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为何会买这个。”容涯的声音很低。
他接过那对天青玉耳坠, 指尖摩梭了下耳坠上的水色流苏。
女儿家的式样。
那么多年,想给他献礼的人不计其数。
从举世罕见的天材地宝到天上人间各种新鲜玩意儿,那些物什无不是由仙门中人揣测他喜好后兢兢业业挑选出来的, 只是他素来不收罢了。
送耳坠的倒还是头一遭。
这也只有自家祖宗会想到买这个。
“它好看呀。”蔺绮说。
青年身上的草药味很淡, 像雪水淘洗过的清冽薄荷, 蔺绮半阖上眼睛,语调软软的,有些懒散:“姐姐这么好看,就是要配这样好看的耳坠的。”
“我买它的时候, 还得罪了乌山。”蔺绮一见到姐姐,话闸就合不上,温软小手掰着容涯的指骨玩儿, 她喋喋不休道, “乌山的圣女也想要这个耳坠呢。”
“可是他们都没我有钱——”
她说着, 眉眼轻弯, 蹭在青年肩窝, 故作深沉似得叹了一口气, 嗓音清甜:“唉,我太有钱啦。”
青年哑然而笑:“嗯。”
“袖袖惯来很有本领。”他夸赞说,青年摇了摇手里的耳坠,笑说, “它很漂亮,姐姐很喜欢。”
容涯想起这混账挣钱的法子,又想训斥, 话到嘴边不敢说出口, 生怕坏了这祖宗的兴致, 只委婉道:“我闭关前, 应当给你留了灵石。”
“不够的。”身边的祖宗又蹭了蹭,声音闷闷的,“要留着。”
容涯不明所以,低声问:“留着做什么。”
“唔——”
蔺绮声音模糊,沉吟了一会儿。
她微眯起眼睛,望向窗外的月亮,青要山的明月永远清澈洁白,可惜难得圆满,像姐姐一样,蔺绮含混道:“就是要留着呀,留着,攒起来,姐姐挣灵石亦很不容易……”
温沉的笑声落在月光里,容涯有些无奈:“倒也没你想得这样艰难。”
天下秘境数千,其中不乏自然形成的秘境,但还有许多是人死后怨气所化,无数修士凡人的消解撞上天地造化,便自开一方空间,成一处秘境。
这些秘境藏着无数机遇凶险,大多由仙门统一收复管辖,若是仙门解决不了,便会烧符绘阵请他下山,收复一个秘境,他就从仙门那儿拿他应得的那些灵石。
仙门供奉半点不沾。
十分两袖清风。
但即使只拿收复秘境应得的灵石,容涯手中的灵石亦积累了不少,他闭关前将这些都给袖袖了。
他历来看不穿自家祖宗的想法,知道她不愿意说,便也没再问,容涯手中拿着耳坠,嗓音清温,浅笑道:“你年纪还小,本不应当操心这些,此番是我的过错,唔……”
刹那间,手中的耳坠被乍然抽走,袖袖小猫忽然动作,冒失间撞上他的胸膛,容涯猝不及防往后一倒,脊背磕上浮生木制成的床头。
“砰当——”
床头桌上摆着的几个瓷瓶哗啦啦滚到地上,容涯抽手在眨眼间放出一道灵气护住瓷瓶,青年长发散落,收回手,拢袖莞尔,轻声斥道:“祖宗,闹什么。”
“不要凶。”蔺绮哼了一声。
姐姐的嗓音好听得要命,道歉却实在刺耳。
她惯来很厌烦被姐姐当作小孩子,她业已及笄,已然长大了,不再需要姐姐为她包揽些什么。
浅淡的草药气清冽如雪,蔺绮跪坐在青年怀里,直起身子正对着他,单手拈着一只耳坠,下巴侧抵在容涯肩窝。
此时月光入窗,青年垂眸,鸦睫上覆了一层如霜般月色,他乌黑的长发散落而下,一小捋黑发缠在少女颈窝。
窗外是风声和柿子掉落的声音,月光如潮水般冲刷而来,空中的氛围静谧而粘稠。
历来活在仙门传说中的仙门首座容涯仙尊微怔,他周遭的清冷气悉数消散了,身上半点仙气都无,不像仙尊,倒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书生。
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把袖袖推开,垂眸,嗓音低低的,问:“袖袖,你在做什么。”
“我给姐姐戴耳坠。”
伴着自家祖宗甜甜软软的声音,一道微弱灵气攀上右耳,像一根细密的线,那灵气细线在耳垂处摩梭,酥酥麻麻的触感如骨髓间穿梭的虫蚁。
这是蔺绮的灵气。
她的灵气出现得太突然也太无缘无故,容涯险些放出灵气绞杀。
浅蓝色灵力刚流出来又被猛地收回去,青年五指收拢攥住袖管,手背青筋暴露,他垂首,霜白袖摆掩唇,轻轻咳嗽几声。
耳坠是极通透的天青玉,冰冰凉凉的,如雪水一般,触上右耳。
和天青玉的冷硬触感一起的,还有袖袖温软的指尖,小混账没规没距的,指尖触上耳垂,认认真真给他戴耳坠,侧脸微抵到他的下颌。
温热的呼吸攀上青年的脖颈。
