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室外光线变暗无法继续拍摄之前,总算是赶完了预定两天完成的工作。殷爱和公司副经理关关四下里忙碌着,带着七八个同事一起帮广告公司的人收拾东西,附近的饭店里已经订好了位子,收工完毕直奔过去大吃二喝,庆祝加感谢。
野外条件有限,岳玥只是把脸上和脖子上的妆卸了,然后就抱着保温桶,和张海洋一起坐在树荫下面,边吃边等。
一揭开保温桶盖,扑鼻就是韭菜鸡蛋虾米馅饺子的香味,为了怕饺子皮粘在一起,上面还淋了少少一点麻油,岳玥饿坏了,筷子也不用,就用手拈着吃,连吞几个瞬间噎住,拍打胸口使劲往下咽。张海洋看看她,走到一边拿了瓶矿泉水,回来拧开盖子递进岳玥手里。
“慢点吃,别着急。”
岳玥灌几口水把饺子冲下肚,长出一口气眯着眼睛微笑:“太好吃了。”
张海洋又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好久不见,你瘦多了,工作很忙吧。”
“还好,也不算忙,我前段时间在减肥期,能看出来瘦了吧,哈哈,说明我减肥还是很有成效滴。”
“你也用减么?”张海洋笑着摇摇头,“太瘦了对身体不好。”
“没办法啊,不瘦点的话上镜不好看。”岳玥又往嘴里塞一个饺子,用下巴往前面不远的地方点一点,含混不清地说道,“别光说我,你也管管殷爱啊,她现在才是太瘦了,公司里还有那么多事要忙,这样下去迟早会累垮,就算不在她身边,你也要经常关心关心她。”
张海洋顺着岳玥的视线往前看去,殷爱穿着利落的T恤牛仔,长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辫,正和导演热络地交谈着。这么多年了,她一点也没变,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那个在大院林荫道上蹦蹦跳跳的、拉着他哥哥长哥哥短撒娇的女孩子。
“张海洋……”岳玥把保温桶的盖慢慢拧起来,用纸巾擦擦嘴,迟疑地唤他。
张海洋低沉地应了一声:“嗯?”
岳玥微笑:“没什么,就是有些话想要跟你说。”
“什么?”
“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光是等啊等的,就没有点别的打算?”
张海洋眼睛眯了眯:“什么样的……打算?”
岳玥耸耸肩:“我说张海洋,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喜欢过的人,我不想看见你现在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你争点气好不好?抗战才不过八年时间啊,你都六年了,还是一无所成,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张海洋啊!”
张海洋的笑容里多出了些无奈,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殷爱的背影上。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不会轻易被时间改变,一旦开始在心里固守些什么,就会一直把它固守到底。可是固守得太久了,就象岛屿,虽然不会被周围波涛般流转的岁月摧折,但已经忘了要怎么才能游向一直眺望的另一个岛屿。
岳玥侧头看看沉默的他,刚才吃下去的饺子全都堵在心口,压得五脏六腑都很难受。她直起脖子清清嗓子,把保温桶还给张海洋:“我吃好了,你拿着等会给殷爱吃吧,她饿一天了,还是早上吃的饭。”
那边殷爱也忙得差不多了,她走到两个人面前,还没说话先啊啊地叫了两声,从张海洋手里抢过从保温桶:“勾引我!老远就闻到饺子香味了,快给我吃两个!”
张海洋笑着帮她把桶盖打开:“给你留着呢。”
殷爱一边嚼一边说:“海洋哥哥,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我就不去了吧。”
“你不去可不行!刚那一圈每个人都问我呢,坐那边的帅哥是谁啊!哈哈哈,你一定得去。”
岳玥也在一边帮腔,把张海洋硬是拖去参加饭局。关关定的是离公司不远的饭店,一间湘菜馆子,菜式的味道相当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辣了点,岳玥又想吃又怕对嗓子不好,一整晚都急得嗷嗷叫。
工作完成得快,每个人心里都很高兴,酒喝起来就很没数,张海洋做为在座最帅的帅哥,除了被几位借酒装疯的美女猛灌之外,还要替殷爱和岳玥挡酒,桌上一多半的酒都进了他的肚子。再大的酒量也架不住这样灌,张海洋是第五个喝倒的,趁着最后还有点自制力的时候站起来去洗手间,一向平稳的他走路时不小心踉跄了一下,殷爱和岳玥对视一眼,站起来跟过去扶住他。在洗手间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满脸是水的张海洋才走出来,殷爱一看他潮红的双颊就知道今天晚上不能再喝了,她摸出手机给岳玥打个电话,扶着张海洋先溜一步。
都喝了酒不能开车,殷爱想了想,把张海洋带回了她家。一进门张海洋就倒在沙发上,殷爱小跑着去冰箱里拿点冰出来用湿毛巾包住,让张海洋拿着敷敷脸,然后泡浓茶,好让他快一点醒酒。
张海洋的酒品相当好,轻易喝不醉,醉了就睡觉。只是殷爱家里的沙发是精巧短小的那一种,他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窝在里面,殷爱看了都替他难受,她蹲下去对紧闭双眼的张海洋轻声说道:“海洋哥哥,起来到床上去睡,海洋哥哥!海洋!”
张海洋侧侧头,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
“起来,别睡沙发了,到里面床上睡吧。来,我扶你起来。”
张海洋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她讲的话,不过在殷爱的搀扶下很顺从地坐了起来,第一下子没站稳又跌坐回沙发里,连带着把殷爱也拖了下去。殷爱笑着摇头:“你还真是重啊!”
