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暗透了,才望得见星光(1 / 1)

何欢(出书版) 步微澜 2 万汉字|13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三十七章暗透了,才望得见星光

庆娣望一眼姜尚尧,他此时己恢复泰然,她暗自松了口气,回答说:“我不知道病房什么香水味,也不认识什么黄毛。”

“黄毛自首?”姜尚尧仿佛看不见鼻尖半尺外的枪管,目不转睛回视黑子,“兄弟,你如果因为黄毛怀疑我,我不明白你的理由,但是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最好先把今天的事情结束了再谈。”

黑子抿紧嘴,目光不离姜尚尧左右,审视他的镇静是真是假,腰间一只小手紧张地攥紧他的衣角,那是爱娣。无数记忆碎片在眼前闪现,无数情绪交织在胸口中,他怔然注视眼前熟悉的那一双眼睛,许久后迟滞无比地收回手。

四周窃窃私语不绝于耳,可想而知今天这出插曲不-一会儿将会传遍整个闻山、光耀和霸龙看气氛缓和了些,满是焦虑疑惑地对视一眼,一起上来低声劝说。

木讷的黑子被扶回亲友那边,才蹲下,黑子脚一软,跪倒于地,放声大哭。

这一来,庆娣姐妹也不好离开,远远站在角落里守候着.爱娣一直注视着黑子,不掩担忧,“姐.他们为什么……”

“别担心,他们是好兄弟。”庆娣望向姜尚尧的背影,微微一笑。

区德早年就在羊牯岭山顶买了一块地,起了一个琉璃亭,居高临下的,风水极好。

送上山之后,区家在闻山大酒店摆宴。低迷的气氛里黑子喝了两杯便醉倒,姜尚尧强撑着酒意到散席。

上了车之后.他蜷缩在庆娣怀中,庆娣低声叹气,扶正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缓缓摩挲他的头发。

直到将妹妹送回铁路小区,他才缓缓醒来。庆娣柔声问:“要不要回家睡?”

他摇头,圈住她的腰,含糊地说:“我要和你一起。”

“那我打个电话给阿姨说一声。”挂了电话,她问,“想去哪儿?”

他想了想,“去河边走走吧,醒醒酒。”

刘大磊不等他们出声,沉默地掉转车头。

初夏的积沙河有点黄河的样子了,水流汹涌湍急,姜尚尧站在河堤上,遥望那水势,带着回忆低声诉说:“小时候最爱来这里玩。冬天,冰上凿个孔,扔—条拖着饵的渔线下去也能钓着鱼。那时候,黑子总是没耐性,毎回回去就问我讨两条,怕德叔骂他没用......”

庆娣想象他小小少年的样子,无声而笑。

“庆娣。”

她迎上他深沉的眸光,明白他想问什么。“你说良知与亲情的选择让你很困扰,黑子他叔去世的第二天我听说这亊,再结合你前一晚失踪了一个小时,答案很明显不是吗?”

他下巴紧绷,挣扎着说:“如果抛开跟黑子的感情,我不认为我做销了。”

“你不用和我解释,我相信你,既然你说不做会受良知责难,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他深深凝视她,诉不尽心中万般情绪百种滋味,良久后他突然将她拥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似乎她是天赐的珍宝。

“你有多傻,你为我挡枪。”他把脸埋进她发间,喃喃问说。

她贴着他的肩头轻笑。“你才知道?我足足傻了十五年了。”

如何爱她也不够,唯有更紧地拥抱。

“我以为我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可是没有。"许久后他闷声自语。

“黑暗里待太久,重见天日时总会有些难以置信。”她轻轻抚摸他的面颊,“你听这水声,上千年不变,你也还是你,拎着鱼篓子从河岸边上来的小小少年。”

黑暗中,他屏住呼吸聆听那千百年来不间断的激流拍岸声,而后恍惚一笑。“庆娣,不用这样安慰我,那些过去抹杀不掉。我确信做不回当初让你倾心的姜尚尧,但是,我更确信一件事……”

他稍稍拉开两人间的距离,郑重地望住她,“我确信将来会端正做人,不再令你失望。庆娣,你能不能重新接受我?”

她捧起他的脸,认真地看他,许久后唇边露出浅浅的笑。“好。”

——出书版正文完——

===【出书版番外】===

书版番外一

第二曰,刑侦队从老梁宾馆中调走监控资料,但是一无所获。光耀得知消息,随即通知了姜尚尧。

刑侦队这举动证明黑子依旧对他不放心,姜尚尧心底苦涩。

他反省自己这几天心绪芜杂,还真疏忽了,只以为黄毛远遁他乡就万事大吉,没料到一波三折的。想到当晚一点多他出入酒店的监控录像与庆娣的证词不相符,他头皮像炸了似的疼。

好在没有收获,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后视镜里刘大磊几次欲言又止,姜尚尧定一定神,逮住刘大磊偷窥的目光。“二货,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高兴。”刚才的电话刘大磊听见只言片语,大概猜到是什么事。“我嫂子是这个!”

姜尚尧的目光从刘大磊竖起的拇指移向他的后脑勺,“有话说清楚点。”

后视镜里,刘大磊一副“哎呀,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提醒说:“姜哥,刚才是不是在说监控录像?”

姜尚尧顿时心头一凛,但是既然二货提起这个,一定有他的原因。

刘大磊手持方向盘,犹豫不决的样子让姜尚尧骤然焦躁起来,“你想回矿场带保安队?”

“不想!”话音一落,刘大磊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强烈,后悔地咂咂嘴,接着从后视镜里偷瞥了老大一眼。“出事第二天嫂子就把我叫来了,问了问前后情况,特别是丧狗和德叔那些。然后就让我……你知道,老行当了,十分钟的事,这张盘洗洗,那张盘洗洗,还挺好玩。”

他说完。见老大微张开嘴,一脸呆滞,不由咳嗽了一声,问说,“我觉得我嫂子办事滴水不漏的,姜哥,我换老大你不介意吧?”

说话间,车开到宾馆大堂,庆娣穿了条深灰色的裙子翘首望来。姜尚尧眺望那苗条的身影,喃喃自语说:“换个毛!你嫂子就是我老大。”

书版番外二

十年后。

一辆豪车行驶在原州的主干道上,这是通往原州殡仪馆的必经之路。

在即将到达下一个弯道时,司机小邓放缓了车速。小邓婚后发福,圆圆的脸,肥肥的肚腩,经常被刘大磊取笑,“你说瞅见你下车谁不奇怪?究竟你是司机还是老板呢?”每逢此时,小邓唯有干笑,没办法,老婆会疼人,饭菜做得好,那营养一天五袋减肥茶也抵消不了。

正傻笑着,右前方一个人影从街角蹿来,眨眼功夫冲向车头。小邓一个急刹,六米多长三吨重的劳斯莱斯机械反应灵敏,但车头处那人影依然惨叫了一声,连滚数下,躺倒于地。

小邓出了层薄汗,望了望邻座的刘大磊。刘大磊往外望了一眼说:“操,碰瓷也不装像一点,身上好歹揣两个红颜料袋子啊?”

“大磊,别这样说,敢拿命换钱的肯定有原因。”后座的庆娣也在张望。

姜尚遥皱皱眉头,吩咐说:“下去看看,不离谱的话给点钱就是了。”

“行。”刘大磊开了车门走近前,那人眼角瞥见他锃亮的皮鞋头,哎哟声立刻大了点。

刘大磊撇撇嘴,蹲下去说:“兄弟,你这技术不过关,人家那好歹还抹抹鼻血什么的。”

地上那人只是连声哎哟不说话,混这行讨饭吃的都知道,有两种车不能碰,一种是公家车,一种是打眼的豪车。那人今天也实在是逼急了,大夏天,地能烤出人油,毛腰守了一个小时,眼泪鼻涕长流,神智有些不清了。

“说话啊,要多少?”刘大磊不耐烦,“喂,戏演过了啊!”

那人松开抱头的手,抹抹鼻涕,含糊地说:“随便给点。”

刘大磊掏出钱包,见那人脸露贪婪地望来,他心中一动,歪头仔细端详,这一看他顿时瞠目,“魏少。”

那人听见这两个字,神情呆滞,随即手撑着地想起来,刘大磊乐了,“别急着走啊,来来来,都给你。”

说着他将钱包里的钱一股脑塞对方手里,魏怀源捏着那把钱,热得烫手,他瞟一眼那辆豪车,讷讷地问刘大磊:“你是……”

刘大磊嘿嘿一笑,“我是谁说了你也不知道,拿了钱走吧,这些够你爽好几回的了。”说着循着魏怀源的视线望向车道,低下头又补充了句,“好好过,有人说了,日子长着呢,慢慢熬着吧。”

魏怀源脸色大变,嘴巴哆嗦着,定定望着那辆车,明知看不见,也极力想分辨出车里的人影,熬着吧,心里有个声音回响不止,他隐隐猜出是谁,震惊难堪交织在一起,不由涕泪纵横地跪坐于地,远望车影消失。

刘大磊上车后就主动告诉嫂子:“我把身上的钱都掏给那人了。”

“大磊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话说得刺耳,心眼真不错,小蔚子有眼光。”

“可不是,嫂子你可说对了。那人真可怜,一看就是吸毒上瘾的。”刘大磊说完,意味深长地从后视镜里瞟了姜尚尧一眼。

姜尚尧握紧了庆娣的手,转移话题说:“早点办完事回去,那三个皮猴子在家,大闹天宫的,妈一个人照看不过来。”

“有爱娣和阿姨呢,怕什么?”

“一个糖妹都够她头疼的了,爱娣还顾得上别人?”

