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记忆是心灵相印的痕迹
第一章记忆是心灵相印的痕迹
殷爱放学以后没敢直接到孙叔叔家去吃晚饭,她悄悄地先回家换了一条裤子,今天在学校里那一跤摔得实在是很惨,膝盖摔紫了一大块不说,裤子也摔通了一个洞,如果让孙克看见了,他肯定又要发脾气。
用碘酒擦了擦膝盖,疼得殷爱呲牙咧嘴,换上新裤子以后她骑着自行车在大院里绕了一圈,装成刚从学校回来的样子,把车骑到了孙叔叔家的院门边按响门铃,对来开门的吴阿姨甜甜地打了个招呼:“吴阿姨,晚上烧什么好吃的呀,饿坏了!”
和很多随军家属一样,吴阿姨在大院里的军人服务社上班,工作十分轻松,把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照顾丈夫和儿子上。她笑咪咪地从自行车篓里拿过书包:“你孙克哥哥昨天说了要吃炸酱面,厨房里锅上熬着酱呢,可香了!唉呀,你看看现在的孩子多可怜,这书包重的!”
殷爱挽着吴阿姨的胳臂,两个人说说笑笑进了屋,吴阿姨进厨房去继续忙活,没一会儿功夫伸头出来喊了一嗓子:“小爱啊,洗手了没有,来帮我尝尝咸淡!”
“哎!”殷爱趿拉着拖鞋一溜小跑过去,就着阿姨的手舔了一小口新熬的酱,咸淡适宜,味道别提多美了,“真好吃,晚上我又要吃多了,怎么办呢,裤腰又嫌窄了,5555!”
吴阿姨笑着:“别着急,等孙克回来我们就吃,你孙叔叔今天晚上有事,不回来吃饭,没口福!”
殷爱抬腕看看手表:“孙克哥还没回来么?都快高考了,不是说他们足球队不训练了么!”
“谁知道啊,这小子成天就知道疯玩,哪有一点要高考的样子!我看他也玄,实在不行就叫他老子送他到部队里去吃点苦去。”
又聊了两句,殷爱回到客厅,趴在餐桌上写作业,写一会儿就看看表,等到六点半钟了还不见孙克回来。她跟着吴阿姨狠狠地说了孙克哥哥几句,然后骑上车往学校的方向走过去,心里有一点着急。孙克哥哥和海洋哥哥一样,骑自行车那么飞快,现在上下班时候路上的车又多,该不会是……呸呸呸……肯定躲哪儿玩去了!
一直骑到学校,也不见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殷爱的心稍稍放下来一点。学校的围墙外头只剩下三五辆自行车孤伶伶地停着,殷爱一眼就看见了孙克的那辆蓝色变速车,这辆车原本是张海洋的,他去军校上学的时候把车送给了孙克。
传达室大爷门禁管得特别紧,殷爱跟他说作业本丢在教室里了,这才能把门打开让她进去。殷爱上高二,孙克上高三,一个在四楼一个在五楼,殷爱先爬到高三所在的五楼找一圈,没看见孙克的人影,再下到四楼来,还是空无一人。她扒着四楼阳台往外头张望,偌大的校园里,谁知道孙克这个家伙躲在哪儿。好好的怎么放学也不回家,这发的是什么疯!
她心里忽然一动,随即快步走下教学楼,拐到大楼后头的花园里,绕过一个篮球场就是个叫菠萝山的小山包,山包上头建着一个大阶梯教室,教室再往后就是树林,那儿有好多棵粗粗高高的桑树,树上结的桑葚很大很甜,孙克带她到去玩过,偷偷从树上摘下桑葚给她吃。
一口气爬到菠萝山顶,往树林的方向跑了几步,果然就看见了一个躺在草丛里的人影。殷爱停下来喘息,没好气地翻个白眼,大步走到孙克身边,往他腿上踢了两脚:“喂,干嘛呢,睡着啦!”
孙克把盖在脸上的一本书拿掉,眯着眼睛,不豫地皱紧眉:“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还好意思问我,几点钟了你知不知道?家里等你吃晚饭呢,我和吴阿姨都着急坏了!”
孙克坐起来,两条长长的腿一屈一伸,上下打量了一下殷爱,视线最后停在了她的腿上。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嘴唇也抿了起来,生气的模样和孙叔叔一模一样。殷爱有点心虚,两只手背在身后绞着手指:“喂,快点回家吧,天都快黑了。”
孙克不动,好一会儿轻声说道:“还疼不疼?”
