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容涯仙尊平日里温和雅训, 大多数时候都是十足的好脾气,所以,当绿裙小人从他那双温柔漂亮的薄蓝色眼眸中, 发现一丝似是而非的责问时, 她就觉得格外有趣。
朝阳已偏离地平线, 斜斜挂在花树东南侧,泛着水雾的晨光打湿了他的袖摆。
他喂鱼的动作停了一会儿,少顷,又如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慷慨地往池子里洒鱼食。
绿裙小人看着他,咯咯笑起来,她顿时起了坏心思, 摇摇折扇, 说:“我听说, 分神做出的所有事, 都是出自本能呢。”
容涯停下手上的动作, 眼帘轻垂, 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唔……您觉得呢。”绿裙小人轻歪了下头,作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其实她根本没在思考,弯着眼睛, 等青年的回答。
容涯没说话,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答。
这一刻, 他情不自禁想起昨日那个风雨肆虐的夜晚:
红衣少女站在自己前面, 数百张黄符在岩洞中升起, 她站在金色的光河下, 目光冷如霜雪。
岩洞中无数人在恐惧、在悲伤,而他作为被保护者,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他看着袖袖,心中只有恍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只会扯着他的袖子,一步一步在山道上蹦跶的小家伙儿,似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早已出挑成昭昭明月。
他出神间,手心微斜,一粒粒鱼食自修长清瘦的指节间倾落。
他于此事避而不论。
绿裙小人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
她盘起双腿坐在汉白玉栏杆凸起的结节上,背后是装饰用的小石狮子,绿裙小人支着下巴又笑起来:“很久以前,我也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呐。”
“每个黎明,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他都会采下一枝蔷薇,在山间小道等我。”
“于是,我就开始期待每一次日出。”
“我开始学着编辫子,戴山花,您知道吗,山间有一种野花,捣烂后流出的汁水,涂在指甲上,红艳艳的,特别漂亮。”
她伸出手给容涯看,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指甲上真的有红艳艳的花汁。
“我希望他能看见我所有漂亮的地方。”
她看着青年,清脆的话语像檐下的铃铛,清风吹过来,几缕碎发顺风而起,她语气轻快,眉眼弯如细月,似乎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我真得很喜欢他。”
她靠着小石狮子,语带怀念:“我想和他再看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的日出。”
容涯安静听她说完,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最近咳嗽总是咳出血,他灵气用完了,没法直接清掉袖子上的血,只觉得像凡人一样换衣裳很麻烦,他拢了拢袖,说:“你拿你跟那个人的关系,来类比我和袖袖,并不合适。”
绿裙小人眨了眨眼睛,拿折扇掩住半张脸,乌黑水润的眼睛注视着容涯。
她肯定道:“一样的。”
“我想让他见到我最漂亮的模样,仙尊不是也想让她看见您最意气风发的样子吗。”绿裙小人在桥桩上站起来,折扇开合,她笑着看青年,语气活泼,“一样的——”
“十六岁,和您的袖袖年龄正相当,少年天才,鲜衣怒马,实在是最好的年纪啦。”绿裙小人回想起今早见到的少年。
今天早上,她收买林守,悄悄溜进送饭的食篮里,去小院见过蔺绮和那个分神少年。
容涯垂眸,往池子里泛起的水花,他将所有鱼食抛到水里,语气清淡:“你想多了。”
言罢,霜白袖摆微晃,他转身离开。
绿裙小人笑盈盈往前走,脚下一空跌下桥桩,直直摔到冰冷坚硬的桥面。
“仙尊,您怎么不捞我一把啊,我那么小,你随手捞我一把,就当捞个物件儿,怎么了!”她摔得眼冒金星,愤愤然控诉。
清微如风的声音落下来:“找你的那个他吧。”
“没见识,”绿裙小人哼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蹦蹦跳跳地走开,小声嘟囔,“世上已经没有他啦。”
她往前追时,容涯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不知道往何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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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街道,浮满人间烟火气,蔺绮拿着一个面饼,从琉璃台,一直吃到春水巷的梅花小筑。
今日没有魔潮,仙门修士们都很放松,蔺绮在路上看见不少闲逛的仙门弟子。