庆娣闻言失笑,“让你带他们三个一起来,你不肯。”

见姜尚尧沉默不语,庆娣柔声劝说:“死者为大,等会儿对着你妹和阿姨,别那么硬气。”

这一日是巴思勤丧礼,巴思勤自三年前从济西声省委书记的位置上退居二线,离开繁重的公务,身体反而一日比一日差起来。

六十九岁在现今医疗发达科学昌明的社会算是短寿了,同龄的姜凤英每天清早半小时的扇子舞,家务不辍,依然行走如风。也有可能是姜家的长寿基因影响,姥姥可是八十七岁高寿离世。

年纪越大,庆娣越相信因果说。像姥姥和妈妈那样心肠慈悲的人,本应后福无限。

不一会儿,车拐进原州宝山殡仪馆。下车时,姜尚尧拖住她的手,她向他鼓励地笑。

二十年恋爱,十年夫妻,他们熟悉彼此。即使此时姜尚尧脸上平静无波,庆娣也明白他的内心一定如翻江倒海。再深的恨意,也有一缕血缘的羁绊,庆娣回握他的手,用劲捏了捏。

每个殡仪馆布置都大同小异,气氛是一致的庄严肃穆。来参加追悼会的不少是新闻里的熟面孔,姜尚尧和庆娣不落痕迹地站在后排。追悼会正式开始,现任省人大主任担任司仪念完悼词,然后其他人循序上前三鞠躬。

轮到姜尚尧夫妻上前时,巴思勤的女儿巴婷婷愕然望来,眼有银光闪烁。

“节哀顺变。”

这句话巴婷婷今天听见了无数遍,可都不如目前这个男人低沉的一句带来的影响巨大,她捂着嘴,眼泪夺眶而出,轻声喊:“哥。”

这十年,她读书在外,后又嫁人生子,在家的机会不多,但是经常听父亲提起姜尚尧这个名字,言里言外都能听出父亲的欣赏和快慰,他也暗自欢喜,又暗自疑惑,同时为不能在膝前尽孝惭愧。哪知父亲临终时满脸愧意地吐露出一个秘密,她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个血缘之亲。

“照顾好自己。”姜尚尧俨然没有听见那一声低唤的样子,但话里分明流露出些许感情。

走出门口,他仰望七月的天,太阳灼痛了双眼,他这才放任眼角滑出一滴泪。

“节哀顺变。”庆娣眼中怜惜不胜。

他想笑,却感觉笑不出,嘴角弯成滑稽的弧度。

两人牵手慢慢往门口走去。静默中庆娣忽然发问:“我很久前就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巴书记,没有他支持,那些深仇你会用什么方式来报?”

“庆娣,你说过一句话记不记得,人活着,必须怀有一种能让自己为之仰望的信念,坚不可摧,折腰不悔。我曾无数次地抬头仰望,”姜尚尧停下脚,望向天空,“看见天理昭彰。”

——书版番外完——

【网络版番外】

102 番外一

三灶乡幸福村村口杂货店的门槛上,头发花白的老汉迎着多日不见的太阳眯了眯眼,接着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一撮撮烟叶碾碎的烟丝放在纸上,然后轻轻掀起底端,顺势向上一推,大腿上那张平铺的烟纸就变成膝盖头的一支自制烟卷。

这动作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看来娴熟无比,但老爷子仍旧自得地笑了笑,手指捋平烟身,粗粝的指尖沾了两口唾沫将接口粘合。

点燃了深深吸一口,辛辣的气味攻进肺腔,老爷子砸吧一下干涸的嘴唇,一脸享受的表情,连嘴角的皱纹都似乎荡漾着这个村的名字。

农闲时,村里的劳力几乎都下了附近的矿窑,冬日的午后,幸福村的村口只隐约听见远处的几声狗吠和孩童的叫嚣。

可是,一声刹车打断了老爷子独享的寂寥。

老爷子眯眯眼,接着浑浊的眼里突然闪现一丝惊讶,颤巍巍站起来,扯开了喉咙吼说:“牛犊子?你小子……这是衣锦还乡了?”

幸福村的牛犊子打小就是村里的祸害,干草堵烟囱,炮仗炸猪圈这些就不说了,不过十岁就知人事,半大不小的孩子领着村里比他还小的毛孩子们扒窗口偷看村尾富贵的新媳妇擦澡。

过了三年,有天夜里富贵媳妇被村长儿子给祸害了。村长儿子前脚走,小媳妇后脚撕了床单上吊,所幸被救了下来。富贵是个孬货,只会躲墙角闷头抽烟,自己家汉子不撑腰,富贵媳妇寻死不成,连哭也没了声气。

这件事后没多久,村长儿子在自己家鱼塘边的茅房里大解,一脚踩空掉粪坑里,被人发现拖起来的时候,满身的屎尿,脸涨成青紫色,只剩下一口气。

村里的简易茅房都是坑上架两张板,排泄物挖出来还能废物利用,事发后现场像发生过小型雪崩似的,茅坑两壁全是斜坡,原来那两张木板底下夯实了的土全被挖松了。

公安来查案的时候,村里人一问三不知,异口同声说没看见事发当天有谁在附近出现过。第二个月风声渐息,牛犊子背了个水泥袋子,袋子里放了一套换洗衣服,还有他妈给蒸得一笼馒头,坐上大山家的小货卡欢欢喜喜地出了村。

老爷子这村口的杂货店开了十多二十年,人老了,对多年前的事情记忆反而更深些。那年牛犊子出村被拦下来时,小货卡停的也就是现在那辆漆色闪亮的阔佬车的位置。那时富贵手指颤抖地塞了一百块钱给那小子,富贵媳妇泪眼汪汪地递了一包吃食,其他人送的什么不太记得了,老爷子只记得自己当时转头在杂货店的柜门里摸出店里最贵的一条烟,硬塞在那个脏兮兮的水泥袋子里。

站在货卡后厢不停向他们挥舞手臂时那得意的小脸犹在眼前,老爷子望着明显成熟了些,但轮廓依旧,痞相依旧的脸庞,浑浊的眼里微有湿意。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把咱幸福村给忘了?”

“七舅公,我这不回来了?”刘大磊开了后厢,抱了两箱烟酒下来,径直走到老爷子身边放下。“孝敬您的。都是好东西。”

他敲敲纸箱,挤眉弄眼的,老爷子方才兴起的一抹感慨顿时消散无踪,冷哼了一声,重新蹲下去,深吸一口烟,教训说:“在外头这么多年,以为你小子能混个人模狗样,还是个小无赖!”

刘大磊不理会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的训话,揪起带笔直折线的西装裤腿也蹲在门槛边,谄笑着,突然趁老爷子不备,抢了自制烟卷来,一口含住,含含糊糊说:“这一口我想了十来……”

十多年不曾抢过七舅公的私货,土烟叶特有的辛辣像是能灼烧肺叶一般,刘大磊咳得差点蹲不住,才缓过劲,睁开被呛得

流泪的双眼,就看见老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出洋相。

“这才多久,学会城里人的矜贵了?没出息!”老爷子说着收了笑,一掌拍在刘大磊脑门上,“忘本的小混账!十多年不回来,不知道还以为死在外头了!你妈背着人哭了多少回?你爹死的时候不见你人影,你妈住进乡医院还是不见你,你兄弟娶媳妇也不见你!怎么,赚了几个铜子就是爷了?在七舅公眼里,你飞上天了一样还是以前那个光腚玩泥巴的小坏蛋!”

他骂一句,巴掌就拍一记,刘大磊手臂挡着脑门,一个劲叫屈,“我不是不想回来,是没法回来。七舅公,你轻点,一把年纪了闪了腰可不是玩的。”

等老汉喘口大气收了手,刘大磊才蹲回去,涎着脸说:“刚才那土炮,再来根?”

老爷子哼一声,却重新在旁边的板凳上摸了烟丝烟纸来,刚搓好就被刘大磊抢了去。

他这回有了准备,缓缓体会着那萦绕在胸腔里的气息,再幸福地一丝丝呼出去,七舅公默不作声在他旁边重复一样的动作。这寂静的午后村落,薄日摩挲着枝桠的残雪,一老一少,同样眯着眼,像是透过呼出的蓝灰色的烟气,望见过去。

“回家去。”老爷子打算拍拍身边人的后脑勺,突然意识到他不是孩子了,手掌下滑,拍在刘大磊后背上。

刘大磊踩息烟蒂,站在来在老爷子面前深深鞠了个躬。“七舅公,这些年您时不时帮衬我家,谢谢了。”

老爷子虎起脸,“说这个做什么?记得等我死了那天来帮忙抬棺就成。”说着甩了甩手,转头进了杂货店。

刘大磊不满十四开始闯荡江湖,工地小工干过,街面小偷干过,要饭……也干过。那年偷东西被人抓住狠揍了一顿,拖着快废掉的腿在闻山乞讨时见到一个人喝醉酒瘫在垃圾桶旁边睡觉,他非但没有摸走那人身上的一叠百元钞票,反而静静坐在旁边等那人睡醒。

那人醒来醉眼惺忪地看了他老半天,最后带他去路边的小饭馆里吃了个饱。问刘大磊恨不恨打折了他腿的那些人,刘大磊犹豫着,还是说了老实话,他说不恨,谁叫他先去偷人东西呢?那人笑他没用,刘大磊气愤愤地说自己也没错,他饿、他找不到活干,他只想活下去将来好好的回去见老娘。

那人最后收了笑,抽口烟抿了口小酒,点头说都没错,错的是老天。

那人就是刘大磊的师傅。

那会刘大磊的师傅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了,酒色财气样样不忌,居然还又多撑了几年。师傅走后,他又回复了一个人。

日子好过些了,他就给家里寄了些钱回去。听弟弟说当初那件事没人再提,刘大磊琢磨着在外头混个几年,攒些钱就回家起房子娶媳妇。

谁知进了冶家山。

一步错,错过了老爹去世,错过了老娘生病,错过了弟弟娶媳妇。

刘大磊回来开得是老大的越野车,满车的年货,刚才停在巷口时引一堆孩子涌过来好奇地观望;他穿得是原州大商场里买来的西装,虽说没姜哥那个头,可看起来也肩背挺拔,走前连嫂子也赞过一声“帅”。

外人眼里这算得上是衣锦还乡了,可站在村尾,看看明显比附近几家都鲜亮的院门,摸摸红褐色的瓷砖墙,刘大磊心里怯怯的。

那堆孩子们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见他停下脚,也停了下来,表情好奇而雀跃,嘴上叽叽喳喳的,不知在议论什么。刘大磊微窘,心想老子在幸福村称霸的时候,这些狗屎蛋子们还在玩蛋呢。就是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疤癞和瓜秧子的种,其中一个流鼻涕的还真有点瓜秧子的衰相。

正挣扎不已,不知是推门进去还是就在门口等着,院门从里打开,一个年轻女人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叉起腰对外头那堆小兔崽子们吼说:“看什么看,回家看你妈摇床去!”

小孩们一哄而散,只剩下两三个胆大的远远地站着,那年轻媳妇扭过头来,继续叉着腰,上下打量了刘大磊一遍,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口气依然不客气地问:“找谁?”

刘大磊合上嘴,同时把那句“找我妈”咽了回去,用疑似弟媳的女人相同的目光审视了她一遍,目光在那粗短的手指按着的肥胯上多停留了两秒,暗赞了声老娘好眼光,这媳妇好生养,嘴上开口问说:“刘大林住这?”

那女人像感觉到他的心声,眼刀狠狠剐了他一下,还没回答,身后老娘从堂屋出来,走过院子,问:“秋枝儿,谁在门口?”

