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六年后。
过了很久。
久到殷爱每次想起的时候都会先愣怔住,在心里盘算小会儿,原来已经过去了快六年,原来象这样没有孙克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天,原来她一个人孤孤单单走了这么多路,已经走到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
久到时间真的已经开始让伤口愈合。
久到她发现自己有很久没有哭过了。
久到那些仿佛永无止尽的悲伤里终于生出了一点微末的光芒,让她可以捧在手上,照着将来要走的路。
过了这么久。
可殷爱一直都能很清楚地记得属于她和孙克的那最后一个夜晚。还是那间狭窄的宿舍里,那些亲吻抚摸爱怜亲昵是怎样发生怎样结束的,那天晚上孙克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吻过她的每一个地方,他情动时狰狞用力的表情,熟睡时安静英俊的侧脸。呼吸,心跳,皮肤,味道。他睡觉的姿势,他粗重的鼻息,他低唤她的名字,说在国外别光顾着玩,别忘了想我,一天三遍就着饭点,狠狠地想。是啊,狠狠地想。要用一种对自己残忍的力度,才能算是狠吧,不允许自己稍有或忘,不允许他留下的痕迹被抺煞一丝一毫,更不允许他被替代。
还有机场的道别,熙来攘往人群里,他看着她的视线。如果说她还没有在悲伤里跌落得粉身碎骨,大概就是因为有那样一条灼烈的视线始终牢牢拴在她身上的缘故吧。孙克,孙克……
殷爱垂着头,安静地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如果知道那次分手就是永别,她一定不会跟妈妈和岳叔叔跑去欧洲,更不会在玩回来以后直接就回去深圳帮妈妈筹办婚礼,她一定要留在宁城,留在孙克身边,不让他这么突然匆促地就从她的生命里跑出去。他身高腿长,跑的是那么快,一眨眼就不见了,怎么追也再追不上,连个背影也没有给她留下。
是不是越深的爱情就越是残忍?因为对彼此的牵恋已经根植在心底,一旦连根拔起,势必血肉模糊。
殷爱站在宁城的大院里,六年来这儿的变化不大,只是她和妈妈以前住过的那幢宿舍楼里已经搬得空无一人。再过两天这里相邻的几幢旧楼就要拆除了,在原址上建造新的高层楼房。
她和孙克在窗口看过夕阳的宿舍,以后再也不会有别的人也站在那里欣赏落日的美景。殷爱看着红砖墙上用白油漆写出的大大‘拆’字,在心里鼓了半天的勇气,还是没能迈步走进楼里,回到最熟悉最想念的地方再看一眼。
偏偏她是在今天这个日子里知道宿舍要拆的消息,这算是什么?是要让她从现在起就和过去彻底了断么?殷爱苦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过身。隔着一条不宽的水泥路,对面一排笔直的水杉树下站着个身穿军装的男人,身姿挺拔高大,肩膀上扛着一毛三,帽沿低低压着,正默默地对着她微笑。
殷爱张大眼睛,欣喜地朝他小跑过去:“海洋哥哥,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打个电话跟我说一下!”
张海洋温柔地看着殷爱,经年之后,俊朗的脸庞上又增添了几分成熟气质:“刚到家,我妈说你在院子里散步,我就出来找你,顺便也转转,四处看一看。”
“能在家呆多久?别又象以前那样急着离开,这次多住几天行不行!”
张海洋宠爱地笑着:“住到你烦为止,这次要培训半年时间。”
“是吗!太好了!”殷爱乐呵呵地欢呼,“你不在的时候我都闷死了,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呵呵呵,怎么会闷死,当老板的上班应该很忙吧,你哪来的时间闷?”
“忙归忙,那我总还有工作之外的时间吧,又没什么事可干,整天呆在家里吃睡,再说我哪是什么老板,都是给人打工的,你看我现在胖成什么样了!”
张海洋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站在面前的殷爱。她穿衣服的风格还是和以前一样,到了夏天就是浅色的裙子和披肩长发,夏日炽烈的阳光底下,他也没能从她脸上看到什么岁月留下的痕迹。六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好象也不太长,象睡了一觉做了场梦似的,突然间就过去了,可是梦醒了,他还是站在她身后默默地凝视,而她也还是站在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陌生的方向。
张海洋按捺下心里复杂的思绪,调皮地笑道:“好象是胖了一点,小爱,你现在要加强锻炼了,女人的身材很容易走样,一旦胖出去再想减回来就难了。”
殷爱大笑着上去挽住张海洋的胳臂:“讨厌!”