殷爱往后头磨蹭了两小步:“什么呀,什么疼不疼……”
孙克扬起浓浓的眉毛盯住她的眼睛:“没出息的东西,被人欺负了连还手都不敢,真孬熊!”眼泪一下子冲进眼眶里,殷爱难堪又难过地垂垂头,别开脸就要走。
孙克弹簧一样蹦起来拉住她的手:“傻样,至于吗,我说什么了你就哭!”
殷爱垂头嗫嚅:“谁哭了……你才哭……”
“疼不疼了?”
殷爱摇摇头:“没事……”
“没事你换裤子干什么?摔破了是不是?你……”孙克的脸上全是怒意,他用力把斥责的话咽回肚子里,长出一口气,“我帮你教训过那个人了,妈的,老子的人他也敢欺负,活腻歪了他!”
殷爱着急了:“你又打架了?”
孙克从鼻子里嗤一声,不说话,殷爱赶紧抓起他的右手,手背上和指关节上有一点青紫破皮,一看就是用拳头揍过别人的样子。殷爱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打架,上回的处分好不容易才撤销,你马上就要高考了,万一再背个处分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的,大不了当兵去。”
“有处分的人当兵也当不上啊!”
“当不上我就扫马路去,掏大粪,行不行?”
殷爱愤愤地咬了咬嘴唇:“你这话千万别在家里说,孙叔叔听见了准要生气,他再揍你我可不帮你求情了!”
孙克又臭又黑的脸上突然由阴转晴,不仅眉头舒展开,嘴角也噙起了笑容,他低头看着殷爱的脸,嘻皮笑脸地说道:“我只要有你心疼我就行了。”
殷爱脸上有点发烫:“我才不心疼你,我心疼自个儿还来不及呢!”
“小爱。”
“嗯?”
俊朗帅气的大男孩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心底里有多少不由自主的悸动,总有些感情又迫切又急切又真切,可是也让人有些惶恐,这个日暮的时分,能在残阳余烬的光线里静静地看她一会儿,仿佛就是全世界最大最大的幸福。
“小爱……”
“干嘛?”
孙克迟疑着,缓缓说道:“考不上大学,我就得去当兵,在家里也只能再呆半年了……小爱,我走以后,你会不会想我?”
殷爱当然地点头,可她还没来得及表忠心,孙克就又说道:“不是想张海洋的那种想……不是想孙克哥哥的那种想……”
殷爱没能明白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眨巴着两只眼睛愣愣地看着他,孙克在她清澈的眼神里叹了口气,伸手往她脑门上轻弹一下,拉住她的手往山下走去。
从学校骑车回家只要十分钟,孙克耐住性子慢慢地骑,等着殷爱和他并肩而行,四月底的晚风吹起少女飞扬的头发,他盯着她披在身后的马尾巴,脸上悄悄浮起一个笑容。
可是一回到家就出事了,孙克的爸爸孙凯满脸阴沉地坐在沙发里,旁边坐着的还有一位阿姨和殷爱班上的同学顾维生。殷爱一看就知道这是来告状的,高高壮壮的顾维生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破皮的地方涂着碘酒,看起来就更吓人。他妈妈气鼓鼓地盯着正从门外走进来的殷爱和孙克,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孙副师长,本来我们家老顾是不让我来的,都是孩子嘛,在一起玩有时候会有些不知轻重,不过这次你们家孙克也有点太过份了,不为什么事就把我儿子打成这样,我想来想去还是应该过来告诉你一声。自家生的孩子自家疼,我们顾维生老实巴交的,你可不能让孙克以后再这么欺负他!”
孙克一看这个架势,狠狠地用眼刀剜了顾维生一下,不当回事地向他自己的房间走去。孙凯眉梢微扬,重重地叱了一声:“站住!”
殷爱被这一声叱喝震住,下意识地惊战一下。这种时候吴阿姨不好直接地维护儿子,只能走到殷爱身边体贴地环住她的肩膀,似嗔非嗔地对丈夫说道:“说话声音不能小一点吗,看把孩子吓的!”
孙凯是个军人,荣誉感极强,在部队里时时事事都要争先,偏偏这么个独儿子三天两头给他闯祸,这次更是把状告到单位里去了,弄得他相当下不来台。看到别人的小孩被打得象猪头一样,他再怎么心疼儿子也不能再姑息下去,于是孙副师长狠狠一拍沙发扶手站了起来,对孙克沉声说道:“你给我滚过来,向同学道歉!”