就是一侧身,一眼瞥见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熟悉身影,刘大磊他娘楞了下神,退了两步,再次看清楚院门边的大儿子。

这一看,直接看出两行热泪来。

大儿子以出外打工的名义流落到外乡避风头,那时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走数年,第一次确切的音讯居然是进了冶家山监狱。

  

  好不容易出来了,又嫌丢人,家门都没踏进一步转头又不知去了哪。

  

  刘大磊他娘数数日子,这居然是十多年来全家第一次齐齐整整坐一桌吃饭,看着闷头喝酒的老大老二,想起死鬼老头子,粗糙短肥的手指头又抹了把眼。

  

  以前村里人都说刘家老大机灵,将来是个有出息的,包括刘大磊也预料不到,到头来撑起这个家的居然是闷声不吭的弟弟。

  

  他入狱前寄回的那笔钱,是老二做主用老婆娘家的名义买了两辆货车,后来主动上缴完赃款,就靠这两辆车和小舅子跑起了运输,也是靠老二赚钱给爹办了丧事,家里又起了三层小楼。

  

  弟媳妇一声反对也没有。

  

  为了这个,刘大磊不顾乡下规矩,坚持让弟媳坐上桌,实心实意敬了杯酒。

  

  弟媳妇叫桂枝,这天桂枝的妹妹来家帮忙,就是门口见到的秋枝。

  

  这一同桌坐下,再一敬酒,秋枝挺为姐姐高兴,觉得传说中姐夫这个不成器的哥哥为人还不错,最起码懂得尊重人,而且一身笔挺西装,人模人样的,说话做派也和村里人大不同,她是越看越顺眼。

  

  刘大磊他娘情绪平复下来,那些伤心渐渐被喜悦取代,视线从桂枝怀里的孙子移到扭扭捏捏坐着桌旁的秋枝身上,再顺着秋枝眼角的余光转到大儿子身上,心里一乐,脸上笑开花来。

  

  这是刘大磊投奔他姜哥进矿场上班的头一年,这一年南村的露天矿场开挖,周村的矿井打好了井道;这一年他混进聂二的夜场,一个人几乎搬空了财务室;这一年他把矿上的分红一股脑塞给他娘,理直气壮说这是干净钱,明年估计更多。

  

  哪知第二年春节回家他娘没了好脾气,一扫帚横敲在他准备迈进院门的小腿上,拄着扫帚就开骂:“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跟你死鬼爹一样,手上攥几个子不知道刘家门朝哪开!”这样仍不解气,一手拎着刘大磊的耳朵,一直把他拎进门。

  

  刘大磊哭笑不得,“我还不是你生的?”

  

  刘大磊他娘听了这句跳起三丈高,正准备继续发狠地拎,听了儿子喊疼才不忍地放手。她憋了半年的火,不为别的,就为大儿子半年多不着家门不说,连秋枝那样的好姑娘居然也看不上。

  

  刘大磊跟着师傅混那几年,也不是没碰过女人,他敢站村口大言不惭地吼一声全村开荤最早的舍我其谁。可是在冶家山的那些日子,读着从姜哥那辛苦偷来的一两封信,想象一个温柔的女性的声音说着那些暖心窝的话,他才知道,女人,不止是冬天里暖被窝的。

  

  后来出来亲眼见到嫂子,再鞍前马后地照顾着,被照顾着……刘大磊怎么看得上泼辣的秋枝?

  

  “眨眼你侄儿都上学了,老大不小的,你不操心我操心!你跟娘说,你在城里有了还是怎么?犊子我丑话说在前头,你敢娶个作怪的妖精回来,外头不能下地,家里不能上灶的那种,我连刘家门都不会让她进!”

  

  刘大磊心想按他娘的标准,嫂子那样的只怕只能当撑衣杆来用了。挠头说:“我要找个有感情的。”

  

  “放屁!感情能当饭吃能生娃?”他娘不以为然。“秋枝怎么看怎么好,人勤快,里外一把手,更何况和她姐一样的屁股,保不准也和她姐一样,进门两个月就怀上!”

  

  看儿子无奈的表情,他娘想起这大半年来二媳妇几次撮合的结果,幽怨地叹口气,扯了凳子一屁股坐下,问:“说说,你究竟要个什么样的?”

  

  当然……是嫂子那样的。不一定要那么高,也不一定要秋枝那样圆滚滚的肉,但是,笑起来要细眼弯弯的,看着心里就舒畅。说话速度也要慢点,听见像夏天喝了放糖的凉开水。最好,最好也是教书的。刘大磊想起南村学校老杏树下,啾啾乳燕的注视下,嫂子给村里孩子补习的那张小方桌。

  

  刘大磊觉得不太可能,嫂子那样的天底下大概就那一个。想到姜哥的好运气,不由有些气闷。脑海中再浮现年初四晚上姜哥挽着那个骚娘们一起进酒店的背影,闷气化成一缕邪火,没处发泄,恨恨的,一手捶在车门上。

  

  从“义”字上说姜哥救过他一条命,又给了他一个安身所在,他不能做背后捅刀子的事。可从“忠”字上说,嫂子那么好的人,瞒着她,他万分过意不去。虽然姜哥目前和那骚货没什么,可保不准发展下去将来会有什么,连他娘都知道男人有钱就变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饱暖思□。

  

  午夜的原州,春寒料峭中街头也空寥寥的,刘大磊开着宝马七慢悠悠地往龙城国际而去。他心里难受,车技又高,索性两手抱胸,只是轻踩油门,保持直线行驶。

  

  两眼呆滞地望着前路,慢悠悠走了几十米远,一辆自行车由背后驶来,车上的人奇怪地看了眼这辆龟速的豪车,然后继续蹬向前。

  

  刘大磊后来向小蔚子坦白当初那一刻的心理,可能是出于无聊,可能是出于残留的侠义心,总之没想太多就追了上去。打死他也不会承认的是,那把随风飞起的长发,掠过他眼角余光的瘦削背影实在太像嫂子。

  

  感觉到他追,自行车上的人像回头瞥了眼,接着发狂地往前蹬脚踏。刘大磊被姜哥和嫂子两个人,被忠义二字折腾得纠结不已的大脑这一会没反应过来,他心想这大半夜的街上车是不多,可也要注意啊,蹬这么快真有特殊情况刹车都不及。

  

  那辆自行车骑得飞快,眨眼到了路口,一个急刹停在一辆110面前。

  

  刘大磊看见车上那姑娘凑近110窗口说着什么,还不时回头过来向他指指点点,他这才反应过来,看见下车向他而来的民警,只觉得110的顶灯晃得他眼花。

  

  那两条挑起的眉毛,那双含怒控诉的眼睛,刘大磊下车瞅着那个瘦伶伶的姑娘,心想这回误会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把今天记成星期一了,无语挠头。争取星期五多更点。

番外二 二货相亲记

  

  又是呼气检查有没有醉酒驾驶,又掏出各种证件校验身份,忙了一轮,刘大磊在民警面前抬起手腕,示意表上的时间,“我是好心!夜里两点多快三点了,小姑娘一个在这大街上,要是碰上坏人了怎么办?我只不过想送她一下,帮帮人。”

  

  夜幕中,刘大磊腕上的劳力士金表几乎闪瞎了民警大哥的眼睛。原州城里有钱人多的是,在我面前划什么胖?民警大哥脸色有些不好看。

  

  “好心?你是不安好心!”被追的妹子站在警车旁,气愤愤地指责,“半夜三更开那么慢,还贼头贼脑的到处瞄。看见我了突然加速追上来,你说你有什么目的?瞅你尖嘴猴腮的就不是好人!”

  

  刘大磊长这么大,虽然从没有被人夸过长相,但也自认五官端正对得起社会。而且当年师父曾经说过当贼的最忌讳的就是一脸贼相,他致力于塑造纯朴形象二十多年,从来就没被人指着鼻子骂一声“贼”的。这种人参公鸡简直是侮辱他的专业性!

  

  他的目光从那姑娘的头发丝打量到皮鞋尖,这一看看得心里悔死了。他想:我刚才什么眼神?从哪一点感觉她像嫂子的?

  

  虽然像嫂子一样瘦,但瘦得胸比嫂子还平,一看就知道发育期没吃过饱饭。而且她既没有嫂子那温柔的弯弯细眼,也没有嫂子说话先带笑的模样。反而浓眉大眼的,配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盘,浑身上下半点女人味欠奉,分明还没长成。

  

  由里到外没一处能激发男人的禽□望,“对你有目的?也不瞅瞅尊容!”

  

  女人最忌讳大概就是这类话,刘大磊说了又后悔起来,他再二,也没有半夜三点站大街上和人对喷口水的兴致。眼见那小姑娘眉头一拧,平胸一鼓,一副准备开战的架势,他当即退后一步,堆起满脸笑,转头对那两个民警说:“大哥,我真是好人。你说光天化日之下,我能做什么?”说着就递上烟去。

  

  那两警察拦住他的手,“大家谁也不认识谁,别套近乎。”

  

  刘大磊收了烟,稍欠欠身,“我检讨我检讨!刚才确实是我的错,没考虑太多,只觉得见义勇为是每个市民的责任……”

  

  警车旁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接着就见刘大磊重新抬起头,对小姑娘郑重说:“要是吓到你了,对不起。”

  

  对他的即兴表演,那姑娘撇撇嘴,嘀咕说:“你就使劲装吧!”说着望向两个民警。

  

  刘大磊知道这种事无论追究动机还是证据,怎么都冤枉不到他头上,他纯粹是怕了和衙门里的人打交道,只想快点脱身,所以先服了软,给大家个台阶下。

  

  果然对方也是聪明人,教训了他一通后放他离开。上车前,听那妹子和警察打商量,请他们送她回去。他心想师父说的没错,这世上哪有傻瓜,哪用得着他浪费好心的。

  

  这一桩糗事说出去平白让人笑话,刘大磊自然不会告诉嫂子,至于严关王霸龙那些兄弟面前,更加不能毁了一世英名。

  

  第二年的夏天,刘大磊他娘突然打电话来,说是给他相了门好亲。据说是发动了周围所有亲戚,终于在隔壁村的隔壁村寻到个合适的。是他七舅公的侄儿媳妇的娘家亲戚,模样标致,家里就一个哥哥,没负担,而且毕业就直接留省城工作了。

  

  刘大磊心中忐忑,坐在约定的西餐厅里来回寻思,这样的……能看得上他吗?

