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这锭银子是白玉堂在礼部尚书曲荣发府中寻到, 银子底面印有“大宋元宝”字样,这是这是三年前国库银子的样式。而今自赵祯亲政引来, 国库官银便重熔铸成为“宋银”和具体两数。比如宋银二两,宋银十两等等。如果是地方府上缴国库的银子,都会在上缴之前,按照规定重熔成要求的字样和规格。
即便是皇帝赏赐有功之臣, 银子在下发之前,也不存在带有官家标记的问题,会重熔毁掉标记之后再给。
“大宋元宝”是白玉堂在礼部尚书府里的隐秘缝隙之中找到。并不多, 只有这一枚。但这一枚,也足以说明曲荣发曾经私吞过官银,因为这种带标记的官银绝不被允许出现在非官家的场所。
“上次我们见到非法藏匿的官银, 还是在紫烟观的山洞中的‘银河’里。”赵寒烟道。
“怀疑两件事有关联?”
白玉堂见赵寒烟在重新拿的更大宣纸上,增写了紫烟道长。
“官银前后被盗了将近十年,圣上没有亲政之前,官银印得可都是‘大宋元宝’。”赵寒烟摆弄这锭银子, 也有想不通的地方, “不过这银子如果都从紫烟观重熔了,为何还有没熔过的官银出现在曲尚书家中?”
“许是当年摆弄官银的时候, 有哪一次特例, 先过了曲荣发的手,才转出去重熔。曲荣发的年纪、身份地位足够, 倒极有可能为紫烟道长的主人。他能把张大姑娘、吕二姑娘调教成那副样子, 教导出紫烟道长那样的人物也不奇怪。”
白玉堂这就去建议包拯尽快查抄曲荣发的家, 越快就越有机会查到更多的罪证。
包拯看过白玉堂找到的银子之后,和公孙策商议一番,决定提早开堂,立即提审曲荣发,并派人去搜查礼部尚书府。
曲荣发卸下往日的锦衣桦袍,穿着一身粗麻囚衣,面容憔悴地被带进公堂。一见包拯便眼睛发红,恨骂他诬陷自己。
“我承认我曲荣发并非君子,最坏称得上一声‘小人’,但却远不及包大人虚伪奸猾狡诈,是个伪君子!”曲荣发狠狠骂道,“亏我从前虽瞧不上你,却还当你真是个铁面无私、刚正不阿之人,心中对你还有几分敬佩。原那些都是假的,是你伪装给世人虚伪的皮!为假公济私,为借机铲除异己,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竟挑唆我不听话的儿子诬陷我!”
包拯立刻拍了惊堂木,让曲荣发保持肃静,“事到如今,你竟还妄图为自己辩白?如何是包某挑唆你的儿子?分明是你的所为恶行令人发指,便是你亲生儿子也看不下去了,才不得不狠下心来大义灭亲,告发你这个祸害无数条人命,且居心叵测,存有谋反之嫌的亲生父亲。”
“我居心叵测,谋反?”曲荣发又气又恨地瞪着包拯,让他把话说明白,“我就不信了,我没做过的事,怎么就能赖在我身上。倒跟我说说,你手头上有多少证据,我倒要看看你做了多少准备诬陷我。”
“曲荣发,你休要再装无辜。今既然拿你,便是人证物证俱在,亦有圣上英名裁断。事实如此,你若不认清事实,还胡言乱语。公堂之上,不容妄言,休怪包某不顾及你以前的身份,对你不客气。”
包拯提醒曲荣发注意言词,随即就先从张大姑娘说起,将张大姑娘的证供拿给他瞧。
“什么身体残疾,腿瘸没胳膊?呵呵……”曲荣发气得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连连冷笑数声,“包拯,我咒你祖宗十八代!你诬陷我也罢了,竟诬陷我喜好那种女人?我有病啊,好好有胳膊有腿的美人我不爱,我去找那些残缺不全的废物恶心自己!”
曲荣发的脸气若猪肝色,要不是有衙差及时拦住了他,此时此刻盛怒之下的他,真恨不得扑上去把包拯给掐死。
赵寒烟在旁观察曲荣发的反应,他整个人确实已经恨得要发疯了。
包拯:“昨日,在我进宫预备禀明圣上,缉拿你之前。你的属下陶管家收买了开封府的许厨娘,毒死了张大姑娘。如此作为,可就是为了在此刻要垂死挣扎,喊着自己无辜?曲荣发,时至今日,太晚了!即便张大姑娘身死,不能与你对质,你身上的罪名也已经无法洗清。”
“我害死什么张大姑娘干什么,我又不认识他。我比你更气恼她竟被人毒死了,不然我真要好好和她当堂对质一番,问她撒谎难道不心虚么,问她到底是受了哪个伪君子的指使陷害我!”曲荣发在说到‘伪君子’的时候,特意瞪向包拯,显然这三个字他说的就是包拯。
曲荣发之前已经侮辱和诅咒过包大人两次,公孙策便十分生气。今见他还不知悔改,公孙策再忍不住了,提醒曲荣发不可再公堂之上出言冒犯包大人。
曲荣发哼笑,“许你们陷害我至今日这般境地,却不许我说真话揭发你们的真面目?你们开封府可真了不起!厉害厉害!包大人,失敬失敬,您老称霸东京城,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置,指日可待啊!”
