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记忆之城
沈钦言忽然出现在窗户前,耸立在落地窗边,灯光落在他冰雪般的侧脸上,宛如一个难解的隐喻。
一路上,我和大哥都没做声,我在想沈钦言会跟姚伯父姚伯母说些什么——畏罪潜逃?和姚遥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啊!我咬着指甲想,他们家庭关系那么恶劣,会不会上升都暴力事件?
半小时后我给沈钦言打了电话,他说他已经离开了医院,现在去了电影公司。
至于和姚伯父姚伯母谈得怎么样,他的回答是:“毫无进展。”又呼出口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大哥比我耐心好的多,根本不在车上谈起此事,也没给姚姐姐打电话。直到我们回了盛宣,进了办公室,大哥把西装一脱,才道:“那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大哥问我,我自然知无不言,将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转告给了大哥——姚遥和沈钦言是没有血缘的继兄妹,两人当年积怨很深,沈钦言出走的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姚遥。只是在说起“姚遥找人跟踪并勒索沈钦言”的时候,我犹豫了。沈钦言和姚遥关系明显对立,而其中一位是我的男朋友,另一位和大哥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俩的立场,好像也对立起来了。
果然大哥听罢,神色复杂难辨。
他靠着椅背沉思半响,摇了摇头,“姚遥不会去勒索沈钦言。”
我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从挎包里翻出笔记本,开机,调出页面,放在大哥那张三米宽的办公桌上,“我黑了那人的电脑,你自己看。这是姚遥自己的签名,不可能是造假!”
大哥扫了屏幕一眼,揉了揉太阳穴。
“我不是说雇佣私家侦探是假,但勒索这事,多半另有隐情。”
“可是我 ——”
大哥摆摆手,制止了我的话语。
“她雇佣了侦探调查沈钦言,查到了你,因此,她在我之前,就知道了沈钦言是你的男朋友,”大哥手指敲着桌面,继续道,“一周后的周末,你在白莎道遇到她,她正在敲15号的大门,并且说是我让她去取文件;和我分开后,她打电话告诉我说她的父母来了静海,无法见你和你的男朋友了。当晚我和你们吃过饭之后,她给我打了电话约我出去,跟我分手。”
“嗯……没错。”
“她会跟我分手,情绪非常不稳定,当时我以为是我的错。”大哥重重靠上椅背,“现在看来,她是不想跟沈钦言碰面,才同我分手的。”
“沈钦言说,他和姚遥积怨很深,看起来姚姐姐对他也是忌讳莫深。”我说,“一个屋檐下的继兄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世界上不是每对兄妹都是你我。”
沈钦言也这么说。
“他们两人不愿意想见的原因很多,”大哥淡淡地说道,“但勒索的事情,应当和姚遥无关、勒索,是威胁和示威的表现。如果她真的想要威胁沈钦言会直接提出‘我们俩不需要见面’‘再见面时我们装陌生人’这种要求,而不是钱。姚遥真的在乎钱的话,也不会跟我分手了。”
不得不说,大哥分析得很有道理。
“但沈钦言坚信是姚遥指使的。”
大哥瞥我一眼,“你说过他们积怨已深,人的偏见若在,是绝不可能理智地去哦按段一个人的。”
我皱着眉头仔细琢磨。
“不管怎么说,勒索是犯罪。”大哥拿起电话,“应当报警。”
我眼角一跳,一把按住他的手,“不用打电话了……他已经在监狱了。”
大哥起初还没回味过来,说了句:“你怎么知道?”忽然神色一凛,盯着我,“你做了什么?”
我没做声。
大哥一拍桌子,怒气如排山倒海般迎面而来,“杜梨,装什么哑巴!”
瞒是瞒不下去了,我舔了舔嘴角,小声道:“我,我在他电脑里放了份……嗯……比较重要的文件……他现在……估计已经被安全局的人带走了……恐怕没个一两年……出不来……”
“杜梨!”大哥气得离座而起,“你用你的技术去陷害人?!”
“怎么,怎么算诬陷……”我声音刚刚大了几分,又跌落下去,“勒索的罪名……在法庭上行也要判个好几年的……我,我还便宜他了……”
“那应当由法律来断定,”他阴着脸,气得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而不是你自己私设法庭,肆意妄为!”
“我只是惩罚他一下……”
“肆意妄为的结果是隐晦烧身,你知不知道?”大哥盯着我,“你不可能每次都避开!”
“……不会的,”我小声嘀咕,“安全局查不到我。”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大哥终于冷静下来。
我垂下脸,半响后开了口:“我知道的……我不应该这么做,但那时候,我气坏了,加上以为沈钦言要跟我分手……”我垂着头,喃喃低语,“就算分手了,我也不想给他留下后患和威胁,所以……用了一些极端的方式……”
“阿梨,你还真是……”大哥长长呼出一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为了沈钦言,连自己的底线都给毁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他没机会继续骂我,因为他的手机响了。
大哥一把抓过手机,和电话那头的人开始说话。
“对,是我。她不在我这里,怎么了?”大哥脸色剧变,“什么!不见了?!我马上查一下,您别着急。”
大哥挂了手机,对上我的视线,“姚遥失踪了。”
姚遥本来是在医生休息室输葡萄糖,一瓶输完后,姚伯父再去休息室看姚遥,发现她不在房间内。医生护士说她神色匆匆,一个人下楼离开后。姚伯父担心她的身体,拨打她的手机,可她关机。随后姚伯父联系她的工作单位和同事朋友,自然也包括了我们,得到的消息都是没看到她。
姚伯父随后报了警。因为除了姚遥神奇不好的原因,沈钦言出现在病房对她的刺激很大,怕她一时想不开会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但警察认为,她只是离开了医院几个小时,手机也许是因为没电而关机,压根算不上什么案件。警力有限,他们现在分不开身。
虽然刚刚被我们兄妹撞见姚家的家庭纷争十分尴尬,但姚伯父此刻没有办法,询问了能想到的每一个人。
我也觉得警察的话有道理,姚遥是个成年人,还是律师,离开几个小时没关系。
“姚伯父是刑事法官,他坐在法官席上的时间比你年龄还长,”大哥连头没抬起来,按铃叫助理小姐进屋,“不能忽视一个和罪犯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的直觉。”
我“哼”了一声,“姚伯父太紧张,你看他今天对沈钦言的态度,哪里像个法官,简直……简直就是恶劣到了极点!”
大哥没做声,凝眉沉思说:“你先给沈钦言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里。”
“哦……他下午说去电影公司了。”
“我让你打电话就打!”
我被大哥凶狠的态度吓了一跳,只能打了电话。
是南姐接的电话,她说沈钦言正在和制片人说胡,半分钟后又把手机转了他。
我把事情的原委一说,他听罢大为震惊,沉默了好半天,又道:“失踪?她没有找我。”
我告诉大哥,姚遥没有去找沈钦言。
大哥在屋子里踱了几圈,下定决心似的看着我,“用手机定位查一下。”
“可是姚姐姐没有开机。”
“我知道。”所谓关心则乱,大哥明显影响了情绪,语气有些急躁,“但可以在她开机的第一时间就知道。”
我抗议无效,只能按照大哥的意思去做——我想,其实大哥和我也一样,特别关心一个人的时候,也就不在乎所谓的标准和底线了。
姚遥没有开机,但是我查到了她是在下午五点左右关机的。关机之前的最后一个低昂是艾瑟医学院中心外两百米的路口。大哥分析着卫星地图,认为姚遥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没有通知父母独自离开了医院。
“她没有开车来,是走路到了医学中心大门外,”大哥指着屏幕,“两百米是路口,出租车来往很多。她上了出租车,然后关掉了手机。”
我跟肖扬打了个电话。
他正在和同事在外面吃饭,我解释了失踪事件后他“嗯”了一声,说半小时后把那个路口的摄像头视频发给我。
“谢谢了,学长。”
他很迷惑,“你遇到了什么事请?”
我只是尴尬地笑。
“对了,”肖扬说,“今天同事让我处理某位调查对象的笔记本。”
我安静地听着。
“笔记本身不重要,罪证确凿,”肖扬的语气犹如电脑发声般古井无波,“但有意思的是,审问的时候,他招供自己常常利用职业便利勒索被调查人士。比如,他最近勒索了一位著名的演员。”
我轻声说:“谢谢你,学长。”
“嗯。”
一个小时后肖扬发给我视频记录,记录显示的是下午五点,姚遥上了一辆出租车,而出租车的GPS记录显示,她在车上坐了三个小时,漫无目的逛遍了静海的大街小巷,最后在海边的某地停了下来。那之后的信息就再也查不到了。
大哥抓起衣服,“走。”
“去哪里?”
“海边。”
去海边的一路时间很长,司机把车开得很快,我和大哥坐在后座,我膝盖上搁着我的小笔记本,没事就看看姚遥是否开了手机。
静海有着弯弯曲曲近三百公里的海岸线,百分之三十的地段都有着极为优质的海滨沙滩,在南段尤其迷人——港湾九曲十八拐达到五十多个,沙质洁白松软,海水清澈见底。在沿海的海滨大道旁,分布着许多错落有致的私人别墅。我们到达出租车停下的地方,恰好就是港湾的中心海岬地带。不论从哪个角落看出去,都可以看到弯弯曲曲的海滨公路和一组组别墅和度假小屋。
我们下了车,我环顾四周大惑不解,“姚姐姐来这里做什么?”