  

  过了约会时间小半个小时,一个女的在他对面坐下。对方嫣然一笑:“你就是刘大磊吧。我是舒倩倩。对不起,来晚了。”

  

  刘大磊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嘴巴合上,知道不用多说一个字,这事黄了。

  

  哪知对方礼貌地看了他几眼,并没有半点拂袖而去的迹象,反而笑意渐深,颇有几分满意的欣喜。

  

  馅饼真掉下来了?刘大磊坐直了些,谨慎发问:“三灶乡小龙沟村的舒倩倩?”

  

  见对方点头,他这才舒口气,蓦地高兴起来,“饿了吧,先吃饭,点你爱吃的。”

  

  侍应生递上菜单,脸黑得像身上那套制服的颜色。

  

  不过刘大磊压根没注意。

  

  自我介绍完毕后,他的目光聚焦在桌子对面。这时正是八月,舒倩倩穿条短袖裙子,露两只白白的嫩胳膊,执叉的尾指翘起,着实可爱。淡淡香水味袭来,刘大磊薰薰然又陶陶然。

  

  脑子正犯糊涂的时候,对方突然发问:“听说你在闻山煤焦电公司上班?那以后有没有到原州发展的想法?”

  

  “我经常出差来原州,这个没影响,你放心。”

  

  舒倩倩满意地点点头说:“工作很辛苦吧,听我表嫂说你们公司效益挺好,每年分红也不少。”

  分红多确实是实话,但刘大磊没跟他娘解释过是矿场的分红,想来老娘也就没有和对方仔细说清楚。

  

  “我这人要求不高,够用就行。而且多的都一把交我妈手上了,她管着放心。”刘大磊老老实实地答。

  

  侍应生端上两客牛扒,正好遮住了舒倩倩微微皱眉的模样。

  

  “那如果在原州生活,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些现实问题,比如说住房,户口,将来孩子的教育……”

  

  刘大磊手上的刀叉停了下来,“这个我确实还没想那么长远。现在工资还行,攒也攒了些,可去年帮我弟多买了两辆货车跑运输,现在没剩下多少。在原州买房子……这个,还要过个一两年才敢认真想。”

  

  舒倩倩立刻愣神。

  

  “——还有,我那工作也不能换,老大嘴上嫌弃我正经事不干只会浪费粮食,可你别说,不是有我兜着,那些琐碎事能把他烦死。他缺不了我。”

  

  “老大?”舒倩倩面带疑惑。

  

  “是啊,就是我老板,我帮他开车。”

  

  “开车?”舒倩倩的目光从他的腕表到他的西装前襟,不可置信地喃喃,“不是说你在闻山煤焦电公司做总经理助理吗?”

  

  “是啊。那也就是说着好听,其实就是司机。我出狱后跟着我姜哥……”

  

  “出狱?!”

  

  尾音凄厉地上扬,伴着不远处扑哧一声轻笑。刘大磊愕然:“是啊,我娘没和你说过我的事?”

  “我……”舒倩倩拿起腿上的餐巾扔回桌面,又去找自己的袋子。

  

  “倩倩……舒小姐……”

  

  “你!”颤抖的指头指向刘大磊不安的表情,“你当我今天没来过。”

  

  逃难般密集的高跟鞋敲击木地板的声音逐渐消失,刘大磊依旧木讷愣怔着。

  

  “妈,你怎么能糊弄人家?”电话里他问。

  

  “还不是为了你?不用多说,娘知道肯定是黄了。”那边不迭叹气,“犊子你想想,你要的那种能看得上你吗?难得秋枝儿不嫌弃你蹲过号子,多好的姑娘。听娘说一句,老老实实娶了她,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先生,您要的甜点,巧克力软心布丁。”

  

  “嗯。”刘大磊回过神,闷头继续吃饭。

  

  “先生,您在用刀背锯牛扒。”侍应提醒他。

  

  手上动作一滞,他难堪地丢下刀叉,抬头迎向一双大眼睛,那眼里全是嘲笑。

  

  见他望来,眼睛的主人立即抿住嘴,正经严肃地退开一边。

  

  刘大磊沉默着,低头继续和那块牛扒奋斗,忽然间他想起了这个眼熟的丫头片子是谁,瞪大了眼睛往她望去,并且招了招手。

  

  侍应生询问地指指自己鼻尖,刘大磊不容拒绝地点头,她这才挪脚慢慢走来。“先生有什么需要?”

  

  声音细细小小,浑不似那晚指责他时的泼辣。

  

  “一个人吃饭不开胃。”

  

  “需要我帮你打电话给朋友吗?”

  

  “……算了。”

  

  刘大磊沉默着将牛扒全部切成小块,然后开口说:“我是个好人,那天和你说过。”他细细咀嚼那带血的肉块,“不过没人信。”

  

  “先生,如果没其他需要我先忙别的去了。”话是如此,可脚没移开半步。

  

  刘大磊像没听见,“我偷过钱,打过架,闯过空门,蹲过监狱,知道这些的谁能相信我是个好人?”大概也就嫂子一个了。

  

  他喝口水,“为了给师父吊命,为了我爹妈兄弟……我只是想对对我好的人好点。”

  

  “这些不是理由。”站着的那个小声争论。

  

  “说这些没意思,我读书少,不懂得大道理,不过知道在你们眼里,犯过法的都是坏蛋。我只是有点纳闷为什么自己家人也会瞧不起?像我娘,还有我弟。我弟不说我也清楚,他压根就不想我回家。我是老大,以前村里人都说刘家老大将来有出息,谁知道最有出息的是他,他闷声不吭的,心里得意着呢。我一回来……”他挥一下手,想赶去莫名的伤感。

  

  “……可能是你想多了。”

  

  “没想多。他仇恨我,我感觉得出来。”

  

  “因为相亲被拒,然后否定所有一切,这不合道理。”

  

  “哪有那么多道理?真有道理可讲,你说像我嫂子那样一门子心思对人好,会气得跑那么远?像我师父那样,有钱请大家伙吃顿饱,没钱自己一个挨着饿的人,能那么早死吗?不过我也不怨我弟,打小我娘就宠我多点,离开家后又天天听她念叨,换了我我也不服气。”

  

  “那你刚才还说给你弟买了车跑运输?”

  

  “一码还一码,不相干。他再生我气,我也还是他哥,以前是他撑起家,现在我能帮点就帮点。”

  

  “去年你说想送我回去,真是我误会你了?”

  

  “还有假?”

  

  “……你叫什么名字?”

   “刘大磊。……你呢?”

  

  鞋尖轻轻抬起,踢了下地板,“我叫魏蔚。”

103 番外三

沈爱娣从市局寻到分局大队值班室,再转回大兴路,拐进路尾巷子里的一间小酒吧。新买的三寸半小羊皮高跟鞋不太就脚,又在店里奔走了一天,这一程路过来小腿肚子酸胀难忍。

望见酒吧角落里熟悉的人影,爱娣松了口气。她要寻的人坐在阴影里,低垂着大脑袋,姿势颓丧。因着身材魁梧体格壮实,他感觉到她走近时,那一抬头间脸上不及遮掩的软弱更让人心疼。

爱娣扫一眼桌上半满的白酒瓶子,也不说话,放下包,径直拖了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下。

包里放的是她自个艰难做出来的流量表和利润表。奶茶店红红火火地开张了一个月,认真算,他这个最大的股东就粗略视察过一次。

这个月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事后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副讳莫若深的样子,甚至到现在爱娣依然不太明瞭内情,可是这件事明显牵涉到他的亲人,他的知交兄弟,甚至还包括爱娣的姐姐,区胜中逃避的态度,颓丧的表现也在意料之中。

爱娣不得不承认自己为他担心了大半个月,而包里的两份报表也只是终于找到的一个见他的借口。这一刻,亲睹他落寞凄凉的背影,任何宽慰自己的理由都失去了意义。

“来啦?”看见她,区胜中很是高兴。

他笑得傻乎乎的,无比厌恶酒精的爱娣无名火起,嘀咕说:“快喝成白痴了。”

瞥见桌上的威士忌杯子,她扭头问酒吧老板要了两个大水杯。“要喝就喝个痛快,二两一口你润喉咙呢?装给谁看?”

她脸上的鄙夷尽显无遗,说着就想挽袖子,好像忘记了自己穿的是无袖连衣裙。

酒红色的裙子紧裹着她前凸后翘的身体,像支可乐瓶。

结过婚的小妇人,浑身散发着一股蜜桃将熟的韵味。为之迷醉的酒吧老板在她挽袖子作势要一醉方休的刹那立刻清醒,苦

笑地望望区胜中,对爱娣说:“姐,您别难为我,区队这样子……”

据梁队说黑子哥这些天全泡在熟人的酒吧,看现在打烊时间到了仍然没关门,想必是真的。

爱娣寻到区分局的时候,老梁其实吞回了上半句,黑子最近确实是在这间酒吧,因为前一段时间实在是被国会山的姑娘们

闹腾得无比烦躁才来这躲清静的。

“别的不用多说,再搬两瓶白的来,有霸王醉和闷倒驴最好,没有的话最少也来两瓶五十度以上的。今天喝死他!”

霸王醉和闷倒驴都是本地七十八度以上的双蒸老酒,于丕张开嘴,未及反对,就见爱娣不耐烦地甩手,“你想关门睡觉只

管去,这里我帮你看着,少一分钱的东西明天我……他赔给你。”

一直乐呵呵看着他俩的区胜中扬起脸,“听见没?少废话,鱼皮,赶紧的,把你柜子底下藏的那两瓶献出来。”

于丕这酒吧开张之初有混子来闹场收保护费,多得区队照应,时常来坐坐,这才镇住场。他倒不担心损失财物,实在是区

队这些时候泡在酒缸里,他怕没人看着喝多了出事。

见两人坚持,他去外头的夜宵摊子叫了两大饭盒的烧烤,这才关上前门的铁闸,进了后院睡觉。

酒吧里只亮了两盏小灯,爱娣踢掉鞋子,把脚搁在旁边的椅子上,伸直了腿开始倒酒。

“我们家老混蛋一辈子没离过酒,我恨死这东西了。”爱娣将满杯的酒推给区胜中。

“你们女人懂个屁,对男人来说这可是好东西,喝到半醉不醉的时候,那感觉……那滋味……一句话,舒服。”

“舒服你干脆醉死算了!”爱娣抢白说。话是如此,手上还是和他的杯子碰了下,“你爱喝我陪你,我喝多少你喝多少,

谁耍赖谁是乌龟王八蛋。”

见她一口干了三分一,区胜中一愣。酒醉三分醒,更何况他一晚上多半的时间在自怨自艾,喝酒的功夫倒是少得可怜,这

会脑子还能运作个八成。他心里明白于丕藏的私货可是点火能烧的度数,一个水杯的三分一,一口就是一两有多。

“闭上你的嘴巴。”酒精经过嗓子眼,爱娣吸气连连,“装得跟个爷们似的,要喝就喝,不喝出门回家睡觉去。连女人也

不如。”

她最后那句虽说放低了声量,区胜中还是听见了,当下不说二话,闷头喝一口,将杯子放在爱娣杯子旁边比划酒线。

一来二去,满杯见底。区胜中喝出兴致,抢先拿了酒瓶,倒满了继续。

爱娣也喝得全身发热,跑去调低了空调的温度。回来问区胜中,“你还行不行?不行早说,趁我没倒下我还能送你回去。

他喝多了,口齿不清的。“说得什么话?知道男人最忌讳什么吗?就是问他还行不行。我不行谁行?不行也要行。”

这回区胜中不用挤对,先自干掉一口,爱娣一看嘴角就现出嘲笑,“说到底男人都是孬货,外面怎么装里头全是虚的。像

我爸那样,在单位装得像爷,在家里像阎王,见着我姑父了像奴才。向雷那样的更不用提,里外都虚,里外都是奴才。至

于你……你瞪我做什么?想打人?”

