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四奶奶和周夫子成亲了,明里的媒人是荷花的三婶,暗里自是少不了荷花的穿针引线。荷花到底也不知道四奶奶和周夫子有怎样的过去,可她想着不论过去有怎样的故事,日子还是要往前走的。荷花自己和长生恩恩爱爱的有了儿子,就只盼着周遭的亲人都过得舒心圆满。
对于四奶奶和周夫子的亲事,其实最难过的那关却不是四奶奶,而是长生。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理周夫子,只要见他在自家门口出现,就把自家大门紧紧地关上,然后转回头扎进四奶奶的屋里不错眼珠儿地守着她。荷花劝也劝了,哄也哄了,最后是周夫子发誓定不会把四奶奶带走,说自己和四奶奶就一辈子在这村子里住着,永远跟他们是一家人,这才过了长生这一关。
四奶奶和周夫子成亲没多久便有了喜,周夫子却没初为人父的喜悦,只吓得求四奶奶落了这孩子,说她身上有病,快四十了再生孩子可是搏命去了。四奶奶是个倔脾气的,当年她怨了周夫子,直让他在她身边守了半辈子,直到看着长生成亲生子,日子过得美满了,硬了半辈子的心才软了下来。如今她嫁了周夫子,这倔脾气却是改不了的,只说不管男孩儿女孩儿,我既然嫁了你,就决不能让你绝了后。
这一回荷花没跟着劝,她自己又怀了孩子,很能理解四奶奶的心情,这娃子一旦长在自己肚子里了,又有哪个做娘的舍得落了去。
四奶奶有孕这事儿传到村里,村里人自然又是一番议论,本来娶了孙媳妇儿的人改嫁就算是稀罕的了,如今还跟孙媳妇儿一块儿怀娃子,更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笑话。四奶奶仍是那个冷性子,别说有人背地里说她什么,纵是人家当着面笑她,她都只当没听见一样,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荷花爹听了四奶奶怀孕的事儿也是撇嘴,只跟家里人啧叹,说是都有了孙子的人了还老不正经,生什么孩子,让自家晚辈怎么在村里见人,连着他这亲家都被人家暗戳脊梁笑话。
只不过他没说两天就闭了嘴,因为荷花娘也怀孕了。
荷花暗笑,只想看他爹自打嘴巴的窘样,没想他爹却是话音一转,扬着眉毛一脸得意,不但没了什么“老不正经”的话,反而四下跟村里人夸耀,说你们都叫我李三指,我是少了俩手指头,可身子一点儿没差,白天地里干活儿不让小伙子,晚上还能让老婆坏娃子,你们谁有这本事!
没过两个月,胖丫儿也觉着身上懒了,请周夫子诊脉,也是怀了娃子。村里人又多了个聊天儿磨牙的话题,甚至往后很多年,若有哪家母女或婆媳同时有孕,总会有人不无艳羡地提起:“你这算什么,当年荷花她们娘儿四个一块儿怀娃子,那场面才真是……啧啧……”
这世上的事总是无巧不成书,除了胖丫儿,荷花、她娘和四奶奶三人是前后脚怀的孩子,按日子推算本不该是同一日生产,只不知是因为生孩子会传染,还是因他们这村子太远,送子娘娘跑一趟不容易,所以赶在一次把孩子全送来了。
只说荷花因怕四奶奶岁数大了生头胎有危险,近了生产的月份就让周夫子和四奶奶暂且搬回了霍家,她和长生好在旁边照应。一日晌午,吃了饭四奶奶就觉得不舒服了,荷花也算是有过经验的,看着这情况大抵是快生了,就赶紧去把稳婆请了来。
周夫子又急又怕,见稳婆来了就直往屋里跟,只道自己是行医的,多少能帮把手。稳婆一点儿情面不给,瞪着眼道:“你接过几个娃?”
周夫子愣了,尴尬地摇了摇头,稳婆道:“我接生的时候,你还是娃呢,外面儿等着去。”
周夫子讪讪地退了出去,长生站在门口很有经验地道:“不许进去。”随即又指了指窗户,提点道,“站那儿近……”
四奶奶到底年岁大,又是头胎,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也没个进展。屋外周夫子和长生急得团团转,屋内荷花也跟着着急,这一急动了胎气,也要生了。稳婆就一个人,照顾四奶奶便腾不开手了,只让周夫子赶紧去她家把她儿媳妇儿叫来帮忙。
另一边,李家,正干着活儿的荷花娘也觉要生孩子了,自己烧好了开水,准备了剪刀,让胖丫儿进屋帮手。直到看着婆婆躺在了炕上,胖丫儿才知道她这是要生了,从没经验的她惊得不成,紧着跑出去找稳婆。到了稳婆家才听说那边也生孩子呢,稳婆连她儿媳妇儿都去那边帮手了。胖丫儿慌得手足无措,捧着大肚子又往地里跑去找相公和公公。待几个人折腾到家,荷花娘已经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了,听说荷花和四奶奶那儿一块儿生孩子呢,还要下地过去帮手,只被家人按回了炕上。另一边,折腾了一下午,荷花和四奶奶也先后生了孩子,算上荷花娘,全都生的女孩儿。
荷花家添了三口人,三个女孩儿,三辈人。
四奶奶生了孩子一直没奶,荷花奶水足,一人喂为了俩孩子,一个是她闺女,一个是她姑……
荷花颇有些别扭,只跟长生絮叨:“咱闺女吃亏了,算来还早落地的呢,却得叫人一声‘姑奶奶’。”
长生却似乎不觉什么,也不接荷花的话茬儿,只喜滋滋地道:“给我抱抱咱姑。”
两个月后,胖丫儿一胎生了两个男孩儿,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全家上下却没一个人笑得出来。因为胖丫儿生孩子时难产见了红,稳婆当时就摇了头,说是凶多吉少,看造化了。一家上下终日愁着脸,好在上天庇佑,胖丫儿在床上躺了一个来月终于缓了过来。