“住嘴!”包拯响亮地再拍惊堂木。
张大姑娘说完,就轮到曲长乐与曲荣发对质。
曲荣发一听到自己的儿子上来了,更如发疯一般,从看见曲长乐迈进公堂开始,他嫉妒挣扎要往曲长乐身上扑,很想揪住曲长乐的领子。
赵寒烟转眸去看曲长乐,正缩着脖子远远地躲开曲荣发,更不敢看他眼睛,神态似有愧疚之意,也有点倔强坚持的意思。但一双眼睛还是平静的,赵寒烟觉得他的心该是比他的表情看起来会冷静许多。曲荣发谩骂的不断,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毕竟任哪个父亲,都无法接受竟被自己儿子告发的状况。
公孙策听从包拯吩咐,还是把曲长乐供述的几件事阐述给曲荣发,一一进行对质 。从曲长乐收受下级官员贿赂开始说起,将他结党弄权,营私舞弊,更草菅府中的下人的人命,挤兑构陷异己,并唆使下人重金购买天生残疾的女子养为外室,教导并唆使张大姑娘等人杀人。曲长乐还表示,曲荣发曾经常鬼鬼祟祟在外,似有暗中筹谋‘大事’之嫌。
所谓‘大事’,指得便是谋反。
曲荣发听完自己儿子告发自己的这些事,气得差点气都喘不过来。他抖着手之指着曲长乐,直骂他是狗杂种,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混账来,当初你娘生你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掐死,剁成肉酱喂狗了,也比留你这么个祸害墙。胡说八道,都是胡说八道!”曲荣发疯喊,他早从包拯等人表情中看出来了,他再多说什么都无益,他再多说也是浪费口舌解释。
“天要亡我!”曲荣发大喊道,仰头直呼老天爷不公平。
“没什么不公,你害死那么多人,老天爷当然不会善待你。正因你素日作恶多端的,才会有今天墙倒众人推的下场。”赵寒烟语调温温,不急不缓,但就是这样不刺耳的声音很容易入情绪激动的曲荣发的耳。
“害死那么多人?可指张大姑娘府上那些人命?说了多少遍,跟我没干系,完全没干系!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我唆使她什么!”曲荣发狠狠瞪着赵寒烟,叫她别明知故问,“我知道你们都是和你们家大人一起来诬陷我,就别费口舌问了。我绝不会认自己没犯过的事,至于你们所谓的证据,哪里算得上是证据。是处心积虑地故意陷害,连圣上和众大臣都被你们蒙在鼓里!
张大姑娘有被严刑逼供之嫌,证供只怕都是你们在引导之下编造而出。至于那个混账——”
曲荣发红着眼恶狠狠地瞪着曲长乐,“他虽是我的儿子,但对我不曾有过半点敬重,自小也不是我养大,怕是心里早就记恨我,盼着我死。孽子,是不是只要能害死我,你什么话都编得出来。”
“父若为罪臣,府邸必会被抄,一家子流离失所,分文不剩,于我有什么好处?我揭发父亲,是因为父亲罪大恶极,害人太多,根本不是为了自己。”曲长乐解释道。
“曲荣发,此话你在圣上跟前已经讲过一次,当时在场的可不只有我,八贤王和另两位尚书也在,哪个信你的解释了?”包拯反问,让曲荣发最好认清现实,不要狡辩。
曲荣发气得无以复加,“你们做好了圈套诬陷我,我除了实话实说,又能如何?我倒是想解释,可是那些事情我听都没听过,叫我如何解释。
不然包大人就用你的老办法对我严刑逼供如何?上了刑,我或许忍不了痛,就会开口认了,你也能交差了。”
“你这说法倒是和薛掌柜有些相似,你二人之间该不会是也相识?”包拯意识到这点,立刻生了警惕。
曲荣发皱眉,“什么薛掌柜?当下这些陷害难道还不够,你还想做圈套构陷我?”