“算了,不和娘们计较。你们懂什么?干一份工生一个娃,一眨眼就舒舒服服活到老了。男人不一样,男人心里多苦

啊?!没本事被人指着脊梁骨嘲笑,有本事的身边围一堆人打转,没个真心实意的。一个不小心,对人掏了心窝子,转眼

背后挨一刀。再怂包也要强撑着,”区胜中把酒瓶重重往桌面一放,语调却相反的轻飘,“可人活一辈子,心能往外掏几

回?”

“黑子哥,你是说姜大哥吧。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姐不是坏人。她既然帮姜大哥作证,肯定有她的道理。几十年姐妹了,没人比我更了解她。她那人一根筋,只会分对错,不论人。”

“扯鸡/巴/蛋!你姐跟他是什么关系?”

“扯你的蛋!别说他们不是夫妻,就算是,姜大哥做错了事,我姐也不会帮着他胡来。一句话,肯定有原因,而且原因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照你说,你姐是圣人,你姐夫是被冤枉的,就我一个是混球?滚!”

“酒是我掏钱买的,不喝完我不走。”

“滚!滚蛋!”

区胜中坐直了身子,一双红红的眼瞪来,爱娣也挺直腰,暗自防备着,回瞪他说:“黑子哥,你躲着姜大哥躲着我姐不是

办法。有什么话见面说清楚,他们说的是不是理由你自己听完了再……”

“我叫你滚听见没?”

酒气侵鼻,随着他吼出的每个字,能感受到刻意压低的声音中隐藏的愤怒。爱娣注视那张涨红的近在咫尺的脸庞,强自按捺心底泛起的莫名恐惧和逃之夭夭的冲动,小声宽慰自己说:“黑子哥,你不会打女人的,我知道。”

区胜中额上暴突的青筋跳了几跳,瞪了她数秒突然丧气地坐了回去,想来心中愤恨无法宣泄,顺手抄起桌上一个空瓶扔了出去。

那一声刺耳的碎裂声消失后,爱娣一颗心才缓缓归于原位。满室静默中,她忽然学他的样子,拿了一只酒杯狠狠扔向同样

的方向。伴随这一声尖锐的暴击,区胜中扭头看向她,眼里全是怔愕。爱娣悄悄把另一只酒杯推到他手边,他握紧了,深

深吸口气,接着泄愤般地再度掷向远处。

酒吧老板于丕听见声响,探了半个脑袋又迅速缩回去。爱娣假装看不见,从吧台后抱出一摞水杯和盘子来。

两人你来我往,不一会已经是满地狼藉,区胜中眼神渐趋呆滞,玻璃碎片反射的微弱光芒像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掩住脸,

缓缓蹲下去,然后双臂紧紧捂住脑袋。

爱娣蹲在他身边,隐约听见他的小声抽噎,和上回在德叔的丧礼上听见的不一样,压抑的低泣里不仅有伤心愤怒失望,也有委屈与挣扎。

在她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之前,她已经探手过去抱住了他的颈项。

“我把他当兄弟。”

“我知道。”

他抽噎着,讷讷重复:“我真心把他当兄弟。”

“我知道。”缓缓摩挲他头上的短茬,爱娣不明白为什么随着每一下安慰的抚摸,心中会泛起一丝丝温柔,积攒着,渐趋

浓重,她几乎承受不起那重量,想和他一起流泪。

早上于丕先探出个头发凌乱的脑袋,确认四下无人了才悄然踏进自己的店子。四周狼藉不堪,满地的碎玻璃渣子,烤串的竹签,滩滩残酒,他打开吧台下的酒柜,发现珍藏的十多瓶霸王醉原封不动地摆在柜角,这才舒了口长气。

听见一声响动,他站起来,一晃眼便看见屋角一个红衣服的女鬼也同时站了起来。于丕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往后退了一

步,只见那女鬼把乱糟糟的长发往脑后一拨,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脸上,原来是昨晚区队的客人。

“姐,你吓死我了。”

爱娣白他一眼,把裙摆扯直,“我也差点被你吓着。”

“你们昨晚上就睡这儿?”于丕走近了立即瞪直了眼。

“天热,睡一晚地板又不会死人。”顺着于丕的目光,爱娣望向刚才自己爬起来的地方。区胜中躺在角落的地板上,歪着

头,哈喇子流了一缕在下巴处,腿分开成八字形,大脚丫子抵着桌子腿,酣梦正香。“混蛋,你倒是舒服,一晚上枕着我的腿。”

爱娣没好气地捶捶腿,黑丝袜在脚底的位置烂了洞,一路脱丝到膝盖。她心疼得骂了声,又去找自己的鞋。

这时她才发现酒吧里的情景,昨晚上的一幕幕怎一个乱字了得。爱娣扶着额头尴尬地冲于丕笑笑,“怎么会这样?”说着

她就去翻找袋里的钱包,“鱼皮老板你找个人帮忙收拾下,损失多少我赔给你。不对……多数都是他扔的,应该他赔。”

见她珍而重之地将自己的钱包收好在袋里,蹲下去摸区队的裤袋,接着一把将区队推得翻了个身,伸手去掏另外一边,同时嘀咕着什么烂酒鬼类似的字眼,于丕良久才把嘴巴合上。

“你算算要赔多少,我先去开店,人我也先把他押在这,跑不了你的,回头我再过来送他回去。”

“我哪敢要区队赔酒钱,老朋友了。”于丕这会才醒过神,揉揉眼睛好奇问:“姐,昨晚上那两瓶霸王醉你们全喝完

了?”

“嗯,后来又开了你两瓶伏特加。”爱娣边开了吧台的水龙头洗脸,边指指后面酒柜。

于丕只顾呲牙,爱娣抹抹脸,甩甩满手的水,走过来时她鄙夷地望着角落那堆烂泥,冷哼一声说:“我一辈子就喝过这两

回酒,上次好像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偷了我爸两瓶闷倒驴。喝完了除了不停打嗝冒汗站不稳之外,没什么感觉。哪像这位……”

于丕抽气声更大了些,爱娣挤起肩膀低头嗅了嗅自己衣服,苦着脸又说:“真臭。”

回到店子,爱娣先换了套工作服,接着打了个电话给梁队。一起把烂醉的区胜中扶进车里,梁队转头打算代黑子对爱娣解

释几句,想想又作罢。

再次回到店里,爱娣一直忙到下午。奶茶店开张的日子挑得适当,这一个月来恰逢暑假,生意着实红火。

区胜中电话打来时,她正在后门监督工人卸货,一箱箱的原料正往店铺的小库房里搬。

区胜中听见她的吆喝便问:“在忙呢?”

爱娣应了声。

他说那晚点再打来,听见爱娣又敷衍地说好,挂电话之前不甘心地问了句:“昨晚上……我们没什么吧?”

能有什么?爱娣回神,没好气地说:“黑子哥,你昨天去厕所都要扶墙,行不行自己不知道?”

区胜中被她将了一军,半晌说不出话,最后才憋出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这一句放心听不出一丝庆幸,语调平平淡淡的,不知掩饰了什么心情。爱娣避去角落,低声问:“还难受不?好了我们今

晚上再来。”

“……我,我服气了。”

可以想见电话那边他忍耐的表情,爱娣偷笑不已。

“晚上我来接你吧,随便哪里坐坐。”

这些天,他逃避所有人,此时的主动万分难得。爱娣不由自主地对着小库房的墙壁扬起了嘴角,“行,十点半店子关门你应该知道吧。……喂,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是不是我们的大股东?”

爱娣晚上上车时这样解释。“实在对不起,没想到今晚上电影院有夜场,散场后店里来了不少客,我几次想走走不开。”

  

  十点半等到近一点,换个人的话黑子早发火了,这时脸色仍然有些不好看,“少赚点不成?头扎进钱眼里了?”

  

  “说得我爱财如命一样。别忘记这个店你也有份的,我拼命又不是为了我一个!”爱娣累得虚脱,头一晚又没睡好,被他一凶脾气立刻发作,“早和你说别等了,是你说没事再等等,这会你赖我?”

  

  黑子扬眉:“还是我的错了?我守在这儿当电线杆我自讨没趣我为了谁?”

  

  “算了,不和你吵。我累死了,回家睡觉。”

  

  黑子傻眼。“大小姐,我等了你两个小时……二十八分钟,结果你说各回各家?”

  

  爱娣像瘫在副座里一般,懒洋洋地抬眼看他,“我连吵架的力气也没有,那你说怎么样?”

  

  光影昏暗,残妆遮不住她眼底的憔悴。黑子感觉满心的躁意忽地平伏,但同时又有一处被纠紧了,呼吸都有些困难。

  

  爱娣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皱起眉头问:“怎么说?是换个时间还是怎么?”

  

  黑子把手里两张电影票悄悄捏成团,“带你去个好地方,放松下。”

  

  他们半夜突然驾到,顺子来不及赶回,只得交代桑拿管事的好好招呼。

  

  黑子对爱娣说:“洗好澡出来大厅,我在大厅等你。”

  

  爱娣应了声,他消失在男宾部的门里,她随着女宾部的主任转身进了另外一扇门。

  

  被殷勤服侍着洗了澡,换上这里的衣服,爱娣又被一路带进大厅,远远看见不少人穿着一色的短衫短裤在和黑子打招呼。

  

  于胖子的威名在闻山烟消云散,聂二这棵遮天的大树也被刨了根,德叔虽说一捧灰埋在羊牯岭的山头上,可徒孙不少已经是当得一面的人物,更不必提德叔亲手□的几个徒弟和亲侄儿。聪明人都明白,最少未来十年里,闻山是区德的天下。

  

  黑子平素最爱热闹,这时却偏偏有些不耐烦,虚应了几句便调头望来,看见爱娣他咧开嘴巴招了招手,浑忘了之前来时路上两人曾闹过脾气。

  

  “饿了吧,这里的夜宵做得不错。”

  

  黑子先前已经帮她点了爱吃的,见洗了澡的爱娣精神了些,好奇地打量四周,他笑眯眯地把一杯奶推到她手边。又喊了主任来,说要一个大房,两个按摩的。

  

  爱娣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心情好些了?”