或是看着媳妇儿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或是当了爹的缘故,荷花明显感到大宝似是一下子长了起来,虽仍是从前那个脾气,可说话做事到底稳重多了,农闲的时候也少出去与人喝酒侃山,开始把家里的活计放在了心上算计了。
荷花爹眼见着儿子懂事有担当了,便慢慢放了些手让他做些主。他自己则做了一个小木车,农闲的时候便把小闺女和俩孙子放车里,推到村子里溜达,颇有些显摆的意思。
长生看见了自己也回家照着样子做了一个小车,把闺女儿子放在里面,想了想觉得人数不对,又跑去周夫子家抱孩子来充数。于是,农闲的时候,村中经常能看着荷花爹和长生一前一后地推着娃子,荷花爹推着闺女和孙子,长生推着儿女和他姑。
荷花见了只觉滑稽得很,私下里跟她娘聊天儿的时候总念叨,说她爹的脾气变了不少。
荷花娘笑道:“岁数大了,也就没年轻时那么大的火气了。尤其是一下抱了俩孙子能不乐吗,咱们村儿可还从没人家生双儿的,他这回拔了头份儿,可不得到处显摆显摆……你爹他还跟我算账呢,说胖丫儿要每回都照这回这么生,那么多的聘礼也算是值了。”
荷花捧着肚子笑了,待喘匀了气,擦擦眼角笑出的泪,又语气一转,撒娇道:“我瞅着他不只是看着俩大孙子乐,看着小梅花更乐,倒跟才得了大宝时候一样,都是闺女,怎就有偏有向的。”
荷花娘笑道:“你这丫头,都俩孩子娘了,还计较这个。再者了,要是杏花桃花跟我抱怨也罢了,你生那会儿你爹可也跟现在似的美。”
荷花歪着脑吐了吐舌头,嘻嘻笑了。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这日吃了午饭,荷花在灶房收拾,长生带着闺女儿子在屋里睡午觉。小丫头才会爬,折腾了一上午,这会躺在炕里睡得正香。长生则和儿子面对面坐着,大眼儿瞪小眼儿。
“吐出来。”长生望着儿子,一脸的紧张。
小天佑眨巴眨巴眼,摇摇头。
“吐出来!”长生瞪了眼。
小天佑又摇了摇头,把嘴巴闭得更紧了。
长生吸了一口气,伸手捏了儿子的脸蛋儿,强行把他嘴里的花生扣了出来。
小天佑委委屈屈地望了长生一会儿,吭哧吭哧地哭了。
荷花闻声进屋,看了看状况,瞪着长生佯作生气地道:“你怎么做爹的,给儿子个花生怎么了,就知道宝贝你那花生……哼……”说完把儿子抱进怀里安慰,“乖,天佑跟娘玩儿,让你爹自己和花生玩儿去。”
长生也很委屈,紧忙辩解道:“不是,花生硬,他咬不动。”
荷花道:“他咬不动你可以嚼给他吃啊,你看,可把他惹哭了。”
长生道:“我正要嚼你就进来了。”说完又怕荷花不相信似的,赶紧把花生放在嘴里嚼碎了,抿了抿,吐在手指头上递到儿子嘴边。
小天佑吸了吸鼻子,张嘴把花生嘬进嘴里,满足地靠进了娘的怀抱里。
长生见儿子趴在荷花身上,有些吃味儿,从兜里摸出两颗花生在天佑眼前晃了晃,诱惑道:“爹有花生。”
小天佑瞪着眼睛愣了愣,小小地权衡了一番,推开没有食物的娘,讨好地扑向爹爹的怀抱。
长生胜利者一般冲着荷花笑了笑,继续给儿子嚼花生去。
荷花抿着嘴一乐,转身出了屋,走到门口的时候低头摸了摸肚子,心里偷笑道:老三啊,等你哥把你爹那点儿存货吃光了咱再告诉他,省得他拿那些花生折腾咱娘儿俩。
49、番外之荷花爹(上)
荷花爹还没有荷花的时候不叫荷花爹,他大名叫李忠,小名叫狗子,家里哥儿仨他是老大。他八岁的时候村里闹了一场瘟病,他爷爷、他奶奶、他爹和六岁的大弟弟全都死了,家里只剩了母子三人相依为命,他小弟弟身子骨也不太好,她娘在疼护小儿子的同时,把所有的指望都放在了他身上。
怎样才能不辜负他娘的期望呢?年少的李忠觉得就是打架必须厉害,将来顶门立户,没人敢欺负他们家人。所以他自小儿跟人家打架就不要命地招呼,甚至还时不时的与人家挑衅,为的就是立了威风,时候长了人家倒也真就怕了他,又给了他一个李疯狗的绰号。对于这个绰号他心里其实是颇为满意的,他觉得这说明人家对他心存敬畏。
李忠十四岁的时候,他娘就开始给他张罗亲事了,老太太是怕什么时候再来个天灾人祸,老李家就此绝了根儿,先给大儿子讨房媳妇儿,生他三五个孙子,如此也就不怕老天爷往回收人了。
李忠一个半大小子对于娶媳妇儿这事儿不怎么上心,但对男女之事却已经有了懵懂的认知。他经常和村里几个同龄的男孩儿摸去村外的河沟子,躲在暗处偷看女人洗澡,看出火来就把手伸进裤裆里自己解决。几个顽劣的男孩儿在一起说笑,总说哪天要约好了一起去镇上找两个小□开开荤,自然每次也都是图个嘴上痛快,并没有人真的跑去镇上干这勾当,倒不是有多洁身自好,只因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人舍得掏这个钱。
十五岁那年,李忠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一个春天。那天他本和同伴儿说好了去河边儿掏鸟蛋,结果人没来,他自己一个人在河边转悠了半天,爬树上摸了几个鸟蛋揣进怀里,准备回去给家里改善伙食。他正要下树的时候看见树底下站着一个女孩儿扬着脖子望他。
“你是在摸鸟蛋吗?”女孩儿歪着头,两只手卷着自己的大辫子,眨着眼对他笑,白嫩嫩的小脸蛋儿上透出两抹淡淡的红晕。
李忠心坎儿一颤,一时间竟有些语塞。这女孩儿他认得,与他家隔了几个村子,他曾偷看过她在河里洗澡,白花花的身子,比他曾经看过的哪个女人都好看。
李忠从树上跳下来,没意识到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在人前红了脸,他愣了愣,把怀里捧的鸟蛋递过去,讷讷地道:“你要吗?”
女孩儿冲他一笑,伸手接过来,不无羞涩地道:“谢谢,下回我有什么好吃的也给你,你叫李忠吧,我听他们说过……”
听女孩儿知道他的名字,李忠颇有些得意,问道:“那你叫什么?”