虽然是十月了,这种季节在海滨度假的人不多,但极目远眺,黑漆漆的夜色里,远近还是有十余栋房子亮着灯。两盏孤寂的路灯撒在海滨的路上,着凉了岸边的海浪。海浪就像前赴后继的士兵,一个个牺牲在岸边的礁石上。
温柔的海风轻轻吹拂着大哥的头发,大哥说,“一栋栋找找看,从最近的找起。”
我的笔记本叮咚一声响。
我翻开笔记本,定睛一看,“咦,姚姐姐开机了。”
她的手机显示的地址距离我们所在的海滨大道三公里,我获取了坐标,输进车子的导航系统,一分钟后手机再次关机,应当是她临时开了手机与人联系,这个消息让大哥明显松了口气,能开机关机,说明姚姐姐还有自主意识,至少能活动。
三公里的距离只是一瞬。
车子尚未停住,我就看到路边百米外的灌木林里,有栋小巧的度假小屋,屋旁树木和植物蔓生,在月光下朦胧清幽。
“去看看。”
我挽着大哥的手臂,沿着海边小道朝度假小屋走过去。走的近了,越发觉得这小屋外观玲珑可爱。我可以看到窗户打开着,海风吹得蓝色窗帘呼呼作响,轻轻打在木头窗格上。
再近一点,隐约的说话声沿着风声传来。
“……装晕厥,还是以前的伎俩。”
“……我没办法,杜哲也在……”
“……我本不想跟你计较以前的往事,但你居然请了私家侦探跟踪勒索我?”
我一呆,那是沈钦言和姚遥的声音。
我直觉想要加快脚步冲到门口,大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去窗户下。”
小屋建在离地约七八十厘米的岩石地基上,窗户底线和大哥的头奇高,屋内的人只要不站在窗边往下看,是绝对看不到我们的身影我。屋子里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勒索?”姚遥猛烈地反对,“不不,不是的!我没有让郭毅这么做。”
沈钦言没有回答。
可怕的安静之后,姚遥的气息几乎都要消失了,声音微弱滴似有似无,但理智还在,说话也有条理。
“我看新闻,说你和安露分手了,我就想,你会不会有新的女朋友。我雇佣两个郭毅,我从他哪里知道了你的新女友和住址后就解约了……郭毅勒索你,我毫不知情。我真的没有骗你……当年的事情,我这么可能告诉他?他是私家侦探,有办法查到一些细枝末节……”
沈钦言平静地说:“你果然会否认。”
我忍不住挪了挪身体,站在树丛中努力惦着脚尖往屋内看,结果只看到明晃晃的吊灯和墙角的壁柜。
“你不信我吗?”听声音,姚遥哭了。
“我要愚蠢到什么程度,才会再次信你?”沈钦言笑了起来。我了解的那个沈钦言向来面瘫,脸上表情极少,说话时声音也不高,总是那么低沉悦耳。此时他的笑声里,却露出了浓浓的讥讽和嘲讽。
“这次是真的!我真的没有骗你。”
沈钦言忽然出现在窗户前,矗立在落地窗边,灯光落在他冰雪般的侧脸上,宛如一个难解的隐喻。
我吓得一缩。
但他侧着脸,显然没有看到贴着墙的我们。
他沉沉开口,“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被你陷害被迫离家出走的人?”
黑夜中姚遥的哭声那么惨,“我,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你想一想,当年的事情,我害怕被泄露出去比你更甚。我怕杜哲知道,我那么爱他,他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一定不可能原谅我。”
大哥的呼吸忽然沉重起来,我仅仅拦住大哥的手臂。
“我并不害怕被勒索,但你的伎俩还跟当年一样卑鄙,”沈钦言静了半响,“我当娘被你陷害而离家出走,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地步,现在连探病都做不到。你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当年的事情,沈钦言,对不起。我当时没有办法,我也只有十五岁,什么事情都不懂,又太任性……爸爸知道我怀孕的话,会打死我的……”她哭起来,“爸爸发脾气太可怕了,我只能说孩子是你的……对不起。”
大哥的身体僵住了,我听到他浓重的呼吸声传来,浑身上下宛如结了冰。
很久很久的沉默之后,沈钦言低声道:“因为你不懂事,所以你可以一次次毁掉我的大提琴,不让我学音乐?我就活该因为你肚子里那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被你爸爸打得半死?因为你是姚遥,我就应该被牺牲?”
“……我知道,我不对……这么多年我并不好过。你以为我为什么一直都要跟着你?我终日被愧疚折磨,希望能得到你的宽恕。我不想背着罪孽和杜哲过着幸福的日子,”姚遥失声痛哭,“我知道阿梨是你的女朋友之后,我不得不跟杜哲分手……我这么会勒索你?”
听着她凄惨的哭声,我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句话。
记忆说“我做过那事”,骄傲却说“我怎么会做那种事”,亮着互不相让,所以,记忆中记得最牢的事情,就是一心要忘却的事情。
“沈钦言,你没反思过你自己?你真的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嘛?”姚遥的声音在夜空里听起来格外凄惨,“你高傲又自负,仗着自己的才气,看不起我们家的所有人。我爸爸固然对你也不好,但你从来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你早出晚归,只在乎你的大提琴,从小到大和我们同桌吃过几次饭?我一直想主动跟你示好,可你仅仅因为我和你讨厌的男生关系很好就认定我很奸诈,从不跟我说话,跟你借本书,你连眼角余光都不会给我!你宁愿在外人面前拉大提琴,也不再自己家里演奏一分钟……”
姚遥抽泣着,这番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沈钦言,这么多年来,你自己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一定觉得自己又无辜又青白,有着无上的优越感,面对杜梨的时候自然可以无所畏惧。而我们所有人,都是残酷的加害者,所以,我活该在你面前被你骂的体无完肤,活该跟杜哲分手,落得独自终老的下场。对吗?”
极度的静谧下,明月悬于天空,如一副淡漠的水彩画,只听得到昆虫的夜鸣。
“和你之间的这些事,我会选择性的告诉杜梨。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告诉杜哲你以前的事。杜哲是杜梨的大哥,我和你之前的恩怨,现在早不是我们俩个人之间的事情,也牵扯到了他们兄妹。他们知道真相后,不可可能不对他们产生负面影响。我不希望杜梨受到半点伤害。糟糕的兄妹,我们这一对已经足够了。如果不是因为被勒索,我根本不会来找你。”
姚遥的哭泣渐止。
“沈钦言,勒索这件事情真不是我做的。我们明天去找郭毅对质。”
“真相已经不重要了。”沈钦言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告诉我妈妈当年的真相。”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姚遥轻声说,“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这屋子里有摄像头吧。”
沈钦言没有回答,沉稳的脚步声之后,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他走下台阶,站在木屋前的草坪上,一动不动地站了好长时间。他浑身都沐浴在月光下,修长的身影笼罩在淡青色的光泽中,像一幅美极了的写意人物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心事。
我和大哥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恢复,我们对视一眼,又同时低下头。
大哥轻轻叹了一声。
我揽住大哥的胳膊,想把身上的能量都传递到他哪里。
海边的夜晚,呼吸声居然大过了海浪,清晰可闻。沈钦言身体一震,慢慢转过身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应该把自己藏起来——但早就来不及了。矮小的灌木丛实在挡不住我和大哥两个成年人。
他的身形凝滞了三秒钟,然后大跨步朝我们走过来。
他哑着嗓子问我和大哥:“阿梨,大哥,你们都听到了吗?”
我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地说:“钦……钦言,我不是想要跟踪你,因为姚伯父给我们打电话说姚姐姐失踪了,我们怕她做傻事,所……所以才找到这里。”
她摇摇头,“不,没关系。”
他转向大哥,摊开手心,那是张存储卡。他一语不发地掰断了存储卡,扔在了地上。起初我没想明白这是什么,看到他这个动作,终于明白了这大概是屋子里的摄像器材的存储卡。这个过程中,他和大哥一句话都没说。
大哥一句话都没说,只挥了挥衣袖,抬脚走进了度假小屋。
沈钦言伸手抱住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很想哭——在沈钦言面前,我哭过三次。前两次是因为委屈和辛酸,这次——我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想哭。
我哑着嗓子说:“知道真相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沈钦言牵着我的手,走向小屋前角落里的汽车,“我们回家。”
“可是,我担心我大哥……”
“我们去车里等他们出来。”
秋天的夜晚也很冷了,沈钦言打开了暖气,在我说话之前,先开了口。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多少?”
“……差不多都听到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从来也不喜欢姚遥。”
“我十七岁时,姚遥十五岁,她意外怀孕了,流产时背熟人撞见,她吓坏了,就告诉我母亲和继父,说我强暴了她,孩子的父亲是我,她为了不破坏家庭团结,一直忍受着。”
“你继父相信了她?”
沈钦言沉默了半响,“嗯。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继父和母亲都宁可相信她而不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这么多年,我正如她所说,觉得自己无辜而青白。”他低声说,“现在被姚遥当头棒喝,才知道,我也有错。排斥是相互的,是一种你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恶性循环。我讨厌姚家所有人,讨厌我母亲改嫁,打心眼里讨厌他们。他们自然也讨厌我。我从未给过姚家人一个好脸色,而姚遥却快快乐乐地叫我母亲‘妈妈’,我的憎恨就像岩石那样露在地表,冷漠日复一日地积累着,厌恶年复一年地增加……最后爆发出来,足以摧毁一个家庭。”
我想,我能理解这种情绪。
他就像《众里寻他》里的那位心理医生,被困在记忆中的城市,孤独地守着那唯一的真实,并且永远难以释怀。
“下午的时候,我本以为你大哥和她已经分手了,我的顾虑就小很多。所以想带你去和姚瑶对质,让你从她那里知道真相——我自己的辩白未免太无力了。可后来我看到她和你大哥一起出现……”
我点点头,把下午发生的乱糟糟的一幕的前因后果联系了起来。
沈钦言以为姚瑶和大哥又和好了,因为不想影响我和大哥,因此忍而不发,恰好姚瑶晕倒了,质问显然不可能持续下去;而姚瑶本来就紧张,看到沈钦言出现在病房,顾虑到大哥在场,害怕他揭穿当年的事情,因此干脆裝晕。
“我知道她是裝晕,于是给她发了信息约她今晚在这里单独见面。我们总要谈清楚。年轻的时候,出于义愤而出走,却没想到,这一出走,在我继父和母亲看来,和畏罪潜逃无异。我不能再被误会十年。”
他说得对,人生中根本没有几个十年。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握住他的手,“那不是你的错,是姚姐姐的错……但是……”
“什么?”