  

  “好不好不都那样?我销了假,明天回去上班。”见爱娣张嘴想说什么,黑子连忙拦阻,“别提其他人,不然好心情又给毁了。”

  

  “不提别人提我姐还不行吗?我姐过几天就走了,走前想见见你。”

  

  谁也不愿这一对兄弟就此反目成仇,爱娣明白作为居中调解的说客,自己的责任有多艰巨。此时气氛放松,黑子半坐半卧的姿势惬意,笑容又可爱,她不自觉地软声央他:“就浪费你一会时间,说说话,行吗?”

  

  那样的小眼神,那样温柔的语调,软乎乎的尾音像在他心口绕了两周半,黑子好一会才回神,“再说吧。”

  

  进了预定的大房,门口两个女人便冲着他们躬身道好,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眉目清秀,一个笑容娇媚,爱娣为之一愕。再见黑子大大咧咧点头应付了下就开始脱那件短衫,她更加瞪大了眼。

  

  “躺下啊,愣着做什么?”黑子把埋在按摩床空洞里的头微微抬起,“不是说浑身不得劲吗?按按疏通血脉。”

  

  爱娣头一回来,不懂这里规矩,但一条毛巾盖上她后背,又有一只柔软带着劲道的手掌按住她肩膀肌肉时,她舒服得不由轻轻呻吟了一声。

  

  “弄疼你了?”黑子抬头,眉眼一竖,“看着力道。”

  

  后面那句当然是吼按摩小姐,爱娣看不见背后,也不知那女孩子表情是否委屈,忍不住说:“你凶什么,力道挺好的。”

  

  这一下轮到黑子委屈不已。他被爱娣数落过几次,说他太凶煞。天地良心,他这只是职业习惯,不凶压根降不住人。

  

  黑子正自省以后和爱娣说话要放低点声量,只听旁边的按摩床上,爱娣问:“当男人太幸福了。你经常来这种地方?”

  

  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可能是个陷阱,黑子简略答说:“一般般吧,累极了才来一次。”

  

  爱娣俯卧着,双臂托腮望向他,“那姜大哥也有来?”

  

  “他也是偶尔。男人嘛,应酬免不了的,你不爱这些客户爱也没法子。”

  

  爱娣微笑,“黑子哥,你还是挺护着姜大哥的,是怕我传给我姐听吧。”

  

  “我是实话实说。”

  

  爱娣笑意更深,“就知道,嘴上嚷嚷得再厉害,该统一战线的时候照样还是兄弟。”

  

  半晌不见黑子答话,爱娣想起前日姐姐的话,叹息一声,说:“我姐走之前可能会定下来,等春节结婚。”

  

  黑子抬起头,迎上爱娣的目光,他避开来,伸手摸了烟盒抽一支点燃。

  

  多年兄弟,以前兴高采烈地讨论两人婚礼的话语历历在耳,如今……

  

  “所以你姐急着说和?怕我一想清楚了就开始讨债?”他冷哼一声。

  

  区德死前临时更改遗嘱,原州闻山两地房产与铺面分作三份,除了老婆孩子,一份给了黑子。货运公司匀出少量股份分给几个徒弟,其他留给小宝,由黑子和光耀监管到小宝成年。

  

  正因为姜尚尧的名字消失在这份临时更改的遗嘱里,所以黑子对德叔的死因耿耿于怀,即便搜查不到任何证据,他依然坚定地相信德叔的死与姜尚尧脱不开关系。

  

  理智上明白姜尚尧不可能为了谋财而害命,事实也告诉他当时姜尚尧同样清楚德叔找过律师的事情,但黑子固执地不愿为心中的嫌疑犯寻找任何理由开脱,哪怕他们曾经亲如手足。

  

  “讨债?”爱娣想一想,恍然大悟,“是说之前借给姜大哥那笔款子?我姐提过的,姜大哥说当初他借来周转,钢厂投产后肯定按照合同连本带息还清,或者股份算给你弟弟小宝也行。你想太多了。”

  

  这段时间他想的确实太多,想小叔教他练拳教训他做人的一怒一笑,想和兄弟一起夏天炸鱼冬天打猎的种种乐子,那些快乐时光像近在眼前,但又触碰不到。

  

  他想得又太少,某些事被他列入思想的禁区,他根本不敢触及一步。

  

  “你不想见我姐,是怕被我姐说服吧。”

  

  听见爱娣的话,黑子重重按熄手中的烟,把脸重新伏下。

  

  “其实黑子哥,你一直避而不见,是怕真相让你难以接受吧。毕竟,那是你最爱最尊重的人。”

  

  两天后,当他听见庆娣这样说时,他心头有同样的痛感,雁岚的那封绝笔信在被他紧捏在指尖,簌簌作响。

104 番外四

下一章黑子和爱娣的婚后,再下一章就是老姜庆娣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封信他一直不肯看。我懂为什么,他怕重新面对那一切。那些过去对他来说,代表无能,代表软弱。直到前几天,……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坐了一夜。”

庆娣回忆那天凌晨,她推门进去,长久地注视那张颓丧的面孔,然后缓缓走近,背倚桌,紧紧揽住他的头,不一会胸口便被泪染湿。体会那一夜他心底深沉的自责和悲伤,她轻轻叹气。

黑子将雁岚的信放回桌面,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

“他”指谁两人心照不宣,至于为什么相隔数年,他终于有了勇气打开这封信,自然是因为大仇得报。黑子的笑容苦涩而无奈。

“对你来说,德叔是你精神的指引和依靠;对雁岚来说,姜大哥又何尝不是呢?”庆娣遥望窗外,“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如果我也陷入那境地,我该怎么办?亲人,爱人,一个个从世界里消失,生无可恋真是可怕的事。她是那么好的姑娘,命运多么不公平。但是比这更可怕的,是命运被人操纵、玩弄……”

庆娣扭回头来,眼中无比坚决,“所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认为他最终结局怎样也不过分。”

“可那是我亲叔!”黑子突然欠过半身,指着自己鼻尖,面孔扭曲,声音低沉而愤怒,“我和他十来岁认识到现在,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不谈我们的交情,我叔待他不薄!看守所照应着,进了冶家山上下打点关系,出来了更是一手帮一手带,你知道多少人暗地里眼热?不是我叔全心全意扶持,他今天能有这些?要说我叔欠他,这也足够还债了!哪怕他不甘心,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为什么不等等?我叔就剩半年命……”

说到最后,黑子语带泣音,一双眼不转睛地凝视庆娣,缓缓问:“他就这么想我叔死?”

“黑子哥,你抚着心口说,德叔只欠他一人吗?”

粗重的呼吸声渐趋细缓,黑子慢慢坐回去,后仰向沙发背,平静地说:“我以为你是来劝我的。”

“我以为你是耿直辨是非的人。”

见黑子移开目光,庆娣抿紧嘴,对自己强硬的态度产生一丝不确定。“黑子哥,我问你,面对这样的选择,亲情和良知,你怎么选?”

庆娣注视面前的黑子,他的神情由愤怒到挣扎,接着眼底现出无尽的哀痛,最后微微垂下头去。

漫长的沉默,黑子终于抬眼问:“他在哪儿?”

庆娣有一秒钟的犹豫,“楼上,健身房。”

黑子蓦地起身,急步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梁队老婆承包的这间宾馆面向公安系统,三楼的健身房是必备的硬件设施。这时正是晚饭前,出了电梯一看,人并不多。

黑子经过一溜的器材往里走,瞥见落地大窗一侧的卧推床,他的步子更快了些。

刘大磊是个机灵的,知道嫂子在楼下和人谈判后,眼神就一直在往外瞟。此时当先抢身迎上,堆了一脸的笑容点头叫好。

姜尚尧缓缓放下哑铃,从卧推床上翻身下地,黑子正板着一张脸,推开了二货递烟的手。

姜尚尧心里一沉,明白庆娣的一番游说不见效果。他接了手下兄弟递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开口说:“黑子——”

哪知黑子一个箭步欺身而上,紧跟着攥紧铁拳袭来,打断了他后面要说的话。

区德身故后,严关不放心老大安危,自作主张调来五个矿场的兄弟跟随姜尚尧前后。这几人与黑子不熟,此时见老大遭袭,立刻围拥而来,连刘大磊也丢了手上烟头踏前一步。

这里是公安系统的地头,黑子的熟人不少,先不论干起架来哪一方吃亏,姜尚尧实在不愿意自己兄弟伙的矛盾被扩大,甚至被有心人利用。

就是这一念间,他先喝止了手下,随即将手中的毛巾缠在掌中捏紧,黑子拳势如风,他硬挨了这一下,只听黑子恨声说了句:“这一拳是为了看守所的那条命!”

话音未落,黑子一个横肘,借姜尚尧侧身闪避之机,他稍略屈膝,随即又是一拳正中姜尚尧小腹,“这是为了我叔给你包下南村煤矿的八百万。”

姜尚尧强忍小腹的痛感,站直了之后顺手抹掉下唇破裂渗出的血丝,“再来。”

黑子站定在他身前,凝视这个几乎从穿开裆裤时就认识的兄弟,下颚紧绷,随即又是一拳。

这一拳来势凌厉,似乎积蓄了胸中所有的愤怒和哀伤,饶是姜尚尧下盘向来稳健,此时也后退了半步。这一拳打得他颧骨隐隐作痛,心里明白,黑子在暴怒中仍然手下留情,落拳时往太阳穴下移了三分。

“这是为了你装模作样骗了我叔这些年。”黑子语气沉重,说完后然笑了笑,“也骗了我。”

姜尚尧回以讥讽的笑容,随即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以黑子同样的拳法,一拳正中黑子左脸。

他手上缠裹着毛巾,比黑子的拳头更重更狠,黑子又不曾提防,这一下连退几步,还是坐倒于地,脸上怒意凸显。

“这一拳是为了雁岚叫你的那声哥。”姜尚尧说出这个名字,心中升起浩荡的悲凉。早已经预料到兄弟反目的这一天,可真正面对,仍旧让人伤感无限。

他上前一步准备伸手拉兄弟起来,黑子却以为他别有目的,立即挺腰而起,顺势将姜尚尧扑倒在地,两人即刻扭打成团。

从开始的对打演变到相扑,在场的都傻了眼,姜尚尧的手下有心想出阴腿,但两人扭麻花一样,实在怕踹到老大。其他围观的也都是不怕事的,见两人势均力敌,时不时齐声吼一个“好”。

但是再大声也盖不住两人的争吵,一会姜尚尧说:“这是为了景程喊你的那声哥。”一肘正中黑子胸口,接着是黑子愤愤不平地说:“这为了我叔带你跑关系。”一个屈膝捣蛋。

“我草,你踢哪不行?我马上要结婚了。”

“你大爷的,我也草!你刚才那一锤用不用下死手?”