一股她身上独有的清香瞬间笼罩在张海洋的四周,他不露声色地眨了眨眼睛,牵住殷爱的手,和她并肩往回走。
张海洋的父亲张国勇已经从师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现在就等着到六十岁办退休手续,妈妈也已经退休,老俩口在部队里买了一套集资房,不过还是住在大院里,小二楼住久了,不愿意搬到离地面太高的高层里去。
自从六年前张海洋妈妈犯过一次心脏病,家里就雇了个小保姆,打扫卫生洗衣烧饭,老俩口的日子过得更安逸,张海洋和殷爱回到家里的时候,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晚餐,一瓶红酒也打开了瓶塞,和一瓶白酒一起放在四只高脚玻璃杯旁边。
殷爱咂着嘴凑到餐桌边拈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点头:“小张卤的牛肉真好吃,比卤菜店卖的还好吃。”
张海洋妈妈笑着推她去洗手:“赶紧的赶紧的,这回卤的多,满满一大锅,已经给你切了满满一饭盒,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上。”“太好了太好了!”殷爱亲热地搂住阿姨亲一口,嘻嘻哈哈地去洗手。
儿子回来了,殷爱也回来了,这让老俩口心里都非常高兴,就连很久不碰酒的张海洋妈妈也破例陪殷爱咪了小半杯红酒。父子俩照旧是白酒上阵,大口大口喝得豪气十足,殷爱在一边看张海洋和老爸为了谁多喝一口谁少喝一口不依不饶地打官司,笑得一直合不拢嘴。
在野战部队里磨练了六年,现在的张海洋身上更多的是一种豪迈气质,这个样子的他,和以前的孙克越来越象……
殷爱垂下眼帘,嘴里起劲地嚼着,用忙碌的大吃来掩饰心头突然袭来的失落和悲哀。一顿饭吃了两个多钟头,张海洋成功地把老爸灌倒,在妈妈的埋怨声里把老头扛回屋,放在床上。
殷爱在楼下帮着收拾残局,又切了一盘水果端出来,对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张海洋说道:“叔叔怎么样了?喝的没事吧?”
张海洋抓抓头:“我爸今天没喝多少啊,怎么醉得这么快!”
“你以为他和你一样年轻啊,叔叔马上就六十了,而且这几年他酒喝的也少多了,哪架得住这样猛喝。”
张海洋坐进沙发里长吁一口气,笑道:“我妈把我好一通数落。”
“是该好好数落数落你!”殷爱递过水果盘去,一巴掌拍在张海洋伸过来的手上,“用牙签!别用手抓!”
两个人对坐聊天,吃完了大半盘水果,张海洋妈妈才下楼来,依然在怨儿子不知道心疼老爸,然后对殷爱说:“明天星期六,今天晚上住阿姨家吧,这么晚就别回去了。”
殷爱又往嘴里塞一块水果,站起来笑道:“不远,回去也方便,我还得回去加一会儿班,公司里有点文件要整理,深圳那边急等着用。”
“哎呀,你说你,平时就忙得不得了,好不容易一个周末也不歇歇,回头我得给小戚打个电话,自已家的闺女怎么也这么使唤啊,这可不行!”
张海洋从沙发里站起来:“小爱,你现在住哪儿?我送你。”
“不用,很近,打个车一会儿就到了。”
“还是让海洋送送吧。”阿姨一听这话也不再留殷爱,忙不迭地把儿子和她一起推出门去,吩咐一定要把小爱安全地送进家门才行。
殷爱明白阿姨的心思,她有点尴尬地看看张海洋,随手拂一下头发,低着头在月色里向前走去。张海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抹一抹因为酒精而发烫的脸,快步追上去,把殷爱的包从她肩膀上拿下来,用手指勾着。
殷爱歪着脑袋冲他乐:“这么小的包又不重,我自己背就行了。”
张海洋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里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小爱,在我面前你不用一直逼自己笑,我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殷爱张了张嘴,哑然无声地抿紧嘴唇,把头垂得更低,一步一步看着自己的脚尖,沉默无语地走在大院里熟悉的道路上。
从张海洋家到大院门口,最近的一条路必然得路过以前的孙克家。这户联排的小二楼里灯光依旧,从围墙上探出头来的那枝金银花是孙家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就有的,只是二楼窗户上挂着的再也不是蓝底小白花的窗帘了。殷爱闭起眼睛,仿佛还能看到透过那层窗帘照在孙克床上的柔和阳光,仿佛还能看到墙上他的乱涂乱画,那个i,那个属于孙克的爱。
她梗着脑袋笔直往前走,不让自己往回忆里多看一眼,长裙的裙摆拂扫着小腿,象是被风吹着一样轻盈摆动。
下一秒,殷爱变冷的左手就被握进了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心里。张海洋咬紧牙关,眉头也皱着,一直走过了弯角才放慢脚步,侧头看向殷爱。感觉到他的视线,殷爱无言以对地嗫嚅两下,路灯从上面照下来,她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出深黑阴影。
“小爱……”张海洋把喉咙里的苦涩咽下去,松开她的手,在空无一人的整洁道路上把她用力搂进怀里,“这么久了,小爱,你答应过我要忘记过去好好生活……你答应过我的……”
殷爱两只手抱在胸前,微笑地看着宁城机场大厅里被十几名记者团团围住的岳玥,一边还有不少来接机的年轻粉丝,手里拿着画报和看板,兴奋地呼唤着:“岳玥,我们爱你!”