我低声说:“我觉得姚姐姐已经改了,勒索的事情,真的不是她让郭毅做的。还有,郭毅已经不能再勒索你了。”
沈钦言目光一闪,“你做了什么?”
我抿着嘴不予回答。
他想说什么,但最后终究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抱住了我。
“下不为例。”
“嗯——”
当年的正确和错误,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我的行为的正确与否,也没有答案。答案也许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之中。而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用记忆、失去和爱情这些看不见的锁链连在一起的,纠纠缠缠,直到永远。
后来,我看到大哥和姚瑶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背着光,神色都不分明,他们慢慢走到了海滨大道旁,上了车。我们的车子紧随其后,一路往市区驶去。
夜晚海边露水很重,窗户上凝结了一层白雾。
回程的路上,沈钦言开着车,他开车还是那么稳,穿过了跨海大桥。而我,不知不觉中靠着座椅睡着了,并且睡得很好。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了颠簸,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到了家。沈钦言正背着我上楼,他的步子迈得很稳。明明可以自己走路,可我就是不想下来,我抱紧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脖颈上,就是不做声。
他忽然说:“杜梨,此生能够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不是的,”我贴着他的耳边,“我才是最幸运的那个。”
“你会陪着我?”
“会的,永远。”
番外之一 Memories
我真的很幸运。没有得到的固然很多,但已经拥有的,就绝对不能放弃。
Ⅰ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视,冷不防看到自己的脸。屏幕上的我面带微笑,和嘉宾侃侃而谈。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做这期节目的时候我心烦意乱到了极点,简直想砸了电视再砸墙。
然而我终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关掉了电视,颓唐地倒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红酒。
人是情绪化的动物,但我到底是成年人了,不比小时候,发起脾气来可以毫无愧疚感地肆意破坏。说到底,这屋子的一花一草都是我自己辛苦赚得的,因为一时气愤而砸掉,委实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端着酒杯走到落地窗前,我静静看着这座热闹的城市。新年临近,街上张灯结彩,车水马龙,即便是从高楼上看去,也是一派喜庆气氛。
因为新年的缘故,我的节目暂停两周。同时,我一直努力争取的新年晚会主持工作也落到了旁人手里——用某些人的话说,我最近状态不佳,工作时不能全身心投入,屡有失误,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人在劣势,就如逆水行舟,稍不留心,就会被水流排挤到一边。
这个微妙的借口让我失去了所有的工作,得到了将近二十天的假期。
这是我自二十岁以来,第一次得到这么长的假期,长得简直让人觉得寂寞。
我是一位电视人,如果要更具体地划分,是栏目主播。
我整天活跃在屏幕上,采访时下最热门的人物,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日复一日地工作、工作、工作,我牺牲了所有的休息时间,牺牲了自己的隐私,一切的付出都是为了更高的收视率,也是为了得到众人的认可。没想到工作越努力,失去的就越多,就像流水一样,根本止不住流失的速度。
我从忙忙碌碌中回过头来,发现爱过的人,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开我了。
而我一直注视和憧憬着的人,早已不需要我的凝望。
我不是没有觉悟。得到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名声,就应该失去比他人更多的自由,背负起更多的责任。我的要求并不多,只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在我身边陪着我——只需要一个人,足矣。
若是以前,总还有沈钦言会陪着我。可现在,他已经去陪别人了。于是,在我三十三岁这年的冬天,我忽然发现,居然再也没有人愿意在我倦怠的时候,朝我伸出双臂。
在彻底醉死之前,我打了个电话给助理。
Ⅱ
我醉眼蒙胧地上了飞机,坐进头等舱。空姐递过来最新的杂志问我是否要看。虽然宿醉让我头昏脑涨,但我还是瞄到了杂志的封面。我不由得笑了,因为封面是我所谓的前男友——沈钦言。
当名人就是这点不好,往往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被熟人看到自己的脸。我跟空姐要了条毯子,把自己捂了个结结实实,继续睡觉。
对沈钦言最初的印象,仅仅是跟在学姐身后的男孩。
那时候他大约二十岁,非常年轻,长相俊美,性格沉静,我对他印象不坏。但那时,我的全部心思都在别的事情上,也没想过要和他成为朋友——对我来说,他更像是学姐身后的一个影子。
后来学姐和顾持钧远走瑞士之前,曾单独请我吃饭。她以为那时的我已经在Max站稳了脚跟,兼之有家庭做后盾,所以请我在可能的时候,多帮忙照顾一下毫无背景的沈钦言。
我没有和学姐解释我的难处,只是点了点头。
只要是她的要求,我没有不应允的。
那之后我和沈钦言才渐渐熟起来。
沈钦言这个人,不论他在银幕上的表现如何,私下里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行事低调,从不为难工作人员,不逛夜店,不买奢侈品,连醉酒都没几次。平时的爱好就是看书,看很多的书,并且会把好作品都背下来,譬如他能背下莎士比亚大部分的作品,背下《战争与和平》里大段大段的文字。
他说,人的记忆力深不可测,就像刀剑,越磨越亮。
他回到学校里勤勤恳恳地念书,结交资深演员,从他们身上学习一切能学习的优点。
我曾经也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努力。他回答说,成为演员,在一般人眼里就像是亿万大奖的获奖者一样幸运,只有提高自己的素质才不会让这幸运沦为无用的装饰品。
虽然他比大多数人的运气都要好,但只有运气的话,他也不可能在演员的路上走得这么远。他的成功,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圈子里的不少人都是用演员这个职业来博取名利,愿意把演戏当做一项普通工作来做的人不算多,沈钦言就算是一个。他是那种只要银幕需要,他就会演到九十岁的人。
虽然我是受学姐所托才跟他深交的,但现在想来,这么多年,其实一直是他在照顾我。
比如为我做饭,帮我戒酒,在我被工作的压力逼得透不过气的时候拉我一把,更不用提他帮我承担了多少来自我家庭的压力。
并非因为他是我的伪前男友,我才对他如此褒奖。
实际上,连我的姑姑——安氏集团的董事长都这么觉得。
Ⅲ
我的姑姑安乐,是商业圈著名的女强人,作风强硬。她比我年长十二岁,恰好一轮。
她得知我和沈钦言分手的消息,很吃惊。她之前本来并不待见沈钦言,但和沈钦言三次会面后就同意了我们的“交往”。
姑姑说:“如果你准备结婚的话,他是个不错的人选。”
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做出这个评价已经是赞美了。
我的祖父白手起家创办了安适酒店,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在全球范围内都建立了多家连锁店,因此我算得上是富家女。
我的父亲是祖父的二儿子,完全配得上“好逸恶劳”四个字,因为他的男女关系实在混乱,三十岁上下就得了A字打头的病死去了。那时候我已经记事,对父亲面容枯槁、形如鬼魅的模样实在印象深刻,因此后来对混乱的男女关系敬谢不敏。
我母亲在父亲死后,毫无压力地改嫁,把我留在了安家。
安氏家族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各种各样的亲戚姑且不论,直系亲属也不少。祖父有两儿两女,还有一个私生子,除了我父亲死得早,剩下的几人都活得很健康。
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
父亲早逝;祖父因为我那不成器的父亲的缘故,对我也很冷漠;祖母倒是对我不错,但她去世得也很早;叔伯则对我这样一个父亲死掉、母亲不在身边的小丫头片子也没什么好感。
一直都是姑姑照顾我,那时候她也不过十八九岁。
她照顾我直到我成年。这期间,她带着我搬出了安家,又搬回来;她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又离了婚。最后,她作为安家最小的女儿,漂亮地赢得了遗产争夺战,终于大权在握,将整个安氏掌握在手里。从此,再也没有人能从她手里分走一星半点的权力。
接下来,她夺回了儿子的抚养权,一步步将安氏发展壮大。虽然有人说姑姑是唯我独尊的女王,但这就是她行事的态度,像古代的将军,所有的地盘都靠厮杀得来。大家对她忠心耿耿,因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愿意跟着一个强势果断的君主。
姑姑的努力很有成效——譬如说,即使我所持有的安氏股份很少,但通过姑姑有效的管理,仍然让我每年的分红很可观,甚至会超过我的本职收入。
我非常尊敬她。这些年只要我待在静海市,每周必回安家大宅,和她见面吃饭。
但我越来越不想回去了。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弟年龄越来越大,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一些关于我的谣言,对我的态度越发冷漠,我怎么讨好都无济于事。
近年来,我和姑姑的联系越来越少,因此这次出门,我没通知她。
Ⅳ
下飞机时,我接到了姑姑的电话。
她略有惊讶,“你去了瑞士?”
“是的。”
“回来过年吗?”
我笑,“不回来了。”
姑姑对我有所不满,我心里有数。但人在几千公里之外,她想斥责也无济于事。
安家没有我的亲人,姑姑也要跟我表弟一起过年,我算什么?
我挂了电话,走到机场外打车。
瑞士的冬天很冷,罕见的鹅毛大雪一层层落下来,覆盖了街道。车辆驶过,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车辙。
我随便找了家大酒店住下。躺在床上,我想:我有很多房子,世界各地也都有安氏的酒店,但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的家。
我无所事事地在瑞士闲晃了几天,每天都穿着厚厚的大衣,坐着酒店的车,让司机从东开到西,从南开到北——我被四个轮子的铁盒子载着,穿行在瑞士的大街小巷。这个国家实在太小了,两三天时间足够看尽雪山、森林、都市、小镇……每当夜色来临,不论是市中心还是郊区,道路两旁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灯光之海,璀璨而温暖,每盏灯光都代表了一个家。
而我靠着汽车座椅,昏昏欲睡中想起某次和沈钦言的闲聊。
我们谈到最想去的地方,他给了我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童话世界。
我当时大笑不止,说他童心未泯,世界上怎么可能有童话世界?
