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月光流转, 星河璀璨干净。
蔺绮听见少年略带稚气的话,又轻轻笑起来。
她重重点头,嗓音清甜, 附和道:“我知道, 现在的姐姐就打得过它呀。”
少年知道她在说那个未来的自己。
这倒让他想起刚刚见到的人。
——半明半暗之间, 那个出现在蚀金窟门口,病骨支离的白衣青年。
虽然那个人看起来病得快死了,但少年看见他的时候,心中还是生出少有得生出一丝慌乱。
无论何时, 主体对分神都有绝对的控制权,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
说是死, 其实也称不上那么严重, 不过是回归主体。
刚刚在蚀金窟里, 对上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冷淡目光时, 林清听知道, 在那个瞬间, 白衣青年是想过把他收回去的。
少年想,被收回其实也没什么。
他产生的目的所在,就是在这个秘境里,保护一个临云宗弟子, 送他安全回家,然而沈轻桓已经堕魔死去了,既然如此, 他的存在就显得毫无意义。
既然没有意义, 回归主体, 融为主体浩瀚识海的一部分, 回归那个病弱又温柔的灵魂,也十分合情合理。
……
少年轻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惘。
虽然什么道理都懂,但如果能选择,他还是想再看看世上的风景,以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身份。
好在白衣青年没有收回他。
他化雾离开时,那个穿霜白长袍的青年执青玉骨扇,点了点昏睡中的蔺绮,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你的使命就是保护她。”
耳边的风声浮起又落下,如潮水一般。
少年出神间,蔺绮想起她的收光剑,她下意识去摸后颅。
他注意到蔺绮的动静,伸手在铺开的散乱衣料里摸了摸,捞出一支绯色梨花簪。
他把簪子塞到漂亮小猫手里:“给你捡回来了。”
月光入户,流在少年鸦黑的长睫上,他漂亮的瞳孔里浮出些茫然。
少年拿着沾水巾帕,目光落在蔺绮身上。
思绪翻飞间,他轻啧了声,自顾自诧异道:“未来的我跟我想象中的真得很不一样。”
“未来的你?”
蔺绮的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重伤中的漂亮小猫很虚弱,呼吸很浅,听见少年的话时,却下意识往前探头。
她攥着簪子,连忙问:“你见到姐姐了?姐姐在哪里呀?”
她和少年贴得很近,长发自然垂落,搭在林清听瘦削的肩窝。这一刻,他能清晰地看见漂亮小猫眸中跳跃的、乌黑明亮的光彩,漂亮得像雪地上神秘而旷远的极光。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甜软的嗓音紧追着落下来:“什么时候呀,姐姐跟你说话了吗。”
四句话,三个姐姐!
少年在心里磨牙。
他眉心紧皱,睁大眼睛看着蔺绮,重重哼了一声:“我也是你姐姐——”
“我把你救出来,你喋喋不休问旁的人,”少年欲拂袖,手刚甩出去,发现宽袖长袍被他搭在蔺绮身上了,又讪讪收回手,冷冷又哼了一声,掐了掐蔺绮软乎乎的侧脸,生气训斥,“不知珍重!”
