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时间停止(上)
亚伦醒来时,感受到了光。
并非人造的光。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几乎忘记的太阳照拂身体的温暖再一次在血管中流淌,但当他张开手臂时,却感受到两侧棺木带来的坚硬。
他正躺在熟悉的棺木里,黑洞洞的棺盖阻断了他的视线,可是阳光却照耀着他。
因为我死了吗?
心底泛起了莫名的伤感,亚伦推开棺盖,他知道,有一些奇异的事情正在等待着他。
房间还是笼罩在记忆中的昏黄中,阳光穿过厚重的窗帘的缝隙,在墙壁上留下斑驳的光痕。细微的灰尘在光与暗的交界处飞舞。一切都和往常一模一样,除了空气。
空气中没有生的气息。
一丝一毫也不剩下。
作为介于生和死的种族,血族对生的气息的敏感近乎本能,饥饿的时候他甚至能听见十公里内所有生物心脏跳动的节奏,而府邸里的每一滴血,在血红细胞彻底干涸前,都不会逃出他的鼻翼。
但是这一刻,他的嗅觉和听力都失灵了。
没有令血族心旷神怡的砰砰跳动,没有生命之水甜美的香气,世界如死去般安静,仿佛处于真空中。
这让他异常的不愉快。
但当他站起身,环视四周时,他才发现,确实有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
锦绣织成的墙纸已然大半脱落,包在家具上的黄金斑驳坑洼,剔透的宝石蒙上了尘污,躲在墙角的纸张在风中沙沙作响。
这原本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他转身,金碧辉煌的棺木竟不知何时爬满裂缝,低垂的纱幔也泛起了黄斑。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一觉睡醒竟像是到了世界末日!
他抓起铃铛,但是摇铃布满了锈迹,已经无法敲响。他试图打开门锁,却直到将整扇门都扭了下来才发现锁芯被灌了铅。
屋外,是黄昏。
作为惧怕阳光的血族,当黄昏携光袭来时,他本能地试图闪避,但是很快他就发现此刻的黄昏只是一个概念,如北欧神话中的诸神的黄昏。
太阳死去了。
苍白衰弱的昏黄亮斑半死不活的挂在天空中,天空是灰沉沉的粘腻物质构成。修建精美的树木焦枯如垂死的老人,招摇着枝干上最后几片枯黄老叶。土地呈现出没有生机的灰白,精致的建筑物全都死去了光泽,它们脆弱得只要手指轻抚就会溃崩。
眼前的一切像固定在泛黄的黑白相片中,带着憋闷到极致的压抑。
在这个死去的世界里,独他的身上还带有色彩。
阳光不会再给他的身体带来灼伤,它已经死去,他终于可以漫步在太阳之下了。
可是他无法感到愉快,世界已经死去,他作为唯一还能活动的东西,感受到的只能是孤独,以及莫名的害怕。
他决定做一件自从成为血族便再也没有做过的事情。
他缓慢地行进着,目标无比明确:小教堂。
血族是不能进入教堂的,但他却渴望教堂,他想念那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他想亲吻神子的脚趾,他觉得这个动作或许能解救他罪孽深重的灵魂。
——或者在进入教堂的瞬间被神圣的力量碾成尘埃。
然而他渴望的十字架消失了。
当他终于站在教堂门口,仰望那原本挂在礼堂最高处被烛光映衬得光芒四射的十字架时,惊愕地发现十字架消失了。神圣的教堂变成了屠宰场,地面铺满发黑的鲜血,悬挂着的十字架消失了,孤独的魔鬼正抱着膝盖蹲坐在半空中。
很奇怪,亚伦看不见他的面孔,却能感应到魔鬼悲伤绵延的心思。
他看起来悲伤到了极点。
魔鬼在哭泣,因为一直以来试图守护的东西最终却是被他亲手毁灭的。血红的眼泪从他的指缝流出,落在地上时变成了火焰。这些火焰是任何东西都没有办法扑灭的,它们静静地燃烧着,舔舐着它们能够碰到的一切物质,滚过的地方,只留下黑暗本身。