他说,正是因为没有才想去。
童话一样的世界啊,单纯简单,无忧无虑。那是神秘的奇境。
我一直觉得世界对我来说是模糊一片的,我仿佛站在浓雾中的行人,迷失了方向。
我喜欢热闹喧哗的环境,却又害怕热闹之后的冷寂。
我知道酒精毒害身体,可控制不住要去品尝它。
我身在浮华的圈子,外表看上去花团锦簇,可又清楚地知道这些浮华终究要散去。
安家的每一个人都婚姻不幸,万幸的是这并没有让我变得愤世嫉俗。我身边的朋友,都能遇到一生一次的爱情。
我采访过很多人,尊重每一个人的想法,可我自己对待一切的态度却都是暧昧不明的,我甚至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政治观点。我站在一座浓雾笼罩的桥上,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
我以为自己会这样茫然寂寞地度过新年,直到电话响起来。我到瑞士之前把手机给了我的助理,自己新换了一个手机号。所以这阵子没有电话打扰我——如果度假的时候还有电话打扰,那还散什么心?
但现在这通电话我必须要接通。
电话那头是学姐。
Ⅴ
就像我心目中的姑姑只有一位一样,我心目中能称呼为学姐的人,也只有许真。
她的邀请我根本无法拒绝,所以我当即叫司机掉头,去了顾家。他们在瑞士的房子不算大,是位于市郊的一栋小房子,有个小花园,可以种点花花草草。一家五口人住在这里,很是温馨。
在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学姐的丈夫——顾持钧。
这些年我来过瑞士多次,见证了他们住房上的变迁。
他们刚到瑞士的时候,大概经济上有些困难,因此都在顾家住着。我每次上门都不好意思多打扰,总是和学姐约在外面见面;后来他们的经济条件略微宽裕,就租了屋子搬出去;直到小女儿出生后他们才买了这栋房子。
我去的时候,学姐正在准备新年大餐,顾持钧则尽着一个好父亲的责任,陪着几个孩子装饰圣诞树。
我送出了礼物,孩子们很开心——我每年至少会到瑞士两次,几乎每次都会来拜访学姐一家人。因为我幽默且出手大方,对顾家的三个孩子几乎是溺爱,所以他们都非常喜欢我,双胞胎会特别兴奋地说“安阿姨你最好了”,顾竹则会亲热地叫我“干妈”。我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听到这样的话只觉得喜悦。
顾持钧微笑着跟我道谢,天气太冷,说话时他呵出了白雾。
“安露,多谢。”
“不客气。”
他留下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带我走进客厅。屋子里暖气很足,我长长呼出一口气,脱下了外套,搭在手臂上。
我说:“这个时候上门拜访,真是打扰了。”
顾持钧为我倒了杯热咖啡,“过新年当然要人多才热闹。你不忙的话,就在瑞士多玩几天再回去,多陪陪许真。”
我笑,“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顾先生你可不要嫌我待久了。”
他微微一笑,“怎么会。”
顾持钧有个很厉害的本领,就是总能让人觉得他脸上的微笑是自然地从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看上去非常真诚。但他心里究竟想什么,我一次都没真正看透过。
到底是曾经的影帝啊。
他是学姐的丈夫,也比我年长得多,加上其在电影圈的地位,我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地叫他“顾先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觉自己可能有点畏惧顾持钧。
他当演员的时候是个相当有智慧的演员,现在改行当起大学老师也是个智慧的老师。我从不觉得能用“聪明”这个词来形容他,聪明是一个浅显而浮躁的词语,只能说明某个人某方面的特质。而智慧,则是聪明经过了生活的沉淀结出的果实。他还在电影圈时,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也有过,离开之后,粗茶淡饭的生活却也一样甘之如饴——这就是智慧的体现,而绝非聪明。
智慧让他的一双眼睛洞若观火,让他观察着这个世界的同时却总是保持着理智。唯一一件让他全部心神都贯注其中的事情,恐怕就是和学姐的那场恋爱了。这一段恋爱现在还作为传奇被人谈论。整个故事中,顾持钧付出的很多——简直是爱江山更爱美人的现实版,二选一的艰难抉择。
人们对这件逸闻津津乐道,却很少有人知道顾持钧做出这个决定需要做多少的心理建筑。
不付出就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因为顾持钧的对手不是别人,是林晋修。
Ⅵ
我放下大衣,去厨房看学姐做饭。
厨房很暖和,炉子上放着蒸锅和高压锅,烤箱里也有香气溢出。我靠在厨房的小茶几前,端着热茶问她:“学姐,你怎么知道我在瑞士?”
“我想祝你新年快乐,”许真解释,“但你的手机不通,所以我打了电话给你的助理,她告诉我你的新手机号。我还很惊讶,你从没在冬天来过瑞士。”
“临时起意,”我解释,“我也觉得自己此行太随性了。”
她看我一眼,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但终究没选在这个时候,只用坚定的语气说:“总之,就在我家过年吧。”
我说:“好啊。”
晚上我和他们在一起吃饭,照理说我一个外人和顾家五口人在一起吃饭,应该会觉得拘束,但顾家在待客上有一种很奇妙的本领,根本不会让你觉得自己是“多余”或“外来”的。并且,我在某些时候也是特别能融入环境的人。
餐桌上的我们聊着时下最新鲜的话题,说着教育孩子的经验,再闲谈一些我们都熟知的人的消息。
比如沈钦言和杜梨。
他们俩在三个月之前拿了结婚证,办了一场完美的结婚典礼。我当时也在场,所以现在可以用幽默的口吻复述着婚宴现场的细节,譬如紧张过头闹出不少笑话的杜梨,比如忙得找不到北的沈钦言,还有杜梨那位相当幽默的母亲。
“小竹当时病了,我没能回国,真可惜不能在现场看呢。”学姐用一种遗憾的语气说。
虽然没能回去,他们也送了份大礼。
顾持钧微微一挑眉梢,问我:“婚礼来了多少人?新闻上没看到。”
“三百多人,主要是杜家的亲戚朋友,沈家的也有一些。圈内人比较少,所以新闻不多。”
学姐一惊,“沈钦言的爸妈来了?”
“是的。”我说,“他们撑了全场,不容易。”
学姐眼角一弯,笑着叹息道:“对沈家人来说,也是进步了啊。”
“对,我当时也这么想。”
吃过饭后顾持钧带着孩子们出去放烟火,我和许真坐在客厅里,慢慢地拆着茶几上的礼物和明信片,这些大都是国内寄来的。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最大的包裹——不出意料,是林晋修寄来的。
他啊,真是什么时候都要彰显存在感的人呢。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Ⅶ
认识学姐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人生的方向,决定放弃进入家庭企业,转而做一些受到人们关注的事业。我对继承安氏毫无兴趣,也不认为自己有姑姑的交际手腕,更不会因为自己不喜欢的事业而和姑姑起争执。
我曾经看过不少心理学专著,心理学家分析说:愿意常常出现在镜头前的人,多半是渴望别人注视的人。至少我是因为渴望得到别人的注视而走向了屏幕前,成为一名主持人,我足够机敏,能活跃气氛,且善于察言观色,喜欢那种掌控全场的成就感。
为了实现我的目标,我努力和林晋修搞好关系。
安家和林家的关系也算是源远流长。我从小就认识他了,虽然远谈不上熟悉。姑姑掌握权柄之后,我和林晋修接触的机会一下子多了起来。我知道他的聪明,敏锐绝非一般世家子弟可比。
我和林晋修年龄相仿。他对我很亲切,场面上的礼貌从来不缺,每年我生日时他会送礼物给我,也偶尔会邀请我出席一些私密的聚会。
林晋修在外面名声并不坏,唯一的问题是他总是更换女伴——我虽然说不上喜欢他,但如果他对我提出什么要求,我也不会拒绝。我长相并不差,气质自认为也还好,至少肯定高于他身边女伴的平均水准,但他对我好像没有兴趣,从来也没有表示过什么,所以有一度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失望还是庆幸。
奇妙的是,他的女伴虽多,但男女关系并不混乱,真正发展到男女朋友程度的,则一个都没有。他的心中有一把精确的直尺,总是准确地测量出与她们之间应该保持的距离,在所谓的上流社会圈里连个像样的绯闻都没有。
后来我才明白,他只是纯粹享受那种被人崇拜和喜爱的感觉。
他高高在上,宛如一个帝王,微笑着观看着一枚枚献祭上来的少女心。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并且很有意义。
所以他跟我一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大家都是心机深沉的那类,很快就知道对方要什么,可以愉快地做交易。
在林晋修看来,我功利心太强,并不够纯粹。
我看过荣格的书,他将人的原型人格分为四种:面具、阴影、阿尼玛和阿尼姆斯,还有一种,自性。而人格面具,是一个人个性的最外层,它掩饰着真正的自我,与社会学上“角色扮演”这一概念有些类似,意指一个人的行为在于投合别人对他的期望。林晋修就明显是那种人格面具还超其他人格的人,他的假面具比真正的他还要真实。
所以我没想到林晋修会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
许真在他心中的地位很特殊,我一开始就察觉到了。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我是因为林晋修而结识了许真——我敢说,包括学姐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和许真的结交完全和林晋修一点关系都没有。
林晋修知道我和许真关系亲密后,居然罕见地皱起了眉头,旁敲侧击地警告我,言下之意是不许我在许真面前说些“没用的事情”。总是戴着面具的林晋修何曾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我曾经恶趣味地想,这难得的真情流露,大概算得上是他“本我”的体现吧。
之前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我有幸一直旁观着,也不由得感慨命运弄人。
林晋修这个人,算不上冷漠,其实他有时候想当宽容,只是他的感情有限,就像一瓶水,所有的感情都给了许真,也没什么分量给别人了。
许真对林晋修来说,早已经成为一个不能忘怀的符号。
Ⅷ
新年的第三天,我在酒店遇到了沈钦言和杜梨。因为刚刚结婚的关系,他们看上去是满面春风——和寒冷的欧洲颇不协调。于是我心想,和电视剧一样啊,所有的关系人都聚集在一起了。
我跟沈钦言开玩笑,“大冷天的来瑞士度蜜月?”