女孩儿盈盈一笑:“我姓陈,叫翠英。”
那天,李忠望着陈翠英离去的背影,一个人在河边傻站了好久。
他心里有了人,回去之后便着意打听这个陈翠英的事儿,只打听的结果却让他颇为失望。人说这陈翠英已不是大姑娘了,说她十二三岁的时候走丢了几日,说是走丢,其实是被贼人拉进山里糟蹋了好几天,说找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衣裳没一处好的。还说这陈翠英自那之后就破罐子破摔似的,成日里倒持得花枝招展的,看男人的眼神儿都带钩子。
李忠就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失落至极,他脑子里始终忘不掉在树下仰头望他的那张俏生生的脸蛋儿,她笑得那么甜,怎么可能不是正经姑娘呢……可若真是正经姑娘……大概不会大白天的在河里洗澡吧……也许她家没地方呢,而且她也不知道会有人躲在暗处偷看……
李忠想了好些日子,想得他五脊六兽,终于忍不住去了陈翠英他们村找她,他把她拦在了河边野地里,直问她是不是人家说的那种人。
陈翠英没回答,只吧嗒吧嗒地掉了眼泪。
李忠心里一下子就软了,说了几句好话也没见效,她反而愈发哭得厉害了。也不知是怎么个心思,他忽然就把她给抱住了。
陈翠英挣扎了两下便软软地依在了他怀里。她说她是被人糟蹋过,十二岁那年她自己一人去她姨家,半路上被两个歹人捂了口鼻拉进了林子里,噩梦似的整整过了三日,才被她家里带人寻了回来。自那之后她好长时间没敢出门,外面都是说她的闲话,她光上吊就吊了三回,后来看她爹娘苦得很,才断了这念头。她想自己是被人糟蹋了,又不是不检点地勾搭爷们儿,凭啥要受人家白眼儿。便是将来没个好婆家,自己也不能苦了自己,只一辈子守着爹娘过日子便是了。
李忠听了把她抱得更紧了,只说你放心,我信你不是那样的人,我娶你做媳妇儿,往后有人敢说你闲话,我就揍死他!
陈翠英吸了吸鼻子,软绵绵地唤了他的名字,彻底把他的心给喊化了。
李忠打定了主意要娶陈翠英做媳妇儿,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跟他娘提,她娘便跟他说已给他定好了亲,对方姑娘模样儿虽不出挑,但性情是极好的,过了门儿保管是个贤惠的。
看着他娘的欢喜模样,李忠开不了口了,他看着她娘吃得千般苦头把他们兄弟拉扯大,心里立了誓一辈子孝顺娘,半点儿不违她的意。
几日之后李忠去找了陈翠英,一脸愧疚地把这事儿与她说了。
陈翠英低头咬着嘴唇,好半天没言语。
李忠攥着拳头道:“翠英,你打我吧,我对不起你,我不能违我娘的意思,她拉扯我们哥儿俩不容易……我……我对不起你……我心里有你,真的有你……”
陈翠英摇头道:“不干你的事,我也没指望着真能嫁给你,我只要知道你心里有我就行……”
她越是这么说,李忠越是自责难受,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沉默了半晌,陈翠英上前抱了李忠的腰,惦着脚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李忠身上一酥,瞪着眼望着她。
陈翠英贴在他身上,柔柔地道:“忠哥,翠英这辈子做不得你媳妇儿了,我也不求别的,只求跟你好一场,往后我回想起来,念着有你这么个好人疼过我,我怎样都值了。”
李忠瞪着眼傻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不行……我娶不了你……我……不能……”
陈翠英道:“我早就不是干净身子了,往后嫁不嫁得人还不知道呢,便是我现在干干静静的,我也想给你,别人我谁都不想给……忠哥……你是不是……嫌我不干净,嫌我脏……”说完两眼盈盈含了泪水。
李忠再没说一句话,抱着陈翠英滚进了一旁的草丛里。
三个月之后,李忠成亲了。
洞房花烛夜,他看着自己满面娇羞小媳妇儿,心里却想着陈翠英,想着自己如何对不住她,他甚至想等过个一二年,等家里环境好了,跟他娘说说把陈翠英娶进来做小,虽然有些对不住翠英,但她那么念他,大概也会同意的。
只他没想到,两个月之后,陈翠英却是嫁了人了,还是嫁来了他们村。成亲那日他也去了,陈翠英蒙着盖头,他看不见她是怎样的表情,只当天他喝了好多的喜酒,大醉了一场。
陈翠英因早年的事多少有人说闲话,她相公大抵也是真心待她好,成亲没两日便带着她离了村子,去外面讨生活了。
李忠也不是拖拉寡断之人,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在郁闷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也就慢慢走出了在这段情,把陈翠英这个人锁在了心底。况自己媳妇儿吴氏又真真是个温柔体贴的,孝敬婆婆,善待小叔,对他又是放在心坎儿上疼着,伺候得无微不至,年纪轻轻的小两口,磨合了一段日子也便有了感情,他便愈发不想陈翠英了。
没多久,吴氏有了身孕,一家人都欢喜雀跃,他娘更是日日求佛,只盼是个男孩儿。
晚上吴氏窝在李忠怀里,撒娇说万一要是个姑娘怎么办啊。李忠搂着媳妇儿喜不自胜地道:“那咱就接着干,生他十来个,怎么着也得有一半儿小子吧。”
吴氏笑道:“生那么多怎么养啊。”
李忠道:“你还怕你爷们儿养不起孩子怎的,养家糊口的事儿全靠你男人了,你就只管伺候咱娘,多给我生几个娃子就行。”
吴氏足月生下了一个女孩儿,李忠娘明显很失望,头回做爹的李忠却乐得不行,成日里抱着闺女不撒手,直劝他娘说头一个生姑娘好,将来可以带弟弟。毕竟是李家的头一个孩子,再听李忠这么一劝,李忠娘也便没了抱怨,只说这儿媳妇儿进门头一年就能生个娃子也算是好的了,好歹都年岁小,将来有的是时候生小子。
李忠给女儿取名叫李荷花,他说女孩儿就得叫个“花”才好听,往后再有姑娘就杏花、桃花、梅花地挨着叫下去。李忠娘听了呸呸直啐他,说你这乌鸦嘴,什么再有姑娘,往后的都是小子!李忠只嘿嘿一乐,继续抱着闺女玩儿去。
什么叫戏言成真,一语成谶,李忠算是明白了。他只那么随口一说,没想送子娘娘却似认了真,又接二连三地把杏花、桃花给他送来了。要说吴氏这肚子也算是争气了,进门四年生了仨孩子,可偏偏一儿子没有,小桃花生下来的时候,全家人一点儿笑模样儿都没有了,由是李忠娘,甚至说了让他再讨一房的话。
李忠也就当年和陈翠英好的时候动过娶小的念头,后来陈翠英嫁人走了,这念头也就跟着消了。如今听他娘提了,他一时有些犯愣,但听她娘道:“你媳妇儿性子没得挑,做事儿也勤快,娘不嫌她别的,只我看她是没生儿子的命了,她再好,咱老李家也不能为了她绝了后。明儿我就找张婶子去,让他帮你踅摸踅摸,这回咱也不挑身家,只要是老老实实能生儿子的就行。”
李忠扯了扯嘴角道:“这哪儿有个准儿,谁能保证谁准能生儿子啊……”
李忠娘道:“准不准的也得娶个小的,反正你媳妇儿是生不出了。”
李忠低着头没敢言语。
李忠娘道:“那就这么定了,一会儿你跟你媳妇儿说去,她不是那不讲理的人,自己生不出儿子来也怪不得别人。”
“嗯。”李忠应了一声站起来,往门口走了几步又站住,踌躇了一会儿回过头道:“娘,要不算了吧,我不想娶小。”
李忠娘有些吃惊,瞪眼望着李忠。
李忠只随口解释道:“再娶个人进来不还得多张嘴吗,万一也是生不出儿子的可不是不划算了……我看荷花她娘倒是挺能生的,才四年生了仨了……其实怨我,我当初不该说什么再生姑娘的话……”
李忠娘瞪眼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想说再让我等两年,等她把四丫头生下来,荷花、杏花、桃花、梅花都凑齐了,再往后就是男孩儿了?!”
