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在你怀抱的天空里 夜遥 9417 汉字|5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七章

  殷爱大二那年暑假的时候,孙克也结束了军校大三的学习。她在宁城大学中文系里的学习生活很愉快,这里是她的家乡,也是她最爱的人的家乡,在一个到处都能找到美好回忆的地方生活,似乎隔在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会显得短一些。

  殷爱在学校里有宿舍,每到周末就回大院来住两天,到两位叔叔家分别去补充点给养,犒劳一下在食堂里煎熬了一个星期的胃。学期结束的时候,张叔叔特地让自己的司机用车去把殷爱的东西拉回来,暑假就快到了,孙克就快回来了,张海洋也毕业了,他爸爸给他托人找了关系,早早就订下了宁城这边的接收单位,大军区的机关,很有前途很有发展。殷爱又急又盼,每天都是如坐针毡。

  可是今年孙克不知道怎么回事,迟迟也没有定下归期,明明学校已经开始放假了,可他还逗留在石家庄,打电话过去问,他就是支支吾吾含混不清地解释一番,让人越听越疑惑。鉴于孙小克同学以往不光彩的记录,孙克妈妈在家里十分郑重地对老公说道:“小克该不会是在学校犯什么事了吧,处分了?还是考试没考好?还是……学校里不让他回来?”

  孙克爸爸翻看着报纸,从鼻子里哼一声:“你生的这个儿子,那就是个讨债鬼!一天到晚就没个省心的时候!”

  孙克妈妈白他一眼,转向坐在一边发愣的殷爱:“小爱,你孙克哥哥打电话回来的时候到底怎么说的?这都几号啦?怎么还不回家!”

  “我也不知道啊,我问他好几回,每回的说法都不一样,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事?象海洋哥哥那年参加比武一样,学校里把他留下来训练的吧。”

  说到这个,孙克爸爸脸上露出点笑模样:“他也就这点象我,身体素质还不错。”

  孙克妈妈不耐烦地撇嘴:“好了好了,讨债鬼就是我生的,身体素质就是象你,你们老孙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好伐。”

  孙克爸爸笑着摇头:“你看看你看看,一说话就冲头冲脑,一说话就冲头冲脑,你儿子那个臭脾气还不都是你遗传的!要不是有我们老孙家的优良基因来改造一下,那就完蛋了!”

  殷爱陪着叔叔阿姨聊了一会天,心里始终放不下,摸回孙克屋里又拨通了张海洋的电话,想从他那边打听一下情况。而且今年很奇怪,按说张海洋的分配命令已经下来了,他应该是第一时间到单位报到才对呀,怎么也和孙克一起留在石家庄,迟迟不回来。

  号码是张海洋所在中队的,铃声一直响到忙音也没有人来听,这几天打过去都是这样,很明显中队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殷爱不解,又有点担心,难不成真象吴阿姨说的那样,孙克那家伙又惹什么事了?打架?还是违纪?还是……被关了禁闭了?

  正胡思乱想着的时候,楼下的电话响了,殷爱象听到号令枪的运动员一样立刻跑出门外,扒着二楼的栏杆往下头探头,听听看是谁打来的。孙克爸爸坐在电话机旁边,他好整以暇地拿起听筒放在耳边打招呼:“喂,哪位?老张啊,有什么……啊!”

  他很吃惊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楼上楼下两个女人的心脏同时停跳一拍,殷爱有些慌神地跑下来,紧张地盯着正专注听对方讲话的孙克爸爸。

  “好的好的,我马上打电话问问是怎么回事,你先别着急,是不是学校弄错了?唉呀,你以为现在还是我们年轻的那会儿吗?现在小年轻办事都毛里毛拉的,什么妖蛾子都会出。行了,稍安勿燥,我去打电话。”

  孙克爸爸放下电话立刻回书房翻出电话本,也没走回客厅,就站在书桌边,拿起那里的分机按下数字按键,殷爱和孙克妈妈你挤我撞地跟到书房门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可那边象是正在占线,打好几遍都没通,孙克妈妈急坏了,大声埋怨着:“到底怎么回事?你想急死我们是不是!孙克怎么了?啊?”