他如此不悦,倒让蔺绮茫然。
漂亮小猫中毒后,意识本来就不大清醒,少年的恼怒明显在她意料之外,她长睫轻轻扑闪,巴巴道:“可是,你们是一个人啊。”
“我自然知道,轮得到你……”
他做惯了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习惯了周围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哄着他,稍遇上一点不顺心,脾气便要发作。
陡然对上漂亮小猫懵懵懂懂的目光,心中愠怒如烈焰遇水瞬间被浇灭。
他僵硬一瞬,撇过头不看蔺绮:“哼——”
蔺绮的脸被掐得有点痒,她揉了揉侧脸,又放下手搭在少年手上。
她知道自己不清醒的时候要少说话,所以就不说了,眉眼弯弯笑得又甜又软。
半晌。
“师兄……”她轻歪了下头,小指微勾,轻轻挠了挠少年的掌心,她声音软软的,尾音绵长,像撒娇,她含糊道,“姐姐,不要凶。”
漂亮小猫的语调像春日风中席卷的桃花海,很是温柔蛊惑,这一刻,林清听想,蔺绮真得很有本事,难怪未来的自己喜欢她了,他也很喜欢。
蔺绮撒娇的时候,他心中便情难自禁地涌起一层本能的冲动。
想……
少年指尖微微颤抖,他颓丧侧首,避开蔺绮的目光。
想抱一抱她。
完了,化神的脸面都丢尽了。
少年低下头,拿着沾水的巾帕,耐心地帮蔺绮擦胳膊上的血迹。
无论如何都不说话,一副拒绝交流的自闭模样。
他眼皮子耷拉着,像一只打了败仗的丧气小狗。
此时,蔺绮腰间挂着的云镜微微震动,蔺绮解下云镜,看见容仪章给她发的传信,传信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城主府守卫在搜查琉璃台。
似乎是她之前让应鹊河带去的梨花生符起了作用,容仪章的信息来得准时又自觉。
除此之外,蔺浮玉也给她发了一条传信:今夜不太平,回来睡觉吧。
语气很温和。
蔺绮不知道蔺浮玉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但无所谓了,哥哥总归不会害她,蔺绮给他回了句知道了哥哥,便将云镜收起来。
她看向林清听,声音轻轻的:“我们回去吧。”
“琉璃台四周,一定设了禁止传送的屏障,”因为黑雾化作的匕首带毒,她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白,声音也很小,她侧首,枕在少年肩窝,软绵绵道,“姐姐,你能带我回去吗。”
她虽然在问,但蔺绮知道,林清听一定会带她回去的。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很乖。
她乖巧的时候,姐姐就会更纵容她一些。
果不其然,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自闭少年终于开口说话,他小声嘟囔道:“我可是化神,他们拦不住我。”
**
深夜,月光照水,树影婆娑。
琉璃台,近千处参差错落的小院里,接连不断响起疏落的脚步声。
今夜委实不太平,不少仙门弟子连觉都不睡了,推开窗,看热闹。
云镜上,消息一条一条飞快往上刷。
“大半夜睡得正香呢,有人来拍我的门,说松云庭有刺客闯入杀了很多人,杀了就杀了来问我干什么啊又不是我杀的!刚梦到自己问鼎剑尊迎娶江梅引,人在合籍大典上磕头呢吧唧一下把我吵醒了,城主府我杀了你们!!!”
“年轻人,有梦想。”
“年轻人,有梦想。”
“……”
“这才第二天,哪位那么丧尽天良,第二天就惊动城主府啊。云镜排行也没变化啊,他图什么呢。”
“刚打完工回琉璃台,琉璃台四个门每个门口都围了一堆铁骑,本来想偷偷溜进去的,结果被抓住了,他们看我是练气,修的还是卦术,就把我放了,他们是不是在侮辱我呜呜呜。”
“是,建议你自己走到城主府大牢里,保全卦修尊严。我们卦修,就算是死!也不能被人当成废物!”