他说:“阿梨说想要滑雪,所以就来了。”
沈钦言对杜梨,真是宠爱到了极点。
杜梨看到我,开心地说:“安露姐,你也在瑞士?”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一个人来了瑞士。
“那我们去滑雪吧!”
我不回答,先看向沈钦言。杜梨心机全无,也许不知道在新婚旅行时候,多我这样一个外人不好。
沈钦言对我摇摇头,欢迎我加入滑雪军团,“不介意的话,一起去?
”
有必要介绍一下我前男友的现任妻子杜梨。
杜梨这个女孩子,可谓最幸福的那一类女孩,生活得让人羡慕。她模样可爱,娃娃脸,大眼睛,看上去不超过二十岁。她家境优越,家庭关系和谐,长相也足够可爱,还有个天才的脑袋。
美丽、金钱、天赋,她一样也不缺,因此她能够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在宠爱和关怀的环境中长大,本可能会变成一个娇蛮的女孩。可能是因为家教好,又或者会养成娇蛮习性的时间里她都沉浸在电脑世界中,所以她的性格是天真而不是娇蛮。
对,就是天真。
属于天才的天真。
我想,就是因为那股天真劲儿,沈钦言才会爱上她。杜梨身上那种单纯的气质,让她在结婚后依然毫无为人妻子的自觉性,连样子都没有。她甚至还挎着那个大包——里头装着她的电脑等一系列电子产品,走到哪里背到哪里,绝不假手于人。
她坐在电脑前很厉害,而在生活中却又远不如网上地么精明。她纵横的地方不是物理,不是数字,而是网络。网络深邃完全不逊于现实生活,所以她有个天才的脑袋的同时,并非完全不知世事。
他跟我说,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很好,能遇到这么完美的一个女孩。他用了足足十年,终于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找到了一个值得爱一辈子的人。对他而言,这种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一定要好好把握,因此不能再扮演我的假男朋友了。
我当时真的想不到他会用这样的感情去对待一个女人,一瞬间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酸甜苦辣都有。
我虽然不爱他,但也有小小的失落。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那么着迷?
后来我见到了杜梨,终于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让我认输。
我自叹弗如。
Ⅸ
阿尔卑斯山区,夏季是避暑的好地方,冬季则是世界是最美的滑雪胜地,雪道可以长达数百米,坡度极妙,滑翔而下,宛如在云间飞行。
滑雪是一件需要技巧和天分的事情。我算是个中高手,沈钦言也不差,被我叫来的学姐和顾持钧一有也想当不错,因为他们都算是运动高手,并且年年都会来这里滑雪。
最惨的是杜梨,她的样子只能用“可悲”二字来形容,沈钦言手把手地教,可她就是四肢笨拙,动作不协调,摔倒了不知道多少次,连顾家的三个孩子都不好,看得我们心惊肉跳。沈钦言则压根不许她再挑战下去,直接带她去了休息室。
场地是我租的,我作为东道主也跟过去,跟她说:“算了吧,你先休息一下。”
她满脸是雪,哭丧着脸看我,“安露姐,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能做好?许真姐也是……你们都是。”
她这时候很像小孩子,我安慰她,“我做不好的事情可多了。”
沈钦言拍打着她身上的雪花,又好气又好笑,“回去后我们找个滑雪场再练练。”
“再练也学不好了!”她闷闷地说,完全沉浸在沮丧中,“还是我提议来滑雪的……真丢脸。”
“有什么关系?”沈钦言揉了揉她的小腿,“疼不疼?”
“疼!”
念叨完她就从包里掏出了电脑,愤愤地打开了一款滑雪游戏,小声嘀咕着诸如“我真是除了会摆弄电脑什么都不会了”之类的话。
我微笑,发脾气和撒娇都是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才有的特权。我不再打扰他们,坐缆车回到山顶。
虽然她在运动上笨拙了点,但是在各种意义上讲,杜梨都很适合沈钦言。
嫁给明星自然有很多的负面效应——比如上街会被人围观,吃饭会被人偷拍发到微博上去。我曾经采访过一位获得终生成就奖的著名影帝,问他一辈子是否有什么遗憾的事情,他思考许久后苦笑着说:妻子和女儿从不跟他一起出门。
但所有问题在杜梨面前都不是问题,她完全不是娱乐圈里的人,也不爱出门,她所在的IT行业和影视圈八竿子打不着,自然活得快快乐乐。
作为演员,沈钦言自然少不了在电影里和别的女人上演一段段感情戏。杜梨对电影兴趣也不大,她的态度非常开朗,她完全不介意电影里的沈钦言和别人谈情说爱。她曾经明确地告诉我:这只是一份工作,根本无所谓。假戏真做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沈钦言身上,她非常有信心沈钦言不会谈心。
她的自信是有道理的。我从来都认为,好演员多半有性格上的缺陷,并且越好的演员缺憾越大,如果说顾持钧的缺点是自负和骄傲,沈钦言的缺点除了冷淡之外,就是在感情上的固执。
所以,对他们来说,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杜梨的父亲。据我所知,杜梨的父亲起初对女儿和大明星交往并不赞成,但好在杜梨的母亲对沈钦言格外满意,完全站在杜梨的方阵里,对他们的关系举双手扶持。
所以最后,他们还是结婚了,一定还能在一起生活好几十年。
Ⅹ
我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重脚轻,于是知道自己生病了。
我自诩是身体素质很好的那类人,没想到异国他乡竟然生病了。到底是不适应这严寒的气候。我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裹着被子靠在床头慢慢喝,第一次认真打量屋子里奢侈的陈设——第一次发现,我真不应该订这么大的房间,实在太空了,空调的暖风根本不足以加热这么大的空间,我身体一阵阵地发冷,觉得目眩。自己会不会一直这样一个人被关在房间里,生、老、病、死,无人知道?
然后房门就被敲响,是沈钦言和杜梨。
今天的雪越发大了,他们也被困在酒店中,于是来找我去打球。
看着他们的脸色,不知为何我微微笑了。呵,原来我不会一个人默默病死。
不知道我的气色究竟糟糕到什么程度,才能让沈钦言脸色一变,马上拿起电话要找医生。我阻止了他,只说吃药就好。
于是沈钦言打电话给前台,请他们送来体温计和医药箱。
杜梨坐在床沿,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安露姐,你一定是昨天去滑雪的时候有受凉了。”
“有可能。”我微微笑着说,“我也没想到瑞士的冬天这么冷。”
“是啊,比静海冷好多。”杜梨感慨地说,“安露姐,你以前没过来吗?”
其实我根本打不起精神,但不想拂了她的好意,摇了头做了回答,“没有在冬天来过。”
“哦——”她歪着头想了想,“安露姐你来的时候就应该告诉我们一声,怎么想到自己来呢?”
是啊,怎么会想到自己独自来的?
我不做声,疲倦地摇了摇头,伸手盖住了眼睛。
可以说谎话,但是太累了,连说谎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钦言递给我一杯温水,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我半晌。
我没做声,我知道他看出来了,也许更早就发现了。
他只是沉默地转过脸去,跟杜梨说:“有人在敲门,阿梨,去开门。”
Ⅺ
我在酒店躺了两天,感冒终于彻底痊愈了。
翻开日历,假期也快结束了。助理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说某某要找我,某某栏目邀请我出席……诸如此类。
我提前离开瑞士,反正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临走之前学姐开车送我去机场,我们在机场的咖啡店慢慢地喝咖啡。
“你一个人来瑞士的?”
离开的时候才问我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我心里默默苦笑,学姐做顾太太太久了,学会顾持钧那套迂回的问话方法,旁敲侧击地打听我现在是否有伴。
“是一个人。”我面色不改地回答。
去年和文清分开之后,我再也懒得去经营一段感情了。我为她付出的不算少,可得到的结果却是利用和欺骗,光是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沮丧。
“安露,我之前一直在猜测你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来瑞士度假。这几天我看了很多新闻后才知道,你的工作上似乎遇到了一些不顺利,是吗?”她很谨慎地说。
我弯起眼角笑了,“所谓的职业倦怠期,我也不能每分钟都搬出女强人的形象啊。”
她一怔,半晌后笑着点了点头。
“是我想得太不周到了。”她喟叹,“你太勇士了,我有时候就会忘记你也会累的。”
我心里一酸,轻轻说:“不不,学姐我很高兴你关心我。”
“总之,如果你不嫌我啰唆的话,我想说——”她顿了顿,微微仰起了脸,用一种长辈看孩子的目光瞧着我,“我能想象到你的工作有多轻,你一个人太累的话,不妨找一个人陪着你。”
我怎么会觉得她啰唆呢?我于是温顺地回答:“是的,我也这么想。但这个人可遇而不可求。”
她给自己的杯子加了水。
“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她认真地说,“小竹也已经上小学了。所以我想,年后,我打算出去工作了。”
我喜悦而急切地说:“真是太好了!”
学姐莞尔,“你倒是比我还高兴。”
我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学姐打算做什么工作?”
她说:“一家银行有一个实习的职位,我想去试试看。”
我连连点头,“不错!”