  孙克爸爸烦燥地摆摆手:“不是孙克的事,是海洋。”

  “海洋哥哥!”殷爱的心提到嗓子眼,“他他他……他……”

  “老张托人给他在军区机关里要的分配指标,今天下午有人来报到了,可来的不是张海洋,是他们班上的同学,你说这怪不怪!老张急坏了,和海洋也联系不上,打电话到石家庄去,军校那边说分配早就结束了,毕业班已经全部离校。你说说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他跑哪儿去了?”

  学校招待所里现在空空荡荡,四层楼几十间房间里里只住了很少几位客人。白天被大太阳照着,地面温度很高,可是一到深夜,晚风越吹越大的时候,迎着风吹来的方向静立,能体会到一种自然的清爽和舒适。

  招待所楼顶天台上,孙克仰头喝干易拉罐里的最后一点啤酒,收拢五指把罐体握扁,用力向前丢去。张海洋和他都坐在楼顶的水塔上,见他喝完了,就打开一罐,默默地递过去。

  孙克用手背擦擦嘴边的啤酒沫,粗鲁地格开张海洋的手,开了口的易拉罐从张海洋手里滑落,当啷响着掉到了旁边,啤酒漏了一地。张海洋不以为意,顺手又开一罐,仍旧递到孙克的手边。

  孙克扭过脸,既不解又有点气恼地瞪着张海洋:“你说你这是干的什么事!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这是在怨我还是在怨你自己!你这样……你对得起你爸妈吗!”

  见孙克不接酒,张海洋淡然地笑笑,手缩回来,自己喝了一口啤酒。买的时候特别拿了刚从冰柜里取出来的,一大口下去,从嘴到心都凉透:“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会怨你,更没有理由怨我自己。至于爸妈那边,以后我会跟他们解释的。”

  “以后?为什么要以后?你为什么不在之前就对他们说清楚?”

  张海洋笑着摇摇头:“你怎么知道我没说过。孙克,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应该知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的追求我的理想我的目标,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人。”

  “你……”孙克咬牙,“海洋,你是可以有你的理想和追求,但是并不是只有到38军去才能实现那一切。以你的才干能力,在哪里都可以做出成绩,你现在自作主张瞒着家里的人和关心你的人,你想过他们知道真相以后会有多难过吗!”

  张海洋抿紧嘴唇,孙克忿忿然:“他们现在都在盼着你回去,所有人都在盼着!”

  “孙克,我也犹豫过,我考虑了很久,也试着和我爸妈谈过,但是我不能说服他们。我曾经想那就算了吧,回到宁城是进大军区机关,除了总参,这就算是最好的分配结果了。”易拉罐外面浮着一层小水珠,攥得他手心里又湿又冷,“可是我不甘心,越到毕业我就越不甘心。我不知道别人,我只知道我从小就喜欢金戈铁马沙场鏊战,现在说这个好象有点傻,不过我就是梦想着自己也能象我爸和你爸,还有殷叔叔那样,有朝一日能够在真正的战场上浴血奋战。我来当兵就是冲着我心里的那个梦,我喜欢军营里铁一般的纪律,也喜欢大老爷们拼起命来的那股子野劲,我喜欢闻硝烟味,我喜欢实实在在用汗水泪水和鲜血锻造出来的力量。回到大机关里,晋升会快很多,差使也清闲,油水估计也不少。可我的梦呢?我这四年里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累,我就是想给我的梦打造一个最艰实的基础!现在梦想就摆在面前,我只要勇敢地再往前跨一步就可以开始了。孙克,我抗拒不了这种诱惑。”

  “这些话你不应该对我说,你应该去跟你爸妈说,你这样说他们肯定会理解,也会支持你的选择。”

  “我在我爸妈面前说的比这个要煽情一百倍,可我妈就是不同意。我以前听小爱说过,我妈很后悔同意我来当兵,我如果听了他们的话回宁城,过不了两年,我妈一定会让我转业。”

  孙克皱眉:“她为什么后悔?”