孙克撇撇嘴角,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楚地说道:“我是人,不是球,不会滚。”
孙凯一听这话气得脸都绿了,当着别人的面,这实在是很下不来台,他抿紧嘴唇大步走到儿子面前,抡起胳臂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孙克的脸上。孙克被打得往一边歪倒,捂着脸瞪起眼睛和父亲对看了一会儿,气势汹汹地冲出了屋外。吴阿姨追出去喊了几嗓子,没能把倔强的孙克喊回来,脸色很不好看地走回屋里,对着丈夫嚷嚷:“有话好好的说,你打儿子我不拦你,先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再打,老的小的,一个比一个不省心,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孙凯脸更绿,转过身看向从沙发里缓缓站起来的顾维生:“你放心吧,孙克以后要是再欺负人你就来告诉我,我教训他!”
顾维生一点也没有解气的感觉,他畏畏缩缩地看了妈妈一眼,又看了看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的殷爱,拉拉妈妈的衣袖:“我们走吧……”
殷爱深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地说道:“孙叔叔,这事……这事不能怪孙克……”
听见殷爱说话,孙凯立刻放缓了语气:“怎么回事小爱?你说!”
殷爱晶亮的眼睛往顾维生身上瞥了一下:“孙克哥哥……他是为了我才打架的,这事不能怪他……”
“你?”孙凯顺着殷爱的眼神看了看低下头的顾维生,心里一下子都明白了。在这个大院里,孙凯是有名的孙大炮,脾气火爆性格刚猛,他对谁都厉声厉色,唯独对殷爱这个战友留下来的女儿十分呵护宠溺,一丁点儿委屈也舍不得让她受,现在一看顾维生胀红了脸的样子他就猜到了原因,非常不满地哼了一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顾,你老老实实说,是不是欺负殷爱了!”
“我没有……”顾维生害怕地看看妈妈,“没……没有……”
孙凯把眼睛一眯:“真没有?”
顾维生全身向下一缩:“真没有……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编顺口溜来着……殷爱听了生气……跑走了,摔,摔了一跤……”
孙凯带兵多年,身上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质,两道眼神直直地瞅着顾维生:“你都编了些什么!”
“没,没什么……”
“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个干爹……”顾维生脱口而出,孙凯黑如锅底的脸色让顾维生没能把这个笑话说完,他闭紧嘴巴,后背上全是冷汗。
殷爱难堪地垂首走出屋门,两步以后吃惊地停住,泪光中,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正站在屋门前的台阶下头,痛惜愤怒地看着她。几个月不见,他原本就黑的皮肤变得更黑,嘴唇紧抿着,胸膛起伏。
眼泪终于滑出眼眶,殷爱哽咽地低唤一声:“海洋哥哥……”
张海洋什么也没说,过去握住殷爱的手,拉着她大步走出孙家的院门。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部队大院笔直整洁的道路上,张海洋飞快地骑着自行车,殷爱坐在后座上,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把眼泪和啜泣全都掩埋进他的气息里。
殷爱家在大院西头的宿舍楼里,两间单身宿舍打通以后做成的简易套间。打开门走进去,张海洋冷着脸扳过殷爱的肩膀把她按坐在小沙发上,然后蹲在她面前:“摔哪儿了?让我看看!”
“真没事,就摔了一小下……”
“是你自己掀开还是让我动手?”张海洋的脾气比孙克更臭,他绝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主,殷爱可怜巴巴地眨眨眼睛,把左腿的裤腿拉上去,露出红肿破皮的膝盖。张海洋盯着这个伤口看了半天,狠狠骂一句脏话,站起来就往外走,殷爱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海洋哥哥你干嘛!”
张海洋扬起眉:“那小子叫顾维生是吧,我去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教训!”
殷爱哀叹:“你们怎么都这么喜欢打架!”
张海洋冷哼:“拳头比道理管用,你不懂!”
“海洋哥哥!”殷爱死命拉住张海洋。从小到大,她也记不清自己劝过他们多少次,这哥俩儿象是两只爆竹,稍微有点火星就炸锅,小时候还怕父母,大了以后,也只有殷爱才能稍微拦住他们。于是她不得不顾左右而言他地瞎打岔,“你你你……你怎么回来啦?你请假的吗?出什么事了?啊?”
张海洋没舍得使劲掰开殷爱拉住他衣服的手,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你个臭丫头,年纪越大胆子越小,没见过比你更没出息的!”
说着说着房门被敲响,张海洋过去打开门,孙克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回来了!被军校开除了?”
张海洋当胸一拳擂过去:“五一放假,我刚下的飞机。”
兄弟俩见面,张海洋把孙克狠狠地训了一通,你十几年的饭都吃狗肚里去了,那人把小爱欺负成这样,你就轻描淡写地打两巴掌算完事?废物点心,你还是不是男人!