……

刚吃完晚饭,爱娣就在店门口迎来了专程向她求助的黑子。

区胜中大队长莫名长胖了半边脸,眼眶青紫,嘴唇裂开了几道口子,血印还在下巴上。

爱娣被唬得退后两步,随即往他身后偷眼望去。

“看什么看呢?帮我找几条止血贴来。”

“我怕你抓贼反过来被贼抓了。”

“我有那么窝囊?”黑子一咧嘴,咝咝地抽气,“快去找几条止血贴,你姐夫下手真狠。”

“我姐……”爱娣合上嘴,带他进了小库房之后才问,“姜大哥把你揍成这样?”

这也太侮辱人了。黑子瞪圆眼,“他也好不到哪去,估计这会你姐也才帮他贴满了膏药。”

爱娣手忙脚乱地找出云南白药递给他,黑子疑惑地问:“我自己来?”刚才赶回宾馆救场的老梁怎么说来着?

爱娣楞了下,接着拧开盖子,说:“算了,你笨手笨脚的,还是我来。”

小库房兼做了爱娣的办公室和员工更衣间,货堆旁就是一张小桌,两张椅子一放,几乎挪不开身。两人紧紧挨着,黑子轻轻一嗅便闻到她身上的馨香。他心里一乐,打算下礼拜开会时要多多表扬老梁那个区段最近的警务工作。

“你找姜大哥打架去了?”爱娣知道今天黑子答应了见庆娣,所以有此一问。

“道理说不清,当然还是拳头解决。简单,有效。”黑子呲牙,“再往下一点。”

爱娣白他一眼,“能有什么效?最多出出气。”

“出气也好,我憋了二十多天了。喂,手轻点,你替你姐报仇呢?”

“我早跟我姐说过了,粗人还是要粗办法解决,跟你讲什么道理?姜大哥直接抡拳头打到你服气就是了。”

“沈爱娣,你哪一国的?什么叫跟我讲不了道理?”

“那我来和你摆摆道理。人呢,再好的关系也要讲个亲疏有别。像我,我就算嫁给向雷,对他的感情也没有对我妈和我姐深;像你,在你心里,雁岚是个好姑娘,但是你叔始终是至亲;但是在姜大哥心里,雁岚和景程是他看着大的,就是他的亲人。这不很简单的事吗?你不理解姜大哥为什么不顾念多年感情,只是因为你拿自己的标准衡量了别人。”

“你姐跟你说过了?姚家的事?”

爱娣停下手,黯然点头,良久后说:“那一年,雁岚瘦得好厉害。她走前的那天晚上我们俩其实见过一面……那时我心里就在想,她好像魂儿都没了。”

斗室里只闻黑子粗重的呼吸,静默中他突然开口说:“我叔……这件事确实是……”

“人都不在了,”爱娣重新给他上药,“别提了。”

“爱娣……”

“嗯?”

“你会不会也觉得这回是我不分是非,不讲道理?”

“我?不知道呢。不过换了我,我可能和你一样的想法。”

“……再多揉揉,化瘀。”

“手疼的不是你!”

“……爱娣,你想不想结婚?”

正在拧瓶子盖的爱娣闻言站了起来,被她高临下地审视着,黑子吞了吞口水,“我是说真的,我想结婚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想和你结婚。”

“我不想。”

黑子张口结舌,“为什么?”

“不想就是不想,有什么为什么?因为你太高了,又是当警察的,还喜欢喝酒,说话又粗鲁……总之,没一样讨人喜欢。”

黑子一副被打击到了的表情,除了喝酒与粗鲁之外,他一直以为其他的都是天下女人眼里的优点。

“喝酒我能戒,……戒少点。说话爆粗那是习惯,以后我改。你看我还是公务员,以后旱涝保收的,不会饿了你。至于高,高还不好?你喜欢向雷那样的矮矬子?”

爱娣垂下眼,将东西收拾好,才开口说:“我是真怕了。”

如果此时向雷在面前,黑子最想做的就是先把他捏死。

“以前你为房子愁,跟了我最起码不会为了这个打架,我房子多。我跟你清清家底,”黑子咳嗽一声,坐直了继续,“我爸妈是铁路老职工,所以在铁路小区那有套房,我在单位有套二室的宿舍,这些你知道。我叔给我留了六套房子和三间铺面,铺面还有四套房子都在原州,其他在闻山,现在中介帮忙收租,每个月收入也不少。你看,这不要转名字了吗?你要是愿意,都转给你。”

爱娣一脸呆滞,像被飞来的馅饼砸中了脑袋,她心里狂乱地拨拉着小算盘,打出一串能让人爆血管的零。

“转给我?你傻了?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你算算账,那是多大一笔钱啊,你就这样随随便便丢给人?有你这样不把钱当钱的吗?”她恨铁不成钢地说一句跺一下脚。

“转给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这人虽然脾气坏嘴巴坏,又贪财了些,但是心眼不坏。对你好的人,你能掏心窝子对他。”黑子想了想,把“对你不好的那就是死仇”这句咽了回去。“我一直对你好就是了。”

爱娣果然有些感动,“我姐都没这样夸过我。”

黑子自得地笑,“那当然,少说我们也认识好几年了。爱娣,冲着这缘分,我们结婚?”

爱娣想了想,感觉自己快分裂了,脑子里一个尖利的声音激昂振奋地嘶吼“他有八套房子,三间铺面”,同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细声警告“不能轻易答应,太容易了人家不会把你当成宝。”

她听见自己开口:“我去医院检查过,我没问题。就是那方面……生育方面,你呢?”

“我也没问题!”黑子蓦地涨红脸,一时间眼眶的淤紫也不明显了,“应该,没问题吧。”

“可你都三十的老光棍了,我记得你比姜大哥还大半岁的是不是?”

“只大四个月,不是半岁。”

“那也挺大的,这么多年……”爱娣即使结过婚,也有些问不下去了。

“以前我也不是没……”黑子一脸尴尬,也说不下去了,“以前的事不提了,我往后再胡闹,你只管抱着房产证和我离婚就是了。”

“可这也太突然了,”爱娣喃喃自语。出于女性的直觉,她早已发觉他的心思,否则当初向雷他妈捕风捉影地说闲话之后,她也不会见到黑子哥就绕路走。“可这也太快了。”

“不快,你姐他们不是要结婚了吗?我们赶在前头。这样的话将来就是他和我们攀亲。”

……

我去!原来是为了斗气!

爱娣瞪大眼,恶狠狠地开始赶人:“区大队长,药擦完了,你可以滚蛋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爱娣就顶着一对熊猫眼跑到大兴路开了店门。一晚上没睡,那数不清的零在她脑海里打转,转得她懊恼又烦躁。

中午她接到一条长长的短信,短信是这样写的:“佛说五百年前的一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而我们的缘分,我相信足足等待了一万年!难以忘记那个寒冷的冬天,你那双美丽的眼睛让我懂得了什么是一见钟情。谁说爱情不需要久远,地球旋转的每一周都萦绕着我的思念……期待你能加入我家的户口本。”

发出上述短信的黑子坐立不安,眼瞅着手机不放,嘴上问:“老梁,这样究竟行不行?”

“当然行,把妹就是要甜言蜜语,想当年我——”

“怎么还不回?”

“急什么?我费了多大的力气帮你在网上搜到这些话,又经过我苦思才写出来的情,爱娣收到了肯定要心花怒放地品味个三五遍的,然后——”

“来了。”短信的铃声接二连三,黑子的手微微作抖,他心想爱娣真回复了?而且还一条又一条的?

黑子吸口气,打开来看,

第一条:“区队?要办户口?”

第二条:“老大,你爱我,我不爱你。”

第三条:“我靠!”

第四条:“菊花痒痒。”捎带一个扭动的表情。

第五条:“么么,亲爱的,好久没来国会山了,想我了是不是?今晚我等你啊!最好多带几个朋友,最近有几个小姐妹跟着我跳场了。”

……

黑子黑着脸转向老梁,“我群发了。草!我不小心群发了!”

老梁张口结舌,想说什么,接着指指他手中的机子,“又来了。”

“丢人丢大发了。”黑子抹抹脸,鼓起勇气继续看,短信说:“酸得我牙快倒了。店子忙,先不和你扯,晚上有空再说。”

黑子顿时心花怒放,再仔细再看了看屏幕,确实是“爱娣”两个字。

黑子和爱娣的婚礼定在十一。两人的爱巢,爱娣看上了公安宿舍的那套小二居,不顾黑子的反对,意志极其坚决。

  

  她是这样对黑子说的:“小是小了点,但也足够住了。关键是你上班就只用走五分钟,连车也不用开,省油钱。其他房子继续收租多好,租金孝敬老人。我们年轻,吃点苦不是应该的?”

  

  黑子闻言喜上眉梢,觉得自己捡到宝了,如此通情达理的老婆打着灯笼难找。平常爱娣的那些小脾气在他心里压根不值一提,只要大事不含糊,小处偶尔使使性子才更有情趣不是?至于父母反对的理由,更是不消理会,时间久了,互相了解了,再有他中间说说好话,努力造人,两老自然会改变看法。

  

  他父母相当不满儿子的眼光,没想到黑子吊儿郎当混到三十,竟然找了个二婚的!听到黑子传来的这些话,老两口嘴上不发表任何意见,但是黑子妈转头就对邻居夸起了未来儿媳。

  

  而爱娣转头则对姐姐叫苦连天,“我是真怕了和公公婆婆住一个屋檐底下,没事也能招惹些是非来。房子小就小吧,挤得满当当的,谁也插不进脚。姐,天晓得我有多喜欢雍景豪园那套复式啊!”

  

  庆娣取笑她:“算盘打得再如意,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对了,我还要发个短信恭喜黑子哥,户口本上多了个人。”

  爱娣微窘。

  

  婚礼上黑子更窘,上到上级领导,下到哥们兄弟,贺词如出一辙的,几乎都是“恭喜恭喜,户口本上添了一口!”