连抱带拖带拉,好不容易把张海洋拉站起来,殷爱没办法,抬起他一条胳臂架在自己肩膀上,就这么架着他往卧室的方向走。张海洋大半的重量都压下来,殷爱小腿肚子也有点打晃,好不容易挨过这一小路距离,推开房门,快走几步,和他一起重重地栽倒在床上。
张海洋真是醉狠了,这么样栽下去他也全无反应,闭着眼睛还维持着刚才倚着殷爱的姿势,半个身子和一条手臂死死压在她身上。殷爱这一下被压得挺重,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可是两个人这样半侧半趴的姿势很别扭,她没办法使劲,推搡好几下都没能把张海洋推开。
于是只好轻轻拍他的脸颊:“海洋哥哥,海洋哥哥!”
张海洋的脸很烫,呼吸也很粗重,带着酒意这么近地吹拂在脸上,让殷爱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海洋哥哥,你压痛我了……”殷爱嗫嚅着,语气变得有些哀求,张海洋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听见了这个‘痛’字,把揽在殷爱肩背上的手臂稍稍挪开了一点。殷爱赶紧从他身下爬开,理理头发拉拉衣服,没有发现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些。
张海洋静静趴在床上,头侧向殷爱的方向,两条胳臂两只长腿都伸展开来,把张一米八的大床占得满满当当。殷爱帮他把鞋子脱下来,还想扳他翻个身,但是实在拽不动这个大块头,只好打开空调,再拉过薄毯搭在他身上。
卧室里灯没开,只有一点光从半掩着的门口透进来,殷爱好笑地低头看着闭目沉睡的张海洋,第一次发现原来海洋哥哥也有这么稚气的时候,以往都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今天反倒是他更象个孩子。
忙了一整天,殷爱实在是累坏了,她仰起头活动活动酸痛的颈子,一边取下扎头发的牛皮筋一边向外走,想到沙发上躺一会儿,休息休息。
垂在体侧的左手突然被一只热烈的手掌紧紧握住,长长的头发也在这个时候完全拂散在了肩头。张海洋依旧象熟睡一样地趴着,只是右臂抬了起来,他的手很有劲,把殷爱的手腕握得有点痛。
“海洋……海洋哥哥……”
殷爱试了试,怎么也抽不回手来。她咬住嘴唇,忐忑地看向张海洋,而他在静默了许久之后长出了一口气,声音低沉沙哑:“小爱……”
“海洋哥哥,你……你怎么了……”
除了这么一握,张海洋再也没有别的动作,酒醉后渴得厉害,他用力吞咽一下:“小爱,别走。”
“海洋……”
“就今天晚上,小爱,别离开我……陪在我身边,好吗?”
殷爱想用装傻充愣来打破此刻奇怪的气氛,她嘿嘿地笑了两声:“好,好啊,我陪着你,你看你,一喝醉就象个小孩一样,怎么,还害怕一个人睡小黑屋啊!”
张海洋慢慢睁开眼睛,没有看殷爱的脸,只是看向两个人握在一起的双手。光线不够亮,殷爱看不清他脸上除了严肃和压抑以外还有什么别的表情,她只听得见男人沉重的呼吸,只看得见他趴着时宽阔的背脊和有力的手臂。
“小爱,你能不能告诉我。”
殷爱眉梢一跳:“告诉你……什么?”
张海洋轻轻一笑,笑意眨眼间又消失:“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再躲着我,要怎么样才能有足够的勇气赖在你身边,不准你再逃开。”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不能完全用尺子丈量,更多的时候它是一种心和心的感觉,对于有些人来说千里万里也唇齿相依,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咫尺即是天涯,想要迈越过去,就得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也许因为黑暗的原因,也许因为酒精的原因,张海洋一步走到悬崖边,把以往的退缩怯懦全都抛开,狠狠将殷爱拉过来拥进了怀里。
相较于他壮硕的身体,瘦削的殷爱显得有些不盈一抱,所以她被两条手臂和一个胸膛牢牢圈锢住,一点也不能挪动。张海洋身上的酒意还很重,只是双眼里不再迷蒙,他无比镇定清醒地看着殷爱,让她不能逃开他的视线。
“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这样抱着你,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明白我的心……小爱,你告诉我!”
要怎么做?
这简简单单四个字的一句问话,仔细拆分开来,里头深藏着用语言轻易不能描摹出的意味。
并不是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在犹豫要不要做、敢不敢做。每个人心里都有道坎,张海洋的坎就是那一年在大院宿舍楼顶上、飘扬的床单中间相拥亲吻的两个身影。或红或白或绿或蓝的鲜艳颜色里,那两道交缠在一起的影子深刻而美丽,带着阳光一样炽烈的温度,猛地一下就烙在他的记忆里。
张海洋想过无数次,如果那一天那样拥着她的人是他,那么他会用怎样的热情和怜爱来亲吻属于自己的女孩。爱到浓时,才知道爱原本就是疼惜,他会好好捧住她的脸颊,看清楚她每一根睫毛和唇边的每一次微笑。他会深深沉溺在她的笑容里,就酿眼波为酒,他愿意醉一辈子。他会幸福得忍不住想哭。他更会快乐得想高声大叫。
可是那个人不是他,属于他的从来都没有这些,孙克活着的时候没有,现在孙克不在了,他还是两手空空地等到现在。张海洋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痛楚不堪地看着殷爱。其实他憋了一肚子话想要说,只是看着殷爱惶惑的眼睛,他只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根本没有力气再多说一个字。
眼眶里头有一股股的热气往外冲,喝下去的酒精在某种不知名情绪的加热下很快到达燃点,只要再有多一口氧气,就会腾起剧烈火焰。如果殷爱是一片足以让他沉没的湖泊,那么仅剩的这点氧气,究竟是要拿来呼吸,还是要拿来燃烧?