李忠不敢说“我就是这意思”,只讪讪地道:“再等两年吧,我看她下一个就能生儿子了。”
李忠娘咚咚戳着拐棍子,骂道:“儿大不由娘,左右你是当家的了!人说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我还不信,如今是看明白了!你爱娶不娶!将来老李家绝了后,我大不了上地底下挨你爹骂去!你自己没儿子送终也谁都别怨!”
李忠见他娘动了怒,噗通一声给他娘跪下了,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李忠娘骂道:“你别给我磕,给你媳妇儿磕去,她要是能生个儿子,就是让我给她磕一个也行!”说完起身回屋了。
李忠从小没说过一句逆他娘意的话,这回为了媳妇儿背了他娘的意,心里自责得很,胸口憋闷着回屋了。
吴氏见相公进来,小心翼翼地道:“我听娘好像生气了,说什么了?”
李忠见了吴氏,想起她娘最后说什么自愿给他媳妇儿磕头的话,心里扎得慌,只觉自己当真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的不孝子,不免迁怒道:“你说能说啥!你说你这肚子是啥做的,人家怎么咣当当全生的儿子,到你这儿就变了丫头了!头先不跟我说这胎怀着跟老大老二不一样了!敢情是哄着我玩儿呢!”
吴氏被他忽然这么一吼,吓得愣住,忍不住吧嗒嗒掉了眼泪。
李忠皱眉骂道:“哭!哭!你还有脸哭!你再哭我把你扔出去信不信!我再娶个小的回来你信不信!”
吴氏不敢哭了,用手紧忙摸了眼泪。李忠这一吼,把炕上睡觉的杏花、桃花给吓醒了,两个小娃儿一并哇哇哭了起来。吴氏紧忙抱起来哄,李忠却被这孩子哭闹声吵得愈发心烦,转身出去了。
到了门口,正撞见三岁的小荷花从灶房捧着水舀子给她娘端水回来,他这一猛掀帘子,吓得小荷花手上一抖,水舀里的水洒了出来,泼了李忠一脚。
李忠心里烦躁,下意识地踢了荷花一脚,骂道:“毛毛躁躁地干啥呢!连个水都端不稳,你说你会干啥!”
小荷花被踹了一个大屁蹲儿,往后一仰,后脑勺儿磕在了门框上。她乍一惊下有点儿傻,望着她爹愣了愣,才嘴一扁,眼泪涌上了眼眶儿。
火头上的李忠耳听着小荷花咣地一声撞门框上,才有些反应过来,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只还没容他怎么反应,吴氏便跑了出来,冲到荷花身边儿抱了她,抬头望着李忠泣道:“全是我的不是,你要打要骂的冲我来,打孩子做什么,她不是你亲闺女啊……”
她这么一说,李忠倒是拉不下来脸去看荷花了,只哼了一声摔了帘子出去。
(以下为新增内容)
吴氏连生了三个女孩儿,在婆婆跟前失了宠,她虽终日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可李忠娘却总也没个笑模样儿,动不动的还要数落一顿,挑些不是。李忠看着媳妇儿总惹他娘生气,少不得骂她几句,加之另一边他娘又总骂他不娶小断了李家的后,他在娘那儿挨了骂,心里烦闷便有意无意地发泄在了媳妇儿身上。吴氏成日里受着婆婆和相公的喝骂,心里难受委屈,眼里总含着泪似的,让李忠看了愈发觉得心烦,两人的感情渐渐冷了下来,有时甚至两三天不说一句话。
就在这个时候,陈翠英回来了。她是跟着她相公回来的,两人在外头没挣下什么家业,陈翠英的丈夫却落了一身的病,回到家里没半年就病死了。
陈翠英死了丈夫,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家里伺候公婆,老两口就那么一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来身子就差,这般抑郁成疾,也先后过世了。
陈翠英成了陈寡妇,当年大姑娘新媳妇儿时候的俏生样儿减了不少,人也瘦了一大圈儿,终日素服鲜与人交际说话。村里的三姑六婆见了她这样儿,只说当日尽听流言错怪了人家,这陈寡妇哪儿是招蜂引蝶的人,规规矩矩的一个女人,只可惜命薄无福。如此,街坊四邻便对她生了同情之心,平日里或多或少的帮衬着些。
陈翠英的遭遇李忠看在眼里,心里又比别人多了一份心疼。他想,若是当日自己早些开口娶陈翠英做小,她如今未必落得这个下场,甚至他当年若是能背了他娘的意,娶了陈翠英做媳妇儿,到了今日又不定是怎样的光景……
这些他也只在心里想想,瓜田李下,他怕给陈翠英招什么闲话,是以心里就是想帮她也不好伸手,只闲事假作随意地和自己媳妇儿提起,说乡里乡亲的,能帮衬就帮衬些。
吴氏不知相公和陈寡妇的过去,听相公这么说了,自然无不从命的。她自己又是善心人,是以平日里对陈寡妇便多有关照,到了年节也不忘给她送些东西。一来二去,陈寡妇和吴氏混熟了,便光明正大地蹬了李家门,明里是与吴氏一起做活说话,暗里自少不得多看李忠几眼。