  

  伴郎的位置没有姜尚尧的份,庆娣悄悄问未婚夫有没有生气,平心而论姜尚尧是有些不满,想起当初黑子说两人一起结婚摆酒的话他就来火,不声不响的,居然抢到他前头去了。至于黑子余怒未消,不请他做伴郎的事,姜尚尧倒是不太介意,他自信满满地对庆娣说:“你瞧着,他有求我的时候。”

  

  果然敬了一巡酒,黑子和四个伴郎就有些扛不住了。

  

  婚礼来宾一部分是黑子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一部分是自小到大的哥们,一部分是德叔生意场上的朋友,还有是关系户。长辈和领导们退席后,酒宴上剩下的全是年岁相当的,一干好友打定主意要好好给黑子贺一场,盛情难却,黑子面子上气势不减,暗地里却大感吃不消,一双眼不停往姜尚尧的席面上瞟。

  

  姜尚尧安坐如山,听见光耀说:“看样子黑子有四五成了,他不能喝急酒。”他也只是笑了笑,继续作壁上观。

  

  不一会,四个伴郎倒了一个被抬下去,黑子一边耍赖一边冲这边挤眉弄眼的,邻桌的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光耀摇头说:“你们两个,加一起也六十好几了,还跟小孩一样?”

  

  庆娣也看不过眼,桌布下轻轻踩了姜尚尧一脚,“别让黑子哥喝太多,受累的是我妹。”

  

  “行,看你们面子,我不和他多计较。”姜尚尧放下筷子,顺手拿起自己半满的酒杯,大步走向最热闹最难缠的那桌去解围。

  

  黑子眼角余光扫见兄弟身影,舒了口长气,心想再不救驾,今晚上撂在酒桌上,我还怎么和你姨妹子洞房?

  

  爱娣可是一早下了懿旨,他敢喝醉她就敢不给他上床。

  

  想起她娇嗔的小模样,黑子就美滋滋的。他喜欢爱娣,喜欢她的伶牙俐齿,喜欢她爽利不记仇的性子,喜欢她偶尔凶巴巴的表情,也喜欢她圆润的小胳膊小腿,但事实上,这些年朋友处下来,两人并不十分了解。

  

  爱娣之所以答应了他的求婚,黑子自己琢磨是因为爱娣对他有五分的喜欢,另外那五分大概出于实际的考虑。这丫头最爱的就是月底结账时数那流水账上一排的零,并且假装其中不含成本支出,然后自我满足自我陶醉好一会。既然她好这些,他把房子都给她就是了,黑子在这方面没多大要求,反正睡觉就那几尺的地方。

  

  可他不知道的是,爱娣答应他的求婚,不仅是出于对他的喜欢,也因为那天晚上在于丕的酒吧里,黑子搂着她呜呜哭时说的那些话。

  

  黑子喝多了就有话唠的毛病,那一晚他从自己十来岁的好时光讲到无聊苦闷的而立人生,其中谈到德叔对他的不满意,单位里被打压的委屈,被兄弟背叛的痛苦,甚至还有当年在部队时,和驻军地一个姑娘失败的初恋。

  爱娣啼笑皆非,又有些心疼。之前总给她压迫感的黑子那一晚头枕着她肩膀,絮絮叨叨没头没尾地诉苦,像个在大人那里求不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但是洞房夜,已经消失的压迫感又随着黑子凑过来亲吻时喷吐的浓浊酒气,随着他覆上来时那巨大的阴影重新出现在她心里,并且令她越来越慌张,再也坚持不下去。

  

  她勉强压抑下厌恶的情绪,把脸转向另一边,黑子感觉到她身体僵直,手掌摩挲她一侧的脸庞,低声取笑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俩都不是头一回。”

  

  爱娣带着情绪,这句老实话不免被她想歪了,以为黑子讽刺她结过婚不是处女,当下不客气的回:“你什么意思?当我跟你那些女的一样,随便哪个男人都可以搞?”

  

  黑子一愕,随即苦笑说:“爱娣,我没那意思,你别多心。……今天大好的日子,我们不翻老账行不行?”

  

  依稀见爱娣面色和缓了些,黑子手搂紧了她的细腰,俯下头吻她的鼻尖,含含糊糊说:“你这炮仗脾气……”

  

  那无可奈何的语气瞬间软化了爱娣的心,她闭上眼,尽力把那些邪恶的让她战栗的回忆赶出脑海,可随着黑子每一次的呼吸,那熟悉的让人欲呕的酒气无孔不入地刺激她敏感的神经,直到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爱娣睁开眼,借着轻纱帘子透进来的月光,看见高壮的身影向她伏下,她不由尖叫了一声,一把推了过去。

  

  黑子猝不及防,还好体格壮实,倒是没仰面掉下床脚,而是歪向了床外。他一只脚撑在地板上,楞了好一会,这才坐起来,开了床头的灯,问:“这是怎么了?”

  

  灯光突然入眼,爱娣掩饰地遮住半边脸,缩坐在枕头上,声音低沉地说:“可能是……酒气太大了,我有点……受不了。”

  

  黑子嗅了嗅周围空气,“那我再去洗个澡。”

  

  卫生间里出来,爱娣早已侧身睡下,黑子手一挨着她肩膀,爱娣便轻颤了下,接着说:“早点睡吧,黑子哥,明天赶飞机呢。”

  

  黑子注视她的背影,默默地把床头灯关上。

  

  这个并不美妙的新婚夜,听着身边规律的呼吸,黑子心头的沮丧渐渐淡化,继之而起的是疑惑不解。爱娣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她以前和向雷也是……

  

  这一想,既有些幸灾乐祸,又酸溜溜的有些不好受。黑子转过身,将背对着她的爱娣搂紧怀里,“我知道你没睡着,爱娣,和我说说,你不喜欢做那事是不是?”

  

  据他所知,确实有些女人比较冷感,对那事有抗拒心理。但是活泼的爱娣也有这毛病,他着实想不通。

  

  怀里的爱娣明显绷紧了肩膀,好一会才说:“也不是的,可能今天太累了,心烦。刚才推你那下不是有意的。”

  

  委婉的道歉让黑子好过了些,他冲着她后脑勺笑了笑,“不老实,我知道你在说谎。”

  

  许久等不到回应,黑子把脸埋在爱娣的长发里,又问:“以前也这样?”

  

  “……以前没有。”听见背后的呼吸声粗重了几分,爱娣意识到黑子可能会误解会生气,连忙解释说,“以前和向雷其实也少。和别人没关系,是我的问题。……我闻见那酒味难受。”

  

  “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喝酒。”

  

  “不是这个问题,”爱娣烦躁地扭过身来,对上黑子认真的眼睛,她又瞬即转回头去,“我没法解释。”

  

  让她怎么解释根植在心中的那种恐惧感?那镂刻在噩梦里的高大阴影,那夹杂着酒气和欲望的粗重的喘息?一想到便让人不止地战栗。

  

  但是,黑子哥不是她爸爸,虽然一样那么高,一样粗鲁,黑子哥粗中有细,有些时候是温柔的。

  爱娣擦擦眼角的泪,意识到刚才那一推,亲手毁坏了些什么。她转身向黑子,脸埋进他胸膛,轻声说:“黑子哥,对不起。”

  

  “一家人还说这个?睡吧,这些天确实累了,明早还要赶飞机。”

  

  黑子的年假为了德叔早已休完,蜜月只有短短的七天时间。光耀哥一早已经帮他们定下三亚文华东方的度假别墅,爱娣没见过海,别墅后面的无边界泳池向海而去,举目间深深浅浅的蓝色,她重重抽了口气。

  

  趁着她发愣,黑子溜进房间拨通庆娣的电话,踌躇很久,仍然难以启齿,最后咬牙问说:“庆娣,爱娣是不是以前和向雷有过什么……难堪的事,所以……”

  

  庆娣立刻想起早上爱娣的那通电话,爱娣说她搞砸了新婚夜,问到具体原因又吞吞吐吐。黑子这一说,庆娣自然就联系到夫妻间的事。

  

  她心里难过,又无从解释,听黑子焦虑地叹息,庆娣打起精神,说:“黑子哥,有些事等爱娣愿意时再开口问她吧。不过,最好别当她面喝太多酒,我爸酗酒你知道……她性子直,小时候挨我爸的打是最多的。而且,那年……那年她从家里搬出来,也不是没原因。”

  

  黑子快忘了曾帮爱娣搬过家,甚至还解决过家庭纠纷。以前听爱娣骂老混蛋什么的,他总以为沈家的父女关系不太融洽,可庆娣的话,他怎么琢磨都有些不同的味道。他那行做久了,社会上的阴暗面见怪不怪,临到自己头上却有些不寒而栗。

  

  望向兴奋地冲进来说要换衣服去游泳的爱娣,他心疼得只想把她搂紧怀里好好安慰。

  

  晚上吃了饭,两人手拉手在沙滩上散步。大东海的椰林笼罩在月光下,海浪温柔地拥抱沙滩。爱娣时不时向他笑笑,昨晚的不愉快在她的笑容里烟消云散。

  

  他们回到自己的小屋,爱娣嚷嚷这几天必须学会游泳,黑子义不容辞担任老师。只不过,偌大的泳池只有他们两个,黑子两只手又放肆,游泳课最后演变为嬉水打闹。

  

  月亮躲进云里的时候,他一手托着她,一手撑着扶手,重重地吻她。在水里,她比前一晚放松得多,手臂揽着黑子的颈项,温婉回应。

  

  这个吻从泳池里一直到岸上的沙滩椅,品尝她的馨香,辗转不休。

  

  沙滩椅太窄,爱娣像只挂在树上的考拉般伏在他身上。她微微抬起头,迎上黑子燃烧着欲/望的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被黑子吸吮得肿胀的嘴唇。

  

  感觉到某处的硬实,她得意地笑了笑,俯下头吻他。

  

  她的主动令黑子心弦为之一紧,明白是昨夜的补偿,“爱娣,你不用这样。”他艰难开口说,虽然这话太违背本能的欲/望。

  

  爱娣困惑地望向他,“你不喜欢?”

  

  “我喜欢,但是我怕你不喜欢。”他坐直了些,“我更喜欢你做的所有事都是你喜欢的。”

  

  她有些怔愕,又像是在咀嚼他话里的意思,接着绽开笑,“这样的晚上,全是我喜欢的。”

  

  黑子随她傻傻地笑起来。

  

  夜更深沉,篱笆边的软枝黄蝉微微舒展花瓣,她在他掌下战栗,那不是恐惧,而是交融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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