殷爱的两只胳臂被动地搭在张海洋腰侧,她想推开他,可这样的姿势看起来却更象是在抱着他。光线昏暗,所以看不清,但是别的感官得到补偿,她更清晰地听出了张海洋声音里的痛苦。这个坚强固执了六年的男人,只有在喝得半醉了之后才有表露心迹的勇气。
要怎么做?殷爱也在诘问自己。
她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她什么都看得到也感觉得到,只是……只是真的要让另一个男人走进心里原本属于孙克的地方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孙克怎么办?她的孙克,孤孤单单躺在冰冷地底的孙克哥哥……他该怎么办……
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可也是她最最深爱的人,真的可以从今以后就渐渐淡忘吗?飘飞樱花下他的笑容,他为她打架受的伤,他说的不许不准不行不能不同意不可能,他的亲吻和拥抱,他身上的味道,他住过的屋子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牙刷……都要忘了吗……
泪意慢慢地在眼中凝聚,积蓄着,终于漫过眼眶的堤,从眼角滑坠下去。晶莹的一滴,被门口照进来的些微光线映照着,折射出转瞬即逝的光。
“海洋……”
殷爱只说了两个字,就被张海洋用手按住嘴唇。他看见了那滴眼泪的光芒,所有的问题也都看到了答案。张海洋慢慢地把头伏低下去,埋首在殷爱的颈侧。他舍不得松开她,这一拥抱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再拥抱的机会。
“别说了,小爱,什么都别说……我继续等,再久也等……让我等你,小爱,我只要你告诉我,愿意让我等……好不好……”
殷爱手臂用力环住张海洋宽阔的肩背,在他的怀里用力点点头,把眼泪全擦在他的肩膀上。张海洋喉间吞咽的声音很响亮,他无声地长叹着,呼出的气息重重吹拂着殷爱的耳朵,气流摩擦耳膜,发出沉重响声。
这一整晚,他们彼此成了对方的浮木,紧紧抱握着是因为求生的本能,谁都想活下去,谁都想活得幸福。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殷爱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窗帘没有拉,阳光直射进来,刺得她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薄毯搭在身上,床上揉得有点乱,殷爱慢慢地坐起来,皱着眉头好好地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张海洋……他去哪儿了?
跳下床用手指扒拉着头发,打开卧室门正好看见对面洗手间的门也开了,张海洋腰里围条浴巾光着上身正从里头走出来,象是刚洗完澡的样子,身上的水还没完全擦干,正拿着块毛巾擦头发。
两个人脸上都有些赧然,张海洋抓抓头:“衣服上全是酒味,我洗了,天热,一会儿就干。”
殷爱笑着转身回房间,从衣橱里翻出一套短袖睡衣:“这是岳叔叔的,他上次和我妈过来玩忘了带走。你凑和穿穿,可能有点短。”
确实有点短,张海洋不论长头宽头都超出岳叔叔不止一个码,肥大的睡衣穿在他身上又紧又窄,看着特别可笑。殷爱乐不可支,正打算也去洗个澡,突然想起一个事:“岳玥呢?她跑哪去了?昨天晚上一整晚都没回来!”
澡也顾不上洗了,赶紧打电话。岳玥的手机一响就通,殷爱急得一头汗,张嘴就问她人在哪里。岳大小姐笑得轻松得意:“你猜!”
“别这么玩好不好,我被你吓死了!”
岳玥嘎嘎地笑:“好吧好吧,我在机场。”
“机场!”殷爱愣住了,“哪个机场?”
“还有哪个机场,宁城机场喽。”
“你怎么……”殷爱目瞪口呆,“你怎么跑机场去啦?莫名其妙!你去机场干嘛?”
“就是我突然特别想回家啊,想我老爸了,就买张机票到机场来了。”
“那你怎么没回来跟我说一声!”
“还不都怪你那帮同事,从昨天晚上一直玩到今天早上,我思乡心切啊,买了最近一班飞机,时间很赶,就来不及回去打招呼了。好啦好啦,看你凶巴巴的样子!好了好了我要登机了,不跟你多说,回头再电话。”
岳玥说着挂断电话,殷爱再拨过去,已经是关机的提示音。她握着听筒抿唇思忖良久,当然明白岳玥这是撮合她和张海洋的意思。侧着看看在厨房里忙活早饭的张海洋,殷爱轻轻把听筒挂回电话机上去。
她快快洗个澡,换好衣服走出洗手间,扑鼻就是方便面的香味。张海洋同学的厨艺本来就有限,殷爱家的冰箱里又是空空荡荡,无奈之下只好下一锅方便面敲两个鸡蛋进去,两个人对坐在餐桌边唏里糊鲁吃下去,又热出一身的汗。
殷爱咂巴着嘴:“还是昨天的饺子好吃。”
张海洋笑:“我妈昨天包的多,都放在冰箱里了,走吧,今天到我家去,让我妈再给你弄点好吃的。”
“今天就不过去了吧,我怕公司里还有事。”
“有事打个电话你再回来也很快。我还有点事想要你帮个忙。”
“什么事?”
“下个星期一是培训班报到的日子,我今天晚上就要到学校去,你开车帮我把行李拉过去好吗?”