包拯立刻命人带上薛掌柜,令他和曲荣发进行对峙。
薛掌柜被带上来之后,一眼就看见了曲荣发。他惊讶不已,然后就立刻低下头,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
曲荣发皱眉看着薛掌柜,目光在他身上一直停留。
包拯立刻质问薛掌柜是否认识曲荣发。
曲荣发冷笑,反问包拯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薛掌柜惶恐地跪在地上,斜眸在偷瞄了一眼曲荣发之后,就继续低着头,急忙对包拯回答:“小人只见过一次曲尚书,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认识,没见过。”曲荣发转头仔细看了眼薛掌柜,简短而不耐烦地回答道。
包拯这些年在开封断案审过不少犯人,有时候受审者一个表情或者一个眼神代表什么意思,包拯都清楚。以他以往看人的经验来看,薛掌柜刚才的表现明显是有事情隐瞒没有说出口。
包拯狠狠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吓了薛掌柜一跳。他目光严厉的盯着薛掌柜,再次问他,让他如实交代。
薛掌柜神色慌张,不时地往曲荣发那边看,然后哆哆嗦嗦地跟包拯表示他确实不认识曲荣发。
“既然不认识,你为何如此瑟瑟发抖?”包拯再问。
曲荣发听这话瞪包拯,“你一遍一遍的拍惊堂木吓人家,人家当然害怕了。莫不是只要有个犯人害怕你,你就要把他身上的罪行往我身上推?”
包拯令曲荣发闭嘴,呵斥薛掌柜从实招来。
薛掌柜给包拯磕头,“小人接了张大姑娘的活儿之后,曾看过尚书府的人出入张府。”
包拯让薛掌柜具体讲明经过。
薛掌柜:“张大姑娘交代小人这个活儿之后,小人曾心生好奇,那日我偶然看见有人离开张府,小人便跟着那人去了,最终见那人进了礼部尚书府的后门。”
薛掌柜随即表示就只有这一件事,别的事他真的都不清楚。当时薛掌柜就猜测到,礼部尚书说很可能就是张府的幕后主人,但是为了避免惹事,薛掌柜并没有将此事供出。直到刚刚包拯三番五次质问,令他心虚,不得不坦白。
“我府上的人?这怎么可能!”曲荣发更加愤怒地瞪向包拯,感慨不已,“果然这又是你设计我的圈套,包拯我若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既然说是他府上的人,那就痛快讲讲,这人长什么样?姓什么?是他府上哪一位下人?”包拯见曲荣发不服,让薛掌柜再讲。
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越来越多的人指认他。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曲荣发气得嘴唇发紫,意识到自己这一次恐怕再难翻身,真的会死。
曲荣发喊着想对质,让包拯赶紧带人去他家里,寻找这名传话的下人。
包拯当然要查清楚这件事,让赵虎带着薛掌柜前往曲荣发的府中认人。
赵虎带着薛掌柜离开不久之后,先前被派去礼部尚书府找人的马汉回来了。
马汉的脸色很阴沉,跟包拯行礼之后就告知包拯,陶管家已中毒身亡。
“人死在一家叫三羊酒铺的雅间内。这位陶管家无事的时候,经常会上酒铺在深夜里喝酒。昨天陶管家歇息,人不在尚书府。属下打听到他这个嗜好之后,就带人挨个酒铺搜查寻他。
就在刚刚,属下在三羊酒铺里,查到了陶管家。推门时看他趴在桌上,以为他睡着了。结果一推,才发现人早已经死了,身子都变凉了。其死状和张大姑娘类似,一看就是中毒而亡。”
马汉的说完这番话之后,公堂之内安静异常,连一根针掉下地上都能听到。
包拯眯起眼睛,他暂且没说话的缘故,是觉得这桩案子里被毒死的人太多,叹息人命消失太快。
赵寒烟蹙起眉头,她则觉得这桩案子里被毒死的人时机都太刚好了。
其余众人惊讶之余,都看向主审包拯,等他定夺。
最先发出声音的却是曲荣发,他嗤笑两声。人比之前已经‘冷静’了很多。
这种‘冷静’却不是真正的冷静,而是一种无力感,曲荣发觉得他再多说,都没什么用了。
“每个被目击过和我有关联的证人,最后都死了,巧不巧?你们好好想想,这到底是我在灭口,还是你们这些陷害我的人在灭口!”
“父亲,事到如今,您还在杀人。”
供述完之后,一直保持安静的曲长乐,在这时候扭头,痛心疾首地看向曲荣发。
“当下已经证据确凿了,您为何半点悔改之意都没有,圣上都已经明断了!好好忏悔认罪,不行么?”