李忠锁在心里多年心思,被陈寡妇几个若有似无的媚眼儿勾了出来。他想起了当年那个在树底下冲他喊话微笑的女孩儿,沉了多年的心有些荡漾。
吴氏又怀孕了,可全家上下都认定了吴氏生不出儿子,又念着李忠“荷花、杏花、桃花、梅花”的话,便想这一胎大抵也是个丫头。李忠心里念着旧情人,对媳妇儿怀孕的事儿也便不怎么上心了。
一个很平常的傍晚,与吴氏说完话的陈寡妇从屋中出来,正撞见下田回来的李忠,她唤了他一生大哥,便像往日那般和吴氏告别离开,出门之前有意无意地看了李忠一眼。只这一眼便让李忠动了心,在院中转悠了一会儿,便跟媳妇儿说去才成家立户的三弟家坐会儿。
李忠从家里出来,果然见了陈寡妇在不远处磨蹭,见他跟过来便也不理,继续没事人儿似的往前走,绕了两条小巷子,从鲜有人去的小路穿进了村后的树林子,待进了深处,转身站住了。
李忠一路尾随而至,心里已经冒了火了,不用多说一句,她一个眼神过来,两人便抱在一块儿,直接亲嘴扒裤子,滚在了地上……
李忠又和陈翠英好上了,不同年少时的青涩,如今两人只似干柴遇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李忠一个人担着一家老小的生计,在家里又要受母亲的责骂,要看妻子凄凄楚楚的眼神儿,要听三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吵闹,烦得他终日锁着眉头,徒增了好几道皱纹。可在陈寡妇那儿却只有软语温存,当真是另一番滋味了,陈寡妇又时不时地提一提年少的时光,让他愈发觉得惬意抒怀,只觉在陈寡妇这儿才能得片刻的逍遥畅快。
李忠和陈寡妇旧情复燃打得火热,不免又动了纳妾的心思。他想陈翠英如今成了寡妇,他豁出去被人说两年闲话了,只把她娶进门做小,往后也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再者,也能顺顺他娘的心,虽说陈翠英是个寡妇,可若是过门后能给他生个儿子,他娘一欢喜,怕也就不计较别的了。至于吴氏是个温顺的人,更不会有什么旁的话,权当是找个人帮她料理家务便罢。
李忠把自己的盘算与陈寡妇说了,陈寡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趴在他身上卖力地忙活。
李忠定了心思,却也不敢直跟他娘说想娶陈寡妇做小,只探口风似的与她他说自己想好了,若吴氏这一胎再生个丫头,他便听她的话娶个小的进门。李忠娘听儿子终于松了口,老怀甚慰,说他这才算是孝顺。
两个月之后,吴氏生产了,出乎众人的预料,这一胎她生了白白胖胖的大儿子。李忠娘抱着孙子眼泪都下来了,只差跪在地上给老天爷磕头。李忠看着自己的大儿子乐了半天,心里多少有点儿时来运转的滋味儿。
待人散去,吴氏拉着李忠,凄声求道:“我这回生了儿子,等我养好了身子我接着给你生儿子,你别娶小的行吗?”
李忠愣了一愣,他要娶小的事儿没跟吴氏说过,这会儿她突然提了,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只到底是一起过了多少年的夫妻,看着吴氏可怜兮兮的模样,他便心软了,只道:“我给咱娘宽心的话你也当真,你说你傻不傻!”
吴氏松了口气,脸上这才带出些笑模样。
吴氏生了儿子之后,李忠一直没去找过陈寡妇。一来是自己有了大儿子,整天看着不够他乐的;二来是娶陈寡妇做小这件事儿大概一时半会儿的成不了,他不知该怎么跟她开口。
李忠给儿子取名叫李大宝,说这是老天爷给李家送来的大宝贝。大宝满月的时候,李忠颇为张扬地摆了酒席,为的让街坊四邻看看,他李忠也不是生不出儿子,如今他有儿子了,往后他媳妇儿再生,咣当当都得是儿子!
只说吴氏虽是性子温顺,可终归不是个呆愚之人,李忠和陈寡妇私通的事儿一早被她知道了,她心里虽是委屈难受,可因念着自己没生个儿子,也只忍了下来。如今她得了儿子,见相公这些日子果真不与那女人来往了,心中宽慰的同时,便愈发想再生个儿子拴住相公的心。
大宝才三个多月的时候,吴氏便又怀了身子。因得了大宝的喜气劲儿,家里人只盼着再来个男孩儿。天不作美,或是身子还没养好就又怀上的缘故,不到三个月,吴氏便小产了,还落了些病。
李忠见媳妇儿为了急着给他生儿子落了病,正愧疚的时候,又让他发现陈寡妇除了他还有别的男人。
李忠火儿了,只觉自己被戴了绿帽子,他找到陈寡妇对峙,动手打了她。
陈寡妇捂着脸回嘴骂道:“你有什么脸打我,当年口口声声的说要娶我做媳妇儿,后来怎的了?还不是睡完我拍拍屁股走了。这又说娶我做小,如今可也没了音讯了。我这辈子是供你消遣解闷儿的怎的?我就是有别人了!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凭什么为你守着身子!你说你能给我啥!”
