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成年,非旧事
“晓儿,你还真当你哥是任人宰的主儿呢?苏景墨多精明的爷,要不是瞅准了时机,他能现在挑事儿”付苗苗又往病房里看了一眼,然后赶紧进去,我隐隐也听见病房里叮咚哐啷一阵儿响。
等我俩进去,正看见付凡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就把那空碗给打翻了,付苗苗把碗拾起来,搁回去,又哄付凡睡下了。
付苗苗一边儿给付凡掖被子,一边儿跟我说,“你觉着顾从月苦?付凡呢?十四年前,付凡被他亲爹亲妈逼得跳楼,然后到底没死了”
付苗苗看付凡闭上眼睛,才把注意力转向我,“付凡左耳朵是聋的,当年他爸一耳刮子扇的,付泽海亲手把他亲儿子给扇聋了,还有付凡他妈阮彤,我活了二十来年,这俩是我见过最出息的爹妈,把自个儿儿子逼到死路上,真TM出息”
付凡这时候又把眼睛睁开了,不过似乎没大听懂刚才付苗苗说的,就那么傻愣愣盯着付苗苗,付苗苗对付凡特别耐心,哄了一会儿又说,“给你擦擦身子”
付凡伤得忒重了,不单脑袋,俩手也缠了厚厚的绷带,所以衣服没法儿脱,付苗苗只能小心地给付凡把袖子撸起来,再把前边儿扣子解开。
这一解开,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付凡身上特别白净,皮肤很细腻,可付凡整个儿上身,没一块儿好的地方,全是疤,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疤,有横纵交错的道道,也有一个个小点儿。
付苗苗往盆里倒了热水,又接了凉水,然后端到付凡跟前儿,一点点给付凡擦身子。
“这横竖的条儿,是付凡他爸拿皮带抽的,十四年了,愣是没好,疤还一直留着;至于这一点一点的,那是付泽海拿烟头烫的,付泽海那阵儿,一天至少抽一包烟,晓儿,你算算,付凡每一天儿,得被烫多少回?”付苗苗最后几个字儿咬得特别重。
我愣了,就那么一直盯着付凡布满伤疤的上身,付苗苗又说了,“付凡那时候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屁都不懂,他妈刚把他给丢了,他亲爹就开始收拾他,有一回,付泽海就以为付凡在看他妈阮彤的照片儿,付泽海一耳刮子就上去了,当场给付凡扇成了耳聋。付凡那时候还是个屁大点儿孩子啊,甭说他是付泽海亲儿子,TM就真是顾志刚儿子,付泽海也不能那么对一孩子,可不是TMD造孽”
我越听越震惊,我一直就觉着付凡特操蛋,可我不知道,付凡小时候还受过这个。
付凡那一身伤那您是没见着,浑身上下,没一块儿好地方,每一寸皮肤上都是疤,十四年没消,可想而知,他亲老子当年下手得有多狠,那绝对是往死里揍。
“睡吧”付苗苗给付凡擦完胳膊,把毛巾拧干,放回盆里,又给付凡搭上被子。
付凡抓着付苗苗胳膊,“妈”那表情特执拗。
“不走”付凡手上有伤,明明抓着付苗苗,最疼的是自个儿,可就是不放手,付苗苗最后没辙,只能一个劲儿哄他,“睡会儿,我不走”
“晓儿啊,世事不是非黑即白,你觉着顾从月苦,顾家、陆家甚至你跟你哥,都被付凡给算计了,可你想想,付凡就该应受这个?顾志刚没错?阮彤跟付泽海没错?谁TM不是在造孽?可你怨谁呢?阮彤已经跳楼了,顾志刚也是要走得人儿了,至于付泽海,就那么回事儿了,你倒说说看,这事儿到今天这地步,怨谁?”
怨谁?我能知道怨谁?
问题就在于,事儿已经到了今儿这个份上,您说,怨谁还有用?