容涯只觉呼吸凝滞,他深呼一口气。
贵为仙尊,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冒犯他。
容涯心中忽而生出一丝愠怒,但理智告诉他,现在给他穿耳洞戴耳坠的是自家祖宗,火气顿时哑了。
青年眉眼低垂,他看着红衣少女精致的侧脸,觉得有些不妥。
此时此刻,他有点后悔放任袖袖喊他姐姐了。
他本就是男子,袖袖这样喊,反倒让她的认知愈发混乱不清。
而依照仙门的传统,无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男女之间如此不设防都是一件很不应当的事。
若是以前倒也罢了。
只是,容涯心中默了一会儿,虽然他觉得袖袖和从前一样,还是一只又乖又软的漂亮幼崽,但就世俗而言,她似乎长大了不少。
容涯心中挣扎,他发现自己的教导似乎不大成功,袖袖似乎很不在乎男女大防。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作为“林清听”的他,都很粘人。
在他面前如此倒也罢了,毕竟祖宗是他一手养大的,他不会害她,若是对其他男人也这样……
容涯心中将冒出这个想法,险些抑制不住杀气。
他眸光垂落,掩住晦暗眸色,拈了下指尖。
“袖袖。”青年嗓音清温。
“嗯?”
蔺绮停下手上动作,下巴抵在青年肩窝,侧头看姐姐。
青年照例是温和的模样,他眉目温顺,斟酌道:“寻常男女之间不能贴得这样近。”
“为什么。”蔺绮问。
“因为这样可能会伤害到你,不合时宜的亲密或许会滋长腐烂的情谊。”容涯对上蔺绮湿漉漉的漂亮瞳孔,青年的眸子映着月光,他温声道:“然而,世上许多男子并配不上你如此的亲近。”
清越的嗓音如流水一般,不疾不徐。
容涯兢兢业业履行年长者的义务。
袖袖小猫听了,点点头,蹭了蹭容涯的肩窝,她欣赏着青年戴耳坠的美貌,漫不经心唔了一声,乖乖道:“我知道呀,姐姐。”
“嗯。”
容涯颔首,眉梢含笑,他微微偏头,天青玉耳坠便轻轻晃动。
冷白指节叩了叩蔺绮的侧脸,他踌躇片刻,笑说:“那就不该这样粘人。”
“我不粘人。”蔺绮趴在容涯肩头,拨了拨天青玉耳坠,青年眸光略茫然,显然不相信她的话。
袖袖小猫尾音上挑,软绵绵道:“但你是我姐姐呀,我们又不是寻常男女。”
容涯微皱眉:“但我是男子。”
此时风声舒缓。
蔺绮含混嗯了一声,她看向自己的漂亮姐姐。
——青年松松垮垮着一件霜白长衣,长发散落半遮住眉眼,他毫无疑问有着世上第一等瑰丽清冷的美貌,苍□□致的侧脸上淌着月光,青年眸光清凌凌,眸子深处神秘的雾蓝色像大海的潮汐。
天青玉耳坠被风带起,轻轻晃荡,流苏招摇带着潋滟水色。
蔺绮蹭了蹭青年的侧脸,对他方才的话很不在意:“姐姐,你要照一照镜子吗。”
容涯听她说话,微愣住,半晌,垂首轻笑一声:“混账东西。”
他不欲与蔺绮分辩,蔺绮又开口:“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姐姐把我养大,我自然想亲近姐姐的,难道你要把我推开吗。”
“而且你是我姐姐呀,寻常姐妹尚且能抵足而眠,我想离姐姐近一些都不行吗,你三年都不出关,如今也只有一抹分神来陪我,现下还要把我推开,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蔺绮说着,眸中浮现出些许水雾。
“胡搅蛮缠。”容涯低声斥道。
他指尖无意识擦过床沿。
青年侧倚床头,微垂眸,压下心中难过和歉疚,略思忖了一会儿,仍觉得不大妥当,但也没说什么。
他伸手抹了下袖袖小猫软白的眼尾,叹了口气:“成日里都在想什么,我养你到这么大,怎么可能不要你。”
其实他心中隐约尚存一丝别扭。
但因为舍不得袖袖不开心,又或许是因为舍不得割舍一些连他也捉摸不透的隐秘心思,所以把那点别扭埋在了深秋的月光里。
此时树梢微动,风声又起。
容涯收回手,恍惚间感到一丝凉意,袖袖刚刚给他穿耳坠时,他心中踌躇又紧张彷徨,此时才惊觉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青年掀开被子起身下床,预备出去沐浴,袖摆却被自家祖宗紧紧攥着。
红衣少女杏眸睁圆,眸中似有几分迷茫和害怕。
容涯知道自家祖宗粘人,恍惚间又觉得她没什么安全感。
青年在床边停住,微俯身,天青玉耳坠垂下,青年漂亮得像踏月而来的神明。