  “因为……我妈她说她永远都记得,知道殷叔叔牺牲的消息以后,戚阿姨抱着小爱哭都哭不出来的样子,我妈她那是害怕。”

  孙克愣住:“我……我没听小爱说过……”

  张海洋看看他,轻声笑着抿一口啤酒。孙克突然觉得憋闷得慌,他沉默了好半天,用手肘碰碰身边的张海洋:“有烟没有?”

  张海洋手伸到裤兜里摸出烟盒,打开来看只剩一根,哥俩干脆摘了过滤嘴,把烟从中间掐断一人分一截,凑合着吸上两口。没有过滤的烟雾直接冲进口腔,再充满整个肺部,那种辛辣很冲很醒神,孙克一个没压住,大力地咳了起来,张海洋看着他抢过啤酒去往嘴里灌的样子,忍不住大笑:“给你不要,现在又来抢。”

  孙克一口气把几乎一整听啤酒喝完,吸着气沉声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宁城那边马上就要知道了,你准备怎么跟他们交待?”

  张海洋看着远处山的暗影,眯起眼睛:“没法交待。”

  “那怎么办?”

  张海洋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孙克莫名酸楚:“海洋……”

  张海洋用力绷住脸上的表情,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点:“这是我头一回做这么怎么的事……自私的滋味,真他妈不好受……”

  孙克吞咽一下,突然站起来从高高的水塔上一跃而下,跳到天台上,甩开两条长腿一溜烟跑下楼去。没一会儿的功夫他又满头大汗地回来,手里多了几瓶酒,半夜三更的不知道从哪里还踅摸来一只烧鸡。张海洋好笑地接过一只鸡腿,再接过酒瓶,看看,都是六十多度的二锅头。

  孙克握着瓶子往张海洋的瓶子上碰一碰,带头喝一大口:“兄弟也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就陪着你醉一夜吧,醉了就不知道什么好滋味坏滋味了,有再多烦恼明天再说。来,干!”

  孙克坐火车回宁城的同一天,张海洋背起行囊离开学校,前往那个以战斗力和艰苦严格著称的王牌野战军报到,也是在这同一天,他们两个人的父亲也在弄清了真相之后急匆匆离开宁城赶去石家庄,希望能在一切还没有既成事实之前挽回这个让他们惊谔气恼的局面

  殷爱在一种非常复杂非常矛盾而且非常难过的心情里,等到了回家的孙克。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再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两个人都被沉重的情绪压着,彼此对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搂抱在一起。坐了一夜火车,孙克身上又是汗味又是烟味,殷爱咬着他胸前的衣襟,两条胳臂越收越紧。怀里这个年轻的身体明明充满了力量,可她却从孙克的呼吸声里听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

  是不是因为他们太幸福,才会让张海洋做出这么痛苦的选择?男人吞咽时喉节上下滑动的声音听在耳朵里,有的时候比哭泣声还要让人难过,殷爱张开手指尽量多地搂住孙克,让他能感受到她的安慰。

  “小爱,我劝不住他……”孙克象是解释,也象是自责,殷爱闭起眼睛用力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身边有不少人都在看着这对紧紧相拥的小情侣,有些人还发出了善意的微笑,这样毫不吝于表达的感情,也许只属于年轻人了吧。殷爱听见了笑声,不好意思地从孙克怀里抬起头来,推开他,握住他的手一起向出租车站走去。

  两位师长去了河北,孙克妈妈匆匆忙忙张罗了一下刚回到家的儿子,就到张海洋家安慰那个忧心忡忡的母亲去了。孙克坐在餐桌边吃完妈妈做的榨酱面,上楼洗了把澡换件便装,下来准备和殷爱一起回她家,在那个安静温暖的小空间里,静静地倾诉一下离情。

