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妇女,其实长得不男不女,生前乱烫头发,现在生硬的头发像枯枝一样迎风招展,鲜血染红了嘴唇,双眼又大又鼓,活脱脱从前几代的怪样子。聂小倩叹了口气,"怎么,你还没想起来自己是谁吗?"
"我是你妈呀!"妇女理直气壮的回答道,但在聂小倩冰凉的注视里,她开始反思,像是受人点拨,醍醐灌顶……忽然间她有一种四九天喝凉水的快感,唉哟喂,她拔尖了嗓门大喊了一声:"糟糕了,我是,我是……"
"对,你是。"聂小倩斩钉截铁地肯定她。
"我是树精姥姥!!!我怎么这辈子投胎当你妈了?!我是有多喜欢你,哪回都要和你缠在一起,这辈子我竟然是你亲妈……这上哪说理去?!"树精跳了起来,在山坡上抓狂,一会儿抱树,一会儿刨草皮,简直是疯了。
聂小倩也很不高兴,一想到是从她那儿托生,就觉得一股子树皮味,太恶心。但是人生没有选择,除非重新来一次,谁知道下一次能好到哪里去。
她不说话,现在能做的事只有等了。
树精像得了狂犬病一样在山林里狂奔,最后冲了出来,照着下山的男人头顶狠狠一抓,五指抠进了他的脑袋,挖出了鲜血与脑髓统统吃进肚子,她才找回了身为树精的荣耀,满足地怪笑着。
聂小倩依旧单手撑着脑袋,远眺着天涯。树精在山坡上蹦跶了几圈,觉得有些无聊,摘了一把小花,一边嗅着一边蹲到了聂小倩身边,破天荒地安慰她道:"甭担心了,该你的总是你的。就算我嫁到法国,或者嫁到美国去了,那个呆子书生也会找来的,这是你俩的缘分。"
"你怎么说这种话?你不想我死吗?"
"好歹这辈子是你亲妈,要杀你,下辈子再说吧。"树精抬头看了看月亮,世上多少人,懂得当父母的苦衷?
"哈,谢谢了……"聂小倩扶额。
"不过这次可要把条件谈谈好,等他来了,连我的骨灰瓮也要一起带回去,不要把我独自留在日本,叶落归根,我可是赤胆忠心的中国人。"树精严肃地说道。
"嫁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清楚!"
"活着的时候崇洋媚外不行啊?!死了得认祖归宗啊!都是这样的。"
聂小倩瞪她一眼,懒得和她吵。
"说定了喔。这辈子我可是他的丈母娘……嘿嘿嘿……"树精意味深长地笑了。
聂小倩一巴掌推开了她的脸,"离我远点……"
"好吧。"树精站了起来,欢蹦乱跳地朝山村里跑去,"我要泡温泉,吃生鱼片去了。"
"别把这个村庄变成鬼村啊!"聂小倩喊道。
"放心吧!"树精背朝着她挥手,"你倒是想想你自己,被扔在井里,到时候怎么出场,从电视机里爬出来吗?!"
聂小倩捡起一块石片丢了过去,正中树精的后脑勺,她嗵一声睡倒在地,不一会儿打起了小呼。
又是一个没正经的开头,一个人不正经也就算了,难得的是人人都不正经……
聂小倩拍了拍手上的灰,掸掸衣服,更深露重,月光清亮如水,润泽着万物。在远方的平地上,她用记忆勾勒出一座古老的寺庙,青砖石瓦,砖隙里萝草生长,在这个时候,会有一个贫寒的书生,背着他的竹架与账簿,脚趾从破旧的草鞋里钻了出来,沾着地上的泥土。
啃着他那冰凉的饼或馒头,害怕着山里的兽鸣与树影,渐渐地走来了。
命运里越来越近的那个人,他叫宁采臣。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
"日本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上了船睡一觉就到了。那里的人都非常谦和有礼,二话不说前就先给人行礼,你去了不要怕,日本人民都很友善,你只要表现出你的诚意,事情就办成了。我告诉你一个绝招,开口前和害怕的时候,都给人磕头,乃至磕出血,人家觉得你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就不为难你了,知道嘛?"少东家拍了拍书生的肩膀,显得特诚恳地在嘱托他。
"好的,少东家,我知道了。"
"咱家的账可就全靠你了,诶,鬼知道这个欠账的家伙会去日本,从来没放过海外的高利贷,也不知道追得回来吗,全靠你了,小宁,早去早回。"
"行的,少东家,放心吧。"宁采臣神情凝重,一贯对他不怎么好的少东家,如今像是唐朝皇帝送玄奘取经时的郑重,颇让他感动,虽然他心里有点疑惑,少东家一口一句日本人很好相处,为什么又对他能否收回欠款显得如此没有信心呢?
"小宁,你是一个好人。"少东家再次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送了,您放心,等着我的好消息。"宁采臣爬上远洋轮的楼梯,一步一回头,拼命向东家挥手致意。直到他上了甲板,轮船开动,小小的书生被大大的轮船包裹着,又被更大的海洋吞没在天边。
少东家和他身边四五个小厮已经围成一团喝起彩来。
"您太有本事了,您是怎么想起用一张假欠条把那个傻子骗到日本的好主意呀,这事太好玩了,我可赌他回不来。"
"你真是太有才了!"
"绝对回不来,以他钻牛角尖的脾气,不在日本找到债主,死也没脸回来见少东家。"小厮们七嘴八舌道。
哈哈哈,少东家得意地浪笑着,"谁叫这蠢货不会拍马屁,咱们玩死他!"
一伙人在码头上坏笑。宋采臣听不见这笑声,他站在船头上凭栏远眺,心中一阵阵感慨,读书人最重的就是一个情字,平常冷嘲热讽自己的少东家原来如此有情有义,竟然托付他远渡重洋,去收一笔重账。为此,他立下了军令状,掏出所有积蓄买了往返日本的船票,这就踌躇满志地去了。看着碧浪滔滔,海鸥在潮汐上自在翱翔,自由的小雨点,他的心情也仿佛是小花朵,滋润了心窝……
他的头顶闪耀着金光闪闪的情义二字,但是大约一顿饭,一顿饭,又一顿饭的工夫,愈渐激烈的海浪让他呕吐起来,蔚蓝色的风景陷入了夜色下的黑暗混沌之中,远渡重洋这种事就显得没那么好玩了。他依然在栏杆前站着,因为没有钱去船上的餐厅吃饭,从包袱里掏出几只冰凉的馒头,一边啃一边深情地看向祖国,仿佛少东家依然站在码头,满负重望地守望着他。
"少东家,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望着汹涌莫测的海浪,他热泪盈眶,肺腑中充满着情比金坚的美好情怀。
"喂,你,这么晚还在船头站着,你就不怕一上大浪打来,把你卷到海下去喂鱼吗?"来人说话完毕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实在有辱斯文。
宁采臣心中虽有不悦,但是礼貌地回应了他,"天太热,出来吹吹风。"
"把你的票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