殷爱眯起眼睛顽皮地笑:“你把碗洗了我就去。”张海洋伸直胳臂在她脑门上轻弹一下,端起两个人吃过的碗钻进厨房去了。
只是衣服没有那么快干,尤其是牛仔裤,看样子不晾到下午是不能穿的。没办法,殷爱只好下楼,在附近店里给张海洋买了衣服裤子,临出店门突然想起,又折回去买了内裤和袜子。
当张海洋和殷爱并肩走进院门的时候,张妈妈的眼神立刻被儿子身上的新衣服所吸引,她盯着看了又看,确定那不是张海洋昨天出门时候穿的。
妈妈就是妈妈,心里存着疑问,但是一直憋着不露声色,趁着大家伙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状似无意地坐在一边提了一句:“海洋,你昨天晚上到哪儿玩去的?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你爸和我一直等到十二点。”
殷爱和张妈妈坐在一起剥毛豆:“昨天我们公司那帮人把海洋哥哥拉去一起吃饭,他喝多了,睡在我那儿的。”
张妈妈手里一小把剥好的毛豆全从指缝间漏了下去,混进一顿空壳里。殷爱疑惑地抬起头,看见张妈妈脸上又喜又惊的神色。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说错什么话了,再看看沉默不语的张海洋,一下子明白过来。
“那什么,阿姨,我们不是……真是喝多了……”
“傻姑娘,阿姨都明白!”张妈妈也管不了手上又有豆子又有毛,拉住殷爱的手,喜不自胜地连连点头。她把殷爱从板凳上推起来,嗔怪地看着儿子:“你看你看,小爱工作那么忙,来了还让她帮我干活!赶紧带她上楼休息休息去,冰箱里有水果沙拉,放了好多黄桃,知道小爱喜欢吃。快去快去,不用管了,剩这点我马上就剥好。去去去,去歇一会儿去,等你张叔叔回来我们就开饭。”
殷爱有些尴尬地把两只手背在身后,想要解释,又觉得不管怎么说都有越描越黑的嫌疑。她迟疑了一会儿,只好去洗手,然后跟在张海洋身后走上楼梯。这里和孙克家是一样的格局,张海洋的卧室也和孙克在同一个位置,只是他好几年没怎么在家住,屋子里的东西少得可怜,看起来觉得特别空旷。
殷爱坐在床边,张海洋就坐在书桌边的椅子里。他的军装挂在衣架上,军帽放在书桌靠床边的一角,殷爱拿起军帽,轻轻抚着帽徽,低声微笑:“你妈妈误会了。”
张海洋笑着摇摇头:“没事,回头我再跟她解释。”
这种气氛下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殷爱只觉得很奇怪很别扭,她嘻笑着提起那盆水果沙拉,催海洋哥哥赶紧去给她拿。张海洋微笑着走下楼去,房门在他背后关起的那一刻,强绷出来的笑容也从殷爱脸上消失。她低下头哀叹一声,后悔今天答应张海洋到他家来,更后悔自己刚才说话的不经大脑。
估算着岳玥坐的航班也差不多快到了,打个电话还没开机,殷爱想了想,开始写短信。写到一半,指尖停在按键上,顿了顿,又退出编辑状态。
这是怎么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怎么变得有点混乱!殷爱用手掩在脸上用力摇摇头,再拍拍自己的脸,是不是宿醉的原因,酒还没有完全醒。
在张海洋的房间里坐了很长时间也不见他上来,一盆水果沙拉,就是现做也应该好了!殷爱看看时间,干脆自己走下楼去,就在楼下吃吧,旁边有张阿姨呆着,她不会觉得那么紧张。
在楼下的人听见她脚步声时,殷爱也听见了张叔叔压抑急促的声音,他说的声音很低,可殷爱听得很清楚。他在说,孙克。
孙克……
孙克?
殷爱快步走完剩下的几级楼梯,楼下餐厅里的张阿姨满脸是泪,正撩着围裙擦拭,张海洋手搭在妈妈肩上,眉头深皱着,而张国勇师长神情十分严肃,嘴唇抿得死紧,两道法令纹从鼻翼向下延伸到颌边。
“张叔叔……”殷爱走过去,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们会突然提到孙克?为什么张阿姨会哭?“你们……你们在说什么?”
张国勇从军多年,早就锻炼出沉稳内敛的气质,除非是遇见什么大事,他轻易不会让情绪过多地显露在脸上。可今天他很反常,就连殷爱这样粗心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他在难过。
可是为了什么难过?
张国勇迎着殷爱探询的目光,心里一阵激烈的犹豫交战之后,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小爱,有件事我们商量着正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刚接到山东烟台打来的电话。”
“山东?”殷爱眉梢飞快地挑动一下,山东烟台,那是孙克的老家。“谁……谁打来的?”
张国勇向前走一步,怜惜地握住殷爱的双手,鼓励般地对她点点头:“小爱,有个人在烟台,她想见你。”
“我?谁……”
“吴阿姨,孙克的妈妈。她病了,病得很重,她说她走之前就想再看你一眼。”
开车从宁到到山东省烟台市大概需要八个小时时间,殷爱他们中午一点钟出发,晚上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车开进烟台一间普通的医院里。
殷爱一路上水也没喝一口,她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一直在不停地颤抖。自从那年孙克出事以后,孙叔叔夫妻俩没有跟她告个别就离开部队回到老家,留给张叔叔的电话和地址都是错的,张叔叔不死心地跑回烟台好几次,始终没有找到他们。张叔叔他们老俩口之所以始终舍不得搬离大院里的旧居,多少也有点顾念旧日情谊的原因,当初三个好兄弟并肩在部队里打拼,殷爱的父亲早年牺牲,剩下最要好的孙勇也悄然远离。
现在好不容易在六年以后有了他们的音讯,听到的却是这么可怕的消息。阿姨病了,病的很重,临走之前……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么苛待那样各睦可爱的一家人!孙克死于非命已经够惨了,为什么不能让阿姨平安顺利地过完下半辈子,如果她再有个意外,留下孤孤单单的孙叔叔,他该怎么活!