这几年这丫头的运气越来越好,从十八岁拿到第一个奖项开始,岳玥就不断地在各种国内国际比赛中得到大奖,她性格开朗善于交流,唱功扎实,相貌美艳,身材更是没话说,再加上精通英语,所以在国内年轻一代的女高音歌手里是最引人瞩目的一个,最近更是打败一干国内外竞争强手,在美国最新翻拍的歌剧电影《蝴蝶夫人》中得到了和国际一流男高音合作的机会,出演女主角乔乔桑。电影上映后反映空前热烈,岳玥这个女主角也成了媒体的焦点,一系列宣传活动忙得她应接不暇,好不容易才算是忙完一切,空出一段时间回国休假。
在助理和机场安保人员的帮助下,岳玥终于摆脱了记者粉丝,坐车一溜烟离开机场开往市区。车出机场没多远,没有人注意的高速公路入口处,她下车和助手们挥手告别,坐进了跟在后头的殷爱的车里。
“明星还真是不好当啊!”殷爱笑着发动汽车,“这么累,我看快赶上谍中谍了。”
岳玥把黑超墨镜拿下来,捏捏鼻梁长出一口气:“记者怎么知道我要来宁城的?还以为到这儿可以轻松一点呢,没想到这儿也有人堵着,我都没化妆。”
“你还用化妆吗?谁不知道岳玥的素颜也是超级无敌。”
岳玥冲殷爱做个鬼脸,嘻笑着拍拍包:“这次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殷爱好奇地瞟过去一眼:“嘛啊?”
“回去再给你看,绝对的好!你肯定喜欢!”
“神神秘秘的!又搞什么鬼?”殷爱撇撇嘴,“对了,这次你回来可得给我帮个忙。”
“什么忙?”
“我上次跟朋友出去吃饭的时候拿你出来显摆,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结果现在有一堆人追着我要你的签名照片。”
岳玥笑:“这有什么,回头我让我助理给你拿过来,我那儿有现成的,你不知道,就为了电影的宣传活动,我被关在酒店房间里整整签了两天,签得我手都肿了。”
说说聊聊,车开到了殷爱的住处。这是戚丽颖给女儿买的房子,位于宁城市中心,距离殷爱现在上班的公司很近,走走路也就五分钟,生活和交通都十分便利。
屋子不大,九十几个平方两室两厅,完全按照殷爱的喜好装修布置,很素雅很舒服。岳玥一进门先踢掉鞋子,哀叹着往沙发上一赖:“我不行了,我先睡一觉再说,你家这个沙发我一看见就犯困。”
殷爱摇头笑笑,帮她把踢飞的凉鞋捡回鞋柜里,再拿双拖鞋放在沙发边:“你这是什么毛病?沙发和犯困有什么关系?赶紧起来洗洗去,我们出去吃饭。”
岳玥两只手举个叉:“减肥中。”
殷爱哼哼一笑:“蒙自米线,水煮肉。”
岳玥象弹簧一样跳起来,两只大大的眼睛里头放着光:“我还要去吃鸭血粉丝、油炸臭豆腐。”
殷爱两臂抱在胸前洋洋得意地看着她:“那你不减肥啦!”
“吃饱了才有劲减肥啊!”岳玥蹦进洗手间匆匆忙忙洗手洗脸,把长发随便挽了挽盘起来,拉起殷爱就出门吃好吃的去了。
脱去华服,远离镁光灯,岳玥依然还是那个呱噪的小姑娘,她脸上架了副平光眼镜,吃饱喝足以后和殷爱手挽手走在热闹的夜市上,看起来就象是两个出来闲逛的大学生。殷爱还好,只是四处看一看,没什么特别想买的,岳玥却是已经离开这种热闹平凡的生活太久,她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想买,尤其是那些便宜的时髦衣服,她买回去也许一次也不会穿,可还是买了好多件,心满意足地拎了一堆拎袋。
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公司里加班的同事一个电话把殷爱给叫了过去,她只好把大门钥匙给岳玥,让岳玥自己先回去。
戚丽颖的公司做化妆品生意,岳玥负责管理的这间分公司主要负责几个二线韩日化妆品在华东地区的销售,最近公司又拿到一个新晋的日本品牌代理权,现在正在广告推广期,过几天就有一系列宣传活动将在华东各大城市开展,可是广告公司联系的明星却突然病了,没办法参加定好的活动。
“她那哪是病,明明就是想趁机加价!”负责宣传的副经理关关气恼地一拍桌子,“我们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广告也拍好了,宣传画册也印好了,她就是吃定我们现在没办法换人,才这么缺德!”
殷爱无奈地笑笑,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着,大学毕业就进了妈妈的公司工作,这种事不是第一次碰到过,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现在她们能做的就是跟那位明星的经纪公司联系,希望他们提出的加价金额不会太离谱。
关关和广告公司的人打了几个电话,又直接给经纪公司打电话,前后忙活了半个多小时,最后用力把电话挂断,咬牙切齿:“妈的,一说加价就不病了,贪财也贪得这么赤*裸裸。”
殷爱皱眉问她:“怎么说?要加多少?”