他拢住蔺绮,两人额头相抵,青年笑着哄自家祖宗:“我说了陪你,便不会走,你乖乖睡觉,姐姐一会儿就回来。”
轻柔的嗓音落下来,如古寺里焚起的艾草的余烬。
浅蓝色的灵气升起来,化作一条松散的线,一端系在蔺绮手腕上,另一端则系着青年的手腕,容涯起身,长衣委地,他揉了揉蔺绮的长发:“别怕,睡吧。”
蔺绮眨了眨眼睛,看手腕上浅蓝色的细线。
青年出屋子阖上了门,线却没有断,一直向外延申,袖袖小猫这才放下心,乖乖躺下,把自己卷在被子里。
月色蒸腾。
蔺绮沐浴在月光里,她抬起手腕对着天上的月亮,心中忽而生出无尽的欢喜。
芥子里,云镜发出细微的响动。
蔺绮拿出云镜,是蔺浮玉找她。
云镜上。
蔺浮玉:你不在霜雪天。
陈述的语气。
——
临云宗,主峰。
“少、少主——”
颤颤巍巍的声音。
芝禄跪伏在院内青石砖上,他被蔺浮玉从苦牢提出来后,辗转到戒律堂,又到了少主居所,他面目狼狈,衣衫褴褛,茫然无所适从。
少主问他大小姐的符箓,他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宁愿死都不想再招惹蔺绮那个疯子。
少主问了他一会儿,便不再说话。
芝禄知道凭临云宗宗门首席的智谋,绝对什么都知道了,但他一点都不想翻案,他疯了才敢去找蔺绮的麻烦。
他那点指甲盖大小的冤屈哪有性命重要。
芝禄心里发慌,手脚哆嗦,他战战兢兢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首席弟子。
——蔺浮玉站在院子里,脊背挺拔,长身鹤立,照例一身白金长袍,腰间环玉带,一派清正端方的君子模样。
然而,他此时微微皱眉,低头摆弄云镜,眸光无处着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
清冷的嗓音混在无边月色之中:“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既然此事有蔺绮的过错,你不必再为她遮掩,我理当还你公道。”
“然则你一来欺上,二来渎职,这两桩事亦是罪过,明日戒律堂会重新判罚,长老们定罚时亦会顾及你在苦牢里的艰辛,此后你也不必再去苦牢了。”
“可是、可是少主我不想翻案啊……”芝禄急急出声。
“戒律堂断不能容冤案。”
蔺浮玉微怔:“你在怕什么。”
半晌,他哂笑一声:“怕我妹妹?不必担心,此事不会惊动她。”
“她的错处自当由我这个做兄长的来担。”蔺浮玉倚着廊柱,微微阖上眼,似乎有些疲惫,他挥挥手,“退下罢。”
芝禄闻言如蒙大赦,恨不得以头抢地叩谢少主恩情。
这时已经很晚了。
蔺浮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蔺绮的消息,预备进屋歇息,云镜却泛起微光。
蔺绮的心情似乎很好,发过来的消息语气也十分活泼。
云镜上。
蔺绮:我回家啦,哥哥。
蔺浮玉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蔺绮回了她过去十六年的家。
他默了一会儿,心中生出些苦涩。
然而临云宗错过了蔺绮的十六年,她刚回来时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总归是他们有所亏欠。她回家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青年在院子里停住,站在月色下,他想问蔺绮还回不回来,但是犹豫斟酌了好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他想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公事公办,扯了个和想问的话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蔺浮玉:你参加仙门大比吗。
蔺绮回得很快:参加的。
对面的人似乎很开心,有无尽的倾诉欲:哥哥,青要山的柿子比临云宗的要甜许多许多,仙门大比再见时,我带给你吃。
蔺浮玉的眉眼很轻很轻地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