她做什么工作都不要紧,只要能走出家庭,面向社会就是往好的方向转变。
她被套牢在家庭里已经太多年了,以我的浅见,这是一段足以磨灭灵性的时间。最好的年华献给了丈夫和孩子,自己却什么都没剩下。想起Max最近大红大紫的一部电视剧,说的是三十五岁的女主角和家财万贯的老公离了婚,再次走向社会重新学习的故事。
广播里响起了催促登机的声音。
我起身,她抱住了我,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安露,我每次看到你在电视上那神采奕奕的样子,都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努力一下,不能一辈子都被局限在家庭中。”她在我耳边轻声说,“谢谢你给我的动力。”
Ⅻ
我走进登机口。
阳光从侯机大厅的玻璃幕墙透过来,洒在我的脚下。我拖着行李大步走进那片灿烂的阳光中。迎着明亮的光线,我的眼泪决堤而下,怎么也止不住。
若说在社会上,存在一种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人,大概就是娱乐圈的名人了。他们是每个人心中的过客,带着一圈浮华的光影,却几乎不能在别人心中留下什么。他们认识了很多的人,可真正能够促膝谈心的却越发稀少。
我坐在飞机上,视线一直停留在窗外。俯瞰地面,这座城市离我越来越远,就像广袤大地上的一盆精致的盆景。我搜寻着一切可以辩论的目标,街道、教堂、车辆——芸芸众生,来来往往,劳劳碌碌,普普通通,却搭建起了硕大的舞台。
我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平凡的人,真正志得意满功成名就的毕竟不多。
所以我真的很幸运。没有得到的固然很多,但已经拥有的,就绝对不能放弃。
我的工作,让我得到了众人的肯定和喜欢,也是我存在的意义。
忽然听到有人叫我,“请……请问,您是安露小姐?”
我缓缓地侧过头。
我的邻座是个年轻的女孩,刀子有着透气的眉眼,神色腼腆,很紧张,连搁在扶手上的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她怯生生却满眼兴奋地眼看着我,“安小姐,我非常喜欢您和您的节目。我……我真是太意外了,没想到能在飞机上看到您……”
往常,我对粉丝总是客气而疏离,而此时我却微微笑了笑,轻轻颔首。
“是我。”
番外之二 十年
在梦里,她还是我初遇她时的模样,行色匆匆,手里抱着许多课本,穿着红白格子的校服从图书馆里走出来,她走得很快,却忽然抬起头,小半张脸藏在课本背后,悄悄地、小心地瞧了我一眼。
A-1
昨晚,我又梦到了许真。
在梦里,她还是我初遇她时的模样,行色匆匆,手里抱着许多课本,穿着红白格子的校服从图书馆里走出来,她走得很快,却忽然抬起头,小半张脸藏在课本背后,悄悄地、小心地瞧了我一眼。
就是那一眼,让我豁然惊醒。
我有很我年没有见过她,自然也没有梦到过她。
我听说每个人在年老的时候,都愿意回首往事,回忆那些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但我正值盛年,怎么会如老人一般,不断回忆往事?
我披衣下床。拉开窗帘,窗外晨光熹微,树上的小鸟像往日一样声声啼转。佣人们已经起床,在花园里忙忙碌碌。金色的阳光流水似的溢开,铺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七点整,我下楼吃早饭。
十多年来,我已经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作息规律的人。
当年还曾经笑话过爸爸和大哥那严苛的时间表,如今我也变成了这样的人。并不是强迫症,只是每天的事情太多,只有把时间精确到分钟来安排,才是最富有效率的做法。
如往日一样,早餐很清淡,餐桌对面的电视大屏幕上滚动着新闻。
张菲进屋,跟我汇报一天的工作。
汇报完她却迟疑了一瞬,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开,到车上去等我。
她向来利索高效,难得如此犹豫不决,我抬头看她一眼。
“林董,”她说,“有一件事……”
“怎么?”
她看向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许真小姐明天回国。”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昨晚的梦来,不由得想:原来,那个梦应在今天。
B-1
我认识许真的时候,还在上高中。
很多人都觉得,中学阶段是一个人一生最重要的几年,但对我来说,也不过如此。顺利地在校园度过了五年之后,我以为我的人生不会再发生什么让人惊讶的事情了。谁想到,会认识许真。
对许真最初的印象已经稀薄了,我想不起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这么多年屡次回想也没想起个所以然,后来有次试探地问她,她也只是笑,并不答我。
她给我的印象,就像是画画一样,是一层层渲染上来的。
最初是一张白纸,有人手持炭笔,在上面随意勾勒出的寥寥几笔,那是微薄清淡的形象。之后一笔笔勾线,颜色渐次加深,单薄的颜色干掉,再涂上色彩,画面在阳光下已显得流光溢彩。
记忆中的她,和学校里的其他女生不一样,不论何时整个人都晶莹剔透,宛如校园里的清流。后来才知道刀子在上高中之前一直和父亲奔波于世界各地进行考古发掘——难怪她身上没有世俗之气。
许多人修炼了一辈子都难以洗刷掉身上的都市气息,她的人生经历却是反着的。
我并不想去招惹她,每次看到她只是略微点头。
可她面对我的时候,总会面红耳赤。
我当然知道她那点小心思。我从小学习礼仪课程,又有着绝佳的直觉,关于从肢体动作和细微更好揣摩人的心思,所以看人一向很准。事情一目了然,她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而我又是个特别适合幻想的对象。
喜欢我的女孩子很多,我其实并不为此自豪。女生们对我的爱意绝大部分是由我显示的家世和光鲜的外表催生出来的,再辅以她们的想象力——于是产生出被称之为喜爱的情绪。来时似一阵风,去时也似一阵风,当时认真得不得了,随后忘得干干净净。
我不能控制别人的感情,但我决没想到她会跟我表白。
喜欢我的女生很多,有胆量走到我面前跟我表白的却不多。
从这点上说,她很勇敢。
可能是和父亲在野外探险的生活,让她有了无畏的勇气。
和我关系比较密切的异性,不论女孩还是女人,大都家世出众,和我家之间有利益牵绊,说话也直来直去,有意向就直接开口,不会玩这种小情调的表白游戏;而更多的异性则觉得我高不可攀。我知道自己在一般人面前的形象——彬彬有礼的,有教养的,同时也是高贵的。
她垂下了头,轻轻跟我说“跟我交往”的时候,晶莹的脸庞绯红过耳,但声音清晰,眼神坚定。
我微笑。
勇气可嘉。
A-2
每天七点半,我准时出门。
上车之前发生了一点意外,保姆从屋子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叫住我,“林先生,林越少他不肯下楼吃饭,也不肯去上课,正在大闹。”
我脸一沉,他越大越骄纵任性,一点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在如何耍脾气上和他母亲如出一辙。
“那就押着他去。”
我上车后就在车子里看文件,一份份批示。张菲拿过我签字的文件,跟我汇报今天的事务和必须要见的人。我的助理加起来有四位,张菲是最勇干的,极善于统筹时间,大脑犹如一台机器,每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退下来之后,是我和大哥主事,大哥接管海外业务,专心扩展,我则负责国内公司和投资事务。我要抓紧每分每秒做事。
时间总是不够用,钱和权力唯一买不到的就是时间。
我准时到达办公室处理今天的事情。九点时,助理敲了敲门,低声说:“林先生,可以去医院了。”
虽然我坚信自己身体健康,但每年都会在艾瑟医学中心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艾瑟医学中心不但有林氏的投资,每年还有大笔林氏的捐款用于对癌症研究。
本是例行公事的检查,没想到准备离开时却发生了变故。合作多年的房院长叫我前往她的办公室,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林先生,我们想再做一次复检。”
我眼角一沉,“嗯”了一声。
院长取过X光片,在桌上摊开,“我们发现,您的肺部有一片小阴影。”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是否有必要更改遗嘱。
B-2
虽然拒绝了许真,但我没想过跟她闹僵。
那晚的泳池派对,不过是无聊之举。
我母亲早逝,爸爸一心一意忙着事业,全世界飞来飞去,和政客商人各色人等周旋;大哥在国外念书,最亲近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围在身边的亲戚朋友同学,大都是有所企图的。
但我并不讨厌这种虚伪,世界上的事情本就如此。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人更好的投资。
巴结依附你的人里,未必没有聪明人;伏低做小的那些人里,也未必没有实干家;骄奢淫逸的人里头,也未必没有冒险者。有一群忠实于你的人,是基础;能和你平起平坐的人,则更要结交。
单枪匹马的人不可能在这个社会里生存的,你再强大都不行。
社会是个网络,人际关系更是个网络。经济、政治、文化……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密密匝匝犹如一张巨网,互相利用,互惠互利,达到平衡,就可以维持林家势力不败。
我和林氏家族的每个人一样,进入贵族中学,我需要有自己的社交圈。这要靠金钱和个人魅力建议起来。
读书对我来说,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谈不上多喜欢念书,但我很喜欢看到自己的分数遥遥领先,独占鳌头。林家人的骄傲,也体现在这里。
学校中的考试分数从来不能说明一切,但只有做到完美,那么其他人才会听他的话。
成绩单上的全A是一道证明题的完美答案——优秀的头脑、缜密的思考、超凡的学习能力,要想让一帮家世和你相关无几或者欲收入麾下的聪明人对你折服,最简单省事的法子,就是要让他们看到,在学习能力上,你比他们优秀得多。
圈子里的人都出自世家名让,拥有的太多,难免骄奢淫逸。虚无的青少年时光,无事可做的时候,少不了要无中生有地折腾点事情出来。
我不需要敌人,我需要合作者,而且,我完全不介意跟他们一起胡闹,这挺有趣的。
在酒精和药品的催化下,每个人都原形毕露。
好酒好色好赌好财,每个人都有软肋,此时看清楚,以后想要控制他们,自然容易得多。
这不是一桩大事,但看在许真眼里,大抵跟天塌下来了一样。
她居然开始跟我作对。现在这种社会,但凡明智一点的人都知道知难而退,而她却学不会。在我眼底,她的举动无异蚍蜉撼树,但是我觉得有趣。恨意这种感情从来都依附爱而生,她越恨我恼我,对我的感情也就越深。
我略微授意,自然有人对付她。
她百折不挠。
储物柜被盗就挂上两把锁;作业本被撕掉就重新做一份。有时在路上遇到她,她就气鼓鼓地盯着我看,好像下一秒就会冲上来咬我一口。
我现在才真觉得她有点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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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我沉默不语。
很多情况都可能让肺部出现阴影,但阴影的部位、性状很关键,我很不幸遇到了最糟糕的那种。医生保守地说需要活检才能确定那块阴影是什么,并试图跟我说,我最好尽快复检,她说如果需要的话,今天下午就可以。
我的回答是“三天后”。
我相信自己具有临危不惧的素质,能统揽全局,能同时解决诸多问题,有应付各种突发情况的能力,可我着实没有想到,在三十五岁的这一年,会在一个毫无异样的早晨,听到“您的肺部可能长了肿瘤”这样的话。
张菲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沉默半晌,问她:“林越几点下课?”