“你知道不,晓儿,十四年前那阵儿,付凡真以为顾从月是自个儿妹子呢,虽然也怨,可看着顾从月被一帮混小子欺负,对,里边儿还有那丁小桩,付凡还硬是傻呵呵地上去了,护着顾从月,自个儿被那帮小子打得皮开肉绽,加上他老子亲手拿皮带抽的那身伤,付凡当场就昏死过去了,一身的血。”
我站在付凡床边,我不知道能说什么,付苗苗今儿跟我说的这些,是我从前都不知道的,平心而论,付凡倒没怎么算计过我,就只能算计了,那也是顺便儿,所以我对付凡没那么痛恨。
现如今听着丫的悲惨往事,难免不动点儿恻隐之心。
“晓儿,你回吧,顾从月那边儿,我指定给她一交代,让她走得安心”付苗苗打开门,给我“请”出去了。
我从付凡那头儿出来,直接往陆子言哪儿去了。
我边走着,脑子里还在想刚才的事儿跟付凡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疤。
陆子言病房里头还站着陆家二姐陆美兰,陆美兰看见我来,笑笑,把地方让给我跟陆子言俩,自个儿出门儿了。
陆子言醒着,可一直没看我,就那么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金子?”我敛了心思,打趣儿。
陆子言一听,把视线转到我身上,“晓儿”
“付凡醒了,神经了,他爸不追究”这回轮到我把视线移开。我现在才发觉,合着我们这圈儿,就我跟个傻子似的,其他人儿都特精明,什么事儿都算准了,就我那么傻,老爱瞎操心。
“你跟我哥,还有顾云清、尹家算得挺准儿,就等着付凡他爸入政协养老,我爸回来顶了付凡他爸的位子。这时候找事儿,真准;你跟付凡这一架干的,更及时,人儿正好傻了,什么事儿掺和不了,我还一人儿搁那儿瞎操心,顾爷说的对,我老爱操闲心,我操的哪门子闲心哪”我不精明,可也不是傻子,付苗苗话儿都说到那份儿上了,我自然也明白了。
“晓儿,对不住”
“你甭跟我说对不住,你没对不住我,这闲心我TM爱操,我就爱闲操心,成天介正事儿不干,净给你们操闲心了,我说我哥那么悠闲呢,敢情是都算计好的,你现在就告儿我,你跟付凡这一架,也是算计好的?”
陆子言起初不说话,可后来还是开了口,“就是算计,也不能那么准儿,知道他能伤了脑子”
我点头,这倒是,付凡恰好倒那一堆玻璃渣子上,这事儿谁能提前算准哪。
“晓儿,回吧,我想睡会儿”陆子言说完就闭了眼睛,给我下逐客令。
“你丫爱睡睡,我坐会儿”我偏是不走。
我再不精明,可我对陆子言的心思清楚,有时候真就是---相见不如不见。
可陆子言越是这么着,我就越有心跟他杠上,其实我自个儿都说不上来,怎么就憋了这股气,非得跟他较劲不可。
“离了”我非但不走,还没话儿找话儿。
“你那天儿不是听着了”陆子言笑道。
“听了几句,门儿开着,我就恰好听见了”其实那天儿我是偷听不假。
“我和从月儿,没什么可背着你的”陆子言平躺着,还望着天花板。
“我知道她为什么非得逼着你离”我回想起顾从月躺在病床上,关节奇怪扭曲还溃烂的模样儿,心里就一酸。
Swan外面儿,那一场暴雨里,顾从月告儿我,她的“克夫”命,她曾经“克死”的陶北,还有她怕的那些事儿;这会儿,一股脑儿全涌上来。
“顾从月跟我说过,以前算命的说她有克夫命,开始她不信,还把人摊子给掀了,后来,还真应了验;再后来,她跟我哥在一块儿时候,就特别害怕,怕我哥也落得同样一个下场”
我重重舒口气,“她指定还是顾忌这克夫命,她怕害了你”
“从月儿打开始就不想嫁给我”陆子言平平静静地说着,略低沉的声音有点儿哑,和记忆中不大一样儿,可还是那么好听,“在马德里,我就知道从月儿骨癌的事儿,所以我才想着,最后这段儿,让她好好儿过,安安心心的,自在点儿”
我也安安静静,拄着下巴听着。
“从月儿在马德里最后那一阵儿,性子越来越躁,还经常伤着自个儿,我知道她想回来,就带她回来了,旁的什么我都不求,就盼着最后这些日子,她能安安生生地过,可付凡还是不消停”
“晓儿”陆子言忽然又不说了。
“有些话儿,憋得再难受,也得憋着”我知道我这么说,是难为陆子言了,可我要不事先表明态度,那就是难为我自个儿,也难为我俩。
“说的是”陆子言似乎也赞同我的说法,果然没再多说,再度闭了眼睛。
这回用不着他下逐客令,我自个儿就特别自觉地出去了,我俩的话儿,已然说透了,不能再往下说了。
第八十八掌 燃尽的那团心头火
没成想,我这刚一出门儿,就被陆家二姐截下了。
陆家二姐为什么拦我,我当然清楚,经过这么一拨儿又一拨儿的事儿没完也算开了窍了。
“二姐,您别难为我”我一句话就先堵了陆美兰。
陆美兰说什么,我能不知道?我特别主动从陆子言病房里出来,就是觉着我俩的话儿够了,不能再往下说了,谁知道我刚出来,陆家二姐就守株待兔似的,跟这儿等着我呢。
“苏子”陆家二姐拉着我坐下,面儿上表情挺复杂,“照理儿,这话二姐不该说,也不能说,可里头躺着的是我弟弟,二姐今儿就不管那些理儿了,苏子,二姐说什么,你门儿清”
陆家二姐已经拉下脸了,我只能坐下听着。
“苏子,你考虑考虑,成吗?”
