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好看的衣服!我晓得你们喜欢旗袍,女人哪能一辈子总穿那东西!”阿彩断断续续地说完了,再想去拿那纸盒子时,有所明白的常娘娘却不肯给她。阿彩提高声调说,反仆为主也要看看是在什么人面前。雪柠上前一步将那纸盒子接了过来放在身边:“这事放一放,先说说武汉的情形,找邓裁缝做旗袍的女人还多吗?”虽然只是轻轻一说,眼睛里却含着一股逼人的力量。阿彩忽然站了起来,说一向斯文待人的雪家如今也变得蛮不讲理了,凡事都能以小见大,只怕换了一对耳朵来听雪柠的话,人家就会认为这里面有对当前局势不满的意思。
梅外婆在床上挣了一下,像是有痰堵在喉咙里。雪柠赶紧上前抱住她,让常娘娘在那后背上不停地拍打。阿彩也没闲着,接连问要不要将张郎中叫来。
梅外婆缓过劲来,一眨眼皮做了个用不着的表情:“人得了病,最知根知底的还是自己。这些时,胸口下面就像长了一条饿虫,白天里叫饿不说,夜里睡觉也时常被它吵醒。阿彩你是了解的,这屋里的人也只有日本人投降后的那个春天跟着我们挨过饿,其他时候,谁不是想吃红糖有红糖,想吃冰糖有冰糖。昨日张郎中来看说是纳差,我也懒得同他争辩。纳差是不想吃东西,我是想吃却吃不下,除了饿虫,喉咙里还有一只小手,哪怕只有一粒饭往下吞,它都要一把抓住,硬生生地顺原路扔出来。所以呀,你们也不要怪张郎中脉理平常,实在是我这身子到处阴错阳差,心肝脾肺肾五脉乱成了一团乱麻。这样说来,还是阿彩实在,懂得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不像其他人,明知我这样子,只要有一口气上不来就会呜呼哀哉,还装得若无其事,打妄语,说假话,用长生不老万寿无疆的好言语来哄我。阿彩呀,好歹你也与这屋里的人做过一家人,亏得你想得这样细致,一边请风水先生来选墓地,一边就将寿衣做好了,拿来吧,我还分得清哪是旗袍,哪是寿衣。”
梅外婆这样说了,别人哪里还有其他想法。雪柠和常娘娘不愿动手,将纸盒推给阿彩。很坚决的阿彩反而迟疑起来,要说话时还得咬着牙才行:“我带来的是寿衣。可我并不是来孝敬你的。相反,我要来咒你,定你的罪!我已经查清了,要不是你写信给邓裁缝,那个满肚子坏水的二老板哪能逃过我的手掌心。”
“小阿彩呀,你可不能这样对待自己。你明白我这样做并不错。那个二老板只是在戏园子里混久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名角就装孙子,然后又想在不是名角的人面前将丢掉的面子找回来。我也不是帮你,可你若是真的对二老板做了什么,往后能不能在武汉三镇立足就很难说了,那地方,车也多,路也多,嘴巴更多,看上去大得很,其实比天门口还小。当初董先生从天门口逃走时,你们多少年也没查清楚是何原因。我从几百里之外送封信到武汉,马上就被你查清了,这就是小的缘故呀!这样的小,损起人来却又大得不得了。说起来有很多事例,武昌军**的黎大总统,北洋军的吴大元帅,还有敢在武汉另立国民**与南京方面闹对立的那帮人,哪一个在武汉占到便宜了?也有不损人的,譬如最先在咸安坊开旗袍店的俄罗斯女人娜塔丽娅,来的时候只认识她自己,到离开时,武汉三镇的女人都想为她送行。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不喜欢二老板只有你一个人,喜欢二老板天天给他们张罗得有好戏看的人,在武汉三镇少说也有一镇半。万一在那里站不住脚了,难道你还想回天门口不成!”
“为什么非要回天门口,还有上海、北京可以去哩!”
“反正你已替我准备好了寿衣,凡是不中听的话,你听不进去,就还给我,到时候一起往棺材里装就是。杭九枫总说你与他是离不开的秤杆和秤砣。为什么呢,我替你想过,就因为你们遇事总能往一处想,你恨的人他也恨,你想杀的人他也想杀。我还替你想过,只要有一次不同,譬如你坚持要去武汉,而他除了天门口哪里也不想去,你和他就有区别了。我送信给二老板,让他躲过一劫,同样的劫难就会转嫁到我头上。你为我请风水先生,并且做了这么好的寿衣,外人以为这是在咒我早点死,实事求是地想一想,这样做还是好事呀!小阿彩,这就是你与杭九枫的不同呀!二老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还会落在你手里。到那时,你还能放过他,二老板就会成为你的福音了!”
“你想迷惑我,是不是?我是不会放过二老板的。”
“好啦,不说这个了,还是试试你给我做的寿衣吧!”
雪柠和常娘娘哪肯听梅外婆这样说,齐齐地拦在床前。梅外婆说:“孝敬孝敬,就要戴孝,不穿寿衣,哪里晓得你们会如何尊敬我的哩!”
趁着她俩犹豫,阿彩上前来,给梅外婆换上那套黑色丝光寿衣。阿彩从床上扶起梅外婆时,梅外婆的脸上还有许多鲜活的光彩,等到将穿好寿衣的梅外婆放回到枕头上,那样子就将阿彩吓得全身上下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
阿彩不想再看到梅外婆了,转身快走几步,眼看就要跨过门槛,却被常娘娘一把拉住:“走不得呀!若是梅外婆还阳,就得由你来顶替了。”常娘娘的话又让阿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天门口的风俗,一个人只要给谁穿上了寿衣,必须等到对方落下最后一口气才能离开,否则,万一有还阳的事情发生,没有及时将对方身上的寿衣脱下来穿到一条板凳或者一把椅子上,天大的灾祸就要临头了。
穿上寿衣的梅外婆一开始是不愿再进水米了。隔了一天便成了真的,看得见一团白气在那嘴边上悠悠地吞吐,也看得见那对目光无法再暗淡了。常娘娘亲自去下街找来两个裁缝,将全体雪家人的身材一一量过,并去自家的绸布店里扛了几匹黑布,裁成大大小小的孝衣,圆表妹在旁边督促。厨房里的事,常娘娘也在准备,临时将荷边、细米、丝丝和线线一齐叫来,雪家人丁不旺,亲戚很少,好在是办喜丧,邻里乡亲都愿意来,不愁出殡时不热闹。按照梅外婆的吩咐,其余的事情,有董重里和段三国负责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