“一个小时后。”
我对司机说:“去接林越。”
虽然已经是暑假,但林越被我要求去学艺术和几门语言。我清楚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个任务过重,要求过高,但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我从来不喜欢学校,也不喜欢读书,只是喜欢成绩优秀的感觉。
林越似乎没想到我会来接他,我坐在车里看到他在保镖的陪同下从校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别别扭扭,满脸不情愿。
我下了车,站在车门旁,叫他。
“林越。”
他循声看到我,呆立在校门外,怔了好几秒。我这才想到,这恐怕是我第一次到学校接他,难怪他会吃惊成这样。
保镖带着他走到我面前,我牵过他的手。他皱着眉头,嘟着嘴,似乎有些不情不愿,我看了他一眼,我知道这一眼的威力。果然,他这才让我握着他的手。
“中午想吃什么?”
他盯着我,也不叫我,仿佛我不是他爸爸而是外星人。
我本来想皱眉训斥他一顿,但转念一想,生生忍住了。
“今天下午没有课,”我说,“陪爸爸去吃顿饭。”
他不做声,只是抿住了嘴,不情不愿地跟在我身后。他不敢在我面前反抗,只能用爱答不理的态度来表达对我的愤怒。小孩子的仇恨啊,不可谓不深远。
我头一次意识到,我的一生都在忙碌,忙着工作,忙着投资,连坐车坐飞机的零散时间都在看文件,连结婚都只用了两天时间,我的每一秒钟都是在跟整个世界打仗,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没有时间去好好做一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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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三年,没有一件事情超出我的计划。我上了大学,就把高中时代的恶作剧抛之脑后。直到我在新生名册上重新看到许真的名字。我记得她曾经说过,以后要和她爸爸一样成为考古学家,所以我半点也没有想到她会成为我的学妹。
看着新生名册,我忍不住大笑出声。
办公室的其他人见了鬼似的看着我,面面相觑。
我笑着对他们说:“帮我个忙。”
我在昏暗的灯光里看到她。她和两年前一样,非常精神。光线薄弱,可她看起来依旧是光彩照人,她所到之处,男生们都会死死盯着她瞧。我微笑着朝她走过去。
我不是圣人,我会儿子错误,有时还会做一些幼稚的事。
她曾经非常喜欢我,但我认为那只是年轻女孩的一个梦,至于现在——我真想知道,这份喜欢是否还存在。我的本意只是想逗逗她,做个小测试,看她对我的感情还有几分。我并非不相信爱情的那种人,但我知道,爱上一个人是容易的,为爱情做出牺牲才是难得的。
我却没想到有人误解了我的意思,用小偷的名义把她关了起来。
我并非想为这件事情辩解,毫无疑问,这件事应该由我来负全责,是我对她做过的所有事中最恶劣的一件。许真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不论真相如何,但都是因为我的小把戏。
我把她从地下室接出来的时候,她看着我,眼里是心如死灰的情绪。
许真就像是她的名字一样真实坦诚,不拘小节,大气磊落而倔强。她并不掩饰对我的疏远,我觉得这样也不坏。我伤了她的心,她自然要躲开。道歉无用的情况下,我只希望她不要憎恨我。但她没有对谁说过我的半句坏话,在我准备出国读书之前,她甚至送了我一份珍贵的礼物。
然而事已到此,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只想弥补她。
在国外留学时,我从安露那里知道了她的父亲得了肝癌。父亲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我为她请来了最好的肿瘤医生,有个医生比什么都管用。我当时不认为她会遇到经济问题,从她高中时的吃穿用度来看,她家并不缺钱,而且她的父亲作为著名的学者,保险应该也有的。
但她的父亲最后还是去世了。我回国初见她时,发觉她瘦得可怕,并且正在为打工四处奔波。她以前略微有点婴儿肥,脸颊鼓鼓的,非常可爱,但现在整张脸瘦成了瓜子脸,下巴尖尖的,很可怜的样子。
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帮她一把。
A-4
吃饱了饭,林越很快就因了。我让人送他回家。一顿饭他都没跟我说话,简直是遵从我的命令而吃饭,偶尔抬头看着我,眼神也飘忽不定,大概还在生我的气。
车子路过山茶大街的时候,我瞥到路边的人影,心口一紧,两个字脱口而出。
“停车!”
司机刹车太急,惯性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手在我后背上狠狠一推,我前倾身体,往外看去。
没错,是许真。
她留着齐肩的短发,双手抱着两个巨大的超市纸袋,大概是东西太重,她看上去颇为吃力,肩头的包都要滑下来了。我知道顾持钧因为电影的缘故,两个多月前就回了国,当时她没回来——或许是因为孩子上学的事,直到昨天才回到静海。
当年她和顾持钧果断地离开静海,足足十年都没有回来,这次肯出现在这里,应当也是下了不少决心。
“许真。”
多少年没见她的人了,她不复二十岁时青春飞扬的模样,衣着朴素,抱着纸袋立在路边,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看上去傻乎乎的。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唇动了动,许久也没能说出一句话。道旁的车子飞驰而过,她腾出一只手,捋了捋快要被风刮到眼睛里的头发。
她的女儿——那个叫顾竹的小姑娘看了我几眼,又扯了扯她的衣袖,“妈妈,这位叔叔是谁?”
她这才反应过来,垂下了眼睫,我知道这是她在控制情绪。果然下一秒她对我露出微笑,“学长。”
我们俩之间曾经什么话题都可以谈,现在能说的却不多。
“好久不见。”我顿了一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因为太久没见到她,凝固。此时,当年的记忆和尴尬一并缓慢复苏,我们的交谈也变得愈发困难。
她微微笑起来,眼角的细微纹路一闪而逝,“昨天回来的。”她顿了顿,低下头去跟顾竹说:“小竹,叫林叔叔。”
我不动声色道:“舅舅可能合适一点。”
她一怔,又慢慢点了头,“嗯,也对。”
顾竹歪着头看我,又对我甜丝丝一笑,“您好,您就是每年给我寄礼物的那个林叔叔?”她和许真不太像,眼角眉梢尽是顾家人的影子,即使如此,我也觉得她甜美乖巧。看来,和我不一样,许真是个成功的母亲。
总不能在路边待太久,我前倾身体问她:“我送你回家?”
她似乎没想到,脸色有点复杂,“啊?不用了。我家也没远。”
他们住在她父亲留下的公寓里,的确是不远的,并且我现在也没必要和她争执是否要送她回家的小问题。
我颔首,“既然你已经回来,我为你接风洗尘。”
她短暂地思索之后,点了头。
“好。学长你事情多,你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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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真是个热心得过了头的人,我很早就发现这一点,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但助人为乐到差点在火灾中丢掉性命,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在接到安露的电话时,平生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看到在医院里熟睡的她,我真不知道是应该揍她一顿还是揍我自己一顿。我迟钝至此,非要等到在死亡线上挣扎过一次,才能把那些过往得失看得更清楚,意识到谁才是我不能失去的人。
如果说我的人生中有什么意外的状况,那一定是没想到许真和梁婉汀是一对母女。因为没料到这一点,所以也没想到许真的生命会冷不防地出现一个名叫顾持钧的男人,他令我满盘皆输。
我一直知道我父亲有个红颜知己,但我一直缺乏了解她的兴趣。我心中最美的女人,永远是我母亲。父亲身边的其他女人,不过如此,我连梁婉汀的名字都不想听到。
看外表,这位女导演算得上美丽。难怪我爸对她心心念念那么多年。
话又说回来,比她更美的女人也不是没有。她再怎么美丽,也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女人了。女人最重要的是年轻,青春逼人的女子不必涂脂抹粉,整张脸也是靓丽的,在暗自也能发光。
但我到底不是我爸,他有他的审美,并且不容置喙。
我爸常说:“等你有了实力,才能在我面前发表意见。”
我从大哥那里知道她的事情。母亲过世数年,如果父亲再婚,按照惯例,继母和我们兄弟间,多半又是一场财产的纠纷。
但很快大哥就放下心来,因为她不愿意嫁给我爸爸,
因为爸爸多次求婚不成,我特地看了看梁婉汀的电影,大都很不错。她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她不愿意嫁给我爸爸。美丽的女明星是一回事,但美丽的女导演又是另外一回事。自己打拼天下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坚定,不需要做蔓藤花,攀附在大树的身上。
我看到过爸爸和她在一起,两个人之间的话并不多,可空气中弥漫的气氛谁都能感觉到。
我当时哪里知道,她会是许真的母亲。
后来我想,这对母女,在骨气上,真是像极了。
前几天的某一次,我同许真通电话的时候,她忽然问我,当年是不是对她母亲有什么意见?