关关张开一只手,伸直五个手指头,殷爱眉梢一跳:“五十万?”
“你真善良。”关关皮笑肉不笑,“百分之五十。”
殷爱愣怔地盯着关关,哀叹一声向后靠回椅子里:“怎么这样!就算加价也没有这么加的!这也太黑了吧!”
一边同样焦急等待着的同事们都沉默了,所有人都看着殷爱。以前都是仰赖总公司的福荫,华东分公司的业绩才能做得比较优秀,现在这是第一次独立操作一个新晋品牌,所有人,包括殷爱都明白,这是证明她能力的一次机会,可偏偏在成功之前又出了意外状况。
殷爱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柔顺的女孩子,不过也许是在军人身边生活了太久,她骨子里似乎也有些刚勇不屈的性格。垂下眼眸只考虑了五分钟,殷爱抬起头来,镇定自若地对关关说道:“代言合同上规定的中止赔偿是多少?”
“百分之二十。”
殷爱点头,声音不大,却很坚决地说道:“付赔偿金,中止合同。”
关关从椅子里跳起来:“那广告怎么办?下周电视台就要播出了,还有宣传活动。”
殷爱抿抿唇:“我去找别人来帮忙代言。”
“谁?”
殷爱心里也不太确定,从她的本意来说,并不想依靠妈妈或者朋友的帮助,可现在情势不同,她宁可欠岳玥一个人情,也不愿意吞苍蝇一样被人黑。
“总之肯定是比那个人更大牌的明星。关关,辛苦你一趟,赶紧和广告公司联系,明天就安排拍摄,我们加付酬劳,一定要加班加点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拍好。”
“到底谁啊?”关关很疑惑,殷爱笑着摇摇头,把放在写字台上的一只像框转向她。像框里是两个头碰头亲密微笑的女孩,其中一个是殷爱,另一个就是岳玥,照片是那年去欧洲的时候拍的,就在威尼斯,就坐在冈朵拉上,在可以看得到叹息桥的地方,当她对着镜头微笑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
一直忙到过了凌点,殷爱才疲惫地离开公司。走在午夜街头,路灯和霓虹灯在她眼睛里都在摇晃,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回到家,用留在公司里的备用钥匙打开门,客厅的灯还亮着,岳玥洗过澡换过睡衣,正歪躺在沙发里看电视。
从门口站着的角度看不见电视屏幕上放些什么,但那个音乐和对话却熟得不能再熟。岳玥正在看的,就是那部《情定日落桥》。
殷爱有点愣,穿上拖鞋走过去,小声地唤她:“岳玥,你怎么还没睡?”
屏幕上光线弯化,照着岳玥的脸庞上也忽明忽暗。她没有朝殷爱看一眼,始终只是看着电视上那两个年轻的不知愁苦的少年,看着他们欢笑、期待、坚持、离别。
“岳玥……”
“我想看个电影,一打开DVD,记忆播放就放的这个。”岳玥的头在靠枕上挪一挪,语气平静语调轻柔,听不出她的喜或悲,“殷爱,你现在还在看这个电影?都六年了,你到底看了多少遍?你还没看够?”
“岳玥,我……我只是偶尔才……”
“殷爱,你可以用六年时间看一部电影,可你有没有想过,有的人也花了六年时间等这个电影散场。你不要以为自己还年轻,更不要以为男人的耐心会一直持续,该醒醒了殷爱,不要等到你老了,才发现等你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殷爱咬紧牙关,深深呼吸着,说不了话来。
岳玥弯起嘴角,轻轻露出一个笑容:“我不想这么残忍的,可是除了我也许没人会一再提醒你。殷爱,孙克已经死了,他六年前就死了,被人一刀扎进心脏里,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你再怎么等,他也不会回来。他死了,他死了!”
死了。
孙克死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不还好好地在她的记忆里活着吗?他还在那里对她笑,对她耍赖,对她动手动脚,对她说小爱我一辈子都喜欢你,对她说,没有你,我也没有了……
她只是去了一趟欧洲,只是暂时离开而已,无论飞得再高走得再远,她总要回到他身边的。他知道她对他有多依恋多依赖,他应该要留在她能找到的地方,在那里等她的,可是怎么会……死了……
一道最简单的是非题,殷爱始终想不通为什么正确的答案会是这样。就象六年前,她在妈妈的婚礼结束之后回到宁城来,看到的却是人去楼空的孙家一样。她想不通,为什么人活着会遇到这么大的变故,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孙克,又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彻底的方式来离别。
前一秒还在期待着他的亲吻,后一秒只看见像框里黑白的笑容。空气里到处都是熟悉的味道,她在那幢二层小楼里生活了十几年,闭着眼睛也能从小院门口走到二楼孙克的房间。厨房里有炸酱面的香味,一楼窗台上晒着摘下来的金银花,风吹过,蓝底白花的窗帘从窗口飘出来,好象还有个人站在窗帘背后看她,一直一直看着。
可是都没了。孙克死了,叔叔阿姨离开宁城回老家去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来跟她道别,三个人,都这样匆匆离去。
六年前的殷爱轻轻摇头,不敢接受眼前的事实,她转过身,看着站在身后的张海洋,费尽全身力气说出一句:“你们……你们开什么玩笑……”然后她就昏倒在张海洋怀里,迷迷蒙蒙听见哭声,听见有人在耳边唤她的名字。她不敢睁眼,就让自己一直睡着,她怕睁开眼睛就会发现原来这一切不是个玩笑,所以就一直睡下去吧,是梦非梦,都不要醒。
不是约好了要共渡人生?不是说过要永远?一辈子?都忘了?