李忠被骂得恼羞成怒,偏生陈寡妇说这话又戳在了他的软肋,让他有火发不出,只骂咧咧地吼了两嗓子走人了。
之后李忠都没再找过陈寡妇,他回想自己从前只觉傻得可以。那陈寡妇遇着自己之前早就不是姑娘了,幸亏他当日没娶她做媳妇儿,要不得一辈子背个乌龟王八的名声,反倒是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给睡去了,想想还是他吃亏了。后来她嫁了人,又被她男人睡了这几年,自己若真把她取回来做小,那才真是捡了人家的破鞋。
自此之后李忠便收了些心思,加上村里连闹了两年灾,他一家老小好几张嘴都指着他吃饭,没几年,他娘又去世了,李忠难受烦闷,男男女女的事儿便也减了心思。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荷花已经十四了,附近村子开始有人上门说亲。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然在几个儿女中,抛去儿子大宝不算,李忠最放在心上的便是这大女儿了。一来因她是自己头一个孩子,终归与后来的不一样;二来是荷花的性子招他待见。二女儿杏花太过软弱,不爱言语,更随她娘,三女儿桃花又太泼辣,人小脾气大,动不动还敢跟他瞪眼珠子,就这个大闺女不多言不少语,帮着家里分担了不少事儿。就这么把她嫁出去,李忠还有点儿舍不得,只想她才十四,留个两年再说亲也算合适。
就在大女儿到了这谈婚论嫁的年岁时,近十年没有动静的吴氏又怀孕了。李忠很高兴,原以为当日吴氏小产落了病,再不能怀孕了,看着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弟弟都有了俩儿子了,他心里总是不舒服的,如今见自己媳妇儿还能生,这盼儿子的心思便又起了。
隔了这么多年还能怀上孩子,吴氏也很开心,只怕再小产,是以比怀前几个孩子时都更加小心,晚上也不敢与相公行房了。
李忠成亲早,如今也才三十来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起初的两个月还好,有要得儿子的欢喜劲儿撑着,时候长了便受不住了。偏生吴氏紧张得很,一次也不敢尝试,李忠再要坚持,她便开始愁着脸规劝。李忠被她唠叨得心烦,也就没欲望干那事儿了。
李忠憋得难受,他又想起了陈寡妇。他知道她这些年陆陆续续的又有过三四个男人,如今这陈寡妇在他心里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让他动心的姑娘了。他甚至怀疑当年他抱着她说要娶她做媳妇儿的时候,她就不止他一个男人,要不怎么能那么快就嫁了人?
李忠不打算找陈寡妇把这些事儿问明白,只怕知道了真相之后会更显得他当年有多傻。但是李忠还是去找了陈寡妇,目的很简单:泻火。
李忠和陈寡妇虽小十年没怎么来往,可彼此都太熟悉了,不用怎么勾搭调情,直接脱裤子睡觉,干完了事儿各自拍拍屁股走人。
李忠和陈寡妇自此又有了关系,吴氏生下二儿子小宝之后,这关系也没断,他依旧时不时的找她痛快一番。因在床上,陈寡妇着实比自家媳妇儿有手段,他媳妇儿这辈子只伺候他一个男人,姿势花样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么两种,便是老夫老妻了,他想要换个新鲜的尝尝,她也觉得羞臊不依。陈寡妇却不一样了,他算着她睡过的男人怎么着也得七八个了,各种新鲜的都敢做,在床上也主动,该骚的时候骚,该叫的时候叫,干起来痛快。
李忠明白,自己找陈寡妇是泻火,陈寡妇一个独守空房的寡妇未必不是把他当个泻火的家伙来使。可话虽这么说,他到底不愿平白占人家便宜,虽不好直接给钱,可陈寡妇有什么缺的少的问他伸手,一向吝啬的他倒也难得的大方。
李忠知道吴氏清楚自己和陈寡妇的事儿,初时他还有些愧疚,后来见吴氏一直忍着不把事情捅破,他自己便也装傻,时候长了一切就成习惯自然的了。
50、番外之荷花爹(下) ...
三个女儿中,李忠最喜欢大女儿荷花,所以对她的婚事也最上心。
荷花十四五的时候,有人说亲,李忠觉得女儿还小,用不着这么急着嫁人;
荷花十六七的时候,正是女孩儿的好光景,说亲的人多了,李忠又有些拿乔,总觉得还有更好的人选;
荷花十八九的时候,已经过了出嫁的好年龄,李忠看着来说亲的人皱眉,觉得曾经有更好的人家都没许给,如今怎能往次了挑。吴氏说闺女岁数大了,再留怕更不好嫁了。李忠有些犹豫,可看着村里孙家那六指的丫头能嫁给捕头老爷,只想自己闺女比她强太多了,纵是嫁不得捕头老爷,也不能差得太多……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少受李忠重视的杏花和桃花先后嫁了人,荷花却一直没寻着婆家,彻彻底底留成了老姑娘。
李忠这辈子,除了他娘,没跟任何人认过错。后来他娘去世了,便是天老大他老二,不论是对家人还是对外人,从来都是他说什么是什么,也没人敢说他的不是,久而久之让他生了一种错觉,就是他从来就不会错。如今,二十一岁的荷花日日在他眼皮子底下转悠,却是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他做错了,还是一件大错事:他把女儿的终身大事耽误了。
李忠愁了,他开始急着给荷花找婆家,可如今提起儿女亲事的大多是给大宝说媒的,却鲜有人来说荷花。偶尔蹦出一两个,却都不是什么好归宿,要么是嫁去做续弦,一进门儿就有娃子叫她娘;要么就是给生不出孩子的人家做妾,给人家延续香火去……
只在李忠发愁的时候,邻村刘福贵找人来说亲,想娶荷花做填房。李忠知道刘福贵不是个好的,他本想拒绝,可架不住说亲的媒婆嘴皮子能说:
“咱家荷花这岁数实在难寻好人家了,头两回我给你说的你说不行,如今那刘福贵虽也是娶续弦,可好歹是正房,又没有孩子,用不着给人家做后娘,可不比之前那些好了?”
“刘福贵之前是混账了些,如今已改了不少了……他之前那个媳妇儿性子忒弱又没注意,咱家荷花可不是,哪儿能被人欺负了?等过了门儿保准能把他刘福贵降住了,到时候他乖乖听咱姑娘的话,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再说这不还有你呢吗,这两村离得不远,有你这么个老丈人在这儿坐镇,刘福贵他敢动咱们闺女一手指头!他不怕你过去扒了他的皮?”