“二姐,您别为难我”陆子言跟顾从月之间那些事儿,陆美兰不清楚,可有一点,我打开始就知道——陆家二姐不待见顾从月这弟媳妇儿,现如今,陆子言又是孤家寡人一个,陆美兰那点心思,我确确实实门儿清。
我起身,快步走了。
几个月前我就说过,我跟陆子言之间,谈不上沧海桑田,但我们之间,只能这么的了——桥归桥,路归路,他只能是我哥,我在他跟前儿,也只能是丫头片子苏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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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后的半个月,日子出奇的消停和舒坦,顾云清去了首都,我不知道这位爷是去深入了解首都人民的生活去了,还是又上四九城掺和什么事儿了,反正我也管不着,懒得操那闲心。
皇城的日子估计是格外滋润,顾云清跟我每天也就打一两个电话,再没别的了。有一回,因为我俩打电话的时候,那头儿有个女人的声音,为此,我还跟顾云清产生了人民内部矛盾,后来我们本着”人民内部矛盾,要在人民内部解决“的原则,友好而圆满地解决了这矛盾。
这半个月里,付凡他爸付泽海来过我家一趟,付泽海跟我爸在书房谈了整整两个小时,后来走了,付泽海走的时候,面儿上不大痛快,更不痛快的,该是心理。
想也是,付凡被我哥跟陆子言算计的,脑子都坏了,付泽海能痛快才有鬼了。
就在付泽海来我家那天儿,我哥也在家,付泽海那头儿跟我爸聊着,这头儿我哥把两年前的事儿告儿我。
要说这事儿,实在是赶巧,主要是付凡他妈阮彤那一跳,跳的太赶巧——付苗苗跟潇潇婚礼当天,付凡他妈在城西跳楼了。完了第二天,四少里三位爷就上城西去了,陆子言当时不在,结果,就那么赶巧,我哥,潇潇还有顾云清刚走到付凡他妈跳楼那地儿,就听旁边儿有几个人在那儿指指点点的。
“这地方,真TM不吉利啊,两年前就死过人,国土资源不那叫什么的,还位子挺高那位,不就因为那事儿,被撤了”
“你丫知道咯屁”旁边那人往几米开外一指,“看着没,就那块儿地方,我发小儿,两年前在那儿跳的楼,当年有人让我们闹来着,说是闹一阵儿就得,没成想,当时人儿太多,太乱,我那发小儿上了那破楼,最后栽下来了,头冲下,人也就这么下去了。”
“有这事儿?扯淡呢吧”
“你知道两年前那事儿,谁闹的?还扯淡,这就TMD是报应啊,当年付凡那小子干的缺德事儿,现在号了,他妈就跟这儿跳楼了,报应!”
