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情人(上)
西尔维娅醒来时,看见了她以为今生再不可能见到的人。
和上次一样,中途昏厥的她被公爵留在陌生的房间里,屋子窗帘低垂,光线昏暗,腕表告诉她此时是正午。
角落处多出一块不正常的阴影。
有客人不请自来。
她立刻进入戒备状态,装出害怕姿态的同时,手伸到小腹处,握住藏在宽大的衣裙下的剑,随时准备攻击。
“谁!”
她斥责着,访客转过了身。
他全身都被黑斗篷遮住,西尔维娅只能看见一张木质面具。
但只是一张面具,却让一向坚强的西尔维娅颤抖了。
“亚瑟?”
她战战兢兢地试探着,无数次的期盼变成现实,反而不敢碰触,生怕被告知此刻的甜蜜只是一场梦。
“尼娅。”
访客给了肯定的答复。
西尔维娅顿时舒了口气,她轻松之余,又忍不住生气道:“你来做什么?”
“我担心你了。”
男人轻轻地说着,透过面具传出的声音带着伤感的疲惫,西尔维娅努力抓紧裙角,她用最后的矜持克制住扑到他怀里的冲动。
“……担心我吗?于是你违背了我们的许诺?”
乌鸦叹了口气。
“我怕你支持不住。”
西尔维娅沉默了,原来那些事情他都已经知道。
“亚瑟,我……我后悔了。我不该……”
狂欢节上发生的事情太残酷了,她甚至没有回忆的勇气。
“可惜我们还是必须走下去,已经不可能回头了。太多的人为我们的选择献出生命。看着他们的尸骨,如果还能说出后悔的话,他们的牺牲就真的白费了。”
乌鸦冰冷地说着,他走到西尔维娅的床边,递给她一杯凉水。
西尔维娅迫不及待地接过,她面色苍白,需要凉水让自己喘口气。
“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可怕!他是个魔鬼!我原本就不应该接受他的邀请,我不该在那个时间坐在那个位置上,他太可怕了,和他坐在一起,比任何肉刑都更可怕。”
她悲伤地说着,为自己曾经的无能为力而痛苦。
“我想救他们,我真的想救他们!我……”
“但这都是美好的期待,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是的。”
在同伴面前,西尔维娅是坚强的女斗士,但只有乌鸦知道她的心有多柔软。只有在乌鸦面前,她彻底放纵自己的懦弱,像女人一样哭泣。
“……不……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可以救他们的!我可以的,他给了我选择的机会!”
“不,我知道,我全部都知道。”
乌鸦轻轻地抱住她,安慰着,让她感受他的呼吸,他的体温。
他是真实的存在,不是梦。
“你瘦了。”
她哀怜地说着。
“但我的力量更强大了。”
男人柔声抚慰着,梳理着将生命献给他的女人的头发。
他的抚摸让她感到安定,同时又有一份不安。
这个男人总是那么的残忍,每一次当她准备选择放弃时,他总会出现,在恰当的时间用恰当的方法,握住她的手,给她继续的勇气。
这一次的温柔也和往常一样,为了更好利用我吗?
西尔维娅悲伤地想着,她抬起了头,看着他。
“我们的梦什么时候能够变成现实?”
“很快,尼娅。我们很快就能把这些吸血鬼赶回黑暗的洞穴了。”
“可我——我觉得我快要失去你了。”
她哆嗦着,不吉的预感始终徘徊心间。
“你可以不相信世间任何东西,但是不要不相信我对你的爱情。尼娅,我一直都爱着你,从过去到现在,直到这颗心停止跳动,都不会停止继续爱你。”
乌鸦深情地说着,也许是隔着面具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甚至混着少许呜咽。
“所以——”
女人抱住了他,亲昵地哀求着。
“今天,求你留下来。我想念你的身体,想念你的怀抱。”
“对不起——”
乌鸦拒绝了。
“我发过誓,直到将吸血鬼赶回黑暗的洞穴之前,不会和任何人发生肉体关系。我绝对不能——违背誓言。”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对我毫无欲望!我们曾经那么幸福美好,我们……”
西尔维娅抱住了乌鸦,如天鹅般优雅的脖子暴露在男人的视线范围内,她亲吻他的脖子,试图将炽热的爱意通过脖颈的潮湿传到他的心灵深处。
但乌鸦已经习惯于拒绝了。
“对不起,我拒绝你,并不是为了誓言。因为我害怕,你让我感到害怕,非常害怕。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瞬间都可能导致我的永久沉沦,你的柔情已经成为我最大的敌人。西尔维娅,我爱你——但我不能留下来。来自你的任何馈赠,即使只是一个吻,也会美好得让我失去离开你的勇气。”
“我成为你的负担了?”
西尔维娅柔声问着,乌鸦叹了口气。
“和你在一起让我的生命圆满得不存在任何追求。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女神,若我不是我,我用我拥有的全部交换与你的一夜。但——我是乌鸦,我……和你在一起会让我失去斗志,变得别无所求……我必须离开你……”
西尔维娅明白了。
不论是谎言还是真心,乌鸦都希望她相信,他对她的爱,比她预料中更多。
因为太爱,不得不离开。
她的爱,是他的勇气,也是他的毁灭。
她松开了乌鸦。
“你走吧。”
她说。
“……我……”
“不用担心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会保护好我自己。”
她已经有了觉悟了。
即使在那个时间坐在那个位置上做那个绝望的决定不是自己,该发生的总还是会发生。那个血族公爵是真正的恶魔,所谓的决定不过是他的折磨,或者说——取乐。
为了乌鸦和他的后代能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他必须死!
想到这里,西尔维娅抬起了头。
“我为我能得到你的爱而感到骄傲。”
“谢谢。”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是……我……”
西尔维娅微笑着。
“我只在乎你的灵魂。只要你还是你,就够了。”
面具后的乌鸦已经不是两年前的乌鸦,但她不在乎,这个男人总让她引以为傲。
乌鸦叹了口气,消失在黑暗中。
而西尔维娅也起身下床,像往常一样,将自己的憔悴和懦弱隐藏,只留下自信和坚强。
狂欢节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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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罗睁开眼睛时,已经知道他在梦境中。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是犹大。
与残存的意识碎片进行超越时空的会面并非第一次,但每次再见他,扫罗的心灵深处总会涌动莫名的悲伤。
这是由犹大的思考建筑的空间,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世界被划分为黑暗与黄昏,犹大站在分界线上,他每进一步,黑暗便会侵入一分。
“这是耶稣被处死那日的余晖。”
第一次见面时,犹大曾经向扫罗介绍此处的风景。他伸出手,试图与站在光明处的扫罗握手,但光明离他远去,唯有黑暗,永不背弃。
这一次,又是犹大先看见他。
“你来了。”
他轻声说着,邀请扫罗上前与他并排散步。
扫罗犹豫了,他知道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数千年前残存的思考,但即使只是意识碎片,扫罗也会被他无法言语的悲伤感染。犹大不曾凶残狡诈,至少与扫罗接触的那个犹大,只是个寂寞苦痛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