孙克嘿嘿一笑:“老子一巴掌也不能白挨,我刚才……”
他说着顿住,殷爱紧张地问道:“你刚干什么了!”
孙克颇有深意地看着她,又会心地看了看张海洋,抿唇微笑:“男人的事你别管。妈的,今晚我妈做的炸酱面都没吃到,老子饿了!”
孙凯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以后很痛快地向儿子承认了错误,并且表达了他对打人这个行为的看法:“以后再有这样的人,你就给我狠狠地打,别怕,爹给你撑腰,不知死活的东西,他那是没撞见我,不然我让他后悔一辈子!”
吴阿姨和张海洋的妈妈孙阿姨在餐桌边包着饺子,张海洋难得回来,两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她们听见孙凯说的这话一起都笑了:“你看看你看看,就他那样的,不教出个土匪来就怪了!”
孙阿姨摇头笑:“都一样,我们家张国勇和你们家老孙都是一路货色,两个大老粗,教不出什么好来。”
张国勇是正师长,孙凯是副师长,两人打从入伍参军时候就认识,还有殷爱的爸爸殷浩,三个人就象现在的张海洋、孙克和殷爱一样好得象是亲兄弟。殷浩1985年牺牲在者阴山战场上,留下妻子戚丽颖和不到两岁的女儿殷爱。从那以后张国勇和孙凯就把殷爱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殷爱上初中那一年妈妈从文工团转业去南方奋斗创业,这几年她一直都是在孙叔叔家吃饭,三五不时地还住在这里。
吴阿姨听见孩子们的笑声,扭头看向门外,轻声笑道:“这两个傻小子,将来也不知道哪个有福气。”
三个孩子刚从篮球场玩回来,都在院子里,才五月的天,两个大男孩热得一起光着膀子,张海洋蹲在地下修整殷爱的自行车,孙克在一边打下手,递递扳子钳子,殷爱则捧着一盘削成块的梨子,用牙签给这个叉一块,再给那个叉一块。
两个男孩比着吃,你的块儿大了,我的块儿小了,你多吃了一块,我少吃了一口,一边乐着一边闹着,沐浴在五月舒暖的阳光下。
张海洋赶在五一节回家来,主要是为了五月三号殷爱的生日,每年这个日子对于张、孙两家人来说都是个小节日,趁着长假的机会聚一聚,如果都有空的话还会结伴出游,玩个几天。
不过今年没能出去玩成,一来是因为孙克高考的日子临近,二来是因为殷爱的妈妈戚丽颖五一节这一天也回到了宁城。戚丽颖回来并不是为了给女儿庆祝生日,而是打算把殷爱接到深圳去,这些年她在南方发展得很不错,现在已经升到了公司的高层职位,不再象以前那样在东南亚各国跑来跑去,相对稳定下来了,也就有了时间照顾女儿。
戚丽颖带来的这个消息让所有的人心情都有点低落,孙克更是一整天都黑着个臭脸关在房间里看书,除了吃饭上厕所,谁喊他也不肯出来。殷爱在孙家客厅里陪妈妈坐了一会儿就被孙克抓进屋里,丢给她一本英语词典,让她帮忙抽测英文单词。
戚丽颖当年在文工团里是独舞演员,现在年纪大了,风采却是不减,坐在孙客客厅的沙发里,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还和以前一样漂亮。吴阿姨和她肩并肩坐着,微笑地说道:“还是你好,一点也没变,不象我们都成黄脸婆了。”
戚丽颖笑笑:“吴姐你又拿我开心。”
吴阿姨把声音压低一点:“小戚,我说句话,你可别不乐意。”
“你说,吴姐。”
“小戚,殷浩……走了也已经十几年了,现在小爱也大了,懂事得很,自己会照顾自己,不用人操心,你看你是不是也张罗一下自己的事,总这样一个人也不是个事儿,过日子还是得找个伴互相照顾照顾,你说是不是?”
戚丽颖脸上有点黯然,她摇头轻笑:“都习惯了,四十多岁的人了,现在再去找哪还找得到,这个事我从来没想过,我就想着多挣点钱,给小爱创造一个好条件,把她培养好,这样才对得起殷浩。”
吴阿姨拍拍戚丽颖的手背:“小戚……”吴阿姨欲言又止,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但是殷浩的模样在活着这些人的心里还是那么鲜活,他是一个那么好的男人,偏偏走得那么早。
戚丽颖把心里的惆怅抛开,握住吴姐的手:“吴姐,这两年我每次来接她她都不肯走,我知道她离不开你们,你帮我跟她说说好吗,我一个人在南方真的很想她。”
吴阿姨酸涩地点点头:“你放心,我跟她说,这丫头听我的话。”
殷爱窝在孙克的床上,一连提问了十来个单词孙克都背得很熟练。她把书放下,歪着身子趴靠在叠好的被子上,好半天长长地叹了口气:“要是你和海洋哥哥都在河北上大学,我去了深圳,离你们有多远?有没有三千公里?”