我哥,潇潇跟顾云清就听到这儿,刚才那俩人儿一看后头出现三位爷,立马儿就闭嘴了,要走,可被这三位给拦了。
我哥把那事儿原原本本告诉我以后,我还没来得及消化,就看着付泽海从我爸书房里出来。
两年前那事儿是付凡干的,可最后还是付泽海压下来的,至于顾家大哥跟我说的,上头不让查顾志刚那事儿,制定也是付泽海干的。
付凡不单是要报复顾志刚,还要给他爸添乱。
两年前的那事儿,牵了许多东西,不光是顾志刚,付凡,付泽海,还有我跟陆子言,我哥跟顾从月的事儿。要不是因为两年前那一出儿,我们四个之间也不会是今儿这局面。
可我现在听了,一点儿感慨都没有,在那两年里,我一直就想知道为什么,可当我知道来龙去脉以后,反倒平静的不能再平静了。
对于我而言,这页已经掀过去了。
后来付泽海走了,下午,苏诺过来了,我爸对苏诺的态度跟对我,对我哥截然不同,特别亲切。
可苏诺从来不叫我爸,既不叫“爸”,也不叫“叔叔”之类的,换句话儿说,苏诺把凡是需要称呼我爸的地方,一概给省了。
我还记得,那天早晨,苏诺在我家门口儿那一跪,她说,她是苏鹤的女儿,说的斩钉截铁,且我爸也对苏诺特别好,可奇怪的是,我爸现在态度模棱两可,就连我都迷糊了。
我想问问我哥,可没等我开口,我哥就看透我心思儿了,“晓儿”我哥笑笑,摇了头,那意思,是让我甭问。
我趴在沙发上,我哥正上网呢,腿上摆着台白色苹果。
我哥盯着电脑,模样儿特别认真,我想起两件事儿,可不知道该不该说。
头一件儿,是顾从月的事儿;第二件,是叶芳菲的。
其实这俩是连着的,可我就那么盯了我哥半天,愣是没那准主意,到底该不该说。
我哥看了会儿电脑,把电脑放下,转向我,笑道“晓儿,别给自个儿憋坏了”
我凑过去,搂着我哥的胳膊,“哥,你跟叶芳菲的事儿,什么打算?”
“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就怕顾从月这么一走,就顺不了了。
即便我哥是放下了顾从月,可有句话说得好,活人不能跟死人比,再者说,我哥对叶芳菲现在不至于多有感情,这俩的事儿,还是悬。
这半个月,因为顾云清一直留在四九城,所以我也一直老老实实搁家呆着。
好容易听顾云清说要回来了,我还没来得及体会一把小别胜新婚的喜悦呢,就接着一个消息——顾从月去世了。
这是我正动身要往机场去接顾云清时候接着的一电话,而且给我打电话的,不是别人儿——是我哥。
我哥撂了电话以后,我手里还攥着手机,我知道顾从月迟早要走,问题是,太突然。
后来我才知道,顾从月吃的安眠药——因为忒疼了,骨癌晚期,疼得她受不了,身上溃烂的也更厉害。这半个月,她常常一边儿疼,一边儿哭,回想起从前的日子,就哭得更厉害,当然也有笑的时候。
顾从月枕头下边儿压着一张照片儿——是我们当年去四九城合照的,当年是笑靥如花,如今,什么都没剩下。
我赶到的时候,我哥正盯着照片儿,红了眼睛。
在场的人不算特多,陆子言,我哥,叶芳菲,尹潇,还有我,顾云清正在道儿上。
我哥自始至终没怎么看病床上的顾从月,而是一直盯着照片在看,知道收了照片儿,我哥才又占到顾从月床前。
高三那年的火,不单是白茫茫的天地间那团火,更是我哥的心头火。
高挑儿的个儿,一身修长的火红色大一,就连浅浅一笑,都是那样的恣意怒放。那年妖娆,就那么装进我哥眼里,灼的不单是我哥的眼睛,更灼了我哥的心神,这一晃,六七年的功夫了。
在我哥心头然了六七年的火,最终是燃成了灰烬,只消那么一瞬,什么都不剩了。
就连灰都没剩下。
我哥掀开被子,握着顾从月的手。
现在的顾从月一点儿不好看——整幅骨架像缩了水儿似的,身上好多关节处都玩去变形了,手肘也肿胀起来,皮肉溃烂了,模样儿特别怪异,甚至吓人。
可我哥还是那么握着顾从月的手,我哥喊了一声,“从月儿”
我有一瞬间的晃神,清亮温和的声音,跟少时的我哥一样,那时候,我哥一笑,眉眼清秀,暖意融融,都能融了冰雪。
我觉得,我们还在那年的四九城,顾从月爱了叫,发了高烧,然后我哥特别紧张的守在她身边儿,这一守,就是两天三夜。
可一样,又不一样。
起码那时候,两天三夜以后,顾从月就能起来,照样儿的活蹦乱跳,火一样的恣意妖娆,可现在,甭管我哥怎么守,顾从月再不可能起来。
顾从月,已然是燃尽了的一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