等找到孙克妈妈的病房见到她以后,殷爱和震惊的张海洋他们才知道,已经不用再替孙叔叔担心了,他两年前就已经无声无息地病故在同一间医院里。
医院最便宜的六人间病房里人来人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味和一股不好闻的臭味,一身戎装的张国勇师长在病床前愣了整整五分钟,然后开始放声痛哭。他的哭声让屋里所有不知情的人都傻了,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每个人都盯着那个肩膀上扛着大校军衔的中年男人蹲在地下,一手撑着地一手捂住脸,哭得那么响那么悲切,跟他一起来的那些人也都满脸是泪。
殷爱想见阿姨的心最急切,可从下车踏进医院住院楼以后,她也最胆怯。她不敢去吴阿姨,眼前的这一切和六年前太相似,又是悲伤,又是生离死别,又是在她懵然无知的时候当头一棒。她一直拖着步子跟在最后,死死拉住张海洋的手,恨不得把头垂到胸口,不敢看病房里的一切。
她听见了孙克妈妈说的话,也听见了张叔叔的哭声。这些都让她更瑟缩地贴在张海洋背后,额头抵着他的背,神经质地用两只手揪紧他衣角,就看着自己的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落在鞋面和旁边的水磨石地面上。
六年时间其实也不算长,然而对于饱受磨难的人来说,六年的痛哭足以摧毁一切。分别时还风姿绰约的孙克妈妈现在头发几乎全白了,她躺在病床上瘦得可怕,皮肤松弛着,脸色蜡黄。所有人都哭的时候,她反而在淡然地微笑着,迷蒙不清的眼睛在人群里不死心地扫来扫去,轻叹一声:“小爱……没来……”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殷爱象被针扎了一样全身惊跳,张海洋立刻握住她的手,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安慰鼓励她:“小爱来了,阿姨,小爱在这儿。” 孙克妈妈扬起眉毛,嘴唇突然哆嗦起来,迫不及待地盯着张海洋的方向,干涩的眼中迅速布上一层泪雾。
张海洋轻轻地把殷爱从背后拉出来,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到病床边,让她站在孙克妈妈眼前。
即使隔着汹涌不断的眼泪,殷爱也不敢看孙克妈妈一眼。她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或者,只要她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切就不会变成真的。她现在已经可以接受孙克不在的事实了,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接受这些事实接踵而来,用六年的时间好不容易从沉没中挣扎出来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紧接着就要被毫不留情地继续摁回去,这太残酷太残忍了!
孙克妈妈抬起手来,张海洋把殷爱的手交过去,让她可以握住。一声克制不住的哽咽从殷爱嘴里逃逸出去,她能感觉到现在握住自己的那双手有多冰冷,比她的手还要冷。
“小爱,小爱……”
再多的哽咽连成呜呜的抽泣,殷爱下意识地反握住孙克妈妈的手,使劲握在手心里,想用自己的温度来焐暖它们,她缓缓蹲跪在床边,把阿姨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让自己的眼泪全滴落在阿姨的手里。
“小爱啊……” 孙克妈妈抽出一只手来爱怜地抚摸殷爱的头发,泪落如雨,“小爱……我的小爱……”
张海洋扶起仍在痛哭的爸爸,又揽住妈妈的肩膀,一家三口流着眼泪,看着久别重逢的孙克妈妈和殷爱。
殷爱除了哭,别的什么都不会了,她瘦削的肩头上下耸动着,眼前模糊一片,只剩下孙克妈妈的手还紧握着。孙克妈妈长叹一声,凑过去吻住殷爱的头顶,轻轻地摇头,滚烫的泪水滑下脸颊:“小爱,你受苦了……别怪他……别怪你孙克哥哥……”
殷爱同样摇着头,哭得说不出一个字。
“都是命,小爱,这都是命……你孙克哥哥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他……他走的时候还记挂着你,他都是……为了你啊……”
只是听见‘孙克’这两个字,殷爱就快要崩溃了。她趴在病床边,涕泪全都揉在白色的床单上。这么多年她只敢让自己想着孙克已经走了,但是从来不敢想象他走的时候是什么模样。那些可怕的叙述都带着血腥味,刀,心脏,当场……看电视看电影她也从来不敢看有凶杀残废的镜头,偶尔不小心看到了,那些在血泊里挣扎的人都会变成孙克。他微笑着的或是生气着的脸上满是血污,躺在她怎么伸手也够不到的地方呻吟低唤她名字,可是嘴一张,就有鲜血从嘴角流下来。
会被这种可怕场景折磨的不止是她,还有孙克可怜的父母。所以孙叔叔才会那么年轻就病故,吴阿姨也步了丈夫的后尘。他们一家三口很快就会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而她还不知道要再等多久才能见到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的孙克……
孙克,孙克……
曾经世界上最幸福的两个字,转眼就成了最悲伤的两个字。
殷爱用尽全力忍住哭泣,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看向孙克妈妈,殷爱没忘了阿姨的病,她不能自私地只顾着自己哭。
“我知道,阿姨,我都知道……”殷爱拿起枕边的纸巾擦拭孙克妈妈的脸,“我知道……”
“小爱啊……”孙克妈妈悲从中来,眼泪流得比刚才还要多,“我和你孙叔都不在了,孙克他……他就只剩下你了……”
殷爱用力点头:“阿姨你放心,我不会忘了孙克,我会记着他……”
“嗯!嗯!”孙克妈妈似哭似笑,用力摇撼着殷爱手。殷爱明白阿姨的心思,她吸吸鼻子,用手背在眼角上擦拭:“我经常去看他,陪他坐一会儿,跟他说说话,过年过节我都给他烧好多纸,我不会让他在那边没钱用的……放心吧阿姨……我也记挂他……我,我,我想他……特别想……特别想……”
孙克妈妈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颓然放弃地躺回枕上,拉住殷爱的手只是流泪。
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张海洋出去跑了一圈,帮孙克妈妈联系转到当地的部队医院里,安排在单人间,张国勇立刻跟当地的老战友联系,请了烟台市最好的两名肿瘤专家过来会诊,殷爱和张海洋妈妈收拾起悲伤,专心地照顾着孙克妈妈。
专家会诊以后,把初步诊断情况向张师长做了个汇报,孙克妈妈得的是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现在经过了多次放化疗,都没能控制住癌细胞,现在她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再多一次的放疗化疗了,剩下的就只有尽量减轻病人痛苦,帮助她延长一点生命而已。
张国勇握着拳头沉默半天,声音沙哑地问道:“她大概还有多久?”