孙克盯着书,头也没抬:“笨,从深圳到哈尔滨也就三千公里,你地理怎么学的!”
殷爱眨眨眼睛:“那还好,比我想象的近一点儿。”
书上清晰的铅字变得有一点混乱,看了半天也没能把一句话看顺下来,孙克眉头皱起来:“不许跟你妈走。”
殷爱在枕头上趴得更低点,鼻子里能闻到枕上属于孙克的气息:“我也不想走,不过我妈一个人在深圳,我也应该去陪陪她,老留在宁城麻烦你家和海洋哥哥家也有点过意不去……”
“屁话!”孙克扭过脸来瞪她,“早干嘛去了?现在知道过意不去了!我说话你不听了是不是?不准走!”
“可是……”
“没有可是!”孙克蛮劲上来,“我跟你说殷小爱,你要是敢走,我就不去高考,你试试看!”
殷爱翻着白眼不理他的威胁:“得了吧,你是怕自己考不上大学丢脸,就拿我要走的事当挡箭牌,我还不知道你啊!”
孙克把书往桌上一扔,按着桌面就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本来嘛,就你那个学习成绩,谁也没敢指望你。”
孙克虎着脸走到床边:“找抽呢!”
殷爱笑,歪着头瞅他:“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哈哈哈!”
女孩长长的黑头发铺展在他的枕头上,她柔白美丽的脸颊上满是笑意,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斜睨着,眉梢眼角娇艳欲滴,孙克垂在体侧的双手一下子就握成了拳,他点点头,又点点头,猛地坐在床边朝她俯下身去,两只手臂撑在殷爱体侧,把她牢牢固锢在自己的怀抱里。殷爱有点慌乱,双手推抵着他年轻宽阔的胸膛:“干,干嘛……我说着玩的,说着玩的……”
孙克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脸上闪避的羞涩,越看越是欢喜,越看越是满足。他唇舌间有点干,很渴,直觉里她身上就有可以让他畅饮的甘泉,泉水可能就来自那两瓣红润的嘴唇……
“吃饭了,孙克,小爱!”
楼下吴阿姨的叫声打断了孙克的绮思杂念,殷爱睫毛轻颤着,求助般地低声唤他:“吃饭了,孙克哥哥……”
孙克扬起一边的眉梢,好笑地看着她,低声说道:“说你不走,我就放开手。”
殷爱的心里一动,抵在孙克胸前的双手能感觉到从他身体里传来的温度和热力,那么暖和,那么强悍,那么蛮不讲理……她的迟疑让孙克有点恼怒,他朝下俯得更低:“说不说,说不说!”
就在嘴唇将及相触的时候,殷爱被针刺了似地脱口说出:“我不走了!”
孙克笑得十分满意,又这样看了她一会儿,站起来把她拉起来:“走饭去!”
吴阿姨是山西人,面食做得天下无敌,一桌人吃得热火朝天,被喊来的孙阿姨连声称赞,张海洋和孙克两个大男孩根本就吃得抬不起头来,吴阿姨看了用手指点着他们,笑得合不拢嘴:“饿死鬼投胎也没有这样的!”
吃完饭嘴一抹,孙克突然说了一件事:“妈,快高考了,我想能不能和殷爱换一下,我住到她那儿去,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复习,让她住咱家来。”
殷爱不解地抬起头:“你住我家?”
孙凯点点头:“我看行,回头把殷爱家的电视电脑什么的都搬走,就把孙克关屋里看书,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说不定管点儿用。”
殷爱看看妈妈,抢在她之前赶紧点头:“行啊行啊,等我妈妈回深圳了我就住过来,住在这儿多好啊!”