  殷爱心里总归有点不放心,走到半路决定还是先去看一下张海洋妈妈,孙克想要跟着一起去,殷爱怕他过去让人家看见了心里更难受,就让他先回去等。张海洋家气压极低,两位阿姨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都在默默地抹眼泪。殷爱有些无所适从,帮她们一人泡了一杯茶,顺手拧两条湿毛巾,然后乖巧地坐在张海洋妈妈身边。

  张海洋妈妈勉强笑了笑,拍拍殷爱的膝盖:“小克回来了,你还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快回去陪陪他吧,都半年没见面了。”

  殷爱笑:“我刚来阿姨就要撵我走啊。”

  张海洋妈妈笑着笑着,一串眼泪又滑落,她用湿毛巾按住眼睛,无奈伤感地摇头:“孩子都大了,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了,养儿养女又有什么意思,总有一天还是要离开爹妈,根本不会回头再多看你一眼……”

  殷爱吸吸鼻子,挽住她的胳臂:“别这么说,阿姨……”

  孙克妈妈朝殷爱眨了眨眼:“小爱啊,我在这儿陪你阿姨说说话就行了,你回去吧。没事的,阿姨她就是生气,气头过去就好了。”殷爱点头,又坐了有两三分钟,站起来告别。

  回到宿舍楼,孙克这个粗心的家伙又没有把门关好,看似合拢的门轻轻一推就开了,殷爱换过拖鞋走进去,站在摆放在客厅中间的沙发后面,弯下腰去搂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孙克。电视上放的就是殷爱以前推荐给孙克的那部《情定日落桥》,刚刚开始不久,帅气可爱的小男主正在巴黎火车站焦急万分地等着迟到的女主,一边等一边给自己找台阶下,数到二十她再不出现的话就可以去死了,可是刚刚才数到二就又报怨自己数得太快。

  殷爱咬了一下孙克的耳朵:“看多少遍啦,还没看够?”

  孙克握住她环在自己胸前的双手:“你推荐给我的,一辈子都看不够。”

  殷爱低笑:“傻样。”

  “张海洋他妈妈怎么样了?”

  “还在伤心。”

  孙克皱眉:“她有没有说什么?”

  殷爱摇头:“海洋哥哥呢?他有没有说什么?”

  孙克也摇头,伸长胳臂拉住殷爱的手,让她绕到沙发前头来,一屈膝坐在了他的腿上。电视上,小情侣的故事还在继续,这部电影他们看了不下十遍,每个情节每句对话都已经记得很清楚,可是仍然乐此不疲地看着,看那两个纯洁简单的孩子,为了心中那个看似可笑的梦想,是怎样地义无返顾、勇敢坚定。

  所谓共鸣,就是两个振动频率相同的发声物体,因为共振的原因而同时发声。殷爱在大学里看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书,圣经里有一句:你的瀑布发声,深渊就与深渊响应,你的波浪洪涛漫过我身。一颗心就是一座深渊,成长的过程也就是坠落的过程,年华往事只会增加身体的重量,让坠落的速度更快,四壁无光的渊薮里,只能听见那个与你同频共振的声音,只能听见那颗也正等待着你的声音去抚慰的心。

  孙克象个孩子一样偎靠在殷爱的肩头,他也只有在她面前才会露出这种孩子气的模样。殷爱右臂环在他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捏着他的耳垂。

  孙克的耳垂又长又有肉,从小就有好多人说他这是福气相,殷爱最喜欢吮吻他耳垂时的感觉,软软滑滑很好玩,还可以把他逗得呵呵直笑。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有点野的男人其实很怕痒,孙克妈妈不止一次打趣地说,怕痒的男人将来都怕老婆,回到两个人的小天地里殷爱总喜欢拿这句话开玩笑。

  今天她也想说两句玩笑话,好让自己和孙克都能轻松地笑一笑,可是心里转了几转,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字眼。于是只好和他一起看电视,用感动过自己很多次的故事,再让自己感动一次。