两名专家和部队医院的医生们对视一眼,谨慎地说道:“最多也就两三个月。”
这个情况他们都瞒着,没有告诉殷爱。张国勇和宁城的军区医院联系过以后,打算把孙克妈妈带回去治疗,孙克妈妈没有考虑一口拒绝,问她为什么,她只淡然地笑说,老孙就埋在烟台,她不想离老伴太远,怕万一在宁城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老伴的身边。
张国勇神情严肃地看着孙克妈妈:“那你……就愿意离儿子这么远?”
殷爱心里一恸,抬头看过去。孙克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殷爱一眼,苦笑摇头:“儿子有儿子的路要走,我当妈的陪不了他一辈子,我要陪着我家老孙,他还在等着我,我不想让他等得太久了……”
没人劝得了她,殷爱再怎么哭求,孙克妈妈只是摇头,最终她还是留在了烟台的部队医院。殷爱已经做好留下来给她送终的准备,公司里都已经安排好了,可是孙克妈妈死活不答应,坚持着一定要让殷爱先走,不愿意让孩子看见她走时候的样子。
“阿姨明白你的心,阿姨一直都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安心了。”
架不住孙克妈妈再三再四地泪水和坚持,殷爱在痛哭一场之后和张海洋一起离开烟台返回宁城。车出医院先去孙叔叔长眠的墓地上转了一圈,在墓碑旁边栽着松树的花坛里,殷爱抓了一些土放进塑料袋里,回去以后放在孙克的墓边,算是代他的父母来看望他。
车轮滚滚,栽着沉重的悲伤和眼泪,一路向宁城飞奔。殷爱埋首在张海洋的怀里,泪水浸透他胸前的衣服。
都走了,她拥有的越来越少,害怕失去的却越来越多。
张海洋轻轻吻着小爱的额头,象是听见她心里的怯意,一遍一遍用誓言一样的声音说道:“我不离开你,小爱,我永远陪着你,永远……”
没有过往牵绊的道路,才适合一个人走。
殷爱带着从烟台拿回来的土,独自去看望公墓里的孙克。她把那些湿润的泥土洒在小花坛里,然后取出湿纸巾仔细擦拭孙克的照片和墓碑上的字,一切都收拾好以后,她席地而坐,侧倚着冰冷的汉白玉碑,象以前每次来的时候一样,低声喃喃诉说。
殷爱也试过在心里对孙克默默地倾吐,可她觉得那种感觉很奇怪,她还是喜欢象以前那样贴在他耳边絮叨,他爱听也好不爱听也好,她一定要赖着他,逼他认真地、耐心地听。这样仿佛他还没有走远,还留在她身边等候着,陪伴着。
事无巨细、拉拉杂杂,和孙克在石家庄上学时候殷爱给他写的信一样,她说话的内容也全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工作上的疲累,受的委屈,想要发的火,对妈妈的想念和不舍,长了几斤或者新剪了头发,殷爱全都会告诉孙克。
只是今天来,还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她不知道该不该和孙克商量。要是依着他的脾气,他一定会生气的吧,他会怨她的吧!
可是……
可是殷爱突然发现自己是要好好想一想未来了。这趟烟台之旅,除了伤感和悲哀之外,还让她发现了自己的自私,在看到孙克妈妈之前,她根本没有想过孙克去世不仅仅是对她一个人的打击,沉重程度不同,但她身边每个人都在承受着孙克突然辞世带来的痛楚。在知道孙叔叔噩耗后张叔叔痛哭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张海洋和孙克的感情亲如兄弟,可殷爱从来都只是单方向从张海洋那里得到安慰和关怀,她从来没想过或许有的时候,张海洋也会一个人关在屋里,象张叔叔那样号啕痛哭。
或许她心里还没有做好接纳另一个男人的准备,但是她又很害怕再失去些什么,除了张海洋的怀抱,世界上再没什么地方会让她觉得安全,她害怕以后会连仅有的这一点点安全感也没办法再拥有。
“海洋哥哥,我该怎么对他?孙克……我不知道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可是孙克不会再对她说一句话,他在照片上对着殷爱微笑,目光里满是鼓励和热爱。六年了,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而她已经渐渐远离了青春花季,不再是他熟悉的小女孩。再过六年,再过两个六年,他永远这么年轻,而她呢?会老吗?会变成一个孙克不认识的陌生人吗?
“孙克哥哥,你在那边,想不想我?”