“那就这么说!”孙克朝殷爱眨眨眼睛,站起来拍拍肚皮,又往张海洋肩膀上拍一下,“走,打会儿球去。”
张海洋跟着站起来,顺手把还没吃完饭的殷爱也拉了出去,三个人骑两辆车离开家到了大院的篮球场,剩下的大人们心里都明白,吴阿姨往戚丽颖碗里夹一筷子菜:“没事,回头我就跟小爱说。”戚丽颖点点头,笑得很无奈。
最终殷爱没有跟妈妈回深圳去,三号中午三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饭后送张海洋和戚丽颖去了机场,一南一北,目送他们都离开之后,孙克终于放下心来似地长出一口气,回到家里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到殷爱家去。
天气热了,也没什么好带的,除了书就只有几件换洗衣服,殷爱帮着他用自行车把行李推回家,再把自己的东西推回来。孙克还当真就象模象样地开始复习起功课来,每天放学回家吃完饭就过到这边来,吴阿姨有时候不放心儿子,半夜三更过去看看,屋里的台灯一直要亮到凌晨以后。
这么一来就到了六月,高考前的冲刺越来越紧张,孙凯工作忙还有点顾不上,吴阿姨和殷爱整个就围着孙克转,全力保证他吃好休息好学习好。
殷爱做完作业以后又温习了一会儿功课,十点多钟去洗手间刷牙准备睡觉,看见楼下的灯还亮着就走下去,看见吴阿姨拎着一个饭盒正准备出门。她笑着把饭盒拿过来:“我去送给孙克吧,阿姨你也歇一会儿,累一天了。”
“这么晚了,你赶紧睡觉去吧,明天还要上学。”
殷爱换上鞋子:“我散散步,成天坐着看书屁股都坐大了,嘿嘿,马上就回来。”
她没有骑车,拎着饭盒在安静的道路上慢慢地走,伸开手臂用力吸进夜晚的空气,路灯下她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摇摇晃晃地映在整洁的水泥路面上。
殷爱家住在三楼,她走到楼下的时候看见了窗口暖黄的灯光,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快步走上楼,抬手轻敲了一下,房门就应手而开,老房子的锁头有点不太好,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门关紧。屋里没什么动静,殷爱心里暗笑,开着灯象那么回事似的,说不定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蹑手蹑脚走进屋里,捂着嘴不笑出声来,客厅通往里间的门也开着,走到门口的时候殷爱突然听见一声模糊的低唤:“小爱……”
被发现了?殷爱咬住嘴唇站定,又听见了孙克低沉压抑的声音:“小爱,小爱……”伴着他的低唤,还有几声很奇怪的哼哼,她来例假肚子疼的时候也会缩在被窝里这么哼哼,孙克他是病了吗!
殷爱赶紧走进卧室,一步踏进门口,就看见孙克慌张地扯过毯子盖在他身上,可是抚弄之下压抑的激情已经到了爆炸的临界点,一直在脑海里幻想着的少女突然出现在眼前,这种莫大的刺激之下,孙克咬牙狰狞地迸发了出来,难以压抑的低声呻吟长长地逸出嘴角,象钉子一样把殷爱傻愣愣地钉在了卧室门口。她盯着孙克胀红的脸颊和靠在床头上那种奇怪的姿势,忐忑地问道:“孙克哥哥,你……你怎么了……”
一句话问出口,殷爱突然就明白了过来,手里的饭盒啪一声掉在地下,她转过身没命地就往外跑,在客厅的沙发边被孙克追上。
年轻男孩的双臂从身后搂住她,孙克又是羞涩又是冲动地低下头,把脸颊伏在少女肩头的发丝里:“小爱,小爱……”
殷爱满脸通红,一语不发地掰扯着孙克的手。根本掰不开,这个男孩已经拥有了男人的力量,从来没有哪一刻象现在这样让殷爱觉得他已经有力到很可怕的程度。孙克粗喘的气息吹拂在她的皮肤上,让她觉得更灼热更滚烫。他收紧手臂,低声说道:“别走小爱……我……小爱,我喜欢你……”
殷爱垂着头,挣动得发丝凌乱,听见他这句话却又莫名地安静了下来。十七岁的女孩很瘦削,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裙,她身上刚沐浴过的清香直扑进孙克的鼻子里,他深深地吸进她头发里的香味,把她在怀里转了个圈,用下巴抵在她低垂的头顶上。
拥抱的滋味原来这么好,比什么都好,比刚才那样激情喷涌时带来的快感还要好。孙克被这种美好的感觉感动着,竟然有一点觉得眼角变得湿润了,他轻声呢喃着重复心底里的话语:“我喜欢你,小爱,喜欢你……”
殷爱不再挣扎,她安静但是不平静地伏在孙克胸前,几乎能听见他每次脉动的声音。他穿的是一件汗背心,手臂和胸前有很多皮肤□着,和她的脸颊紧紧相贴,酥酥麻麻的,心里也跟着毛毛乱乱,象是有小虫在爬,爬到哪里就痒到哪里,想挠一挠,不知道该往哪里挠。
孙克试着松开手臂,然后温柔地抚按住殷爱的肩膀,然后极其爱怜地捧住了她的脸庞。隔壁房间里的光线不能完全照亮这间不大的客厅,昏黑里、悸动里,他低下头去,试了试,在半路上停住,然后一鼓作气,吻住了他这一生最最珍爱的女孩。
年轻人的热情一旦开了头,就很难再用理智克制住。孙克象是着了魔一样迷恋着每天晚上和殷爱短暂的温馨时刻,就算是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他的眼神也火辣得让殷爱无地自容,吴阿姨笑着摸了摸殷爱的长辫子:“这丫头,吃得头都要埋到碗里去了。”
孙凯副师长看了看儿子,沉声问道:“复习得怎么样啦。”
“还行吧。”
“努点力,学校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只要你过线就没问题,还剩一个月,拿出点男人的气魄来,拼一把!”