“咱家大宝快十六了吧,也该踅摸媳妇儿了,让人家知道家里有个没嫁人的大姑子,哪个好人家愿把姑娘嫁过来啊……”
李忠被说动了心,应了这门亲事。随后吴氏和荷花跟他反对,全被他冷着脸骂了回去。只没想村东霍家四婶不知怎的忽然找上门,说想娶荷花做她孙媳妇儿。
霍家的孙子霍长生是个人事不知的傻子,李忠自然不愿。可四奶奶开了口说是愿用家里的半亩地做聘礼。李忠又有些犹豫心动,霍家那半亩地是当年霍四爷开出来的,可说是他们村最肥的地了。
李忠问四奶奶怎么甘愿用半亩地娶荷花做孙媳妇儿,四奶奶说她自小儿看着荷花长大的,心里喜欢得很,早就想来说亲,只怕误了荷花寻更好的人家。如今看着他把荷花许给了刘福贵,觉得自家孙子虽有些憨,可比刘福贵要强上百倍,将来荷花进了门她把她当亲孙女儿看,让她当家做主。
第二日,李忠让大宝把刘福贵的聘礼送了回去,把荷花改许了霍家。
李忠虽然把荷花嫁给了霍家,但是对长生这个傻女婿却是从心坎儿里不待见。一来是因为长生傻得连声爹都不会叫,二来,却是他对荷花心存愧疚,内心极其盼望她最终能得个好归宿,可事实却看似相反,这种反差让他胸中郁结不得发泄,却又不愿承认是自己的不是,便一股脑儿地把这种情绪发泄到了长生身上,于是,长生很无辜地成了他的替罪羊。
没多少日子,村里传出了闲话,说荷花和住在村后的冯瘸子有了不轨之事。这话最终传到了李忠耳朵里,他并不相信荷花能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儿,对于流言他颇为生气。可这闲话架不住传,一来二去却说得越来越真了,李忠心中有些含糊,陈寡妇又在他哪儿吹风,只说荷花嫁了个人事不知的傻子,好好的姑娘怎能甘心守活寡,若是没人招惹也便罢了,那冯瘸子专好勾搭大姑娘小媳妇儿,荷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愣丫头说不准就跟他好上了,要不村里这么多小媳妇儿人家不传,凭什么只说她?无风不起浪……
李忠被拱了火儿,骂咧咧地踹了陈寡妇一脚回家了,又紧让吴氏去把荷花叫回家盘问训斥,又正赶上荷花与人当街撒泼打架。因对方是陈寡妇,李忠多少有些心虚,几股情绪混在一块儿,便把荷花骂了个狗血喷头。
可没想到,只才两日事情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夜里李忠听见外头响了锣声,听动静似是谁家走了水。他紧忙起来带着大宝去帮忙,待近了才知是陈寡妇家,还没容得他多想,屋里边传出女人的招呼,他跟着众人进屋,正正看见了陈寡妇和冯瘸子的奸情。
李忠黑了脸,一来是气这冯寡妇自己和冯瘸子勾搭通奸还要在他跟前嚼他闺女舌根子,二来是没想到陈寡妇竟然连冯瘸子这种下三滥都往炕上拉,真比□还不如。
陈寡妇彻底糟了村里人的唾弃鄙夷,她自己也破罐子破摔,满大街的嚷嚷说半个村子的男人都跟她好过,彻底敞开门干上□了。
李忠这会儿如梦方醒,原来他也知陈寡妇除他之外还有别的男人,他只想她一个年轻寡妇有一两个相好的在所难免,却没想跟她有关系的男人竟有这么多。看着她站在大门口满嘴脏话的泼样,再想自己跟这么个人尽可夫的□纠缠了半辈子,实在窝火恶心,甚至后怕被染上什么脏病。
李忠彻底和陈寡妇断了关系,再之后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儿,他也就更没心思去想陈寡妇的事儿了。
先是荷花和长生打架回了娘家,紧接着长生这个傻姑爷走丢,一家人跟着着急上火,好不容易人找回来了,二闺女杏花又跟人私奔了,这事儿才平了没多久,大宝这小子又不让人省心,跟媳妇儿闹上了……
李忠终日里皱着眉头,没少跟吴氏发牢骚嚷嚷,说早知道都是一群讨债鬼,当初什么闺女儿子的,老子一个都不要,如今不定得多逍遥!又说往后他们爱怎样怎样,要死要活的他谁也不管了!只他话虽这么说,自己的孩子到底不能不管,该劳力的劳力,该出钱的出钱,操心着急一点儿没少,最后还搭上了自己两根手指头。就这么过了一二年,直到荷花的儿子出生了,家里诸事才渐渐平顺下来。
李忠不是第一次当外公了,只桃花嫁得远,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很难见到小外孙。如今荷花母子就在身边,他原想着这回能抱抱孙子了,可傻女婿长生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只要不下地耕作,长生总会把孩子抱在自己怀里,跟个宝贝似的不让人碰,好说歹说,才能勉强让吴氏抱一抱。
李忠拉不下来脸说想抱孙子的话,偏长生这不会叫爹的傻女婿却很会显摆气人,总故意似的抱着孩子在他身边出没,然后一脸乐呵地对他熟视无睹。李忠很郁闷,回去就数落大宝,说我给你出了那么多钱娶媳妇儿,怎么到现在连个孙子都没捣鼓出来!大宝缩着脖子听着,应说快了快了,转头回屋找他媳妇儿卖力怀孩子去。大概是觉得自己儿子靠不住,李忠自己又动了要孩子的心思。
吴氏笑道:“你头先不是还骂呢吗,恨不得把他们几个全塞回我肚子里去,这会儿又想生了?”
李忠莫测高深地道:“不是我想要,是命中注定还得再有一个,荷花、杏花、桃花、梅花……咱们还差一个梅花,送子娘娘早晚得给咱们送来。”
吴氏当他说笑话,没想他似是当真的,真就拉着她行房,没多久,吴氏又怀孕了。
李忠喜不自胜,只与吴氏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送子娘娘还是听我的,这回一准儿是个丫头。”
吴氏笑道:“我说还是儿子好,咱们三个丫头三个儿子正好。”
李忠道:“罢了,有大宝这败家子儿就够我受了,小宝这小兔崽子将来未必比他哥少折腾,再来一个我怕是养不起。”
吴氏有些奇,只道:“你不想要儿子了?”