梅花小筑是一间茶馆,蔺绮把斛灵仙草给那个医修后,要了些好看的茶团,打算给少年带回去,在等待的空荡,她坐下点了一盏茶。
和茶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些茶点,蔺绮拿了一个梅花状的咬了一口,甜而不腻,清香可口,很合她的胃口。
她从芥子里翻出一张黄符,撕开,散漫的蓝色粒子升起又湮灭。
顷刻间,病弱青年出现在梅花小筑里,他四下望了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危险,只有三个愣头愣脑的暗卫自以为隐秘,躲在远处监视,傻得可爱。
容涯抿唇,从上到下、认认真真把漂亮小猫检查了一遍,确认她没遇上危险后,才放下心,坐下来看她,嗓音清温:“遇到什么事了。”
“很大的事。”蔺绮神情严肃。
容涯不自觉打起精神,他放出神识把整个茶馆都查验了一遍,心中正怀疑,却听这小混账软绵绵的撒娇:“没人陪我喝茶,我很孤独。”
容涯静默半晌,莞尔。
蔺绮又倒了一杯茶推到容涯面前,眉眼弯弯笑着看他,问:“是不是很大的事。”
容涯拈着温热的杯壁。
“确实是很大的事。”容涯的言语素来温柔,此时还带着一点无可奈何。
蔺绮在外面如何暂且不提,在他面前,她一贯是甜甜软软的模样,乌黑明亮的眼睛像琉璃一样,湿蒙蒙的,看起来像是藏了春山烟霭。
容涯对上这样干净漂亮的目光,不自觉想起刚刚绿裙小人的话,拈着杯盏的指尖微颤。
氤氲着热气的茶汤漫出来,浇上冷白的指节,修长清瘦的手指在瞬间泛起一层红。
他手上顿生一种灼烧感,这种灼烧感自指节漫到心头,青年怔了半晌。
蔺绮看滚烫的茶水流下,连忙伸手去察看。
两人手指将将触碰,青年便如触电一般,迅速将手收回袖摆中。
他轻捻了下指尖,端出年长者的架子,声如沉金冷玉,说:“不碍事,坐好。”
袖袖小猫很听话,双手摆正,乖乖坐好:“姐姐,你今天好奇怪。”
昼光透过窗子打进来,纤细鸦黑的长睫在眸中覆下细密的阴影,他心中浮满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和见不得光的荒诞痴妄,这让他脊背生寒、思绪混乱。
容涯垂眸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冷静下来。
“是吗。”
青年平视她,薄蓝色的眸子一如往日般平静温柔,他轻笑道:“来之前,我听了几句谵言诡辩,可能是不慎被这个影响了。”
他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和袖袖多聊,想起蔺绮撕符,问:“这样的符你还有吗。”
他现在连传送的灵气都抽不出来,刚刚能传送过来,全靠先前给她画的这一张符,这是袖袖过生辰时,他送的一个生辰礼。
蔺绮眼睛水汪汪的,没说话。
果真没有,他改过的请神符,袖袖也只有这一张。
之前在蚀金窟里,被殷无相追杀的时候不撕符,现在喝茶没人陪,倒撕符把他叫来,好生慷慨。
容涯看了她好一会儿,等到她耐不住又要撒娇,才移开目光,哑声问:“是不是想造反。”
袖袖小猫拿着一块梅花式样的茶点,献宝一样托起来,眼波流转,看起来灵动可爱。
她糯糯喊:“姐姐……”
小撒娇精。
容涯把她捧着的茶点放回碟子上,他又问:“会画吗。”
袖袖小猫摇摇头。
也是。
若她会画,也不会只有一张了。
容涯眸光轻垂,指尖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画出符文的纹样,说:“画吧,我看着你画。”
蔺绮观青年神情,觉得姐姐是认真的,她若是学不会这张符,估计走不出茶馆。
她依稀记得,上一次姐姐如此严格盯着她画的符,还是传送符,据说方便逃命,这一次又是变种的请神符,他是多怕她一不小心死在外面啊。
蔺绮慢吞吞收回手。
她撕符的时候,没想到还要学习,她只是觉得茶点很好吃,想让姐姐也尝一尝。
她把那一碟子茶点往容涯那儿送了送,又跟青年聊了会儿天,才埋首开始研究,时不时还问青年几个问题。
她想跟姐姐多待一会儿,并不急着学。
不多会儿,抬眸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梅引一身青金长袍,提着一个装着茶点的食盒走过来,看见蔺绮的时候,他一挑眉:“妹妹,真巧。”
蔺绮抽出精力,抬手打招呼:“江师兄。”
江梅引注意到蔺绮身边坐着的白衣青年,蔺绮刚刚问了他一个自创符箓的问题,他语气温和,正在回答:“符道根基是五行符,风雨雷电四种自然符,还有诸如传送符、千斤符之类的七十二种基础符。”
“你目前知道的生符、死符,其实也是这些符文上的衍生变种。”他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一张风符符文,水渍显现时,一阵小型风在桌上掀起,青年嗓音清温,言语清晰,慢慢解释风符的十八种变符,又在变符基础上,拆解其中符文笔画。
他没有灵气,故而画出的符没什么攻击性,但效果依旧绚烂。
桌上渐渐兴起各式各样的风,间或出现小型的白云霞彩,他一笔一笔拆解改换后,符纸再变,渐渐有了生符的雏形。
蔺绮看桌上半干未干的水渍,好似亲历一张符纸的前世今生。
青年说话不急不徐,声音也悦耳好听,随手创来举例的几个符文,也深入浅出,言简意赅,二楼茶座里的人不少,喧闹声渐止,空间内变得静默,二楼众人的目光不自觉聚在这里。
江梅引立于一侧,他虽然不是符修,但各道之间总有共通之处,他仔细听着,心中也有领悟。
他心道,难怪蔺绮修符,原来认识这样一位符修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