孙克点头:“我知道,会努力的。”
孙凯满意地嗯了一声,吴阿姨在一边笑:“别光顾着你儿子,小爱明年也要高考了,你得给她计划计划,看看是不是也报考个军校,女孩子在部队上干个几年,转业安置个公务员单位,安安稳稳的多好!”
孙凯摆摆手:“这还用你说,老张早就给小爱铺好路了,别的地方不敢吹,北京军区和南京军区这两块地方想找人帮忙一点不费事。”
殷爱懵懂地听着这些:“那我也考海洋哥哥的军校,我们三个人上一个学校。”
“傻丫头,海洋上的那是陆军学院,太苦,女孩子吃不消的,好象也不招女生。”
“很苦啊?那我怎么没听海洋哥哥说有多苦,他不一直都说挺好的挺好的嘛。”
孙克哼哼:“那是怕吓着你们,你跟我妈,还有孙阿姨,絮絮叨叨咋咋乎乎的,要是我也不跟你们说,省得耳朵遭罪。”
耳朵不遭罪的结果就是,晚上十点多钟给孙克送宵夜的人成了他的亲妈,吴阿姨看着儿子一副不乐意的样子,走过去往他头上敲了一下:“小兔崽子,老妈给你送吃的来,你吱都不吱一声,啊?”
孙克不耐烦地扭过脸,挤出笑容,冲着老妈大声地‘吱’了起来,吴阿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转身回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一吃完早饭殷爱就被孙克拉出了家门,骑车到学校,走进校门以后没有上楼去教室,而是被他拽着上了菠萝山,就在那一天殷爱找到他的地方,孙克把她搂在怀里。
“说,昨天晚上干嘛啦,怎么是我妈给我送的宵夜?”
殷爱抿着唇推他:“要迟到了!”
“这犯的是什么脾气?一早上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孙克捧住殷爱的脸就要亲下去,殷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睁大两只乌黑的眼睛瞪他:“我不跟你发疯,要上早读了!”
孙克不理那么多,把她的手拉下来先亲个过瘾再说,殷爱被吻得气喘吁吁,伏在他怀里。孙克也有点喘息:“到底为的什么?你不说……你要是不说我就在你们班教室门口亲你。”
这家伙蛮起来绝对是说一不二的,殷爱没敢跟他较这个劲,悻悻地嘟囔道:“你不都嫌我絮絮叨叨咋咋乎乎的么,怎么又要亲又要抱的,你讨厌不讨厌!”
孙克瞪着眼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昨天仿佛依稀说过这样的话:“就为这个你晾了我一晚上?你个臭丫头片子!故意跟我置气的是吧!”
殷爱咬着嘴唇,已经绷不住唇边的微笑,一看到她的笑,孙克就更来劲,可是早读课的铃声已经响起,他拉着她一通狂奔跑下山,分开手若无其事地再各自向班上跑,空无一人的楼梯上他揪了揪她的马尾巴:“晚上再收拾你,等着!”
晚上被压在床上吻得气都喘不过来的时候,殷爱才知道这个家伙有多睚眦必报,他整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她稚嫩的胸膛没办法舒展开,只能急促地呼吸让肺里能涌进足够的空气。可是双唇始终被他占据着,这个不讲理的人,连亲吻的方式也同样不讲理,她甚至连出声求饶的机会也没有,只能任由他吻着。
孙克餍足以后才松开殷爱,下一秒却又被她艳红的嘴唇吸引,情不自禁又低下头去。殷爱呻吟着把头歪到一边:“我告诉吴阿姨去……”
高大的男孩乐不可支:“真的?那太好了,咱们这就去告诉她吧,省得她一天到晚操心将来你会被别的男人追走,不能嫁进我们老孙家!”