怎么能不让你的最后一次呼吸是消失在我的怀抱里?
怎么能不让你的最后一次心跳是停止在我的耳边?
这样轻易地就失散了彼此,孙克,你后不后悔?难不难过?
从深圳赶回来的戚丽颖抱住床上昏昏沉沉的殷爱放声大哭,她不敢相信,时隔二十年,相同的悲惨命运又降临到女儿身上。她知道这种滋味有多难熬多痛楚,只是当年她还有个女儿支撑着自己要坚强,可现在的殷爱象是被悲伤彻底打垮了。殷爱在床上一躺就是大半个月,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哭,哭到最后流不出眼泪。在这种巨大的精神创伤刺激下,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急速消瘦。
围在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急得团团转,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该哭也哭了,该喊也喊了,该求也求了,殷爱就是自顾自沉溺在她的梦境里,一遍又一遍抓住记忆中那个还在微笑的孙克,想要把他留在身边。
戚丽颖要急疯了,张海洋也要急疯了,张国勇还算镇定,从部队医院请来医生,每天用吊针给殷爱输营养液,不让她的身体变垮。
就在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殷爱又突然从梦里苏醒了,唤醒她的人,还是孙克。
宁城的夏天多雷雨,早晨还是晴空万里,只不过刮了一阵风,天空就乌沉沉地阴暗了起来,先是闪电划破天幕,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响,大雨劈头盖脸地从天空里倾倒下来,冲刷着一切新痕旧迹。
张海洋和妈妈楼上楼下关窗户,忙完之后担心殷爱被雷声惊住,赶紧地又走进房间去陪她,可是原本应该扎在她手背上的吊针不知被什么人拔了,躺在床上的殷爱也不见踪影。家里找一圈,没有找到人,这一下子把戚丽颖和张海洋母子俩吓坏了,三个人打着伞分头跑出去,把大院找了个遍,孙克家,殷爱家,操场,每个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有发现殷爱。
不详的预感顿时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戚丽颖腿一软,瘫倒在风雨里,抓住张海洋的手哭泣哀求:“海洋,去找小爱,一定要找到,去找……快去找……”
接到电话的张国勇赶回家,特别还从警卫营里抽了十几名战士帮忙寻找,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殷爱她会跑到哪里去?
忙忙乱乱三个小时,在一名战士的提醒下,张海洋冲到大院门口,找来两个小时前站岗的前一班警卫战士,终于问到了,大雨刚下不久,是有个瘦襟襟的年轻女孩子从门口走出去。她穿着件白色的棉布裙子,长头发一直披到腰间,她走得很快很急,在院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往西去了。
张海洋全身都被雨打湿,他凝眸往西边看过去,一片雨雾里,什么也看不见。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雨一直汹涌地下着,一丁点喘息停歇也没有。张海洋是在傍晚六点多钟的时候远远看见殷爱的,他用从来没有过的疯狂速度地向她奔跑,跑得喘不过胸口疼痛。这是个位于宁城西郊的公墓,每年除了清明节,这里都冷清肃穆得吓人。谁也不知道殷爱是怎么知道孙克埋在这里,又是怎么在为数众多的墓穴里找到属于孙克的那一个。这么大的雨里,一整片灰白色的墓穴整齐排列着,只有她一个人,举着把伞,站在一座孤零零的墓边。
因为有雨水掩饰,张海洋放任自己痛哭失声。殷爱旁若无人地站着,手里那把伞一点也没有遮在自己头顶上。她费劲地伸直手臂,用伞挡在孙克的墓穴上方,就在她脚边,一座汉白玉墓碑上,雨水滑过照片上孙克微笑的脸。
“小爱……”
张海洋用手背狠狠擦了擦眼睛,走过去用自己的伞挡住殷爱,无比心疼地看着她湿透的头发和裙子底下那具瘦削可怜的身体。
殷爱这才恍然发现身边站了个人,她嗫嚅着,有点绝望,又有点羞涩,有点不知所措,很多天没说话,她的嗓子完全哑了。
“下雨了……他在这儿……淋着……”
张海洋一把抱住殷爱,埋下头去把低沉的哭声按捺在她颈间,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她:“小爱……小爱……”
就是这样,孙克死了。直到六年后的现在,每逢下雨下雪,一想到他还是孤孤单单地躺在冰冷地底,再大的风雨也没有人会去帮他撑一把伞,殷爱的心里还是忍不住酸痛。