  中饭晚饭孙克妈妈都是陪着张海洋妈妈吃的,两个年轻人都没胃口,殷爱硬把孙克拖出去逛了一会儿街,在肯德基里填饱肚子,吃完接着逛,没什么目标,就跟着感觉走,牵着手,好半天不说话,只偶尔相视一笑。

  孙克这三年来个头又长了一些,体格也更加强壮,给他买件XXXL的T恤穿在身上也不觉得宽松,尤其两条上臂更是把袖口撑得满满的。再加上一张英俊的脸和被欠了一千万的酷臭表情,这个样子的他走在夜晚街头,吸引眼球的指数相当高。

  市中心林立的商业大楼中间有新建不久的广场,绿化得很漂亮,还有很多没有围挡的喷泉随着音乐喷出繁复好看的水花,晚上出来散步乘凉的年轻人和孩子们纷纷在水花中嘻笑玩闹。殷爱站在一边傻笑着看,孙克一连碰她好几次她才回过神来:“干嘛?你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想淋水。”

  “不是的,你看那边大屏幕上,那个是不是岳玥啊?”

  殷爱张大眼睛,顺着孙克手指的方向,看向家电大楼正门上悬挂着的巨大液晶屏幕,那里面正在播放电视台的娱乐新闻,一闪而过的短暂画面里,有个身穿古典长裙的美女正引吭高歌。只是画面太短,殷爱只来得及看一眼,那美女脸上化着演出的浓妆,她有点不确定地摇摇头:“好象是吧,我没看清楚唉!”

  “是的,我看到字幕了。”

  “是吗?真的是她啊?她都上电视啦!”殷爱顿时兴奋起来,赶紧从包包里摸出手机来播通岳玥的号码。岳玥电话接得很快,说话的声音却是支支吾吾含混不清:“我敷着面膜呢,有事吗?”

  “你在哪儿啊?我刚看到你在电视娱乐新闻上!你现在是在电视台吗?”

  岳玥无可奈何:“小姐,娱乐新闻有现场直播的吗?我现在在北京,刚参加完一个演出,明天回家。”

  “有演出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我放暑假可以去给你捧捧场。”

  “拜托,我这种小演员也就是给别人垫垫场暖暖声而已,让你来看我出洋相吗?”

  殷爱大摇其头:“在我面前不要这么伪谦虚好不好,都上电视了还小演员!”

  岳玥笑笑,似有意似无意地把话题一转:“对了,你们放暑假了吧,要不我先不急着回深圳,拐到宁城去看看你。”

  “好啊,我早就到家了。”

  “那张海洋呢,他回来了没有?”

  岳玥这样的话两年来殷爱听过很多次,她从来不对殷爱隐瞒自己对张海洋的好感,每次都要说当时要不是张海洋在电话里给她鼓励,她一定不可能取得人生中第一个全国歌唱比赛冠军,也不可能有接下来顺风顺水的事业开始。

  殷爱不知该怎么说,她顿了顿,低声说道:“他没回来,他……”

  岳玥象是一把揭掉了脸上的面膜,讲话又清楚又大声:“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他毕业没分回宁城,分去别的地方了。”

  “别的地方?哪里?”

  “还是河北,一个部队里。”

  “河北?是不是就在北京旁边?河北哪里?”

  “离北京好象还有一段距离,那个地方叫张家口。”

  张家口三个字一说出来,殷爱的电话里就响起一片忙音,她拿下来看看,通话已经中断。是不小心耳朵碰到了关闭键?殷爱按下重播键,移动公司礼貌的自动语音回复道:“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

  张海洋在38军军部所在地的一间部队招待所里,被远道赶来的父亲狠狠地教训了一番。张国勇师长在部队里带兵多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特性早已经深深扎根在他的骨血里,他身为一师之长,在所有的部下面前就是绝对的权威和首脑,从来没有人敢象他亲生儿子这样违抗命令,而且是粗暴公然地违抗,这让他非常非常气愤。好在有孙克爸爸在一边打圆场,及时夺下张国勇手里的凶器,所以张海洋也只是挨了两巴掌,没有被打得头破血流。