殷爱想板起脸来,却还是笑出了声:“你想得美呢,我才不……”
“才不什么?”
殷爱红着脸推他:“压扁我了,你快起开!”
孙克耍赖皮:“才不什么?才不什么?”
“才不理你!”殷爱好不容易从他身下逃出来,跳下床趿着鞋子就要走,孙克伸手把她又勾回来,按坐在自己腿上。殷爱对男女之情不太懂,不过多少也看过几本台湾的言情小说,里头那些火爆场面也曾经反复研究拜读过,她知道孙克的身体上现在有什么变化,也知道这种变化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好象很难控制。
孙克吻着她的后颈,一下一下地用舌尖在那里光洁的皮肤上勾舔,声息模糊地低声说道:“小爱,我一辈子都喜欢你……”
在那些还相信誓言的年纪里,简单直白的承诺最容易打动人心,没有什么比从喜欢的人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更让人幸福。殷爱垂下眼眸,把这句话听进了心里,她微笑着偏偏头,假装倔强地笑语:“我才不喜欢你!”
要是放在平时,孙克肯定又是瞪眼又是卷袖子地装起凶来,可殷爱等了一会儿,没能等到意料之中的激烈行动,只等到一声似有似无地叹息。十八岁的大男孩没办法把心底里澎湃的感情全都描述出来,语言在此刻显得太过贫乏,每一个形容词都太苍白,及不上小爱在他心版上刻下的痕迹深刻。他吞咽了又吞咽,喉节上下滑动着,有点狼狈地把脸贴进殷爱头发里:“小爱……你也喜欢我的……是不是……”
殷爱有点诧异,她已经习惯了飞扬跋扈的孙克,现在这个犹疑试探的人是谁?
没听见殷爱的回答,孙克的叹息声更低沉:“我……我是不是没他好?他学习比我好,球也踢得比我好,长得也比我帅,他爸爸也比我爸官大……”
殷爱腾地站起来,转过身低头看向孙克垂着的眼睛。长长的头发从脸颊两边披下来,发梢打着卷,流连散落在他的手臂上。他勾起一绺,慢慢地绕在手指上,再慢慢地松开,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殷爱也有一肚子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半天,憋出几个字:“胡说什么……”
孙克的睫毛动了动,挺直的鼻梁下面,唇角得意地弯了起来,他看着手指上她的头发,笑得越来越开心,象一辆刹不住的车,猛地冲撞进殷爱的心里,把她最后一点年轻茫然的壁垒撞得七零八落。直到很久以后殷爱也弄不清自己那一天晚上是不是就已经爱上孙克了,但是她知道,那一刻里,她是多么想永远永远地让这个笑容停留在他的脸上,他笑起来的时候是那么好看,而这样一个好看的男孩是喜欢她的,他还说会喜欢她一辈子……
小小的心湖里涌进一片大海,倾刻间就有承载不住的幸福从她眼角里流溢了出来,她茫然无措然而又是很肯定地抬起手臂搭上了孙克的肩膀,小心地在他短短硬硬的头发上轻抚着,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就是很想这么做,她凑近去,用轻颤着的嘴唇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你是没他好……”殷爱微笑着说道,在孙克的笑容消失前又一边吻着一边呢喃,“可我只喜欢你,怎么办……”
这一天晚上回孙家的时间拖到很晚,吴阿姨他们都已经睡了,在餐厅里给殷爱留着一盏灯。她关了灯,在黑暗里又独自品尝了一会儿这无与伦比的甜蜜,走回房间的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拢嘴。
高考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殷爱比孙克还要紧张,期末考试考得也有点差强人意,终于盼到了放暑假的日子,她把暑假作业扔到一边,全心全意跟着吴阿姨做后勤保障工作,熬绿豆汤,做孙克爱吃的饭菜,晚上也坚决地不再去给他送宵夜,以免打扰他的复习。
可是殷爱没能象说好的那样,陪着孙克熬过难熬的高考三天。高考前两天她接到妈妈从深圳打来的电话,戚丽颖出了个小车祸,左腿骨折了。殷爱一听急得不行,立刻就收拾行李买机票飞到了深圳。她死活没让孙克送她到机场,现在是最最关键的时刻,一点都不能分心。
沉浸在爱河里的小情侣最不能忍受离别,坐在车里离开家的殷爱一直扭头往回看着,直到车拐过弯,再也看不见孙克伫立在路中央的身影。刚刚分别就开始想念,殷爱垂头坐好,抿着嘴唇,那里还留着他刚才亲吻过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