可是她已经不会再去做那样傻事了,她只不过是偶尔还会想起孙克,想起的时候就去看《情定日落桥》。她知道孙克死了,不管她怎么等,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殷爱咬着嘴唇,沉默倔强地哀伤着。岳玥再也绷不住脸上的笑容,她光着脚跑过来搂住殷爱,吸着鼻子低声说道:“你个傻瓜,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一点!你陪葬给孙克的已经够多了,对自己好一点,也对张海洋好一点,不要让他再等了。你应该比我更知道,等待的滋味不好受……”
殷爱眼眶里发热,她闭起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岳玥轻轻摇晃殷爱的身体:“你该不会是因为我的原因吧。殷爱,你弄弄清楚好不好,我现在可是国际知名女高音歌唱家唉,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张海洋他配不上我,我以前会喜欢他是因为眼界太窄,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优秀的男人在追求我吗?没被张海洋拴死是我的幸运!你别傻了,赶紧跟他好吧,不然他多可怜,先是被我抛弃,再是被你拒绝。”
殷爱被她说的也破泣而笑,推开她,抽张纸巾擦眼睛:“什么国际知名歌唱家,你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不说贴金我都忘了!”岳玥蹦起来,打开她背来的包,从里头拿了一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出来,约摸有两只拳头并握在一起那么大,撕开包装纸,里头包着的几个小盒子让殷爱皱起了眉头。她拿起一盒仔细看看,虽然不认识上头的外文,但很明显这里头装的是避孕用的tt,岳玥大老远从国外怎么给她捎这个回来。
“最新款黄金圣斗士tt。”岳玥嘻笑着解释,见殷爱不明白,于是拖长了声音怪腔怪调地说道,“笨啊,真笨!黄金圣斗士唉,还不明白?这些tt都是金色的喔!武装以后会象圣斗士一样战斗力强大喔!”
“噫……”殷爱做了个很恶的表情,“我哪用得着这玩艺。”
“你用不着,张海洋总用得着吧。不过我买的是大号,不知道有没有高估他,等你们用过以后别忘了一定要向我汇报下效果。”
殷爱咬着牙拍她一巴掌:“还女高音歌唱家嘞,你女牛忙还差不多!”
岳玥歪着头,哼起一段柔缓的歌剧,一边唱一边围着殷爱扭捏作态地转圈,唱到最后斜飞一个媚眼,用手指勾住殷爱的下巴:“爱妃,今天晚上,朕就召你侍寝吧!速速沐浴净身去,朕在床上等你。”
晚上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热络地聊到很晚,殷爱向岳玥提出了帮忙代言的请求,岳玥二话不说就利索地答应了。两个人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关关一个电话打过来,跟广告公司已经全部联系好,导演和剧组那帮弟兄特别仗义,连夜从上海赶到宁城来,五点钟天刚亮就把人马拉到东郊,在上次拍摄的地点重新勘景,十点钟就可以正式开拍。殷爱领着岳玥吃完早饭以后直奔东郊,在路上给留守公司的同事打电话,准备丰盛的早餐,最短时间内送到拍摄现场。
广告导演一见岳玥立刻惊为天人,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恭维,大大地把岳玥夸了一番,趁着女主角去化妆的功夫,导演和广告公司的领队一起凑到殷爱身边,打听这位女歌唱家的情况,询问一下以后是不是有和她继续合作的可能。
殷爱笑着摇摇头:“我不太清楚,不远我知道她一向都不接广告和商演的。”
“那么岳玥小姐在国内的经纪公司是哪一间?我们一帮朋友都仰慕她很久了,可始终找不到她的芳踪,哈哈哈。”
殷爱抓抓头:“经纪啊,她没有签经纪人吧,现在她在国内外演出的事情好象都是她的老师在操作,她老师管得很严,不让接触跟唱歌无关的事务,不准她分心。”
“这样啊,那太可惜了,会错很多提高知名度的机会。”
“这个人各有志吧,我劝不了她。”
殷爱简单几句话打发了广告公司的人,正好早餐到了,她和同事们张罗着给剧组的每个人分发早餐和饮料,转了一圈走到不远处临时搭建起的帐篷里。因为是突然临时开拍,代言人的皮肤没有经过细致的前期护理,所以化妆师之前做好了万全准备,可她一看见素面的岳玥,立马放心地叹了口气。
殷爱一钻进帐篷,就看见了已经化好妆换好衣服正在整理头发的岳玥。她两只手抱在胸前,笑着过去朝岳玥眨了眨眼:“这位美女是谁啊,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岳玥从镜子时白她一眼,拿起放在化妆台上的广告剧本:“我第一次拍广告,还真有点紧张,这个这个……要怎么演啊!泪流……不该答应你的……”
“轻松点啊,你不都演过电影了吗,还有那么多歌剧,就一样地演就行了,别紧张,放轻松,拍完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岳玥咽口唾沫:“这个不一样啊,我就会唱歌,这个是拍广告唉!那什么,拍完之后是不是会用ps来p一下的啊,千万不要让我的脸起来很大饼!”