李忠叹道:“我都该当爷爷的人了,花那么多钱给儿子娶媳妇儿干什么用的?我折腾了半辈子,给老李家传宗接待的事儿也该轮到李大宝那小畜生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吴氏果真生了一个女孩儿。李忠只似当初得了荷花一般欢喜,直说等了这半辈子,这荷花、杏花、桃花、梅花才算凑齐,这一回算是圆满了。
两个月后,儿媳妇儿胖丫儿有惊无险地为李忠添了一对孙子。李忠乐得嘴角没裂到后脑勺儿去,因胖丫儿生时难产差点儿送了命,李忠给两个孙子取名的时候便放弃了之前想好的“来财”“守富”之类的名字,一个取作李家平,一个取作李家安,盼着一家老小全都平平安安的。
李忠得了闺女,又添了孙子孙子,只觉再如意不过了。他自己动手做了一辆小木车,没事儿的时候就把闺女和孙子放在车上推出去,满村子地招摇,还总会有意无意地转到村东的姑娘姑爷家,报复似的在傻姑爷长生面前显摆:你有俩,我有仨,比你多一个。
只在李忠过得逍遥惬意,一家和美的时候,陈寡妇又找上门了,这一回是跟开口跟他借钱。其实说“借”有些不妥,因她明摆着说了,这钱借走,大概一辈子也还不回来——她要变卖了房地,离了这村子,追个男人去。
大概是儿孙满堂过得舒心,李忠也没了从前那么冲的脾气。对于陈寡妇这个人,他迷过、恋过、气过、厌过,到如今却是一切归于平静,什么心思都没了。陈寡妇对他的心思大抵也是如此,两人似熟识多年的老友一般聊天儿,慢慢把那些过往全都说开了。
李忠到底还是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问年少之时,她除了他是不是还有别的男人。陈寡妇很坦然的说有,说当时除了他,自己还和别人好着,就是后来她的相公。
虽说时过境迁,但是想起当年青涩的自己,李忠仍觉愤愤不平。陈寡妇说你别觉得吃亏了,当初我是先认识我那死鬼男人的,可和他还是成亲之后才睡的。除了我当年被人糟践那档子事儿,你正经是我第一个男人,真要算来,是你把人家媳妇儿给睡了,我相公还吃了亏了。
李忠不置可否,也没多言语,只觉得如今再计较这些没什么大意思。他最终还是念在多年的情份上给了陈寡妇一笔钱,又与陈寡妇说让她别轻信了男人,免得将来人财两空。陈寡妇笑说你能说出这话也算是有良心了,说我今日拿了你的钱,往后咱们各走各路再不相干,回去疼疼你媳妇儿,别瞎折腾了,女人都命苦……
陈寡妇走了,带走了李忠年少时的一个梦,李忠只觉系在心里的一个疙瘩也随之解开了,轻松畅快得很。
然而事情并没有风平浪静,没多久李忠给陈寡妇钱的事让吴氏知道了,吴氏气说那是给小宝存着娶媳妇儿的钱,你怎么全给了那个小娼妇,自己儿子都没那女人重要了?
对于吴氏的怨责李忠没太上心,只随口说小宝才多大点儿啊,离娶媳妇儿还早着呢……
李忠以为吴氏会像从前那样哭哭啼啼地委屈,可是他想错了。这件事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吴氏积在心底半辈子的委屈,到这一回彻底存不住,爆发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跟他面前摔了东西,瞪着眼冲他嚷嚷,一点儿素日的温顺模样儿都看不到了。李忠吓了一跳,只见媳妇儿冲自己瞪眼,便下意识地发狠喊回去,甚至作势要动手打人。吴氏不再嚷嚷了,却并不是因为被他吓住,只是默默地望着他掉了眼泪,转身出屋了。
自此之后吴氏对李忠的态度似是变了一个人,虽依旧想从前那般照顾伺候得周到,可对他再没一句话了。他跟她说话,她也只是简单的应一声,脸上不悲不喜,有点儿看破红尘死了心的意思。
李忠慌了,却又拉不下来脸说半句软话,也同样回以冷脸,嘴里时不时地发几句牢骚。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吴氏突然病倒了,躺了两天不见好便请周夫子来诊脉,周夫子没立时说出个缘故,只把李忠唤出去单独说话,说吴氏得了重病,要命的病,怕是时日不多了……
李忠有些懵,愣愣地站了半晌,忽然觉得有些腿软。
李忠没把这话告诉家里人,他怕吴氏听了受不住立时有个三长两短的,又怕儿女们听了着急咋呼。他从柜子里把自己收藏了多年的一坛好酒拿出来,一个人闷声喝了一个晚上。他回忆起自己这半生和吴氏过的日子,回忆起她初嫁自己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跟着自己吃苦受累,侍奉老娘,照顾幼弟,伺候他吃喝坐卧,为他生儿育女……
他一连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只歪头看着身边熟睡的媳妇儿,他想象着如果有一天她去了,旁边空荡荡的光景……
只几天的功夫,李忠的两鬓便增了一片白发,额头的皱纹也加深了。多少日子不跟他说话的吴氏见了他这反常的模样,终于受不住开口问他怎么回事儿,担心他的身子。
李忠摆摆手,什么也没说,只翻箱倒柜地把家里的钱全都拿了出来,数了数揣进口袋里出门了。他去找了周夫子,把钱放在他桌子上,问他要看病的话还要多少钱才够,他现有这么多,不够的话他再去借。
周夫子把钱推还给他,说有钱能治病,但是换不来命。
李忠又固执地把钱推过去,红着眼道:“你老家不是有能看病的神医吗,她四奶奶的病不是都看好了吗,咱们还是亲家,你不能只管你自己媳妇儿!”
周夫子脸上一赧,讪讪地露了难色,没言语。
李忠望了周夫子半晌,见他不说话,心下越来越沉,“她还有多少日子”这句话他如何也不敢问出口……
见李忠这副模样,周夫子实在是受不住,到底跟他说了实话。
从周夫子那儿回来,李忠发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场火儿,李大宝则受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顿毒打,若非吴氏、胖丫儿和小宝哭着喊着给拦着,李忠真能干出手刃亲子的事儿来。
当晚,吴氏像往常那样给李忠端了热水洗脚,被怒气未消的李忠一脚把水盆踹翻了,水溅了吴氏一身。吴氏没言语,收拾收拾,又回灶房烧热水,重新端来了一盆。这一回李忠没有再踢,只瞪着吴氏怒道:“你跟那兔崽子商量好的是不是!什么没治的绝症,什么没几天活头儿了!你们合着伙儿的逗我玩儿呢!咋地!嫌我命太长了,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吴氏抿着嘴笑道:“好端端的我自己咒自己做什么?我若是知道大宝那小子能憋出这坏来,不等你动手,我一早就骂他了。”说完便蹲下伺候李忠洗脚。
李忠骂咧咧的嘟囔了半天,无非是骂大宝这不孝子编出这谎话诅咒亲娘,吓唬老子,又骂周夫子没个长辈的尊重,尽跟着小辈儿干这不着调的混事。
吴氏就一直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应上一声附和。
李忠低头看着给自己洗脚的吴氏,渐渐静了下来:幸亏是假的……真好……真好……
水盆里的水已经凉了许久了,两人却谁也没有说话。许久,仍李忠轻叹一声打破沉默,只凝着吴氏道:“将来,让我先死吧。”
没有了往日命令般的语气,商量的口吻中甚还带了几分恳求。
吴氏滞了片刻,静静地点头:“嗯。”说完低着头端了水盆出去。
吴氏走后,李忠扬眉瞪眼,把眼眶儿里的水珠子憋了回去,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欠了媳妇儿一笔,这辈子还不完,就攒到下辈子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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