“孽障,我曲荣发从今天开始便和断绝父子关系!我没你这种儿子!别叫父亲恶心我!”曲荣发眼中的恨意几乎可将曲长乐剁成肉泥。
曲长乐流泪劝曲荣发别执迷不悟,劝他好生认罪。如此激得曲荣发更加的激动,冲动地想手撕掉曲长乐的。
曲荣发使劲儿地要挣脱身边衙差束缚,原本整齐的发髻被他摇头晃脑地给弄散了。
“我要杀死你这个逆子!”
公孙策见曲荣发这种状况,似乎没有特别好的办法让他可以乖乖听话,遂劝包拯暂且退堂,稍后等人冷静下来之后再审。
包拯也正有此意,欲打发人带先走曲荣发,赵寒烟这时候出声阻止。
“还有个证人尚没有对质,吕二姑姑娘。”赵寒烟补充道。
“吕二姑娘?”王朝惊讶,“可吕二姑娘不能听,不能言,如何审问。”
不及赵寒烟回答,包拯也想到了,“给她准备笔墨。”
曲长乐忙退后两步,腾出更大的地方。
吕二姑娘随后被带了上来,她进了公堂之后,先是环顾一周,看都有什么人后,就跪了下来,余光扫向距离她比较近的两个人,然后就低头垂着眸子,安安静静地等候。
公孙策写下包拯要问的问题,去给吕二姑娘看。
第一句是“你的主人已被缉拿归案了。”
吕二姑娘看完这句话后,愣了下,扭头看着曲荣发,片刻之后,她继续低头,沉默不做声。
“不想和你的主人说话?机会难得。”
吕二姑娘怔了怔,才拿起笔,在宣纸上写了一句话:“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他不是你的主人?”公孙策又写一句,询问她。
吕二姑娘摇了摇头,随即执笔写下“不认识”三个字。
公孙策对包拯道:“吕二姑娘不管说什么,其实我们都没办法信。说不是,她很可能还在效忠她原来的主人故意说谎。说是,也一样有这种可能,为了保护真主人而错指别人。”
“但我觉得她有可能真不认识。”
赵寒烟刚刚故意仔细观察过吕二姑娘,在一开始扫视屋子里众人的时候,目光在曲荣发身上的时候,并没有表现特别的惊讶。更没有因为早就认识此人,想要避嫌,而故意不敢去看曲荣发。而且吕二姑娘第二次还仔细看了曲荣发,带着好奇打量的意思。
赵寒烟觉得她没有回避,没有伪装情绪,态度就是普通人看普通人的样子。
赵寒烟出于感觉的话没有说服力,因为吕二姑娘一直坚持拒不交代,还存着为真正主人牺牲自己的态度,所以包拯和公孙策觉得此刻她的证言不可采纳。
赵寒烟也觉得包拯和公孙策的解释有道理,而今已有数样证据指向曲荣发,几乎样样铁证。
吕二姑娘对应曲荣发的态度,其实是增添了赵寒烟心中的怀疑。
赵寒烟还是觉得整个案子有些地方很怪。
堂审结束之后,赵寒烟带着点心来找吕二姑娘,请她吃东西。吕二姑娘防备看一眼赵寒烟,缩在角落里,躲得远远地,眼神里带着恐惧。大概是因为张大姑娘被毒死的缘故,她有些害怕了。
赵寒烟就塞了一块点心到自己的嘴里,告诉她没毒,“你别怕,我就是想和你聊一聊。你刚刚见过的那个就是当朝礼部尚书曲荣发,你以前和他好过没有?”
赵寒烟写下这些话,亮给吕二姑娘看。
吕二姑娘畏惧地看一眼赵寒烟,抱着腿把自己的脑袋藏起来。
吕二姑娘心声:用吃的骗我,用吃的骗我,用吃的骗我……不能信,不能信,不能信……
赵寒烟冷眼旁观了会儿,见吕二姑娘还是维持这副模样不动,知道她心理情况和普通人有些不一样。
没必要继续浪费时间了,赵寒烟转而去找曲荣发。但却没成功,因张大姑娘的事给了开封府一记教训,而今重要犯人未经包拯亲自批准,都不准任何人随便去见,更不能擅自带吃食。
张龙痛快地吃了赵寒烟带来的所有点心,抱歉地请赵寒烟回去。
赵寒烟出来后,就琢磨言词,想和包拯谈谈自己的想法,然后求个允准去见曲荣发。
因为全神贯注想说辞,走路没看,一脑袋撞在了白玉堂身上。
白玉堂笑,“我这么大人在这等你,你就是看不到?”
“我这么大人走过来没看路,你不提醒就等着我撞?”赵寒烟用同样的句子反问白玉堂,跟着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