化妆师和助理在一边笑:“不会的啦,岳小姐的脸型上镜以后一定很标准。”
岳玥皱起眉头,在镜子仔细盯着自己的脸看:“上镜以后?什么意思?那我下镜是不是就很不标准?”
“呵呵呵,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的脸形有点偏瘦,上镜以后稍稍加点膨胀感就正好合适。”
殷爱也笑:“好啦,你就是长了一张很有镜头感的脸啦!我不打扰你们了,一定要化得漂亮点!我在外面等你们!”
化妆师和发型师加上两个助理忙活了很久,十点半钟,帐篷的门打开,从里头走出来的岳玥出现在众人眼前。看到每个人眼里赞叹惊艳的目光,岳玥同学洋洋得意地四下里抛媚眼丢飞吻,顿时叫好声四起,口哨欢呼声中她更是拎起裙角,调皮可爱地行了个西式蹲礼。女主角的调皮与活泼让拍摄现场的紧张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殷爱摇着头大笑,这个岳玥,什么时候也改不了她的鬼马个性。
毕竟是从美国刚拍完歌剧电影回来,之前地狱式的表演课和形体课没有白上,虽然以前没有拍过广告,可是只要导演稍一提点,岳玥立刻就能找到感觉。殷爱公司的产品走的是天然路线,广告拍摄也力求通过在山林间舒缓优雅的画面表现出自然魅力。岳玥穿着一件白色纱裙,披散着一头带着微卷的长发,赤足走在绿树和草丛间,阳光从枝叶缝隙间透进来,她就这样穿行在丝缕光线形成的纱帐中,越走越近,象是来自山林的女神。
殷爱站在摄影机背后,专注地看向此刻美丽的岳玥,心里满是自豪。谁又能想得到呢,当年那个马来西亚小太妹,现在已经蜕去了往日的青涩幼稚,用美丽和歌声在全世界面前绽放盛开。会有非常灿烂辉煌的未来在等待着她,她一定会是最幸福的。
拍摄进度快得吓人,岳玥惊人的表现激发了导演很多灵感,在前一次拍摄的基础上,他又临时对剧本做了一点修改。殷爱盯着监视器有点看不出所以然来,可导演和助理们都纷纷称赞今天的成绩,说这个广告一旦播出肯定会收到非常好的效果。
只用了四个小时时间就完成了全部影片的拍摄工作,岳玥同学正在最起劲的时候就看见化妆师过来领她去补妆,那边的摄影师也开始收拾家伙,她茫茫然地盯住导演问:“这就结束啦?”
导演朝她比个v的手势:“结束了,岳小姐,你是我见过最棒的女星!希望以后你的广告都能由我来拍!”
“啊?这么快?”
“因为时间紧,我们必须要用最快速度,不过岳小姐请放心,我们都是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赶工的,相信我,这肯定会是我拍过最好的广告。”
殷爱心里很感激广告公司朋友的帮忙,她让关关陪着摄影这一队人马去吃饭,然后火速赶回上海完成广告的后期制作。今天和明天剩下的时间还要拍摄平面广告,因为有相当一部分照片要在室外拍摄,对光线的要求很高,所以岳玥只是塞了两口面包,补个妆,立刻就出来继续工作。
负责拍照的摄影师不象广告片导演那么风趣,这个人年纪不大,态度却很老成内敛,也可能是因为和专业模特合作久了,突然面对一个无所适从的殷爱,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指导。殷爱站在一边,听着摄影师不断让岳玥调整身体的角度和表情,听得她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开始跟着耸动。
因为此种产品针对的消费群年龄层次比较低,所以一切宣传都在着力打造一种‘期待爱情’的感觉。刚才广告片拍得那么顺利,转成照片以后突然卡住了,岳玥怎么也没办法表现出摄影师的要求,越着急她就越僵硬。摄影师无奈地放下相机,叹口气说道:“岳小姐,你这样微笑只是很甜美,我看不出任何期待,请再努力设想一下好吗?我看过你演的《蝴蝶夫人》,里面那段‘晴朗的一天’你唱的多好啊,就是那种感觉,就是那段歌曲里的感情,明白吗?”
岳玥的眉头皱了皱,殷爱的眉头也皱了皱。她当然也记得岳玥唱的这段歌曲,更记得很多年前岳玥对她说过,不懂什么叫在重逢的刹那喜悦死去,分都已经分开了,干嘛还要重逢?哪还会什么喜悦?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殷爱走开一段距离,确定自己不会打扰到拍摄工作才按下接听键,电话那一边是张海洋低沉的声音:“还在忙公司的事?我妈包了饺子,韭菜馅的,赶紧回来吃饭。”
“我这里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海洋哥哥,你帮我跟阿姨打个招呼,今天过不去了,饺子给我留点吧。”
张海洋笑:“忙什么呢忙成这样?再怎么忙饭总要吃的。”
“在拍广告,唉唉,不提了,总之被人摆了一道,开得现在不得不赶工。真过不去了,我和岳玥都跟这儿呢,我把她拉来帮忙代言我们公司的产品了。”
张海洋的声音顿了顿:“岳玥?她回国了?你们在哪儿拍广告,你公司?”