她完全搞错了。
我对梁婉汀本人的意见不大,我生气的,是我父亲。
我不理解我那英明神武的父亲为什么会对着某个女人这么执著,十年如一日,完全把我逝世的母亲抛之脑后。要知道,爸爸在我母亲逝世一年后,就开始追求梁婉汀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心情。
因为单纯的爱从来都不会长久,总要带一点点仰望的崇拜,因为可望而不可即,才会心心念念,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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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状况可能出现问题的事情迅速传到了我爸爸的耳中,他叫我去问话,又勒令我带着林越去。
他几年前放手了部分权力,虽担着主席职务,但不再负责具体事务,有更多的时间陪我的继母。梁婉汀其实还很年轻,但身体想当差,她早年全部精力都投身在电影事业上——电影导演本来是男人的工作,她要打拼出自己的天地,获得和男人同等的地位,那付出的努力是男人的三倍、五倍,甚至更多。她拼命工作,透支自己的生命,换来憔悴的躯壳。
所以这十多年来,她再也没有涉足电影圈,而是转身了舞台,执导了几部不那么累人的舞台剧。
爸爸和她现在住在城外一栋安静的带有大花园的宅子里,时不时到市区一趟,倒是很有少年夫妻老来伴的意思。
我到的时候,被院子里的热闹景象惊住了,三个小孩子在院子里闹作一团,嬉笑声不绝,这地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闹了?随后我看到许真和她的母亲坐在一起闲聊。
准确地说,是她母亲述说,而许真安静地倾听着。
我对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许真隔着凤凰花架静静看着我,待我走近后才略一颔首道:“学长。”
她对我的称呼一直没变。梁婉汀对这个称呼不置可否,对我身边闪出的小脑袋说:“小越来了。”
许真躬下身,对林越亲切地微笑,“小越,你好。”她对孩子态度亲切,我想她真是个好妈妈。
我拍拍他的头,“叫许姨。”
可惜林越只是别扭地翻了翻白眼,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气呼呼地说:“我又不认识她。”就像他每一次别扭时的模样。
我一时有些尴尬,正想发作,许真却对我笑着摇头,“没什么,我家那儿个更糟糕,咦,跑哪里去了?”
梁婉汀说:“ 阿修,你爸爸在书房里。”
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到爸爸会跟我说什么。果然,不外乎是皱着眉头问我为何拖延,为什么还不去复检。
“我会去的。”
“什么时候?”
我不喜欢被人逼问,但这人是我爸。
我冷冷回答:“我有数。”
爸爸的脸色同样不好,“拖了三四天,你现在敢对我说有数?你什么时候做事这么拖延了?”
这的确不是我的性格。我只是担心,如果被确诊为恶性肿瘤,我能不能忍受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都在想我是不是今天就要死了。
“你祖父六十七岁患了淋巴癌,治疗之后,保持着乐观的心态,也活到了八十。”爸爸平静地说,“早一天确诊,可以早一天确定医疗方案。一天都不能耽搁。”
爸爸思虑从来周全,会考虑到最坏的结果。
我第一次站在生死边缘时或许会比现在更乐观,但当年的汽车炸弹事件留给我的阴影还在,我有一阵子没想起当年的事故了。可这次身体一出状况,当年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
从书房走出来,我看到守在门外的许真,只需要看她的表情,我就清楚,她也知道我的肺部有阴影这件事情了。
我比了个手势,示意换地方谈。
当年的默契犹在,我们绕着花圃慢慢散步,仿佛时光倒流。
我说:“我还没有去复检。”
她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去?”
我一直拒绝想起这件事情,可是,在她面前可以说出来。
我不动声色地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患上的是恶性肿瘤,怎么办?”
“就算是恶性,现在医学发达,治愈率也很高的。”她表情诚挚,“学长,你不用想那些还没发生的事情。”
“以前也不会想,现在……”
她扬起嘴角,真正绽开了微笑,“不,学长你那么年轻。我相信你的运气,你总是会化险为夷的。”
“希望真如你所说的那样。”
她期盼地看着我,“那你什么时候去复检?”
“你什么时候当起我爸爸的说客了?”
我本是玩笑,不指望她的回答。
但她摇摇头,“不是。”
我说:“明天。”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表情颇有犹疑之色,半晌后仰着脸看着我,“学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陪你一起检查?”和那天见到的素颜不同,她今天化了一点淡妆,看上去精神很好。
小孩子的嬉笑声从远处传来,我没有回答,慢慢抬起视线,看到顾家的双胞胎在花圃的一角打闹,顾竹跟在她的两个哥哥身后一路小跑,林越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看着他们。
许真没再提起跟我一起去医院的想法,忽然说:“小越很像你。”
“我的儿子,自然是像我的。”我说,“可惜脾气大得很,你不要介意。”
她轻轻“嗯”了一声,半晌后说:“因为他太孤单了。学长,你不打算再生一个孩子?”
我忽然笑了。许真捋了捋头发,迷惑地看着我,片刻后也微微笑了。是啊,十年前的我们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们会一起平和地叙旧并且探讨养孩子的方法。
我心里一动,忽然间我有了一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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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有一家医院的好处,是不但体检过程很快,化验的效率也很高。
我坐在会议室,心不在焉地看着新闻,活检让我胸口轻微发疼。电视上播放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我知道自己的外表看上去一定是镇定自若,庄严凛然的。但我同样知道,没有人在这样的宣判之前还能维持内心的平静。不管一个人多么自以为勇敢和沉稳,认为自己不怕死,等到他真的要听宣判的那一刻,也还是会恐惧。
我终于承认自己害怕,害怕一切属于我的未来被疾病无情地剥夺。几位医生推门而入,我看到院长面带笑容,喜色毫不隐藏。
他说:“林先生,恭喜,肿瘤是良性的。”
我背过身去,把积压在胸中的那口气慢慢地呼出来。
我知道我又逃过一劫。我在危险的悬崖边打了个转,然后又回来了。虽然肿瘤是良性的,但手术还是要做的,安排在一周以后——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医生讨论了。
我离开医院,下了楼,穿过大厅。
我走得很快,直到在医院大厅中看到一个伫立在落地窗前的消瘦背影,她正远眺窗外的景色,仿佛正在倾听自然之外的声音。我放缓脚步,可她仍有所察觉,下一秒迅速转过身来,倾身看向我,小声地问:“怎么样?”
我扬起眉梢,朝她走过去。
窗外的阳光笼罩了她的全身,连头发都在闪闪发光。
她盯着我的脸许久,忽然低下头,小声说:“你没事就好。”
我感喟良多,想起当年火灾之后,我就这么站在她的病房里,固执地站着,等她醒来。十年之后,这幕场景彻底调换。
“虽然是良性的,还是要开刀取出来。”
她说:“这,无大碍吧?”
“所说是。”
闻言她笑得很开心。她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含笑的眼神和当年一模一样。
“小越还听话吗?”
“嗯,很乖巧。”
“乖巧这个词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在他的身上。你不用给我面子,把话说得那么客气。”
她笑了,“没那么严重,小越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家双胞胎比不了。”
“他是聪明得太过头了。”
“聪明从来都不会过头。学长你管小越管得太严厉,要求太高了。”
“你不管孩子。”
“只要不出大错,我都放任自流。”
“真的?”
她抿了抿嘴角,“好吧,说实话,是真的管不过来,能让他们每天干干净净地出门,我都谢天谢地了。”
一个孩子已经上我头疼了,养三个孩子的辛苦我也不是不能想象。何况他们也没有佣人。
“我不是说管太严完全不好,每个孩子都有他们自己的性格,每家都有自己的家教模式。但学长,你可能自己没意识到,小越很崇拜你。”她凝神想了一想。“你可以尽量多陪陪小越。因为他妈妈也不在身边。”
我回答:“我会的。”
我看着她,“一起去吃饭?我说过要为你接风洗尘的。”
她征求我的意见,“我把孩子们叫出来?”
“好。”
END
许真离开后的第三年,我也结了婚。对那时候的我而言,我谁结婚都没有关系。对方和我家家世相当,是一门标准的政治婚姻。后来林越出世,日子流水般地过去。
掌控一个商业帝国很耗时耗力,我必须每分每秒都工作,所以陪着家人的时间不多,却被我的妻子认为我是在逃避她——我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可逃避的。经过一些毫无意义的争吵之后,我们的感情很快淡漠下来,自然而然地分居了。
明明什么都不缺少,可养育孩子仍非常辛苦。和母亲分开,让林越觉得很不适应,他总是纠缠着问我“为什么?”
成人之间的事情,很难解释给他听。
他的母亲对我怨言不少,因此我不喜欢他去他母亲那里。父母的偏激观念对孩子的成长没有好处。而他又特别聪明——这点是遗传自我,聪明的孩子犯下的错误往往比普通孩子更严重,对林越,我越来越感到无可奈何。
所以,我把林越托付给了许真,拜托她照顾林越一阵子。我和何子玺虽然还没有离婚,但林越也和单亲家庭的孩子差不多。他的确太孤单了,如果和顾家的三个孩子多待一待,也许会变得不那么乖僻倔强。
许真会在静海待到十月,这段时间,我每天早上让佣人把林越送到顾家,晚上再接回来。
起初我以为林越会反对,实际上他反对了几天,也惹了一些麻烦,但一段时间后他就能接受这件事情了,而且大部分时间都会乖乖去顾家——我庆幸自己的选择。
但不论怎么样,许真总是要离开的。
她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去送行,只是坐在办公室里,批复着助手送来的文件。我很清楚,我和她永远无法相濡以沫,又无法相忘于江湖,那唯一的办法,就是各安天涯。
她和顾持钧一起去了欧洲不再回来,而我永远矗立在原地,在静海的高楼上眺望她远去的痕迹。
真正的爱情,往往一生只有一次。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句话。
你来过,我知道。
我爱你,我清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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