殷爱伸出胳臂,环住并不很宽阔的碑身,脸颊贴在碑侧轻轻摩挲。公墓里除了她没有一个人,她可以放心地象以前那样跟他亲昵。只是不管再等多久,也听不见有人回答她的问话。生与死其实就是这么界限分明,两者间可能只隔着细细的一条线,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过这条线,走到倾心相爱的人身边,给他或她一丁点抚慰。
殷爱闭起眼睛,微笑着柔声细语:“一定想的,我知道,你一定也很想我……”
不仅心和记忆,她的发肤唇齿也都还记得六年前的爱人。时间从来没能让孙克的模样在殷爱脑海中褪色,恰恰相反,时间越长,她反而记得越清楚,只要眼睛一闭,立刻就能看见那张失去了很久的笑脸就在身边,下一刻就会凑近来,温柔地给她一个吻。
从清晨到近午,阳光越来越强烈,殷爱身边的墓碑却始终冰冷地树立着,把她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汲取过去。
培训班刚一开学,张海洋就请假去了烟台几天,所以一回来他立刻就赶去学校报到。他培训的学校是一所培养部队中高级指挥人才的陆军指挥学院,位于宁城市西北部,距离市区的距离挺远,来回一趟坐公交车要花不少时间,所以平时回不来,只有周末的时候才能回来和殷爱见上一面。
正好公司新产品的宣传正在紧锣密鼓进行中,上次赶拍的广告剪辑制作后的效果非常棒,做为岳玥第一支正式接拍的广告,这位年轻神秘的女高音歌唱家立刻就用她的美貌和气质征服了相当数量的观众,将要在华东几市进行的推广宣传会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已经吸引了不少媒体的商家的注意。殷爱和岳玥联系了几次,又带着关关专程飞回深圳去和岳玥的老师见了一面,排定了活动的日程。
回一趟深圳原本应该在家里住几天,只是戚丽颖在知道了孙克爸妈的消息以后也赶去了烟台,和张海洋妈妈一起留在那里尽心尽力地照顾孙克妈妈。她们三个女人象是嫁给三兄弟的妯娌,彼此感情非常好,尤其是戚丽颖,这么多年来一直多亏了两个姐妹帮她照顾女儿,她心里的感激之情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能在孙克妈妈生命的最后时刻里尽自己的能力做点回报。
所以殷爱当天就回了宁城,飞机落地已经是深夜,她开车把关关先送回家,再回到自己的住处,这时候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多。洗完澡后一点困意也没有,在沙发上坐着喝了杯咖啡,殷爱随手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开关后电视亮起,屏幕上依旧是那部《情定日落桥》。
年迈的朱利斯在被揭穿一切谎言之后,对两个孩子说道:“something that two people who are in love,create together against impossible odds,can hold them together,forever……”
两个相爱的人,同心携手克服了一切的不可能,这样才能彼此相守到永远。
每一句台词都已经深深地记在心里,殷爱盯着屏幕,向后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坐着,怀里抱一只靠枕,在熟悉的对话和音乐声中渐渐放松身体,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到她再睁开眼睛,天色已经亮了。碟片在VCD里不停地循环播放,现在进行到的情节正是两个少年在博物馆里初次相识。殷爱伸个懒腰站起来,左右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伸手关掉了电视和VCD。
很多个难眠的夜晚都是这样过去的,她只有看着这部电影才能让自己平静地睡一会儿。
接下来的一连串日子变得忙碌异常,公司从经理开始直至最基层的员工,每个人都全力以赴投入到新品的推广宣传活动中,殷爱全程陪伴岳玥,在华东地区六个城市分别参加了八场推广会,几乎每天都有大半时间是坐在车上。
不过这样的辛苦也换回了优厚的回报,她们公司的产品在同期同等级化妆品销售中独占鳌头,于是公司趁热打铁地又邀请岳玥拍摄了第二辑广告,并且正式和她签订了代言合同。
签完合同,殷爱直接把岳玥和她的老师从酒店送去机场,那部歌剧电影的DVD开始全球发售,女主角应邀参加活动。在机场里殷爱拉着岳玥的手开玩笑:“真没想到你愿意和我签合同,我们这只是个二线小品牌,说实话不太衬你现在的身份。”
岳玥皱皱鼻子:“好象是有点跌份。”
两个人笑着互相道别,殷爱一直目送岳玥的背影消失,这才转过身离开。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病有灾,这一拨忙得太狠,稍微一松懈下来,殷爱果然就病了。只不过是晚上空调温度打得低了点,第二天一早她就有点爬不起来,勉强支持着到公司转了一圈,中午的时候就发起高烧。殷爱很怕到医院,自己弄了点消炎退烧感冒药吃吃,可是温度总是时高时低,又拖了一天,关关看她实在是不行了,硬把她拉到医院去,一诊断,是肺炎。
肺炎必须得住院治疗,殷爱心里不情愿,但是也没办法,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于是收拾收拾住进医院,手里拿着一大撂医生开好的单子,昏头昏脑地四处跑,做各项检查。
B超永远是医院里排队最长的检查项目,殷爱萎头耷脑地坐在长椅上等着自己的号被叫到。刚已经跑了好几个地方,抽了血留了痰,查了肺功能,等查完B超还要去查个CT。
烧了两三天,殷爱觉得自己已经去了半条命,现在温度虽然控制住了,但是头一直发昏,眼前也发黑,身上一点劲也没有。她闭起眼睛,难受地长出一口气。
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急匆匆的脚步在看到殷爱的身影之后放慢了。他走到殷爱面前,看了看她,慢慢蹲下身子,握住殷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小爱……”
殷爱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见了张海洋。
“海洋哥哥,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生病了居然敢不告诉我?”张海洋眉头皱着,颇为恼怒的样子,殷爱嗫嚅着傻笑:“一点小病,我就没……你不是还要上课的嘛……”
张海洋哼了两声,一听就知道心情很不爽,他面无表情地往殷爱旁边看看,原本松松垮垮坐在长椅上的三个人立刻自觉地凑紧些,给他挪出了一个位置。张海洋也不客气,坐下去揽住殷爱的肩膀,从她手里拿过检查单用一只手翻看:“你几号?我帮你听着叫号。”
“五十三。”
“现在到几号了?”
殷爱朝B超门口张望一下,旁边有个中年大姐好心提醒:“到四十九了。”
殷爱朝中年大姐点头笑笑,无力地窝在张海洋怀里闭目养神,时不时还猛烈地咳几声。咳得太多,胸腹间一阵阵抽痛,她猛然间想起什么,一手捂嘴一手推开张海洋:“离我远点儿!传染给你!”