“在东郊,灵谷塔后头谭延闿墓旁边的树林里,不说了海洋哥哥,那边等着我呢,忙完了我们再过去看叔叔阿姨,千万给我多留点饺子!”
挂完电话殷爱急切地回去旁观拍摄。屡教不改的岳玥让摄影师很挠头,再看看女主角的情绪已经有点不自然了,他只好让大家停一下,休息一会儿,缓一缓。
岳玥很挫败地走回化妆帐篷里,坐在镜子前头看里面自己的表情,左看右看,呲牙咧嘴地笑:“爱情的期待?我这不挺期待的嘛?还要怎么期待?”殷爱无计可施,只能和化妆师一起陪着她说说笑笑,缓解一下刚才紧张急燥的情绪。
四十分钟以后重新集结工作,岳玥明显是个经不起打击的孩子,这回从帐篷里走出来再也没有上午的飞扬神采,她用两只手轻拍脸颊,嘟起嘴巴长出一口气,无奈地看向殷爱。殷爱又好笑又没辄,过去把她的手拉下来:“别把妆拍花了。”
站回刚才的位置,岳玥做了几个深呼吸,刚要按照摄影师的要求凹造型,就听见一阵悠扬的音乐响起。原来情急之下的摄影师打开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就用电脑上自带的内置喇叭播放他刚才提到的,歌剧《蝴蝶夫人》中最著名的那段《晴朗的一天》。
这段曲子岳玥听过唱过无数次,当女高音的歌一入耳,她就听出来这是玛丽亚卡拉斯的作品。对于每个从年少时代就立志要做一名优秀女高音歌唱家的女孩子来说,玛丽亚卡拉斯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她的歌声和爱情同样传奇,她是所有努力所有汗水的目标。同样的一首歌从她口中唱出来,即使是从笔记本里放出来的烂效果,也能被附上令人通体生寒的魔力,让人全身心仿佛都在这样的歌声中凝静澄澈。
殷爱两只手情不自禁握紧,紧张地看着沉浸在音乐中的岳玥。
摄影师的这个办法的确奏效,岳玥微垂着头,柔软蓬松的长发被风轻吹着拂过脸颊,她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眉角似乎有些微蹙,长长的睫毛眨动,仿佛在回忆、在等待。
一曲既毕,第二遍前奏响起时,绿色丛林中身穿白衣的女孩子缓缓抬起头。阳光已经没有上午那么炽烈,斜斜地从林梢射下来,半笼半罩在岳玥身边,把她的视线烘托得更加迷离。
是蝴蝶夫人乔乔桑在遥望着向她奔来的爱人,还是岳玥已经分不清戏里戏外的人生?殷爱咬住嘴唇,目光一刻也不离开此时的她。十几个人围住的摄影场地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压低了呼吸的声音,全神贯注看向岳玥。
而岳玥的视线只投往一个方向,她的嘴唇动了动,跟着玛丽亚卡拉斯小声哼唱了两句,然后不可思议地绽出一个细致微笑。然而笑着的时候,明亮的眼睛里又溢出了些寂离的眼波,仿佛是蝴蝶的双翅,又美丽又脆弱,明明非常渴望,却又害怕会因为触摸而损伤,于是犹豫徘徊、羁恋难离。
就是这个!
殷爱在心里大声地喊着,经验丰富的摄影师比她更早发现了这个绝好的表情,他小心地动作着,不让自己和连续不断的快门声打扰岳玥脸上那个迷蒙期待的微笑。
“是谁?会是谁?他何时会来?他会说些什么?他将自远处呼唤我的名字,我将躲起来噤声不语,半为戏弄他,半为不让自己,在重逢的刹那因喜悦而死去。”
那个人,究竟会是谁?
那个愿意让自己化身为河流,用整个生命流淌奔赴的,会是哪一片尽处的汪洋大海?
只因为重逢就喜悦。只因为喜悦就死去。
会有一个这样的人吗?也许,会吧……
有梦的人都会这样相信的吧,所以跋山涉水披荆斩棘,付出一切代价换取满身疲惫和伤痕,只是为了一场倦极累极后的酣眠,因为那里面或许就有梦,和梦里的一个人。
殷爱惊喜之余,心里隐隐疼痛,这样的岳玥让她很想搂进怀里好好安慰,她明明微笑着,却让殷爱莫名地想流泪。
仿佛心有所动,殷爱扭过头,发现了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个人。
张海洋手里拎着一只保温桶,穿着简单的T恤站在离她只有三两步远的地方。他在歌声里微皱双眉,遥遥与岳玥对视着,表情十分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