“那我是废物。”
……
云镜上早已闹翻了天,春水城里,到处都是提灯的巡守的痕迹。
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台上,江梅引懒洋洋倚着石壁坐着,他意兴盎然看热闹,心想这一届仙门大比可真好玩儿。
“我们、我们要回去吗。”应鹊河战战兢兢开口。
他看着刚刚追他的巡守出现在琉璃台里,心里慌乱,恨不得找个密道钻进去躲着。
容仪章侧眸,指尖拈棋子,轻轻点了点应鹊河的手背,以示安抚。
“松云庭出事,琉璃台被封,”她居高临下望着春水城里稀疏的光点,语气飘渺如风,“今夜所有不在自己院子里睡觉的人,都是他们的怀疑对象,我们先回去吧,不必自找麻烦。”
江梅引摩挲着手中的橘子皮,目光落在应鹊河手背上,挑了下眉,什么都没说。
蔺浮玉也开口:“公主说得对,先回去吧,玉牌的事明日再说。”
蔺浮玉发话,简端和蔺轻梨自然应是。
他们起身各自离开。
九天之上明月高悬,容仪章捋了捋披在肩前的长发,照旧一副柔弱神秘的模样。
走下台阶时,容仪章和应鹊河擦身而过。
在应鹊河错愕的目光中,公主殿下的眸子空灵如翡,她站在高一阶的台阶上,低头温和注视着他:“你看起来很紧张。”
“我的卦象告诉我,你今夜会做个好梦。”她言语含笑。
应鹊河右手攥起,他感受容仪章送到他手心的棋子,心里砰砰地跳。
那枚棋子沾染了卦修的神秘气息,单单握在手里,就已经足够让他安心。
应鹊河知道容仪章在安抚他。
他拱手作礼,尽力使自己不那么局促腼腆,他感激俯首:“谢、谢殿下。”
言罢,在容仪章轻柔的目光里,融入夜色而去。
江梅引跟在他们身后,眼帘轻垂,动作散漫,拢了拢衣袖。
容仪章回头,青绿色的袖摆在风中招摇,她歪了下头,细眉弯如柳梢:“江江,走了。”
江梅引跟上去,和她并肩:“你们认识?”
公主殿下望着星河潋滟的夜空,轻言细语:“或许吧。”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说着,语气带了点怀念。
走下高台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容仪章垂首,自高台向下俯瞰,视野内,出现一处带水池的院落,一行巡守提灯佩剑,敲响了院门。
容仪章不知道蔺绮会如何进来。
但她真切期盼,城主府的人抓不到蔺绮的把柄。
毕竟,天底下没几个人能把生符改成这样。她不想死,蔺绮刚好有本事救她。
一阵风过,容仪章收回思绪,发现江梅引一直在看她,公主侧眸对上他的目光,莞尔:“怎么了?”
“你知道闯松云庭的是谁吧,”江梅引啧了一声,言语含糊,不知道在评判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锋芒太露可未必是件好事。”
公主殿下没正面答,她垂眸,抬起手,指尖灵气浮动,现出一枚有星斗虚影浮动的棋子。
她把棋子塞到江梅引手中,眸光清和:“首席师兄,你也好梦。”
说完,她侧眸,专心走路。
江梅引觉得她这样喊就挺不正常的,偏偏他就吃这一套,江梅引拈了拈棋子。
她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谁让她是公主殿下。
**
“叩——”
清脆而规律的三下敲门声。
姜拾站在蔺绮暂住的屋子外。
按理说,搜查琉璃台本不必他亲自来。
凭他的修为地位,应当去松云庭地下的蚀金窟,这个事发之地。
但城主特意吩咐,要他带上一队人马,亲自来搜蔺绮的屋子。
姜拾对蔺绮有点印象,记得这里面住着的是个挺漂亮挺乖巧的女孩儿。
虽然不知道蔺绮为何会引起城主的忌惮,但有城主吩咐在前,他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他在门外安静站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侧眸,给手下打了个眼色,一队人纷纷按剑,姜拾正欲破门,却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谁啊,”少女脸色苍白,披着一身鲜红氅衣,她睡眼惺忪,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见到门外十几个佩剑的巡守时,她眨了眨眼睛,怔了一会儿,“怎么了。”
眼前少女眉心隐隐染上躁郁,一副睡眠被打扰的模样。
姜拾按下心中猜疑。
他执剑拱手,温顺解释:“搅了仙师大人安睡,小人亦十分愧疚,只是,今夜有歹人闯入松云庭,杀了不少人,也抢走了松云庭里价值千金的珍宝,我等奉城主之令,协助松云庭搜查贼人。”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红衣少女掩唇,清润漂亮的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她微微蹙眉,即使是生气,声音也软软的,“太过分了!”
她似乎刚睡醒,长发未束,慵懒垂散,鲜红袖摆顺风而起。
她垂眸,等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神微眯:“不过……你怀疑此事是我仙门弟子所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