小教堂很快就会被他自毁的火焰焚烧殆尽。
而后,这火焰会继续滚下去,直到全世界都烧毁了,再也没有东西可以点燃。
但不知为何,亚伦不想阻止它。
他本能的希望这些火焰能把自己卷进去,或许只有那一刻,他才会离这个孤独的魔鬼更近一些。
黑色的火焰静静地滚动着,它的燃烧不能产生任何热量,也不会诞生灰烬。
很快,以魔鬼为中心的很大一个区域都只剩下黑暗了。亚伦正站在悬崖的边沿,他的脚下是没有尽头的黑暗,而火焰已经舔过他的衣角。
寒冷,是火焰爬上衣服时亚伦唯一的感受,而后衣服便像被什么东西腐蚀了般,只留下黑暗蚕食的边沿,像黑夜与光明交错时分晚霞的镶边。
我很快就不会因为你而痛苦了。
亚伦想,黑暗火焰的主人只会给他的灵魂带来名为爱情的痛苦,他已无力继续承受这份痛,若是被吞噬光芒的火焰吞噬,倒也是幸福的。
他闭上了眼,静静等待身体融入黑暗的瞬间,那没有任何感受的世界,或许是他此刻唯一渴望的归属。
但是——
寒冷没有卷过身体,熟悉的体温泛过炽热的皮肤,双脚突然离开了地面,身体被带到空中,而后——
比冰更寒冷的嘴唇叠在了他的额头。
“我在你的额头立下了印记。”
怪物温柔地说着,他猛然睁开眼,看见怪物身后原本只余下白骨的翅膀长出了黑色的薄膜,它们完全地张开了,遮天蔽日的巨大翅膀上挂满了头颅,黑色的诅咒爬满熟悉的面孔,连最后一丝的白皙也没有余下。
只有金色的眼睛,冰冷的燃烧着。
“世界已经结束了。我要重新点燃太阳。”他说。
而后怪物松开了手,亚伦的身体飞快地往下掉,但是此刻他根本不关心自己会不会在接触地面时摔成碎片,他的目光追逐着飞向死去的太阳的怪物,他在这拖曳着长长的黑色的背影中读到了绝望,以及舍弃一切的坚决。
不——
停下!
还没有到最绝望的时刻!
亚伦疯狂地摇着双手,试图将瞬间领悟到的秘密传达给走向死亡,但是他做不到,他正在不断的往下掉,直到——
他睁开眼,这只是一场梦,他依旧睡在他装饰了无数宝石的棺木里,侍从们端着美味的生命之水,伺候在侧。
亚伦艰难地坐起,突然觉得额头如火烧般痛,手指拂过,指尖竟染上了火焰。
冰冷燃烧的黑色火焰。
这场梦将在不久的将来变成现实。
他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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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还没有开始时,其实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塌崩的大厦顶端,雷淡漠地说着,他依旧是一袭黑色的法衣,抱着长刀,依靠着暴露了钢筋的墙壁,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杜拉一手插进口袋,叼着烟。
“你知道这是一个陷阱?”
“在我第一次看到萨莉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该隐为我准备的陷阱。只是我如果不理睬这个陷阱,不仅作为诱饵的百万人会死,整个世界都会——”
他平静地说着,明知道自己被算计了,脸上却没有一丝的惶恐。
“对不起。”
杜拉轻轻地说着,为他曾经的助纣为虐者的身份。
“有必要说对不起吗?活着这个念想本身是没有罪的。何况,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的意愿,我……无法看着数亿生命死去无动于衷。”
浅色的光芒从他的身后溢出,淹没了他的笑容,杜拉惊愕得张大嘴巴,香烟掉在地上也忘记了捡起。他无法不惊讶,一双骨翅正从雷的背后展开。
“该隐,我知道你正等着我自投罗网,你确实赢了!但我不后悔!”