张海洋笑着把她又揪回来:“肺炎不传染。”
“那那什么非典型性那什么,不是传染病的吗……”
“你这个跟那个不一样,没事的,少瞎操心。”
殷爱抬起眼睛不确定地看了张海洋一会儿,重又窝回去。看样子张海洋来得很急,他身上还穿着军装,没有换成便装,所以肩膀上扛着的牌子有点硌头,殷爱不得不向下缩一缩,把整个脸颊都贴在他的胸口上:“你不用上课吗?今天不是周末吧?”
“还行,没有病糊涂,今天星期三。”
殷爱听出张海洋的声音里有几分调侃的笑容,她笑着轻轻捶了他一下:“问你呢,星期三怎么有空溜出来?不会被抓回去关小黑屋吧。”
“怎么会,我请了假,队长批准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你们公司那个关关,她给我打电话的。”
“关关?”
“上次一起吃饭时候留的手机号,她可能以为……”
“以为什么?”
张海洋顿了顿:“可能以为我是你男朋友吧。”
话题进行到这里有尴尬的趋势,殷爱乖巧地闭嘴闭眼不再多说什么,张海洋也没有再出声,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揽住殷爱,垂眸看她浓密的睫毛和隐隐发青的眼圈。
等待的滋味不好受,从四十九号到五十三号,只不过四个人而已,应该很快就可以排到,可过了四十分钟也不见有人来叫号。张海洋有些不耐地朝B超室看过去,正好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领着两个手拿检查单的人走进去,约摸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三个人一起出来,还没等到里面的护士出来喊号,又有一个医生模样的人领了一个人走进去。一边同样等待着的病人纷纷议论着,可也只能是说说气话而已,插队这种事到哪里都有,不认识人的小市民就只好坐在这里干等。
殷爱又咳了几声,睁开眼睛看看墙上挂着的钟:“还没到我啊,怎么这么慢,再迟的话CT那边上午就查不到了。”
张海洋眉头皱一皱,扶着殷爱让她坐好:“等一会儿,我过去看看。”
殷爱知道他要干什么,赶紧拉住他:“哎呀算了,等就等一会儿吧,你过去看什么呀。”
张海洋笑着往她鼻子上刮一下:“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么没出息!别事的,有我在呢,怕什么。”
“我不是怕啊,我是……”
张海洋拍拍殷爱的头,迈开大步走到B超室门口,抬起手敲了几下门,里头伸出一个护士的脑袋。殷爱离得挺远,这里人多又杂乱,她听不见张海洋都和人家说些什么,只是看那个护士的表情很复杂,一会儿脸红一会儿脸白,一开始似乎有些不耐烦,后来被说得哑口无言。
两分钟之后张海洋回来坐在殷爱身边,又过一分钟,第五十号被叫到,恰好就是刚才好心提醒号数的那位中年大姐,她笑着朝张海洋竖竖大拇指,带着她的女儿走过去做检查。
殷爱好笑地斜睨张海洋:“你跟人小护士都说什么啦,一说就行,你挺能耐的哈!”
张海洋笑:“也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都这么管用!”
“可能我的形象比较正义凛然吧!”
殷爱一边笑一边咳,很久以来第一次这么开心地笑倒在张海洋怀里。
有张海洋在,接下来的检查顺利了很多,全部结束之后两个人回到病房。呼吸科的病房在住院大楼的第十、第十一两层,殷爱运气比较好,找找人住了个两人间,同房是位刚从旅游局退休的阿姨,人很热心很健谈,看到陪她回来的张海洋以后,阿姨笑咪咪地说道:“我刚还在和我家老头说呢,怎么二十五床的小殷住院都是一个人,可怜巴巴的,我家老头还让我问问你,要是嫌医院病号饭不好吃的话就我们一起吃。这下好了,原来不是一个人,还有个解放军叔叔。”
殷爱有点不好意思地向阿姨道了谢,随即就有护士过来给她扎针,肺炎住院在医院里,一多半时间都要打吊针,一天起码有五六袋水要吊。殷爱躺上床,张海洋帮她把床头摇起来,又塞只枕头在她身后,让她靠得舒服点。
天天都要吊水,所以用的是留置针,张海洋忙活好以后坐在床边,用手指轻轻抚摸殷爱扎着留置针的手背,低声关切地问:“疼不疼?”
殷爱摇摇头:“我饿了,海洋哥哥。”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想吃……凉粉!”
躺在旁边病床上的阿姨扑嗤一声笑了:“小殷啊,还是正正经经吃点饭的好,凉粉那种东西小摊子上买的,不卫生,你现在还生着病,最好不要吃。”
殷爱脸有点红:“哦,那就不吃凉粉了,那我……那我随便吃什么吧,海洋哥哥你想吃什么?我吃一样的就行了。”
阿姨指一指她放在床头柜上的小瓦罐:“吃这个最好,医院停车场门出去以后往左拐,走到前面十字路口再左拐,南师对面的鸡丝面,味道特别好,鸡丝很多,又是土鸡,最补了。十块钱押金就可以连罐子拿回来,旁边还有一家生煎包店,也很好吃,我家老头天天买来吃。”
张海洋笑着问殷爱:“就吃这个好不好,鸡丝面加生煎包。”
殷爱乐呵呵地点头,解放军叔叔顿时全身有劲,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出病房。
阿姨一边吃梨子一边笑:“你们还没成家吧。”
殷爱啊了一声,脸上更红:“没,没有。”
阿姨点点头,笑得十分可爱:“这个小伙子真不赖,长相好,对你也好,小殷,你蛮会挑的嘛。”
殷爱抓抓头:“哪有,呵呵呵,没有的事。”
阿姨抽张纸巾擦擦嘴,若有若无地轻叹一声:“这个就是女人的福气,求不来的,就看谁的命好谁的运气好吧。”
殷爱心中一动,唇角依旧上扬着,笑意里却多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无奈。是啊,求不来的,命和运气更是虚无缥缈的事,失去了孙克却拥有张海洋的命运,这到底算是好,还是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