  凌晨一点半钟,他才离开招待所,在水泥路转角处两盏路灯都照不到的最黑暗处静静站了一会儿,摸出烟来想抽,手怎么也打不着打火机。他无力地把烟从嘴上摘下来,在手指间碾成碎末,和打火机一起用力扔进郁郁葱葱的树丛里。

  裤兜里的手机响了,刚买的手机,里面只输了很少几个号码,铃声也很陌生,张海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映出来,是有人在打电话找他。拿出手机,显示屏上是个陌生的号码,他舔舔干涩的嘴唇,长吁口气,让自己镇定地接听。

  “你好,哪位?”

  手机在岳玥汗湿的手心里攥着,部队大院站岗的卫兵在保持军姿的同时,忍不住偷眼瞄这个半夜三更从外地赶来的年轻女人,不知道是来找哪个走运的家伙。

  岳玥的嘴唇也有点干,她尽量温和地笑着,柔声说道:“是我,岳玥,我在张家口,你们部队的大门口,这里的解放军叔叔不让我进,你能出来接我一下吗?”

  张海洋终于接到岳玥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三点。

  张家口市驻军单位颇多,能被称为部队大院的地方不下十几处,分布在城市和市郊。张海洋在大门口没见到岳玥,立刻明白她是弄错了地方,于是再打电话联络,问清楚地点,半夜三更地打车过去,一走进传达室的门,就看见岳玥坐在墙角的长条木椅子上打瞌睡。

  本来就爱打扮的岳玥,这两年越发时尚漂亮,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就算是打瞌睡的时候也很是赏心悦目,张海洋忍不住笑着摇摇头,走过去碰了碰岳玥的肩膀,小声地唤了她两声:“岳玥,岳玥!”

  岳玥睁开眼睛,迷迷登登抬头看过去,传达室日光灯白色的光线下,身穿军装头戴军帽的张海洋正对着她微笑。满身疲累和等待的焦急不安一下子从身体里消失,她蹦起来,欢乐地也朝他微笑:“我第一次看你戴这个帽子唉,真好看。”

  传达室值勤的小兵在一边捂着嘴乐,张海洋有点无奈地用手扶扶帽沿,干脆把军帽摘下来拿在手里:“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来演出?”

  “不不,没有演出,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张海洋没有再多问,他拎起放在岳玥脚边的行李箱,和传达室的小兵打过招呼以后,带着她坐上外头等待的出租车,径直开到张家口市中心,开进一间宾馆的大门。

  岳玥却拍拍前排司机的椅背:“我不住这儿,绕一圈出去吧。”

  “我联系好了,订过房间了。”张海洋侧头看她,“这是这儿最好的宾馆。”

  岳玥笑:“我不是嫌这里差,都说了是来找你的,有没有离你近一点的住处?你们那里不是有什么招待馆的?我住那里不就行了。”

  张海洋顿一顿:“招待所的条件比这里差多了。”

  “哦对,招待所。没事啊,差不差的无所谓,能洗澡能睡觉就行了啊。”

  张海洋有点迟疑地点点头:“那好吧。”

  他说着向司机报个地址,二十分钟以后车停在他住的大院门口。部队大院面积大,出租车司机不肯往里头跑,嘴上说不认识路,其实是怕来回空驶。张海洋还想坚持,岳玥无所谓地打开车门跳下去,从后备箱里拿出行李,张海洋没办法,只好付钱,和她并肩走进大门,走在了午夜三点多钟空无一人的道路上。

  行李箱的滑轮拖在水泥路上,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晚上听起来相当惊人,岳玥走着走着,突然哈哈一乐,用胳臂肘轻轻碰了张海洋一下:“我都听殷爱说了,我特地过来就是要用实际行动来支持你。哈哈哈,看不出你也是这么行动派的人,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回宁城去呢。”

  张海洋笑:“为什么会这么以为?我之前也没有说过一定要回宁城的话吧。”

  岳玥耸耸肩:“象你这样的人,我一直以为你会回宁城去,然后想办法把殷爱从孙克手里抢过来。”

  张海洋愣愣地站定:“你……你怎么会这样想?”

