无语的殷爱。
水瓶在手里越拎越重,殷爱希望自己没有转身,更没有看到镜子里的张海洋是怎样靠着墙,怎样无力地叹息,又是怎样仓惶地发现了她的注视。
某些她觉得荒谬不可能的事情,似乎……仿佛……发生着……或者……发生了……
两双眼睛被一张背面镀了银的玻璃反射着,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彼此对视,明明就站在两个不同的方向上,视线却可以如此直接地相遇。对于无法预测更无法改变的命运来说,这场相遇究竟应该算做是恶意的玩笑,还是善意的提醒?
只能用双脚在命途上行走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停在哪里。没有理由,没有对错,更没有选择,所有用真心牵绊着那些人或事,最终都会成为陷阱,这个夜晚,这条过道里,一步行差踏错就会掉进去。
张海洋看着殷爱,苦涩地笑了,原来坠落只是在她的一眼之间。可是那么深,他要怎样才能从这个陷阱里跳出去……
嘴唇还牢牢记着从她唇上拂过的滋味,很多年后,当张海洋向殷爱求婚成功了以后,微笑着告诉她,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夺走了他的初吻。他还告诉她,过道里的那面镜子有多残忍,它打击得他两年都没缓过劲来,因为那天晚上在镜子里看着他的殷爱,她惊恐慌乱的眼神,曾经让他彻底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