  岳玥也站定,就着路灯神采飞扬地看他:“可是你没有回宁城,知道吗张海洋,我心里非常高兴,这就是说你不打算跟孙克抢了,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我也许就有机会了。”

  “岳玥,我……”张海洋咬咬牙,太阳穴上跳动一下,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别说什么你不明白,张海洋,我不是知难而退的人,你也不是孙克那种大老粗,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对不对?”

  “岳玥!”张海洋从上小学起就被身边的女孩子们暗恋,不过这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直接地当面表白,表白的人又是殷爱最好的朋友。这让他很是尴尬,手紧紧握着行李箱的拖杆,不知道该在这种时候说些什么才好。岳玥大方地朝他眨眨眼睛:“喂,张海洋,我突然才发现原来我们俩很象唉,我是瞒着我爸去参加歌唱比赛,你呢是瞒着家里人跑到这个地方来,我们都不是乖孩子,哈哈哈!”

  张海洋失笑:“好了,不开玩笑了,招待所还挺远的,赶紧走吧。”

  岳玥歪着脑袋用一种很可爱的神情盯住张海洋看了好一会儿,爽快地点头:“我会让你知道我这不是开玩笑的,以后会有大把时间,我不着急。”

  把岳玥在招待所里安顿好又用了点时间,张海洋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很累,但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就用凉水冲了把澡,然后坐在书桌边抽了两根烟,把乱糟糟的心绪整理一下。

  来了一个爸爸和孙叔叔就已经够让他无法应付的了,这个岳玥也跑过来凑热闹。张海洋按按跳疼的太阳穴,心里想的更多的是远在宁城的妈妈,相较于爸爸的怒火,他更担心妈妈的身体。在做出决定和同学调换分配指标的时候他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可事到临头才发现,痛苦的程度比想象中强烈很多。也许这就是要实现梦想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七点钟离开宿舍去招待所给两位老爷子打点早饭,敲门之前张海洋同学做了两个深呼吸,他的筋骨结实是没错,可老爷子一直也没有放松锻炼,打一下就算一下,疼得结结实实。

  敲敲门,再敲敲门,张海洋皱着眉等了一小会儿,一点动静也没听见,难不成爸爸气得要给他来个闭门不见?楼道里路过的小服务员看看张海洋,笑着说道:“你找住这屋的客人吧,他们一大早就退房走了。”

  “走了?走哪儿了?”

  “就走了啊,不住了。”

  张海洋有点急:“几点退的房?”

  “我接班的时候,五点半刚过一小会儿就退了。”

  张海洋转过身就往楼下狂奔,可跑出去四下里张望,哪还能看得见爸爸和孙叔叔离开的身影。

  宁城的七点多钟,殷爱站在医院病房床边,看着床上安睡着的张海洋妈妈,心里很不是滋味。孙克走到她身后,两只手体贴地握住她肩膀。殷爱歪歪脑袋用脸颊在孙克的手背上蹭蹭,握住他的手指。

  有护士照顾,孙克妈妈也坐在病床边,她无声地摆摆手,示意两个孩子出去,不要打扰病人休息。走到病房外,就坐在走廊的长条椅上,殷爱往孙克的肩上一枕,疲累地闭起眼睛:“真的不告诉海洋哥哥吗?他要是知道了会怪我们的。”

  孙克伸胳臂搂住她,让她靠得舒服点:“现在告诉他有什么用?刚到新单位报到,怎么能请假?反正回不来,何必让他也跟着操心。再说了,我爸和张叔叔都已经往回赶了,俩个老爷子都不让告诉他,正气头上呢,我可不敢去跟他们对着干。要不你给海洋打个电话,到时候别把我抖出来就行了,我爸他们最多也就是训你两句完事。”

  殷爱叹口气:“算了,那我也还是不打了吧。现在偏偏又出了这种事,张叔叔他肯定要更生气了,海洋哥哥……唉,怎么办哪!”

  孙克拍拍她:“放心吧,海洋是谁啊,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见他输过怕过?不用你替他瞎操心,海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会处理好一切的。”殷爱轻叹一声,往孙克怀里窝一窝,没再说话。

  张海洋妈妈的心脏病是老毛病,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殷爱在妈妈去深圳以后的这些年里,绝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孙克家。张海洋妈妈一直都吃药控制,好些年都没有犯过病,大家的心里渐渐也就没把这当成一回事,这次突然被张海洋气病了,弄得所有人都有点措手不及。张国勇师长急匆匆从石家庄赶回宁城,坐车直接从机场去了医院,站在病床边看着明显憔悴的妻子,心里的滋味很不好受。

  孙克爸爸把一直守在医院的孙克和殷爱拦在病房门外,同情地看了一眼老战友的背影,帮他们夫妻俩把门关好。对于四五十岁的男人来说,向妻子表达出内心的柔情,这是件很困难的事。雷厉风行的张国勇师长愣怔地站了半天,只是伸出手去,帮着妻子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掖掖紧,再毫无意义地把被子上的几道褶痕抹抹平。

  张海洋妈妈眼窝一热,声音也有些颤抖:“老张……见着海洋了?”

  张国勇点点头,掩饰地在病房里东张西望一下,再坐进就放在病床边的椅子里:“见着了。”

  “他,怎么样了……”

  “你管他怎么样!”张国勇皱紧眉头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随即意识到自己态度太差,重重叹一口气,摇了摇头,“算了,现在再说这些也没用,他既然在做决定之前就决定瞒着我们,我们又何必替他多操这份心。”

  “老张……”

  张国勇有些情动地握住妻子的手,在她留着针眼的手背上轻拍:“别的都是假的,我们老俩口安安生生在一起过日子才是真的。什么也别想了,好好养身体,听见没有?”张海洋妈妈含着眼泪点点头,张国勇无声地叹息着,用指尖把妻子的眼泪轻轻抹去。

  殷爱既要记挂着阿姨的病,还要担心突然从北京跑到张家口去的岳玥。她很了解岳玥的性格,虽然对这种勇于追求爱情的举动十分钦佩,但是因为对方是张海洋,这多少又让殷爱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会不会让张海洋心里更别扭更难受。

  好在两天以后,戚丽颖从深圳打了个电话过来,告诉殷爱一个盼了好几年的好消息,她终于答应了岳玥爸爸的求婚,两个人把婚期定在了八月,岳爸爸美人到手喜不自胜,准备带着两个女儿和未来夫人一起到欧洲去玩一趟,预支蜜月兼选购婚纱。

  听到这个好消息,殷爱眉宇间积郁了好几天的愁云一扫而空,她乐呵呵地拉着孙克在屋里又蹦又跳,终于可以到欧洲去了,终于可以也去威尼斯,也看看那座她和孙克憧憬了很久很久的日落桥。

  “什么时候能跟你一起去就好了,”乐呵够了,她窝在孙克怀里美滋滋地畅想未来,“我们俩坐在冈朵拉上,我们也象他们那样……好不好?”

  孙克眉梢微扬:“他们,哪样?”

  殷爱抬起眼睛,眼波柔软:“你说呢……”

  笑容由浅至深地在孙克嘴角绽放开来,他低下头去,细密啜吻怀里女孩的嘴唇:“是不是……这样……”

  “答对了,”殷爱仰起头,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让两个人的嘴唇更亲昵地贴在一起,“想要什么奖励?”

  孙克咧开嘴,双手握住殷爱的腰,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就奖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吧,哥哥今天一定奋不顾身竭尽全力,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